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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新宋卷七:陇西行 阿越 17840 2023-02-05
桑府。 桑充国端坐在书案之旁,捧着几卷写满了字的纸认真地读着,不时还提笔圈点一下。一袭青衫的贺铸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国,神色之中,有几分沉痛,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骄傲。 一刻钟后,桑充国终于放下了纸笔。他望了贺铸一会,低声赞道︰方回这篇《祭狄将军文》,发自肺腑,直可感动鬼神。 不敢。 生而为英兮死为雄!惟我将军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国低声吟哦,想像狄咏在环州城墙上将匕首刺入自己心脏的悲壮,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文字有时穷尽,学生只恨不能随狄将军战死在环州城。贺铸喟然叹道。 然而狄将军的死,却是值得的。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桑充国与贺铸的对话。声音未落,唐康已右手按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朝桑充国抱拳行礼,唤了声︰表哥。桑充国坐着笑着点了点头回了礼。唐康这才与贺铸见礼。这两个年轻人,唐康是石越的义弟、文彦博的女婿,桑充国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爱子,也是大宋枢密院年轻有为的官员;而贺铸则是孝惠皇后族孙,白水潭学院著名的才子,《汴京新闻》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说都称得上是汴京城中惹人注目的年轻人。不过二人这才是第一次谋面,免不得要寒暄数句,互相打量。只不过若是论起相貌来,唐康与贺鬼头却不可以道里计。唐康虽然比不上人样子狄咏英俊,但身材修长,腰间佩剑,英气逼人,若非他早已娶妻,只怕汴京城中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门槛;而贺铸却又黑又胖,兼之生具异相,虽然文才卓绝,但却是连勾栏里的姐儿们都看不上他。

此时见着唐康之模样,贺铸心中不免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来,他有意想在辩才上给唐康一点难堪,竟劈头直问道︰方才康时兄可是说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点点头,道︰狄将军殉国虽然可惜,但却甚是值得。 可是因为他保住了石学士之安全么?贺铸咄咄逼人的问道。 唐康一笑,正色说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须以狄郎之命来自保。我说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却是因为我大宋重文抑武之弊,自狄将军战死环州后,必然开始发生巨变。 贺铸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踌躇着要将唐康驳得哑口无言,却不料唐康说出来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一时间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国也是满怀兴趣地注视着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论有无道理。桑充国素来是知道唐康的,这个年轻人的见识之敏锐,有时候连石越都会赞不绝口。

康时所言,必有道理? 此事却还要着落在表哥与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们?桑充国与贺铸面面相觑,不知道唐康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表哥以为狄郎所为,可称贤否? 此不待言。为国为民,自可称贤。 我亦以为然,天下人皆以为然。唐康说道︰狄郎乃忠臣之后,位极亲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极亲切。其武艺高超,作战勇猛,得兵士之心。临强敌而不惧,为满城之百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其事迹之悲壮,使人闻之而泪下。若是能广为报导狄郎之事,宣扬狄郎之忠烈仁义,我以为狄郎必能成为天下人景仰之对象。 这是自然。贺铸不以为然地说道︰然而这与抑武重文之国策何干? 我国朝立国百余年来,可曾有过一个如狄将军这样的人物么?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编禁军,重武举,建军校,本已由重文抑武走向文武并重。然世俗对武人之成见颇深,一方面固然是朝廷国策使然,一方面亦是武人良莠不齐之故。而狄郎之事,却正是改变世俗成见的大好良机!

你是说贺铸与桑充国都有点明白过来了。 唐康点点头,道︰方才连方回兄亦说,恨不能随狄郎战死环州。天下持此心者,岂止方回兄一人而已? !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扬狄郎之功,又岂是偶然? 他将话说完,便顾视桑、贺二人,等待他们的回答。 表彰狄郎之功绩武德,并不违背《汴京新闻》之宗旨。桑充国笑着表明了态度。 在下很仰慕狄将军的仁德,若能为狄将军做点事,又能有益于大宋者,绝不敢后人。贺铸的话更加直白。 三人六目相交,一瞬之后,不由一齐哈哈大笑。 唐康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笑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这是我拟定之方略。我会请几个人写一部评书,专讲狄家两代忠烈仁义之故事。再找几个伶人,将狄郎守环州之事,编成戏剧,在各大城市巡演。而表哥与方回兄,则要用《汴京新闻》,带动各大报,用狄郎之事迹来感染士林。再加上我大哥在朝中呼应

桑充国细细看着唐康亲自撰写的计画,竟是自叹不如。这一张写满了细细的绳头小楷的宣纸,实是一份史无前例的天才的策划书;在什么时间由什么样的人物,在哪个版面刊发文章,如何配合杂剧戏曲之上演凡此种种细节,唐康皆巨细靡遗的列出,并且每件事后全部了分析可能产生怎样的效果。读着唐康的计画,桑充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相对于报纸真正的力量,自己现在掌握的,或许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我等便可伺机向朝廷倡言,在忠烈祠为狄将军单建一庙祭祀,使李敢当诸环州战士将士陪祠。如此,一则可以慰忠臣义士在天之灵,使后来者知为国为民而死,虽死犹生;二则狄将军对国家朝廷百姓之忠义,亦可激励世人,若能使世人皆知武人之最高荣誉,是为国家为百姓而死,狄郎便可说是没有妄死;三则我以为必能因此而开始改变流俗对武人之成见,长久必使国家受益;四则《汴京新闻》大力宣扬狄郎,亦能得到天下士民之拥戴与好感。此实公私两利之事也。

唐康侃侃而谈,桑充国本来还在犹疑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违《汴京新闻》创立之原则,此时却被唐康侃说得怦然心动。他反覆思量,只觉找不出一丝反对的理由。当下笑着点头应允道︰我现在只担心到时候我白水潭的学生都要投笔从戎了。 唐康又与桑充国、贺铸闲聊了一阵,便起身告辞。身在枢府任职,虽然品秩不高,但是却毕竟是要职,而且他还背靠着石越、文彦博两座靠山,又与宫中得宠的王贤妃颇有渊源,兼之家中是大宋朝有数的巨贾,还有一个身为白水潭山长的表哥,这种种有利的条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华出众,人情练达,因此不仅仅汴京城中品级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进士们愿意和他亲近,甚至称兄道弟,连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对唐康也往往折节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许多内幕。这一点,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许多,唐棣可以说是一个出色的官员,但却没有任何政治家的潜质。

石越这次为何回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形势,唐康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这次处心积虑的宣扬狄咏,实是他隐隐已猜中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来,宣扬狄咏的事迹,好处远远不止对桑充国所说的四点,他不仅可以替石越分忧,还可以卖给大宋最精锐最亲贵的班直禁军一个大大的人情,毕竟侍卫出身的狄咏在班直禁军中威信很高,而唐康与这些班直禁军的将校们也混得厮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时,文氏与金兰还在桑夫人房中,文氏与桑夫人一面绣着女工,一面聊着家常,十分的亲热;而金兰却与桑充国夫人王昉坐在一块,各怀心机的说着看似漫不着边际实则互相刺探的话,竟也显得十分融洽。 见唐康来了,文氏与金兰连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辞。 桑夫人因梓儿去了陕西,自己和儿媳妇王昉又不是很能说上话,文氏虽然是文彦博的孙女,却是家教甚好,十分贤慧体贴,因此竟有几分舍不得,叫着文氏的小名儿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子几天罢。刚刚侍剑来请安,我也说过了,姑爷回来,官府的事已是顾不过来,一家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礼节,拜来拜去的。你过不过去,我料姑爷都不会见怪的,还妨碍他们男人说大事。

文氏低着头,也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只是拿眼睛瞥唐康。王昉看在眼里,噗哧笑道︰老太太是喜欢雪娘乖巧可人,竟舍不得了。依我看,姑爷也不似这拘礼的人。改天等梓儿回京了,再一并去看不迟。只是老太太也太偏心,只留雪娘,却不肯留金兰儿半句。 桑夫人笑道︰老婆子不是偏心,我却是怕金兰儿在老婆子这里闷坏了身子。同是宰相家的女孩,对文氏,桑夫人可以发自内心的喜爱;但对王昉,无论如何,桑夫人却始终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虽然是说着家常,但是语气中却终是拘谨了许多。不过当时华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态,几乎是根深蒂固,因此金兰虽然在高丽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中,却毕竟是一个异类,哪怕她同样说着流利的汴京官话,以桑夫人这样一个普通的宋朝老妪来看,却总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太多东西难以理解。有了这层隔膜,说话之间,便难免显得和她隔了一层。

文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爱胡说八道。 金兰心中颇觉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却不是为了这家庭中女人间的是非而来。因强笑道︰老太太确是体贴我。实说,我在高丽时,听得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苏轼,一个便是石子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来,我总是要去请个安才合礼节。 王昉与金兰交谈之中,早觉得她有点不同寻常。这时心中更是起疑,但表面却不动声色。笑嘻嘻一面推着金兰出门,一面笑道︰那你便快去给石子明请安罢,省得呆在这里,身在曹营心在汉。 唐康不去管王昉与金兰打闹,微笑着向文氏点点头,笑道︰雪娘在这里陪舅妈几日也好,回头我让管家把衣物用具送来。我舅舅家的铁琴楼藏书也是有名的,藏的乐谱只怕是当世第一,雪娘这几日不妨把铁琴楼的乐谱全夹带了出来,赶明儿我也好回家盖座铜琴楼银琴楼什么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骂道︰真是坏心眼,学足了你家老子。你快点去姑爷那边,我家里没这么多东西好让你来夹带的。 世间那有赶外甥走的舅妈。唐康装出委屈的模样,向桑夫人作了个揖,又悄悄向文氏挤了挤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文氏幼受廷训,哪里敢在众人面前挤眉弄目,这时明明看见唐康的眼色,却只当没有看见,垂首低眉,羞红了脸,半晌不敢作声。直到唐康与金兰走出了很远,她还不敢把头抬起来。 一齐笑着出了桑府,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一角,望了抛在车后的桑府一眼,金兰轻轻放下帘子,凝注唐康,轻声问道︰还顺利么? 什么?唐康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金兰。 夫君去找表哥,不是想暗中相助石大哥么?金兰抿着嘴,含笑说道。

妳真女中诸葛。唐康笑道︰这事却是十分顺利。不过 不过,眼下这汴京城,表面上看起来是繁华似锦,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即便说不上步步杀机,却也是十分凶险。金兰接过话来,低声说道。一双明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唐康。 唐康早知道这个夫人非同寻常女子,却不料她如此敏锐,不由暗暗吃惊。他低声叹了口气,道︰自古以来,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华绝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两样大忌。朝野中盼着他立功,盼着他辅佐明主,中兴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嫉妒他的才华与功业,害怕他进入朝中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却也绝不止一个两个。本来麻烦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犹嫌过于招摇。现在《白水潭藏书总目》又将我大哥的书归入经部,虽说是名至实归,但却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丽国压了极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兰的担忧,却是出于至诚。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学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无用他们若是认为我大哥的可以入经部,便是皇上的诏书,只怕也未必见得有用。唐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又当如何善后?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与潘先生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实我大哥个人之荣辱是不必担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现在根基日牢,兼之年轻力壮,来日方长,故纵然小有风浪,终久必会回到朝中,这点也是许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吕惠卿亦绝不肯做事太绝,除非他有绝对把握置大哥于死地,否则他也一定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但真正可担心的,却是种种革新之制度。若是大哥去位,难保不会人亡政息,或者名义虽在,却变了模样。大哥以前时常和我说,这变革旧制,便和打仗一样,都是一鼓作气,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气坚持下去了,哪怕中间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只要善加检讨,勇于改过,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中间停顿了,纵有机会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价亦必更重。眼下无论是朝廷的兵制改革、开发湖广,还是陕西路的役法、驿政改革,都是要坚持的时候。大哥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去位。否则,许多事情,都可能前功尽弃。 金兰点点头,默然不语。对于宋朝的改革,她本来并不关心。但是一个月前,辽主耶律浚的大军终于彻底击溃了耶律伊逊的最后一支武装,耶律伊逊被五马分尸,分成五块送到辽国中京,只有耶律伊逊的两个儿子不知所终。而萧素与耶律信的军队,西击蒙古叛部,东破女直诸蕃,几乎势如破竹,契丹再次将蠢蠢欲动的各部落牢牢控制在手中。眼下的契丹,除了杨遵勖可以连结西夏与宋朝,耶律浚没有轻举妄动之外,几乎已复归于统一。虽然不能说元气已复,但是如果没有大宋的钳制,以名君名将,百战之师,契丹铁骑踏平高丽也未必没有可能。因此,虽然辽主彻底平定耶律伊逊之乱的消息在宋朝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认为至此时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枢府甚至还秘密表彰了职方馆的有关人员。但是对于高丽而言,这一切引起的恐惧,却几乎让人以为大辽铁骑已经兵临开京城下。在这个时候,一个强大的宋朝,一个关注宋朝在高丽利益的名臣,对高丽来说,都非常重要。 唐康却不知道金兰心中所想。他继续说着,眼中充满了某种光芒。朝廷开发湖广,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百余起叛乱。有些叛乱平和的平息了,有些叛乱却导致血流成河。朝廷为此已经惩罚了二十余官吏,杀了近五千南蛮。朝廷议论此事的奏疏,多达千余份。眼见现在局面渐趋稳定,很快便要收到成效。一旦大哥去位,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湖广之经略,难免前功尽弃。朝廷在湖广,只能是劳民伤财,徒增怨恨。陕西路的驿政改革,大哥在信中曾与我说,此事之重要,还在开发湖广之上。其后一系列措施,将牵涉到更重要的举措。如果此时中断,耽误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年。还有西夏,大哥对西夏布局,已非一日,此事若无大哥主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夫君。金兰轻声唤道,打断了唐康的演讲。她凝视着唐康,目光中有尊敬、有喜爱,也有担忧、迟疑。终于,金兰轻声说了出来︰我会全力助你。 唐康有点讶异地望着金兰,没有说话。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警醒起来︰一个高丽女子,说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妻子,这句也显得十分地不自量力。但问题是,唐康从金兰的语气与神色中,却没有感到半丝的不自量力。他几乎是直觉的知道,自己的这个妻子,有资格说这句话。他默默的望着金兰,等待着她继续解释。 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金兰回视唐康,诚恳地说道︰我希望夫君能帮助高丽。高丽君臣都以为,契丹甚至比叛乱之前更强大。如果没有大宋的帮助,高丽即便不会灭国,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不愿望看到我的同胞惨死在夷狄的弓箭下 唐康凝视金兰,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的这个妻子一般。许久,他忽然笑道︰高丽亦有职方馆么? 唐康的话如刀子一样刺入金兰的心中,她的脸色立时惨白。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金兰迎上了唐康锐利的目光,平静的说道︰夫君若要杀我,此时便可动手。说完,她闭上双眼,低声说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夫君,但我也绝不会背叛高丽。 以妳的聪明,自然知道我不会杀妳。唐康的话中,带着冰冷的讥刺,如若妳是奸细,贤妃娘娘自然逃不脱干系。而最初主张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绝对脱不了责任。 我 高丽与大宋虽然不接壤,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若仅仅是为了帮助高丽不为契丹所灭,你一定不肯和我说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声如此的平和,仿佛是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说话,但是听在金兰的耳中,却又是那么的刺耳,每句话都似乎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中。嗯,让我猜猜看一定是宣王殿下遇上了什么困难,有用得着江华岛的驻军之处 金兰努力抑制自己几乎控制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正视着唐康,迎接着他带着讽刺的目光,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道︰正如夫君所料,宣王殿下,需要大宋帮助,才能顺利继承王位。但是,夫君也应当知道,诸王子中,惟有宣王殿下继承王位,高丽才可能是大宋忠心不二的藩属。这句话说出之后,金兰便知道,她与自己的丈夫之间,从此永远都有了一堵打不开的墙。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有自己要忠于的对象。 忠心不二么?唐康低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我会通知少游,他会知道要站在谁的一边。 奴家替宣王殿下,谢谢夫君。金兰就在马车之内,盈盈拜了下去。 当时通讯远不发达,自高丽开京至大宋汴京,往返至少需要数月,主导大宋对高丽政策的,实际上就是大宋驻高丽的使节秦观。大宋政事堂与枢密院除了能限定秦观外交大概的方略之外,便只能通过使正副使节、江华岛驻军长官以及杭州知州之间互相监督等方式来维持自己的控制力。因此,身为大宋派驻在高丽半岛的最高职位的官员,秦观的行动有相当的自主性,他对高丽半岛的影响力几乎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而金兰自是非常明白,秦观是不折不扣的石党,与唐康更是私交甚密,只要唐康的信件能及时送到秦观手中,宣王就可以得到大宋的支援,从而在高丽内部的政治斗争中占据主动。 唐康的目光在金兰的脸上游移,眼中讥讽之意更浓,道: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要如何全力助我了。 至目前为止,高丽国是唯一一个被大宋朝廷允许在汴京与杭州两处派驻常驻使节的国家。其余诸国,辽国的使节是在大名府,交趾以及南海诸国有常驻使节的都是在广州(不过实际上,交趾在汴京是有非正式的常驻使节的那便在白水潭学院以及蕃学的留学生),而大理国始终是保持着定期朝贡的习惯,日本国虽然因为种种因素,部分开放了与大宋的贸易,但保守封闭的平安朝因为不希望宋朝有官方的使者常驻日本,所以也没有派遣使节前来大宋驻节。至于西夏,虽然屡次希望得到与辽国相同的待遇,要求能在陕西的京兆府设立常驻使节,但是处于战略攻势的宋朝却没有这个兴趣理会西夏人的要求,虽然职方馆很希望有个机会能光明正大的入驻灵州甚至是兴庆府,使情报刺探与传递更加通畅,但是职方馆基于功利性的希望显然不可能得到满足,因为宋朝朝野更趋向于认为西夏之土地,不过是暂时分裂出去的国土,而西夏政权不过是时服时叛之叛逆政权。 因此可以说,高丽国对大宋而言,实是与众不同的盟邦。但即便是如此,高丽国在汴京的使者加上仆从,限额亦不过只有十二人而已。而且还处在兵部职方司严密监控之下,身在枢府的唐康虽然不知道职方司做事的方式,但却也曾听说过一个在汴京广为流传的笑话:职方司每天都有一份情报分析准时递至兵部尚书吴充的手中。某日送至兵部尚书大人案上的情报分析中,堂而皇之的写着:高丽副使某,疑有便秘其后面便是一长串的对该副使如厕时间与情况的分析。后来吴充还好意派了一位医者去替那位副使诊治,果然发现他有便秘的毛病。 所以,唐康也是十分的好奇,金兰究竟要如何来全力助己?难道高丽人还有深藏的间谍存在? 夫君放心,高丽小国,自保不暇,并没有实力来组建职方馆。搜集大宋的山川地理,各地人物与驻军之情报,对于高丽,亦毫无用处。面对着丈夫无声的讥讽,金兰的眼中,露出倔强的神色,在话语中隐隐回敬着唐康的讽刺。 是么?唐康淡淡地应了一句。他自然不会相信金兰的话,从杭州至汴京,高丽使者经过的路线,正好是大宋最腹心的地区,虽然高丽的确没有实力来入寇大宋,但是高丽国中同样有亲契丹的势力。收集大宋的这些情报,高丽向契丹人献媚也好,讨价还价也好,都是有用的筹码。但这些话是没有必要多说的。 我们不过十分凑巧地知道了一些小事情 哦?唐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而金兰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唐康的马车还没到学士巷巷口,远远便见着巷中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马匹,甚至是驴子,还有一些伴当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话,虽然不断的有官员士绅带着几分沮丧的从巷中出来,但是进入学士巷的车马却是更多,学士巷中竟是排起了长龙。唐康知道这些自都是想求见石越的官员士绅,他不欲多惹麻烦,便悄悄吩咐了车夫,绕道从后门入府。 携着金兰笑嘻嘻走到石越住的院子前,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亲兵,侍剑却盘腿闭目,坐在门边的一处草地上打坐。唐康不禁失笑道:侍剑你何时竟入了程正叔门下? 侍剑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着唐康与金兰,忙起身拜道:见过二少爷、成安县君。 一家人,何必拘礼。说话之中,唐康与金兰已到了侍剑面前。 却见侍剑早已直起身来,笑道:礼不可废。因公子在内里歇息,左右无事,便炼炼气。前些日读到大苏大人的《胎息法》,颇言炼气之妙。且听道当日欧阳文忠公常有足疾,医者莫能治,是徐道人授之以法,教文忠公炼气,病竟因此痊愈。欧阳文忠公以此法又授予大苏大人。大苏大人日常修习,道是试行一二十日,精神便自不同,自觉脐下实热,腰脚轻快,面目有光。又道日习不辍,竟有去仙不远之感。当此之时,本是道教盛行之际,炼气养生之法颇为流行。苏轼便是一大鼓吹者,经常向亲朋好友介绍炼气养生之法,又将其发表在《汴京新闻》之上,在他的影响下,竟是连侍剑都忍不住要来试上一试。 金兰见侍剑眉飞色舞的神情,忍不住噗哧笑道:虽没拜入程正叔门下,却成了苏门信徒。难不成侍剑竟是想成仙? 县君说笑了。侍剑笑着吐了吐舌头,道:我去给公子通报一声。 且慢。唐康伸手拦住转身欲入院中的侍剑,低声笑道:先让大哥歇息,晚点再见,我们先回房等等无妨。又压低了声音,笑问道:门外车水马龙的,又是哪一出? 侍剑停住脚步,笑道:已经闭门谢客了。只因许多人听说公子见了司马相公,便都存了侥幸,名帖流水价的送进来,推也推不掉。 这为的又是何事?难道便不能等一天两天么?唐康只觉其中十分蹊跷,却一时没想通其中的关节。 侍剑笑着摇摇头,却是闭口不言。 金兰抿嘴一笑,轻声道:夫君怎的便想不到?无非是为了西夏之战和罢。若是他事,见大哥闭门谢客,总是要走了,等一两日再来说也不急。惟独此事,明日皇上召见,想必便要问计,只待大哥一言,多半便能帮皇上定下心意。这是十分火急之事,又有谁能等得起?何况大哥见司马相公的消息传来,朝中还不知多少人着急呢。 唐康被金兰点破,又见侍剑眼中颇有赞赏之意,已知金兰所说不差。若是平时,不免要在心中暗暗以青眼相待,但此时却只觉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喉咙微微动了下,终于还是保持着明朗的笑容,道:原来如此。 金兰的眸子中迅速地闪过一丝黯然,脸上却也一般地笑容如旧,笑盈盈望着唐康与侍剑。 唐康又笑着向侍剑颔颔首,正待与金兰一道先行离去,却见从院中闪出一人,身着灰色棉布长衫,腰间随意的束着一根丝带,眼帘低垂,嘴唇抿紧,原来竟是潘照临。门边的亲兵见着,早已一齐行礼,唐康也忙抢上前去,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笑道:先生别来无恙。 金兰也忙恭敬地敛衽行礼。侍剑却只是在后面微笑着行了个常礼。 潘照临见着唐康与金兰,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道:康时与县君都进来罢,公子已等了许久了。 大哥醒了么? 潘照临没有回答唐康的废话,只是懒懒地点了一下头,已转身走进院中。唐康素知他性情,忙带着金兰跟了进去。 石越住的这个院子面积并不大,只是在一个小花园中修了几间精舍。这是石越抚陕时增建的,这其间的一草一木,说起来唐康只怕比石越还要熟悉。修这院子时,唐康还曾经给石越写过信,请他命名,石越只是简单的回了两个字:不必。因此竟是连院名都没有。 随着潘照临到了一间精舍之前,潘照临伸手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唐康与金兰在门外已见着石越,裹了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袍,长发用丝带束着,随意的洒在身后,正埋首坐在一张书案前,神情专注地翻阅着什么东西。见到房门被推开,石越抬起头来,笑道:是康时与兰儿么? 奴家见过大哥。 唐康与金兰连忙走进房中,向石越行礼。 石越抬了抬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先坐下说话。 唐康与金兰谢了坐,在下首坐了。石越指着桌上面的许多名帖,笑道:离京不过一年,不料汴京已经物是人非。 唐康接过话来,道:这一年朝中变化甚大。四品以上官员丁忧的丁忧、撤罢的撤罢,调换了几乎三分之一,诸寺监长官更有一半以上易人,现在朝中暗中又有传言,道是尚书左右丞与六部尚书在位太久,至少该调换一两位了。传言最厉害的,便是说大理寺卿张景宪要升任刑部尚书,少卿蹇周辅升任大理寺卿。而刑部尚书陈绎、尚书左丞王安礼与右丞吕大防、以及司农寺卿安焘都要出外。 石越听得暗暗惊心,朝中各部寺监长官不使长期在位,是防止权臣坐大的秘法,这自然并不奇怪。但是陈绎、王安礼、吕大防、安焘都是与吕惠卿不和的重臣,竟然都传出这样的谣言,再加上此前蒲宗孟等几个与吕惠卿关系密切的官员都得到重用。这一切却不能不让石越暗暗警惕。 传言而已。潘照临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唐康也不多言,又笑道:不过还有一个传言,道是韩师朴将任鸿胪寺卿,李邦直将任尚书省左司郎中。韩忠彦与李清臣,一个是韩琦的儿子,一个是韩琦的侄女婿,与石越说起来,都是亲戚的关系。虽然这种亲戚关系并不能决定一切,但是却总是不错的消息。 石越笑着摇摇头,不去说这些。他移目注视金兰,突然说道:我明日要面君,兰儿来见我,除了叙家礼以外,想必还有事要说吧? 石越的话太过直接,实是大出众人意料,金兰都是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石越又笑道:此时高丽使者不便见我,若是有何书信传递,万一传出去,多有不便。纵是兰儿不愿意,他们也会托妳带话的。既是一家人,就不必绕那些弯子,闹些虚文。 金兰回过神来,忙回道:大哥说得是。因契丹自新主继位,俨然已有中兴之势。辽主趁铲平耶律伊逊之机,整顿吏治,强迫一批无功的贵族归还头下军州,又将凡参与耶律伊逊之乱的贵人的头下军州全部没收,除少部分用来赏赐功臣以外,全部改为辽廷直辖之州县。同时又释放部分宫户奴婢,授予牛田。用萧佑丹之策,对内轻徭薄赋,鼓励农牧,安定契丹、奚、汉三族之民,以固根本;对外则南和大宋,西连夏国,而集中兵力降伏蒙古、女直叛部,以威慑诸部。如今蒙古、女直诸部皆暂时慑于契丹兵威,不得不臣服。契丹兵锋,接下来必然是指向杨遵勖与高丽国。 石越饶有兴趣地听着金兰叙说,忽然插道:这是你自己的见识么? 小女子岂有这般识度,兰儿不过鹦鹉学舌罢了。 那倒未必。石越笑了笑,道:妳继续说罢。 是。金兰答应了,又继续说道:以契丹之势强,虽然尚不及大宋,然则对于高丽而言,已是庞然大物。其国既与高丽接壤,高丽国中略有见识之人,不免皆不得安枕。若据宣王殿下所言,则国内之人,已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张亲附大宋,以抗契丹;一派却不自量力,竟因江华岛驻军之事而敌视大宋,以为可凭一国之力而同时对抗两个大国;最可恨者则是另一派,此辈全是想向契丹摇尾乞怜,以求一时之瓦全。而高丽派往大宋之使者,不免三派各有心腹安插其中,互相挚肘,竟使此事国家大事,竟只能委之兰儿这样的小女子。此实是高丽之大不幸。兰儿生为高丽国人,故国有难,不敢置身事外;但既受大宋之封赠,嫁入唐家,自也是大宋人,又岂敢对大哥有丝毫隐瞒?只将高丽情势,如实向大哥详叙,不敢有一言相求,使大哥以私情坏公义。 石越含笑安慰道:我知妳苦心,妳心怀故国,并无不对。父母之邦,自不可弃。 多谢大哥体谅。金兰盈盈拜下,两行清流已是不禁流了出来。 辽主之志不在小。其一面设文武两科科举,以招览汉族、契丹人材。我大宋军事学校方建不久,利弊未知,辽主便断然效仿,在契丹族中设军事学校,以培养契丹族之人材真人杰也。石越低声说道,言语中竟似有几分不甘。他心中已是隐隐后悔,司马梦求在辽国内乱中推波助澜,使得辽国内乱了好几年,但不料除去了一个昏君,造就了一个英主。对大宋的影响,真的很难说是利是弊。他不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温声向金兰问道:那么宣王想要大宋如何相助? 只想请皇上加赐一封爵。 一个封爵? 那好,明日面君,我便请皇上赐封高丽宣王,且要求以后大宋援助高丽之兵甲所建军队,须由宣王指挥。大宋与高丽唇齿相依,高丽若背大宋之盟,是自掘坟墓;大宋示天下以公义,亦不会放弃高丽。 金兰已经与唐康达成交易,此时又得到石越如此明确的支持,当真是喜出望外。忙又谢道:兰儿替宣王殿下,多谢大哥相助。 石越见唐康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笑了笑,转头问唐康道:康时,可知府外诸人之来意? 适才兰儿说,定是与西夏战和有关。 哦?石越有点讶异的望了金兰一眼,又向唐康问道:那你以为如何?对西夏,是战,是和? 唐康笑道:适才听说司马相公来过,大哥众人不见,独见司马君实,是主战主和,不是一目了然么? 那却未必。石越笑道:你听说过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之事么?当时魏明帝与刘晔议伐蜀,刘晔极力赞成,此事传于朝外,有人问刘晔,刘晔却道蜀国山川险阻,难攻易守,伐蜀是空劳兵马,于国无益。后杨暨以事劾刘晔欺上瞒下,魏明帝立召刘晔责问,刘晔答道:臣细想之后,以为蜀不可伐。魏明帝大笑而止。待杨暨退下之后,刘晔方对魏明帝说:伐蜀是国之大事,岂可轻易让人知道?兵行诡道,事情尚未筹伐停当,更须保密。 石越突然说出魏国的这个典故来,唐康顿时目瞪口呆,连潘照临都吃了一惊。众人一齐望着石越,唐康结结巴巴地问道:难难道大哥是主张继续进攻么? 石越轻笑着摇了摇头,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张继续进攻? 这既非主和,自是主战无疑了。 如今朝野中,莫不关心对西夏之战和。老成持重之人,以为不宜以夷害夏,为了收复灵夏而使国内财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壮激进之人,则盼着一鼓作气,归复河西,一举清除西北边患,如此不仅冗兵之源从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劲兵好马,足以北叩幽云之关。因此一战一和之间,无不牵动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战,兵未齐,粮未聚,此事必先传至兴庆府,而西夏之军得早为之备;若朝廷言和,则西夏可使兵归家农牧,稍得歇息,以缓国力之疲。故我车马未至长安,西夏已有使者请上贡于朝,一则固是乞朝廷缓兵,另则却未必无刺探虚实之意。 石越侃侃而谈,唐康等人凝神静听。说到此处,潘照临自是早已了然,而金兰眼中也已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导唐康,却不料金兰一介女子,反而机敏更甚于素来以聪明能干见称的唐康,不免心中暗异,笑道:兰儿可有话说? 金兰笑道:兰儿胡乱猜测,却不知对否。 但说无妨。 兰儿以为大哥所言,是道战和乃国之机密,即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敌国事先知晓。是要以高深莫测之态,使敌国迷惑。 石越欣赏的点了点头,笑道:兰儿果然聪慧。又转头去看唐康,见唐康也已领悟,这才又说道:是以我不请旨,即斥西夏使者于国门之外,使其不知吾国之意。兵者,诡道也。吾欲战,先示之和可也;吾欲和,先示之战可也。水无常形,兵无定法,其精要之处,不过是使敌国不测而已。 潘照临在旁边接过来话来,补充道:昔日唐太宗与李卫公论兵,皆言,若敌不出错,则我何由得胜?自古以来,除非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绝无一例双方都不出错,而一方能战胜之事。是以诚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谋国,无非多方以误之五字而已。使敌国不测,其目的亦是使敌国出错。只要千方百计,能使敌人出错,则万事可期。 多方以误之唐康喃喃自语,低头咀嚼着这句话。 石越与潘照临顾视一眼,含笑望着唐康,皆默默不语。 半晌,唐康终于抬头,笑道:我理会了。石越含笑注视着,静等唐康继续解释。 如今朝廷财政不足,兵又未练成,粮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实是无力继续西伐。然则西夏人却不能尽知我朝虚实。若朝廷欲战,而示之以和,则自无不可。然若本无力战,而示之以和,虽开始西夏人必疑之以为诈,然久则必知我不能战之意,反使其能放心休养,且生轻我之心;若仅示之以战,而终久不出,亦能人知我虚实。今日之上策,则为亦战亦和,似战似和,不战不和! 石越与潘照临大笑,击掌赞道:康时说得不错。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战欲和,则其中便可有无数后着,可让西夏人睡不安寝,日无宁日。 后着?唐康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这些事情,却已不是自己应当问的内容了。而金兰却在暗暗纳闷,石越自己面临着极为麻烦的问题,但是和唐康的谈话,却没有一句涉及,反而尽是说些军国大事,是他对自己有过分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够的把握?从未去过高丽的石越却对高丽国信誓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与高丽故国的联系却毫不介怀,而同时又能将西夏人、司马光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城府之深让人不寒而栗金兰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越发的深不可测起来。但最让金兰困惑的是,尽管如此,她却始终感觉石越是可以亲近的。虽然他高高在上,虽然他深不可测,但金兰却有一种女人的直觉:惟有石越是真正的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来的谈话很快便转到其他的方面。对于自己面临的境况和朝中的局势,石越既没有主动提起,唐康又对金兰不甚放心,更不会主动问起。至于金兰,就更无立场发问。于是交谈的内容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变化。除了叙叙家常以及汴京的秩闻趣事之外,当时宋朝学术界接连发生无数的大事情,都成为众人聊天的话题。唐康刻意避开有关石越的部分,与石越、潘照临大谈西湖书院最近译介几部在宋朝影响巨大的著作:黄金五百年中大食著名学者侯奈因.本.易司哈格的《逻辑学》与《论彩虹》;由大食著名译者萨比特.本.古赖译本翻译成汉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学》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论球与圆柱》以及阿波洛尼乌斯的《圆锥曲线》;还有在大食人中地位仅次于亚里斯多德,有哲学亚师之称的法拉比的《文明政治》与《学科细目》;大食哲学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疗论》与《知识论》;著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欧麦尔.瓦格迪的《埃及的征服》等等。西湖学院的译经楼这几年成绩斐然,不仅仅译介了大量著作,加入译经楼的大宋学者日益增加,甚至还有十几位大食学者与高丽留学生加入其中。而西湖学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学院中,第一个开设了语言课,有数十位大宋士子在那里学习大食语、梵文与契丹语。 所有这些事情,可以说都是轰动一时的。当时江浙虽然并非大宋文化中心,但却也是人文荟萃之所,西湖学院每译介一部书,对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读书人都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向来以为惟有华夏九州才是人类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读书人,这时候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在万里之外,还有一个未必逊色于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谓的大食,也并非是一帮只会经商的夷人组成的。而面对这种现实,大宋有些学者以宽厚的胸怀来接受这一切,甚至愿意谦虚的却研究这些夷人的成果,着手准备对其进行注释;但同样也有一部分学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些不过是末流而已。后一种学者中,高傲者则是傲慢的拒绝阅读,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阅读讨论;而激进者,则不免吹毛求疵,在诸学刊中大加批评指摘,甚至指责西湖学院开设语言课,以华夏之尊而效沙门习夷人之语,是自甘堕落,斯文扫地。于是持不同意见的学者在各种报刊上互相攻讦,有人批评,则有人辩护。唯独西湖学院的语言课,却不仅没有因此停办,反而别的学院也出现效仿之势,学习契丹语或者还只是出于书生经国济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语与梵语,却是有着直接的利益趋动,随着大宋海外贸易的繁荣,通译无论在官方与民间,都显得十分的热门。 让石越非常吃惊的是,金兰对于这些事情也显得十分熟悉。石越从来不知道伊本.西拿的《知识论》里写了什么内容,但是金兰却能说得头头是道,让石越不由再次对这个女子另眼相待。 这种闲聊一直持续到家宴结束。唐康让仆人先送金兰回府,他自己却再次折回来见石越。 大哥。唐康见着石越,便急不及待地问出忍了半天的问题。朝中的局势,大哥与先生已有应对之策了么? 朝中局势?石越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了一句。 难道大哥毫不担心么?唐康隐隐有点奇怪,但他还是相信这只是石越临危不乱的风度,福建子费尽心机,不过是想使离间皇上与大哥。偏偏此时《白水潭藏书总目》又虽是名至实归,但总归是不得其时。 潘照临亦叹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则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说道。潘照临不以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嘴。唐康稍有点讶异,又立即道:桑长卿与程先生他们,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他们既决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强阻止,我也不屑为之。石越打断了唐康的话,异常坚决地说道。 唐康吃惊地望着石越。 自古以来,为政者有两类。一类目光短浅,不过是玩弄权术,以图博取高位;一类却着意深远,所作所为,无不思及长远,欲为万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过有智术便可;为后者难,纵以王介甫之贤,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虽然愿为后者,但行事亦是战战兢兢,盖我终究亦不能知道自己所为之事,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是尽我之力,但求无愧于心而已。然则若换位而言,则王介甫亦何尝不是在尽他之力,求无愧于心?我之为政与介甫之变法,区别又在何处? 石越的声音十分平静,却让唐康觉得十分沉重,他仔细地听着,品味着石越的话。 我与王介甫之区别,其实也十分简单。王介甫自信过什,不能容异己;而我却常怀惶恐,绝不敢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竟容不得别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见,自然要坚持自己的主张,但是我从来不会想将与我意见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们说话。我更不敢借官府之威权,打压民间之声音,钳制士林之清议。若是目光短浅者,自会以为不利于己的言论,会妨碍自己政务之实施,给新政增添层层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我却以为,即便那些反对意见中,一百条只有一条是对的,为了那一条对的意见能被允许说出来,我们也应当坦然允许那九十九条错误的意见被发表出来,接受它们带来的困难。这样的坚持,需要更大的智慧,它远没有独断专行来得痛快,但若能这样坚持,我们却会犯更少的错误,至少我们犯了错误以后,也能更及时的发现与改正。 这有何必要?潘照临不解的问道。 绝对有必要。潜光兄以为王介甫之聪明,在当今之世,谁可以比拟? 潘照临默然一阵,道:司马君实、苏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聪明而言,我三人能胜之乎? 不能。 诚如斯言。石越笑道:潜光兄,王介甫之聪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学,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声望,在他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权势,在其为相之时,天下亦少有!为何王介甫以聪明、才学、声望、权势四绝,一行新法,却导致天下沸腾? 是其为拗相公也。 非仅止于此也。石越摇了摇头,道:若其所行之政,皆为正确,便是执拗更甚十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为天下之凡人,虽贤能聪明,其所作所为,却最多只能是对错参半。故此,使当政者善知错善改过,远比寄望得到一个很少犯错之贤者来得更加切实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虽然大哥之贤,可称贤者。但亦是五百年一遇,后世之人,断不能尽如大哥之贤。是以使人能善知错,善改过,远易于使人少犯错。但是这话说出来,却不免近于面谀,他自是不肯宣之于口的。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石越见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当政者能善知错,善改过,则不食朝廷俸禄之士大夫尤为重要。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大多颇有风骨,不畏皇权,不尊权贵,特立而独行,以节气行于天下。此是本朝立国之本,亦是最可宝贵者。若使读书人只知歌功颂德,仰权贵之鼻息,为官府之走狗鹰犬,则是诸夏亡矣!是故,我绝不会为自己之方便,而做任何干涉学术之事!我若在学术上之观点与其不同,则自当以学者之身分与之辩论,绝不会以权位谋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读书人当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他们只要说符合自己良知的话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他微微叹了口气,凝视唐康,郑重地说道:康时,只盼你异时能记住我今日所说之话,毋以权力干涉学术,毋以暴政打击异己。此二例一开,后患无穷尽矣! 唐康很少见石越如此郑重其事,虽然他很难明白为何会后患无穷尽,但却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答应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视唐康良久,忽转向窗外的夜空,这种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让唐康有些恍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这是重要性仅次于大庆殿的正殿。 万邦来同,九宾在位。奉璋荐绅,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仪棣棣。臣哉邻哉,介尔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乐中,石越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脚踏黑靴,手执象笏,随着诸宰执大臣们一起进入殿中。然后在音乐声中,向皇帝行礼。 紫宸殿的朝会,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仪式。石越至今还很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皇帝赵顼便曾经在紫宸殿受贺。那次是因为王韶收复熙河,王安石因此被皇帝亲自解下身上佩带的白玉带相赐。此次自己得到相似的待遇,不过是历史在一定程度上的重复而已。很显然,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之下,在紫宸殿上,皇帝是不会讨论任何事情的。 这不过是一场没有现场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点恶意的想着:如果此时就有照相机的话,会不会在紫宸殿周围架满相机?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贺,特召石越出列,高兴地称赞石越的功绩。然后,皇帝晋封石越为阌乡侯,连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也被特旨封为桐庐县君,而石起的几个儿子也都一并受到荫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种各样的赏赐,包括田宅、金银铜钱与丝绸绢布 皇帝看起来似乎是衷心的高兴 但在这花团锦锦簇的后面,石越却莫名其妙的乏起一丝无力感。 也许那是厌倦也说不定。 就在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怀念起熙宁三年时的皇帝来。在那个时候的赵顼,更像是一个朋友,一个希望大有作为的年青人。 八年之后,皇帝开始真正像个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会持续了一个时辰有多才终于结束,石越也终于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集中精神等待着皇帝的那句话。 众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觐见! 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宽阔的紫宸殿内响起,遵旨!石越竟微微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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