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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宋卷七:陇西行 阿越 20658 2023-02-05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几个内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赵顼与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赵顼凝视着石越,许久。 自太宗以来,国家未曾有此大胜,此皆爱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护,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赵顼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笑道:这些话都是场面话而已。 石越没料到赵顼这么说,不由怔了一下,连忙也笑道:臣所言,亦是实情。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没有陛下之前下定决心整军经武,亦不能有陕西之功。民间俚语,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是言此。 赵顼笑了笑,便不再说此事。换过话题,问道:可知朕为何召卿回京? 石越顿时为难起来,他素知赵顼的性格,模糊其辞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说知道与说不知道,都有不妥当的地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赵顼这句话似乎并不是准备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着说道:朕让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给卿庆功之外,是还有数件难决之事,要询问卿的意见。朝中大臣虽多,可为朕决疑者却少。此外,朕还有一层深意:自古以来,臣子立下大功之后,往往君臣之间更加难以相处,要么便是臣子骄宠过度,自取其祸;要么便是君臣相忌,难以善终。朕要当面与卿说上几句话,让咱们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终,为后世千古,流一段佳话。 陛下石越似乎有点动情。 赵顼摆了摆手,温声笑道:卿虽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担当,是朕没有看错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说与卿知。他一面使了一下眼色,李向安等内侍连忙躬着腰,轻声退出了崇政殿。 待众内侍全部出殿,赵顼这才接着说道:朕之得卿,如鱼之得水,龙入大海。古之名臣贤臣,有伊尹之遇商汤,姜尚之遇文王,设使其君臣不遇,则商汤周文不得遂其志,而伊尹、姜尚不过两衰翁而已。今日之事类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过一教书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感五内!只恐以臣之愚钝,有伤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谦。赵顼望着石越,淡淡说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实是难得的人材。朕要成为大宋中兴之主,达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遗愿,留英名于青史!朕与卿,实是风云龙虎相会,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赵顼慨声说道,神色之间,意气风发。石越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见赵顼的时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变了,还是石越自己变了。石越的心中,并不相信这是皇帝的真话,至少不能相信这是完全的真话。这是笼络我,安抚我的作态罢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来?我不过是个文臣罢了。石越在心里苦笑着。 朕是皇帝!臣子忠于君主,本是天经地义,纲常伦理。朕对卿说这些话,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无论外间如何说法,朕与卿君臣之间,要赤诚相待,绝无嫌隙。卿尽管放心办事,朕自会信卿任卿。

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石越仿佛被皇帝的话所感动,哽咽着叩下头去。 朕知卿断不会让朕失望。赵顼走下丹墀,亲手扶起了石越。这是石越已许久不曾受过的礼遇。待延安郡王长大,朕还想让卿做他的老师呢。 臣臣 赵顼轻轻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赵顼要高壮,但因最近一年,因操劳过度,竟显得削瘦许多。只不过石越看赵顼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皇帝的脸色,较以往更加苍白。 朕时常感念韩琦的功劳,早想将淑寿下嫁给他的一个儿子,不过淑寿年岁尚小,此事便没有多提 皇帝突然说起这些家常,让石越颇觉莫名其妙。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皇帝的用意。果然,赵顼继续说道:朕听说卿的女儿桐庐县君,十分惹人喜爱?

石越心中一凛,忙回道:臣女尚在襁褓,已是顽劣。 赵顼笑道:王贤妃与朕提过几次,想与卿家结个亲家。 蒙贤妃娘娘错爱,然臣女尚幼,只恐于礼不合。石越心里一千个不愿意。 朕看卿是不愿意罢。赵顼开玩笑地说道,哈哈大笑。 臣岂敢? 有什么不敢的?赵顼笑道,天家的女儿不好嫁,朕早已知道。只是不曾想,天家的儿子都不好娶了。难不成龙子凤孙,竟然连个进士都比不上了么? 臣绝无此意。石越见皇帝并无发怒之意,轻松不少,忙又解释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实是想让臣女长成之后,自己择婿。 自己择婿?赵顼一时只觉无比的错愕与震惊。 是 这只怕于礼不合。 臣以为也没什不合之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是世之常礼。但自周汉以来,女子自择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皆有相亲之俗。可见父母亦不能太过违拗子女之意。俚语言:强拗之瓜不甜。臣为人父,总不能没有一点私心。臣的女儿,不盼她一生富贵,只须一生平安适意便可,这等大事,臣以为不便全然不顾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这番话,对赵顼来说,实在可以说是大胆了。赵顼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卿之言论,实不能让人信服。若说将出去,只怕又要惊世骇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陛下英明,不以世俗为念,臣才敢斗胆言及,至于他人,臣是断不敢说的。 赵顼听他说世间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说,不免笑道:朕先时还疑心卿是怕卷入宫闱之争。若是如此,实不必担心。赵顼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是石越却自是听得明白,这分明是说信国公不可能为嗣。 石越对于信国公赵俟的血统,倒并无成见。但是对于这种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对于信国公的存在,他其实也是另有打算的,只不过暂时不便宣之于口罢了。

为人臣子者,实不敢存那般想法。臣愿为陛下之纯臣,其余之事,非臣所需虑。 赵顼满意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王贤妃委婉提出来的请求,赵顼几经考虑之后,还是在心中否决了。此时提出来,却不过是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此时君臣已说了许多话,他见石越答对得体,虽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毕竟却放心了许多。 对于赵顼来说,石越归根究柢,不过是一个文臣。文臣并非没有威胁,但是却毕竟远不如武臣来得那么直接。只要朝中存在着相当的制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够昏庸的话,文臣无论怎样折腾,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赵顼认为,石越是自己绝对可以控制得了的。 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后的事情。但那毕竟不是眼前要考虑的。

现在的石越,仅仅是自己手中难得的人材。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的确,若是没有用人的气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赵顼再次拍了拍石越,开玩笑地说道:如此,此事便不再提。朕便等卿的女儿长大。未必卿的女儿,就一定会看不上朕的儿子。 陛下取笑了,只恐小女无此福分。 赵顼微微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身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轻松的话题,到此为止。 果然,赵顼顿了一下,便直入主题,说道:朕方才说还有几件事情,要卿帮助朕决疑。 臣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顼微微颔首,斟酌了一会,道:头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脸色便变了,他抬头直视赵顼,亢声说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请陛下秉公处理!

赵顼没有料到石越的反应如此之大,不觉有点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御史台正在推鞫,自然会依律处理。然则,高遵裕不服调遣,贻误军机一条,御史台以为无罪,卫尉寺亦认为证据不足,枢府则颇有争议。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误军机,几陷战事于危局,间接害死狄咏,岂能言无罪?臣不服此议。臣以为若如此断案,恐失天下军民之望,亦使狄咏死不瞑目。石越对高遵裕恨之入骨,却丝毫不肯松口。 此事御史台与卫尉寺已有定论,卿不必多言。赵顼的话毫无回旋的余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抚道:然则向安北、段子介所弹劾之事,只恐高遵裕难脱干系。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彻底追查。 石越默默不言。他心中非常气愤,但是理智上却知道这是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至于皇帝所谓的彻底追查,石越却知道那绝不可能。向安北、段子介所揭露的弊案,果真要彻底追查,绝对是陕西官场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场大风浪,没有哪个官员,既有能力又有意愿来彻底追查。因为即便是石越自己,短期内只怕也没有一查到底的勇气。他想了一想,虽然皇帝已经暗示要用别的罪名来处罚高遵裕,却终是觉得不甘心,又说道:臣以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能脱此嫌疑。

向安北致死,查与高遵裕无关。章惇自辩,云其初知此案,以为关系重大,故欲以计先招向、段入京,询问详情,是不欲声张之意。不料向、段二人生疑,办事者鲁莽,而有此误会,竟误杀向安北。有司亦以为,确无章惇勾结高遵裕,故意陷害向、段之证据。 石越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道向安北便这样白死?以误杀二字,岂不让天下人寒心?若是如此,臣不敢奉诏!不知为何,石越心中没有愤怒,反而只觉得悲怆可笑,法令、人命,竟然都可以成为政治的玩物么?但他还是用无比坚持的声调,高声反对着:臣请陛下,让司马光或者范纯仁重审此案! 赵顼摇了摇头,道:向安北的确死得冤枉,朕不会让他白死。朕会追赠他官位,封赏他的家人。章惇与相关涉案人员,虽然没有证据,但亦会受到惩罚。但朕以为,此事不宜兴大狱。

说完,赵顼凝望着石越,言中未尽之意,尽在目光之中。石越迎接着皇帝的目光。他自然明白赵顼的意思,赵顼考虑的,首先是朝中势力的平衡,其次则是局势的稳定。无论是人命还是什么,在皇帝看来,并不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石越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政治并非是最大的,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人类有时候会将自己都骗过。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凝固。 石越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大胆,虽然知道赵顼是颇能容忍臣下的这种无礼的,但是皇帝始终是皇帝,这样做毕竟是在冒险。然而,他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武将则拥兵自重,文官则结党营私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一意追查,只恐朝中无宁日。赵顼低声叹息了一声,道出了自己的无奈。只不过这番话,却是不久前富弼在密表中劝说他的。 军队私自回易,边将谋取私利,在宋朝,非一将一军所为,做这些事情,在之前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不过有些将领纯粹为自己谋利,有些则用来补充军费之不足;有些规模较小,有些则肆无忌惮。高遵裕所犯的事情,若真要彻底追查,只怕陕西边境,立刻就会兴起将领叛逃西夏之风。而章惇之事,本就是证据不足,若是从重从严,与高遵裕之事两相对比,却未免加倍的突显出不公正,只会让朝野争议越来越大。但是,这两件案子影响甚大,又不能没有一个交代。唯一的办法,诚如富弼所言:只有先拖着,等待朝野渐渐淡忘此事,然后再大事化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置完毕。 石越终于垂下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 朕已下诏,着兵部叙段子介之功。赵顼补偿性地说道,微微松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有必要亲自向石越说明的如果不得到石越的谅解,万一石越赌气一意要追查到底,他既是有功之臣,又有大义的名分,朝野中必然应着如云,到时候只怕他想不彻底追查都不可能。那会是多大的一场风浪? 幸好石越之前表现得还算克制。否则 赵顼不知道的是,石越其实一直处在犹疑之中。 一场真正的大风浪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石越其实还拿不定主意。况且,皇帝如此选择,毫无疑问同时还有别的原因限制自己的威信。甚至,也许这个原因才是主要的因素也说不定。 但这些现在并不重要,现在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需要说点什么。 陛下石越顿了一下,道:沉痾迟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识大体。 赵顼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件事,逃避似的转开了话题。 第二件大事,是对辽国、杨遵勖、高丽的方略。辽主委贤任能,励精图治,非可等闲视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问此事,张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请效春秋时晋楚争霸之故事。 晋楚争霸?赵顼思忖了一下,立时明白石越之意,问道:然则卿以为,谁可为吴国?当年晋国与楚国争霸,晋国便派人深入楚国后方,教与楚国有仇的吴人冶炼车战之术,吴国强大之后,经常与楚国作战,导致楚国国力疲惫,从此不能对中原造成大的威胁。这个故事,赵顼自是知之甚详。 高丽?或是杨遵勖?未及石越回答,赵顼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高丽人不善战,职方馆之奏章分析,以为其国内部派别林立,是否能当此任,只怕杨遵勖此人不过朽木烂泥他一面分析一面摇头,道:这个吴国,却是难觅。 陛下所言,甚是圣明。石越却是成竹在胸,缓缓说道:朝廷经营高丽,是使其为我大宋东北藩屏,立意长远,非仅为契丹。其对契丹,不过起牵制之用,必要之时,甚至可使我大宋之军借道高丽,夹击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却必致失望。至杨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能助其苟延残喘,使其分契丹之势,且借此渗透契丹。若非朝廷无实力两面作战,本当吞并之,其又焉能为吴国? 那? 臣所谓吴国者,是另有其人也! 另有其人? 臣闻契丹以苛酷之政,统治其国内诸部落。各部落屡有反叛,但皆因实力不支,而屡战屡败。但是各部降而复叛,却从未停止。若朝廷能募壮士,深入各部,秘密联络,并加援助,则臣谓契丹无宁日矣。 赵顼皱眉道:话虽如此,然其各部皆远离中华,对契丹或亲或叛,虚实难料。职方馆都苦无良策,何况其余。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契丹西北境内,阻卜诸部成百上千,尽皆惮于契丹之强暴,而不得不忍气吞声。世上又岂有甘为人鱼肉者?朝廷亦不必过于相助,若果真使其强盛过度,却是前门驱狼,后门来虎。不过募集壮士,组织马队,潜入其中,与其互市便可。 互市?赵顼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臣闻阻卜诸部皆缺铁器,朝廷便卖给他们兵器铠甲,又有何妨? 赵顼听到这闻所未闻之事,简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计也。说完,想了一会,又疑惑起来,道:我大宋之民,如何能熟悉其地风俗?只恐行之不易。 臣以为,在河北、河东诸熟蕃中,招募对大宋忠心,且武艺出众之辈,由职方馆加以培训,便可行此事。甚至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为我所用。 赵顼想了想道:朕亦以为可行。卿真可谓有良、平之谋。 石越微微笑道:若能再遣人伪为僧人,前往各部,散布对契丹不满之言论。假以时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赵顼不由击掌笑道:甚妙,甚妙! 这几条计策,实行起来并不容易,果真要见大效,只怕非有数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这本来就是长远的谋划,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计。辽国的策略是对奚、汉二族怀柔,以契丹、奚、汉三族为根本,来统治各部落。所以,对于各部落的残酷,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终存在,若加以利用,对契丹来说,的确会成为大麻烦。 但是石越的计策,却还不止于此。 陛下可知高丽为何亲近大宋?他继续说道:除了仰慕华夏文明之外,最现实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胁。因此,在高丽以外,培植一两个与其仇视的势力,亦有必要。据臣所知,在辽与高丽之间,有女直诸部。女直诸部中,有一部分亲辽,几乎已是契丹之臣仆,但亦有一部分,对契丹时降时叛,且与高丽有仇。若能在女直诸部中,扶植两三个部落,亦是一举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费,与女直联络,较之与阻卜联络容易,所为之事,不过是通商而已。只不过我大宋卖给他们的是武器而已。为免高丽猜疑,此事甚至不必职方馆出面,只须暗中委托几个海商便足矣。 女直之名,赵顼也曾听说过。不过这个名词屡见于奏章,却是因为其海盗之名。活跃于东海的海盗,主要由宋、女直、高丽、以及日本国的亡命之徒组成,但其中最凶悍的却是女直海盗,他们不仅仅在海上抢劫船只,甚至还登陆攻击高丽与日本的沿海村庄。作为大宋海船水师重点打击的对象,到目前为止,对女直海盗的围剿已达数十次,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大宋海船水师损失一艘战船及一百余名水军,当然海盗们损失远不止十倍于此。大宋海船水军虽然始终是东海的掌握者,并且大规模的海盗活动也渐渐销声匿迹,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规模的海盗活动始终不能完全消失。所以,直至熙宁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对女直这个名字,印象还是非常的深刻。 女直么?赵顼的语气有点迟疑。 石越却不明白赵顼的心思,因此对皇帝的反应有点奇怪,道:正是。臣以为女直可为之我所用。他看过一些本来不应当递至他案头的报告,知道职方馆实际上已经对女直做过一些渗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实际上,除此之外,连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着。大宋海船水军中,准确地说是薛弈部下,已有不少女直水手存在。因为大宋海船水军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开放与务实,凡是所谓杭州水军俘虏的海盗,一律打散编入广州水军,做为不用发薪俸的水手或者劳力而存在;反之亦然。当然,这样细节性的东西,是没有必要上报至枢府的,因为连卫尉寺的军法官都懒得理会。而一些专门登陆日本攻击村庄,抢劫财物的女直海盗,根本就是出于大宋海船水军的默许,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大宋杭州通判兼提举市舶司蔡京蔡大人的默许。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海上完全没有海盗,商家们交那笔保护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快了。何况海盗们抢劫的是倭国的村庄,而抢劫的钱物女子,总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员与将军们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与女直的交往,远比皇帝或石越想像的来得更深入。 但是赵顼在奏章上得来的印象却实在太过于深刻,他想了一会,委婉地说道:卿之方略,可着枢府议定呈报。 遵旨。石越完全误解了皇帝的意思。 赵顼这里表达的是委婉的否决,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枢府上下,最后却对这个方案充满了兴趣。事情最后的发展,与皇帝陛下所想像的,完全相反。 不过此时,赵顼对这些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说起了另一件大事。 最后一桩事,便是对西夏之和战。赵顼神情郑重起来,沉声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规复灵夏,牵涉千万生灵,关系大宋国运。朝中或谓和,或谓战,纷纷不决。卿在陕西接连克捷,可谓熟知西事者。卿可为朕谋之。 臣敢问陛下,禁军之整编,已完成多少? 十分之四。 若今岁开战,国库余钱,又有多少? 赵顼想了一会,咬咬牙,道:若果真开战,一千万贯钱,总能拿出来。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贡养,官吏薪俸,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灾害之备?石越冷静地追问着。 赵顼摇了摇头,然道:不曾。 石越点点头,又问道:陛下可知陕西可供军粮储备有多少? 卿当知道。 臣固知之,实可支陕西现有之兵,一年之用。 赵顼脸上露出喜色,道:岂非足矣? 实不足。 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陕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然机会难得,若让西夏恢复元气,事更难为。此时不伐,殊为可惜。赵顼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说道。 诚如陛下所言,然强为己所不能为之事,其祸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语气。陛下可曾想过,若我伐西夏之时,契丹之兵出燕云而南下,陛下以为以今日之实力,能守住河北否? 赵顼思忖良久,不甘心地叹道:实不能也。然而契丹未必敢 岂能寄望于未必二字? 赵顼默然不语。石越又说道:辽主之英武,不可轻视。臣请陛下暂时忍耐,臣在陕西再为陛下经略数年,臣保证五年之内,西夏可取! 五年?赵顼将信将疑地望着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说道:五年之后,禁军整编全部结束,大宋将有超过三十万之精兵,足以北御契丹,西取夏国;臣在陕西行政改革,实则暗中修道路,五年之后,我大宋在陕西运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陕西百姓休养五年,则臣可保证仓廪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财政亦将更加丰裕。五年之内,大宋亦足以将横山彻底控制,取得对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时间,火炮亦必能顺利装备军队,西夏何城能当此物! 赵顼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话给激发起来,他喃喃道:五年,五年石越说的,看起来并不太难。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赵顼只觉得有点急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师替李秉常修筑宅第。 果真五年便可以成功? 石越笑道:臣所担心者,是西夏人不给我们五年的时间。西夏现在国内内乱,一触即发,若我大宋逼得太急,则其可能一致对外。只要我稍缓压力,则其必然内乱。臣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内乱爆发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完全准备好,就要出兵。 内乱?赵顼喜道:若果真如此,却是千载难逢之良机,断不能坐视。 陛下!石越的神色却郑重起来,战或不战,在于己,不在于敌。若己无实力,无准备,则有再多机会,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祸事。 皇帝对石越的这次召见,持续的时间长达一整天。赵顼甚至连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谈论的内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知晓。 特别是对西夏的战和,极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么样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也不再批阅有关议论对西夏和战的奏折,而是将这些奏折全部留中。 而最让朝野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既不让石越回陕西,也不给他任何新的任命。于是,在熙宁十一年三月来临之前,阌乡侯石越一直以陕西路安抚使的身分,在京城叙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妻女,此时却远在陕西。 熙宁十一年三月姗姗来迟。 三月一日,从来都是汴京市民的节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红似锦,柳绿如烟。它一年一度的开放,迎来了数以万计的市民。不过比起往年来,人数却大为减少。 因为在同一天,亦即熙宁十一年三月一日,这个大宋园林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个名叫曾泽的杭州商人花重金买下了交趾等国进贡给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动物,与白水潭学院的博物系联合,在汴京以南创建了汴京动物园。 尽管金明池是免费的,而汴京动物园是收费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选择了汴京动物园,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动物园开业第一天,竟然卖出了五千多张门票!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经让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鲜感。但曾泽的大胆与创造性思维,却启发了许多人。许多私人园林纷纷向普通市民开放,不过当然要购买门票。这股潮流甚至影响到皇帝,赵顼在熙宁十二年决定,包括金明池在内的数座皇家园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费开放之外,其余每月固定开放五日,并收取门钱。 而除了金明池与汴京动物园这样的热闹所在外,连忠烈祠也是人来人往。只不过在这里进出的人们,更多了几分肃穆。许多人在这里悼念自己的亲人,还有一些人,却是来凭悼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义的事迹感染了无数市民的狄咏将军。 当然,即便是在这一天,同样也有许多人忙得不可开交。 有人在白水潭学院或者图书馆内埋头苦读;有人要准备着在接下来的竞技比赛中得个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揽顾客,希望趁着这个日子小赚一笔;有人则东奔西走,来往于公卿之门,结交衙内公子,希望能得到一点内幕消息,好让自己能在自家的报纸上占着头版;还有一些人,则在痴迷的做着各种试验,计算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执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真理 这是一个让人着迷的世界。当阿卡尔多从汴京动物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之后,不由由衷地感叹道,此时他还没来得及擦干自己脸上的汗水。 我会在日记中记下这一切,终有一日,我能让家乡的人们看到这一切。阿卡尔多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嘟哝着,一面走向官道边的车马店,那里有骡车搭乘,付上十文钱,就可以坐车回到南薰门。当然,是十个人一车。进了南薰门,可以另外搭别的骡车或者牛车,回到熙宁蕃坊。 数骑骏马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把边走边感叹的阿卡尔多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向那群骑者的背影望去,只觉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曾经在自己店中买过不少东西的那位宋朝官员。 阿卡尔多自然不会知道,前卫尉寺卿章惇的处分在几天前终于下达了,是一个表面很重而实际上却非常耐人寻味的处分由从四品上的卫尉寺卿,贬为从六品下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从表面上看来,这是连降九级的严重处分,但是实际上,章惇却依然留在中央,并且其职责只是由主管军队军法纪律的主官,变成了负责国内安全的次官。而相关的责任人,武释之在出庭一次之后,便在狱中自杀,自然不再追究;王则虽然误杀向安北,但是他将向安北的材料暗中交给枢府而非章惇,有功无过,只是降一级效用。 一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就这样轻轻的放下,表面上还做得无懈可击。许多官员都私下里感叹章惇的好运气。但是也有人固执的相信,向安北案并没有结束。武释之在狱中的自杀,并非没有人怀疑。而段子介被提升为宣节校尉,并且担任卫尉寺,更是让人感觉意味深长。 不过对于章惇本人而言,无论是别人的羡慕也好,带着恶意的猜测也好,他都并不太在意。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这个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想像空间,至少,皇帝是肯定他在卫尉寺所取得的政绩的。而有一种传言说,实际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荐了这个职位给章惇,无论这个传言是否属实,有这种传言的出现,本身就非常耐人寻味。 章惇始终相信,在这个大变动的时代,自己的最高点,绝不会止步于卫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与石越的认可,那么一切隐患,都不会太重要。 阿卡尔多对这些事情当然毫不知情,他看见章惇的背影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宋朝的官员,究竟有没有设法弄来乌兹铁矿?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为这件事头痛太久。很快,阿卡尔多发现了新的热闹。 大约五十名轻装骑兵,护送着五辆载货的马车,从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奔驰而来。而给他们引路的,正是曾经刚刚骑马过去的章惇与他的部属。与此同时,从汴京外城方向,一队全副武装的步兵跑步而来,似乎正是来接应这五辆马车的。 在天子脚下,是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亲自接应,出动超过一百人的步骑军队? 阿卡尔多的好奇心,与许多汴京市民一样,都被激发起来了。 便在阿卡尔多发现章惇出现在汴京城南的时候。 大宋先贤祠。殉道殿。 一个男子跪在蒲团之上,郑重地将烟雾袅袅的供香插入供台前的香坛中。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的虔诚,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贤,正睁大了眼睛,在神坛上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入,轻轻的带开神主牌位上的黄绸,现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宁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难诸贤总神位。 男子凝视着神主牌位,半晌,方缓缓站起身来,轻声叹道:诸位师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没有再回头,似乎是不愿意让那些早逝的师友,看见自己眼中噙着的泪水。直至离开殉道殿很远,他才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殿门上方当今熙宁皇帝御笔亲题的殉道殿竖匾,痴痴地发着呆。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熙宁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怆的歌声,依然还在他的耳边环绕。 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这句话,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长亲口对自己说的吧?那时候殉道殿还没有建成,他们是在正殿说的 赵岩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我终于成功了!这个男子在心里无声的喊道。 殉道殿外的香坛内,一本刚刚印出来的线装书正在燃烧,火焰被微风吹得上下乱窜。从烧了一半的封皮上,还可以看出上书赫然印着:火药填装暨抛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内城的大梁门外西北,净慧院。 大约在熙宁八年八月,当今熙宁皇帝将金水门外的英宗潜邸改为佛寺,赐名兴德院,同时并赐给兴德院淤田三千顷。这种事情在当时本来非常寻常,但是仅仅在几个月后,熙宁九年,皇帝采纳了石越奏折的建议:诏令天下所有曾经接受过朝廷赐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纳固定数量的孤儿抚养至十六岁,并由各地慈幼局监督,在其十六岁之前,不仅禁止这些孤儿出家,并且寺院还要替这些孤儿开设《论语》与算术两门功课。否则,就要收回赐给寺庙的全部田产。 据说当年皇帝本来想要特旨许大相国寺例外,结果范纯仁说了句法无例外,于是大相国寺也被归入诏令涉及的范围之内。不过传闻皇帝为了安抚大相国寺的情绪,暗中对大相国寺有另外的赏赐。 熙宁九年的这份诏令影响十分深远,但是在初期实施的时候,就有寺庙阳奉阴违,甚至公然抗旨。例如净慧院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净慧院本来是南唐后主李煜归宋后的住所,李煜死后,此时便建为寺院。尽管李后主信佛至死不悟,而且这里亦的确曾是李后主的住宅,但是开封府慈幼局认定李煜是宋朝的陇西公、违命侯,所以净慧院在诏令提及的范围之内。然而净慧院的主持仗着自己在公卿之中有一点影响力,却要求孤儿必须为小沙弥,否则净慧院便没有道理接纳。结果双方在开封府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事情越闹越大,竟然闹到了皇帝御前。赵顼悖然大怒,批了一句若出家无慈悲心终亦不能证果,于是开封府判净慧院主持刺配千里,所有僧众强制还俗,将净慧院的全部财产没官。 这件事便是有名的净慧院案。自此案后,再也没有寺院敢于公开反对抚育孤儿的诏令。不过慈幼局最终也没有得到净慧院,因为净慧院在熙宁十年,被皇帝赐给了兵部职方司。从此,这里便成了职方司的属司。但名字却依然叫净慧院。 从城南来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进城后绕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圈,最终到了净慧院前。章惇指挥着兵士,赶着马车进了净慧院。 这批火炮一共四门。这是与去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那门火炮完全不同的火炮。兵器研究院负责监押的官员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章惇看了这位官员一眼,没有理会,只是继续指挥着兵士,将马车开进仓库。 所有火炮的参数,都是做军事机密而存在的。章惇是负责国内安全的次官,兵器研究院等重要机构和重要的地方守吏的安全、对外国与蛮夷的监视,以及调查涉及谋反与勾结外国的案件,一直是职方司的三大重点(职方司并非如人们想像的那样,拥有众多的人员,可以监视到每个可疑人物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它的人力与资金都非常有限)。但饶是如此,章惇如果要知道这些参数,也需要经过繁琐的程度,才能申请到。 不过他多少了解一些基本的东西。 熙宁十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火炮,实际上是用青铜铸造的前装滑膛要塞炮,射程远,威力大,但是却十分昂贵,而且很笨重。不仅仅不易于运输,而且转动不易,准星也差,同时炮管设计亦不太合理,极易发生炸膛。实际上,这是恪于石越对大炮的粗浅认识的限制,以及宋军首重城市防守的传统,导致兵器研究院一开始就走上了弯路。 但是这一批新型的火炮,却是完全不同的突破!赵岩不愧是天才的兵器设计师,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与统计、图纸设计与计算,以及对宋军战争需求的敏感,当然,主要也是节约成本的压力,赵岩很快摆脱了石越最初设想的误导,开发出了这种被命名为克虏炮的新型火炮:克虏炮在设计上管壁较厚,炮管由前至后渐粗,倍径较大,所以射程相对提高,杀伤力增强却不易炸膛。而且,这种新型火炮,在炮身上安有准星与照门,两旁并铸有炮耳,便于瞄准与架设,方便调整射击角度,操作相当的方便。这种新型火炮,虽然射程与威力都比不上要塞炮,但是成本却大大降低,而且便于运输,可以架在车上发射。 不过一直让赵岩心怀耿耿的是,青铜铸造的火炮,虽然不易炸膛,但是成本远高于铁铸,而且每发射一炮之后,所需要的冷却时间也相当长。最让人易产生挫折感的是,火炮根本无法标准化生产!因此一门火炮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匠的技术是否精湛。而铸铁火炮,虽然在工艺上,铸造中小型火炮似乎已经问题不大,但它爱炸膛的毛病却似乎是生来的痼疾,付出过惨重代价的兵器研究院,在这方面似乎有无法摆脱的阴影,始终不敢提出正式生产的申请。 枢府以为五年内造十二门重炮防卫汴京,并在陈桥驿以北建筑装备克虏炮的十四座石寨,契丹对汴京的威胁可以减至最轻。万一有事,汴京完全可以坚持至援军的到来枢密会议甚至以为,凭现在的军力再加上火炮,汴京城绝非契丹所能撼动。大宋禁宫后苑的一片草地上,赵顼双手握着鹰嘴,比划着杆下的小球,一面和石越闲聊着军国大事。 石越颇有点哭笑不得,这种在宋朝被称为捶丸的运动,非常类似于后世的高尔夫球。捶丸在宋朝的王公贵族中十分流行,特别得到宫女们的钟爱,但是石越对高尔夫球却缺少必要的兴趣,不幸的是,皇帝看起来兴致盎然,完全不容他拒绝。好在石越不用担心自己打得太臭,比面前皇帝更臭的球技,绝对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使劲握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杆子,笑道:京师乃大宋之根本,加强防卫自无不妥。只是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天下安危,在德不在险。昔秦始皇修长城而陈涉起于大泽,隋炀帝征高丽而翟让兴于瓦岗,此皆前车之鉴。 卿言甚善。赵顼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砰地一声,赵顼手中的鹰嘴挥出,彩球优美的飞过空中,可惜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赵顼放下杆子,尴尬地笑了笑,将球杆扔到草地,转身向附近的亭子走去。 石越忍住笑意,忙将球杆交给一个内侍,跟了上去。 此次一共铸了六门克虏炮,两门运至朱仙镇,四门率先装备禁军,安置在汴京城墙上。朕料这城墙,迟早要改了。为了掩饰自己球技的失败,赵顼继续起之前话题。内侍们小心在石凳上铺上锦垫,递上茶水。 臣之愚见,以为炮兵若不操练,恐怕误事。 王韶亦是这般说。赵顼笑道:诸臣之中,王韶、郭逵,最重火炮。王韶巡视兵研院后,盛赞火炮是不饷之兵,不秣之马。郭逵亦道火炮可恃为天下后世镇国之奇技。 臣亦颇以为然。 朕已下旨,赐封赵岩男爵,赏宅院一座,田三十顷。赵顼曾经亲自检阅过火炮的威力,亦是十分得意,唯一美中不足者,是青铜造炮,耗费太大。 此事不过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嗯。卿言甚是。赵顼点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向石越问道:卿听说过李格非其人么? 李格非?李文叔?历城人?石越下意识地反问道。 卿果然认识。赵顼笑道,卿以为此人学问如何? 臣并不认识李格非。石越未及细想,信口便答道。 赵顼大奇,诧道:那卿如何又知道他字文叔,是历城人? 石越这时才惊觉过来,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李格非倒也罢了,他的女儿李清照,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过算其年岁,李清照现在还未出生呢,石越可没办法对皇帝说他听说过李格非女儿李清照的才名。 臣是听说过此人,据说文章极好 文章极好?赵顼似乎颇觉惊讶,以卿之材,而许之文章极好,则这个李格非当非一般人物。他文章极好,为何不试进士科,反入了白水潭格物院? 啊?这下轮到石越目瞪口呆了,李格非虽然没他女儿出名,可也是赫赫有名的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现在居然学了格物 卿不知道么?赵顼道:李格非熙宁十年以白水潭格物院第一名毕业,入兵器研究院,协助赵岩造火炮,多有发明 石越此时满脑子却只有一个念头:李格非学格物了,那李清照怎么办? 赵顼接着说道:郭逵曾递了一份奏章,论及火炮之事。以为火炮此物,士卒非经训练,不晓几何算术,不能善其用。并附上一本著述,书中论火炮诸事甚详,署名便是历城李格非,惟其书言语浅白不文。朕召郭逵询问,郭逵只言李格非其人甚聪颖。此番随克虏炮及药弹一道运来城中者,便有用于测量瞄准之工具规、尺、矩度等物,皆是李氏所造。 石越对这些却也不太懂,只得附和道:想见其见识才干亦不差。心里却依然忍不住在担忧哀叹李清照的命运。虽说明明知道历史已经改变,人们的命运也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对于李清照将来可能成为女科学家这一点,石越依然觉得难以接受。特别是,以他的寿命,极有可能目睹,石越对李清照的生平知之甚详,知道如何李清照能够出生的话,也就是几年后的事情了。但问题是,李格非的命运改变了,李清照究竟还能不能出生? 石越突然间觉得烦恼起来。 朕已准了郭逵所请之事。赵顼喝了口茶,浑然没有注意石越在那里心不在焉,又说道:郭逵本欲延请李格非去讲武学堂教授炮兵,不料被他所拒。没几日,朕便听说此人去了洛阳。 洛阳?石越下意识的问道。 嵩阳学院请他做教授。赵顼苦笑道:朕的讲武学堂,竟比不上嵩阳学院。 到底是李清照没能出生更糟,还是李清照变成女科学家更糟?石越的思维此时和皇帝却没有一点交集。他竟然发起呆来 在石越为李清照未知的命运出神的时候,数千里之外,西夏的君臣们,却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紧张的策划着。 大宋熙宁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几个月以来,兴庆府都一直显得有点死气沉沉。 熙宁十年的几场战争,其实宋朝与西夏都准备不足,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称得上有点冒险的战争,最后却是宋朝取得了胜利。西夏在这一年的战争中,损失了四成的精锐,横山地区控制权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间事,没有人提得起兴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为老天保佑,结果一定会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国,几乎每一个握有权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种不祥的味道。 这是个真正只剩下沙漠的白上国。 西夏王宫。 太后。嵬名荣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梁太后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天还没有塌下来。 太后,遣使向宋辽同时称臣,是迫不得已之法。但若接受辽主的要求,与辽主夹击杨遵勖,却一定会激怒宋朝。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气低下,岂堪再战? 结辽抗宋,是唯一选择。宋朝欲亡我之心,路人皆知。他们若有余力攻我,我们便是不激怒他们,他们也会找借口来打。 但毕竟可以拖延时日,恢复实力,静待有变。只要能拖过几年,辽主英武,必然平定杨遵勖,他又岂能容宋朝来亡我大夏?至少宋军也须忌惮契丹,不能出全力与我作战。若此时激怒宋军,其举国来伐,契丹亦无能为也。请太后三思。 待辽使来后再说罢。梁太后没有兴趣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听说外间有人上表,要相国罢相? 嵬名荣迟疑了一下,道:确有此事。 那他们想让谁代相国为相?梁太后冷笑道。 以仁多瀚呼声最高。 仁多瀚?梁太后讥讽的笑出声来,他敢来兴庆府么? 是 梁太后的脸色突然一变,怒道:若非仁多瀚贻误军机,石越都已成擒!又岂会有败军辱国之事? 嵬名荣的嘴唇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敢替仁多瀚说话。 他若敢来兴庆府,我必取他人头。梁太后冷冰冰地说道:辽使来国之事,你亲自去迎接,莫要声张出去。 是。嵬名荣虽然不赞同梁太后的意见,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辽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而辽使,也是绝不能出差错的。 再派人去董毡那里,若是他肯答应和亲,我愿意将康乐公主许给他儿子。 是。嵬名荣欠身应道,一种屈辱的感觉从心里头冒了出来。不要说康乐公主是梁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单单是女方主动要求和亲,便已经是极大的耻辱,这哪里是和亲?这分明是献女! 但这一切,都必须忍受。 李清府。 李清一身戎装,在府前翻身下了马,亲兵家将们连忙上前牵过马匹,迎他入府。 将军,你回来了。一个带着点怯意的柔软声音,向李清问候道。 李清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却是史十三寄在府中那个唤作嘉君的女孩,正低头裣衽向自己行礼。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手中提着个小篮子,点点头,道︰妳要出门么? 是。想去东市买点东西。 李清扫了她一眼,皱眉道︰府中若是缺什么,问夫人要便可,自会着人去买。这段时间,妳不要出门。 是。嘉君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又向李清行了一礼,转身往内院走去。 李清凝视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将军,禹藏驸马求见。门房过来禀报。 李清回过神来,问道︰是驸马一人,还是还有别人? 只是驸马一人。 快请!李清一面吩咐着,一面快步往中堂走去。 李郎君。禹藏花麻在客位上屁股尚未坐稳,便急不及待地开口说道︰国中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人在传说,宋朝不仅要全面停止互市,还要严查私贩,茶叶等物品价格飞涨;又有人在说,国中有人想联辽制宋兴庆府与灵州又开始严格执行宵禁,灵州已有十几个百姓因为冒犯宵禁,被就地处斩 李清静静地听着。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来是想问问李郎君,有无救时之良策? 李清望着禹藏花麻,笑道︰这等大事,驸马如何来问我? 禹藏花麻冷笑道︰李郎君,我是个粗人,不会怕这怕那!如今这事,若是合我心意,杀头灭族我亦做了;若是不合我意,我大不了带了亲兵家将回老家去!谁又能奈我何? 李清笑道︰不知何谓合驸马之意?何谓不合驸马之意? 让皇上亲政!皇上亲政,他要联辽便联辽,要附宋便附宋,我都随主上干了。禹藏花麻大声嚷了起来。 李清却知道禹藏花麻虽然是蕃人,却素是精细,哪里便是什么粗人了?这番话,他无非在李清府上敢说,在别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半句皇上亲政。 皇上已经亲政了。李清淡淡的回了一句,丝毫不理会禹藏花麻的嚷嚷。他以军法治家,管理将军府素来铁腕,五年前曾经因有个跟了他六年的亲兵泄漏了他在府中说的一句话给别人知道,李清查出后,毫不容情的将那个亲兵满门良贱十余口全部杖杀,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从此他这将军府上,便再也没有人敢泄话,因此禹藏花麻叫得再大声,他也绝不怕有消息漏出去。 亲政?亲政个屁!禹藏花麻骂了句粗话,恨恨地说道︰李郎君素受皇上之恩宠,不知道现在正是报效的时候么? 我固知之。李清微微叹了口气。 那还要顾虑什么?禹藏花麻瞪着李清,眼睛都突了出来。诛国贼不过举手之劳! 驸马失言了。李清脸沉了下来。 禹藏花麻站起身来,嘿嘿笑道︰李郎君,你我相交有年,你心中想什么,我都知道;我心中想什么,你也明白。若想行大事,却不敢相信人,又能成什么事? 李清默然不语。 你想让皇上亲政,好推行汉政,一展心中抱负;我却只想扳倒梁乙埋,让仁多瀚为相。你我二人虽然目的不同,但绝都是盼着皇上亲政的。若有梁乙埋在,李郎君你便有通天本事,也只能憋在心中,施展不得! 禹藏花麻将话说到这个分上,几乎已经是有进无退。李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犹豫,否则禹藏花麻为了避祸,一出此门,必然立即投效梁氏,反告自己谋反。 他沉声道︰非是我惧怕,实是梁氏不易图也。况且皇上心意未决 禹藏花麻一怔,随即压低声音,咬牙道︰迫不得已,便只能先斩后奏。 若无圣旨,你我能调动多少兵马?李清反问道。 禹藏花麻顿时怔住,为难的皱起眉毛,道︰这 此事所谋者甚大,若要凡事考虑周详,自然会误事。但若全然不考虑,只是莽撞行事,却也不过白白送死,反害了皇上。李清又笑道︰我素知驸马忠义,但还请驸马忍耐,静待机会。 禹藏花麻思忖许久,摇了摇头,顿足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被梁氏占了先机,大事去矣! 他占不了先机。李清冷冷的说道,牙齿发出轻轻磨擦的声音。 这是十天之内,李清第七次被夏主召见。 改行汉法,势在必行。秉常挥舞着手臂,空洞的喊道。 臣亦以为然。李清沉声应道,但请陛下早日定策 定策秉常心中忽然泛起隐隐的惧意,你还是坚持么? 臣以为,陛下若不能真正亲政,大夏绝不可能成功改制。李清正视着秉常的眼睛,但是秉常却将目光悄悄移开了。 诛杀国相,幽禁母后秉常在心里喃喃念着,不觉打了个寒颤。 这样太过分了吧?与其说秉常是心存仁善,不如说他是心存畏惧。那种与生俱来的畏惧。 仿佛看破了这一点,李清的回答直刺要害︰陛下,若不肯犯险,绝不能成伟业。 陛下虽然心存仁善,但只恐太后与国相不这么想。李清的声音充满诱惑,若要改行汉法,一定要罢免国相,使太后不再干预朝政;若要罢免国相,使太后归政,不用武力,绝不可能实现。如今国家虽逢大败,但是却使梁氏失国人之心,而忠义之士如禹藏花麻亦得率兵护驾入京。今内有禹藏花麻,外有仁多瀚,兼得深晓宋朝制度之文焕,是天之助陛下成功也。陛下若能早下决断,国家虽败,不足为忧,此不过复兴之基。若陛下迟迟不决,误此良机,则时机稍纵即逝,日后只得追悔莫及。 秉常眉头紧皱,沉吟良久,心中亦颇难决断。终于,秉常迟疑道︰以子幽母,毕竟大碍人伦。莫若效郑伯克段之事,使其先败露其迹 陛下,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又如何可以效法?虽然明知道夏主心中的畏惧,但是李清也无可奈何,御围内六班直只会听从皇帝或者太后的命令,若没有这支武力的,任何政变都只可能以失败告终。现在的局势,即便有皇帝的旨意,还需要用一点心机才能完全支配御围内六班直,何况没有皇帝的? 李清只能努力说服秉常,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陛下不忍,必为奸人所害。 容朕三思。 李清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陛下不能早做决断,迟必生变。 在真正要紧的关头,果断地做出正确的决断,这种才能,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 宋军对横山的军事行动日益频繁,但是西夏却没有力量去阻止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宋军一步步抢占原本属于自己控制的要地。兰州方向的夏军统领按捺不住,擅自出兵,想抢劫一番宋朝的边境,却被王厚事先侦知,几乎把这支夏军打得连牙都找不到。西夏人损失了几百人后,便再也不敢招惹王厚。 不过除此以外,双方便没有大的军事冲突了。宋朝似乎无力继续西征,而且也露出了议和的迹象,互市虽然没有恢复,但是私贩入境的宋朝货物却有增无减,大量的茶叶、丝绸、瓷器与绢布,涌入仁多瀚控制的地区,再被转运至西夏各地,物价上涨的趋势很快就得到抑制。兴庆府虽然明知道仁多瀚必然与宋朝边将有私下的交易,但却都增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仁多瀚不是好惹的,而且西夏的的确确需要宋朝的货物。 基本上,西夏人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梁太后与秉常一致同意,趁着宋朝皇帝赵顼的生日,再次派遣使者去宋朝,以祝寿为名,向宋朝表达称臣之意,并乞求正式重开互市,以进一步缓和双方的关系。 这原是西夏人用了一百年的老伎俩。 不过,在四月十日宋朝的同天节到来之前,西夏国首先迎来了另一位使者︰大辽北院枢密副使兼侍卫司徒卫王萧佑丹。 以萧佑丹现在的身分,亲自出使西夏,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之事,这一方面固然反应出辽主对这次出使的重视,让西夏人受宠若惊;但另一方面,却也让西夏君臣十分尴尬。因为夏国国王同时也接受辽国的册封,所以在理论上,秉常的地位要低于已被封为卫王的萧佑丹!萧佑丹见夏主秉常时用什么样的礼节,足够让西夏的官员们伤透脑筋了。因为这已经不是萧佑丹要不要行礼的问题,而是秉常要不要行礼的问题。 若在以往,西夏一定会婉言谢绝辽国派出如此不恰当的人选。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别说西夏人不敢拒绝,即便他们敢拒绝,在时间上也来不及,因为西京道的大部分地区被杨遵勖控制,而上京道与西夏国北方多沙漠,双方的往来十分麻烦,所以一切只能便宜行事,根本无法往来商定一切后细节后再成行,于是,当西夏人知道辽使的身分时,萧佑丹一行已经到了黄河边上,这已是在西夏国境之内了。 大王远来辛苦。负责迎接萧佑丹的,是梁乙埋之子梁乙逋。 萧佑丹这次出使西夏,的确称得上是远来,他绕了一个大弯,从西京道防范较薄弱的地区,进入阴山山脉,再越过阴山,进入西夏境内,沿黄河而至兴庆府北面的定州。在路途上,便耗费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还称得上是非常顺利了。 不过这一趟出使,再辛苦再麻烦,也是必要的。 有劳梁将军远迎。萧佑丹笑着抱拳回礼。他早已知道梁乙逋的身分,自是丝毫不敢怠慢。 自定州至兴庆府,不过一二日路程。驿馆早已安置妥当,请大王先在定州歇息一晚,明日再起程不迟。梁乙逋说罢,又笑道︰在下久仰大王威名,早想向大王请教骑射之术。到了兴庆府后,只怕再无机会从容受教,还盼大王成全。 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梁乙逋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明白?萧佑丹笑道︰岂敢,若能与梁将军切磋,亦是一大快事。 梁乙逋大喜,笑道︰谢大王。大王请! 梁将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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