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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宋卷七:陇西行 阿越 21925 2023-02-05
章惇二人刚一跨入花门酒坊,便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他打了躬,正待开口,便听安惇已先说道︰睡香阁。 小厮听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问,忙笑道︰二位官人这边请。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这花门酒坊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厮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门之前。这时候小厮便停住脚步,不知何时,从拱门后闪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紫衫少女。小厮笑着交代道︰紫娘,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阁的。说罢又向章惇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小的便引到此处,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厮告退,方向二人裣衽盈盈一礼,抿嘴道︰请二位官人随奴家来。 章惇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竟是懒得理会。一边注意观察安惇,一面随着紫娘前行。安惇却似是饶有兴致,一路行走,还一路向章惇点评院中布局景观。

如此又穿过两三个小院子,猛然间,章惇便嗅到一股浓洌的花香袭来,顿觉精神一怔。正要寻找花香的来源,却见紫娘已停在一道粉墙的门洞之前,笑道︰这便是睡香阁了。 章惇抬眼打量,便见那门洞里面,依稀可见几株灌木,正满树开满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个个绣球。那花香,便是从这些花中传来。 章惇原不曾见过这些种花,正要询问,却听安惇笑道︰子厚兄,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处又称睡香阁。说完,又有意无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这睡香还有两个别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却未曾听闻。章惇这时已从花香中回过神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安惇,心中却在同时下了一个评语︰村牛(注:即蠢牛,对文盲的别称。)! 果然,安惇摇头晃脑的卖弄道︰这睡香又有别名,唤作蓬莱花,也叫风流树。盖人皆以为,此花惟蓬莱仙境方有也。

处厚兄果然渊博。章惇望见安惇那轻佻的神态,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里却轻轻捧了一句。安惇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谦逊两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来,服侍二人坐了。安惇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茶,顷刻间,各样果品点心小菜都已上齐,两个分别穿着绿袍与白衫的酒女将温了的酒给二人斟上,二人便对酌起来。席酒美酒佳肴,纤纤细手,吴侬软语,已让人心醉。而门外玉树琼枝,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屋中点起的檀香袅袅,更让人几乎以为这里便是人间仙境了。连章惇这样性格刚强之人,在这里也不禁有几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闲聊赋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觉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时。正在章惇几乎要以为安惇来找自己果真没有什么目的的时候,却见安惇一口气喝干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着酒气对旁边的酒女说道︰尔等先退下。

是。酒女们连忙蹑脚退出屋中。 安惇见房中再无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满上酒,一面凝目注视章惇,半晌,方问道︰公听三分否? 章惇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不料却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好笑,回道︰亦曾听过。 三分有魏武与汉昭烈煮酒论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带了几分醉意。 确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评一番天下英杰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天下英杰之士?章惇带着嘲讽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与曹刘相提并论,恐过于狂悖了。 公何必过谦。 章惇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今天下,我大宋圣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余群臣,可称英杰者亦甚多。而其尤杰出者,某以为在契丹有辽主耶律浚、萧佑丹、耶律信;大宋则有富公彦国、文公宽夫、王介甫、司马君实、吕吉甫、石子明、苏子瞻。凡此数人,可称为第一流之人物。

安惇喷了口酒气,大不以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弑父夺位,国家不宁至今日;萧佑丹为其谋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为此不无人伦之事,下不能经济邦国,使契丹分裂割据,内斗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论,此辈何足称英杰之士?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评价,心中讥道︰若换上你安惇,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当下竟是懒得反驳,又听安惇大放厥辞道︰富弼老而休道,聪而不明;文彦博刚恢自用,不知变通;司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苏轼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以公所论英杰之士而言,某以为惟王介甫与吕吉甫,可当之。余不足论。 章惇不料世间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见安惇语气神态,没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与吕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觉好笑,当下忍笑问道︰处厚似是漏说一人。然而处厚以为石子明可当英杰之士否?

石越?安惇的脸色变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为,石越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为梁柱,百官以之为干吏,士林以之为鸿儒,百姓以之为神人者也。 某却以为,石越不过是沽名钓誉,包藏祸心的伪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横飞的说道。此人大伪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泽之死,是前车之鉴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祸,岂知不是石越从中构陷? 章惇顿时默然无语。安惇话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显。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却是从未怨怪过别人。他当初那样处置向安北与段子介,并非是与高遵裕合谋,其实不过是想待价而沽而已,先卖高遵裕一个人情,稳住高遵裕,再将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够的本钱与高遵裕讨价还价,进可攻,退可守。至于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还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万万料不到向安北与段子介二人会反抗。结果向安北居然就此丧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来,亦十分悔恨。只不过如他这样的性格,向来以为一将功成万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会太重,倒也不会有太多的自责便是。而且章惇也是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这样的处境,他只会怪自己料事不明,庙算不周,至于旁人的所作所为,章惇都以为不过是旁人的本分而已。

因此,章惇连段子介都不怨恨,何况一个与此事几乎没什么关系的石越? 安惇却以为成功的挑起了章惇对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喜色,又继续说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门生也。陕西安抚司的亲兵卫队护送他到京城,若说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谁人能信? 这 安惇突然话锋一转,直视章惇,问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势如何?他问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说道︰石越在陕西孤注一掷,以百姓的性命来冒险,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侥幸成功,声誉之隆,一时无俩。石越想做权臣,故此他第一个便拿定西侯开刀,借口定西侯不遵军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饰自己失陷名城,致狄咏战死的无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连带子厚也脱不了关系。公可试想,一个久负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国以来对西夏少有之大胜,又一举扳倒身为戚里的定西侯与卫尉寺卿!石越之声威,大宋建国以来,可有一个臣子比得上?接下来石越又会如何?眼下朝廷喧嚣不已,尽是两种声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张趁西夏大败,让石越主持陕西,明春大举讨伐西夏,一举收复灵夏,听说皇上也颇受此辈人鼓惑;另一派自以为稳重老成,主张召回石越,宠以宰相枢使之位,冯京甚至上表说愿辞吏部尚书之位以让石越。这老狐狸,实际不过是想让皇上任命石越为尚书右仆射而已!这两派人互相攻讦,争辩不下,其实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

章惇不动声色地听着。朝中的这些局势,他虽然退居府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张趁胜追击的,都是朝中的少壮派官员,这些人或是翰林学士、侍从官,或是御史谏官,或是一些武职官员,各部的侍郎或郎中。虽然这些人没有占据高位,在政事堂与枢密院中都没有主导地位,但是数量众多,声音却不可忽视。特别是翰林学士与侍从官,对皇帝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主张召回石越的,又分为三派,第一派以司马光、范纯仁为代表,这一派看到的,是国库空虚,国内有许多事必须做却没钱做的事实,不愿意勉强再打下去,希望借这几年时间休养生息,同时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胁朝廷的权威。第二派则是以冯京、苏辙、韩维为代表,这些人与石越关系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点回到朝中,从吕惠卿手中夺回政事堂的主导权。第三派却是以文彦博、王珪等人为代表,他们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占据主导权,同时也知道国库的窘状,但是他们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却只是维护传统,防止地方上出现一个威望过大的重臣。这三派官员出发点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结果却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战争,召回石越。

这两派自从大胜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在朝堂之上便互相争吵,几乎没有宁日。主张扩大战争的,胜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数众多。他们写出来的奏章许多不知如何流传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扬,煽动人心的辞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舆论的广泛支持。而主张适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这一派,却都是对国家状况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们大多占据高位,掌握两府,主导大宋的政策。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大臣就不那么合乎皇帝与低下级官员、被煽动起来的舆论的心意。所以,在章惇看来,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让一切争吵不得不暂时中止,这些大宋的宰执之臣们,很可能就会败给少壮派也说不定。毕竟这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们,内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马光与范纯仁这一派纯粹是出于政见,比较能坚持自己的理念之外,冯京、苏辙、韩维未必就会十分坚定的反对继续战争论;而文彦博似乎也在战与不战之间摇摆,王珪更不是一个会在皇帝面前坚持原则的人

不过,此时更让章惇感兴趣的是,安惇口中,区别于以上两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现了。 主张趁胜追击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现状。国库现在的情况,根本不足以一场对西夏的远征。若要一举灭掉西夏,至少要纠集三十万兵马,若再加上转运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万人需要调动。这一场战争打下来,足以将内藏库、左藏库、户部、司农、太府全部掏空,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准备的时间,亦不是几个月可以解决。人要吃粮马要吃草,不可能咬铜板吃交钞打仗。而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战争,败了的话大宋元气大伤,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赢的话却也只不过增加石越的声威,造就出来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 至于那些主张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来是老成谋国,实际也是迂腐不堪。石越并非武将,而是儒臣!将他召回朝中,挟其威望,又有冯京、苏辙、韩维辈为其呐喊,政事堂岂非落入其掌握之中?这归根究柢,还是造就一个权臣。于朝廷哪有半分好处?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个要下手对付的,便是定西侯与子厚兄!

章惇被安惇热辣辣的目光注视,不由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装出一副震惊的神态,心中却十分冷静的分析着安惇的话,这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做出略显紧张的姿态,问道︰如此,计将安出? 某以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侧之祸。 安惇自己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喝了,方缓缓说道︰将石越平调至河北任安抚使。 妙策!章惇都不禁由衷地击掌赞叹。他自然知道,这个计策,绝非安惇想得出来。十之八九,是吕惠卿的高招。当下又故意沉吟一会,假意问道︰然则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众。提出此议,奈何冯京、苏辙、韩维何?便是司马君实与范纯仁,亦未必会赞同。 安惇笑道︰子厚所虑,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无人。 若无政事堂诸公,亦无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惇话语中,不禁有几分洋洋自得。 哦?却是哪位?章惇做出吃惊之色。 安惇左右张望,方将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满子厚兄,吕相公便持此论。此外,以愚之见,王珪亦不会反对。 章惇早已料到,不过是故意引安惇说出来,这时却做出喜出望外之色,击节笑道︰若如此,复何忧哉?说罢给自己连连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口气连干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惇皱眉望着不停地自己给自己灌酒的章惇,好意提醒道︰虽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厮处心积虑,经营已久。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骗,要替他说话。我等既要与这等大奸大伪之人周旋,实在他的话没说完,便听到一阵呼噜之声。安惇低头望去,不禁瞠目结舌,原来堂堂卫尉寺卿章惇,竟然毫无修养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浑然不觉,还畅快的打起来鼾来。 安惇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着醉成一团烂泥般的章惇,鼻孔处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说道︰亏得吕相公还想让我来试探招揽你,道章子厚此时虽不得意,然他日可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来竟是这般不中用之人。 说罢摇摇头,啐了一口,道︰没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贯。一面大声唤道︰来人 熙宁十一年正月初四。 环州。一座堆满积雪的城市。 战争已经结束。但是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却是处处断垣残瓦。龙卫军的将士们一脸肃穆地在城中穿巡,许多人的脸上都带愤怒。 西夏人撤退的时候,将这里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变成了空城。 不过,万幸的是,这场战争,最终是大宋赢了。 只要是大宋赢了,希望就还在。被破坏的,可以重建;被掠夺的,可以再造! 这一天来,宋军将士们,总是不由自主的把头扭向城外的方向。虽然他们看不到城外在发生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环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着三品紫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骑在一匹名为虎驹的黑色河套马上,驻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着西方。按理此时他应当在长安,但是他却坚持来到了硝烟未尽的环州。 此时,在他的身边,拱卫着种谔亲自率领的四千龙卫军。另有千余厢兵押送着上百辆两轮推车,推车上堆满了东西。但没有人朝那些推车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西方。只有战马不耐烦地踢着前蹄,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转,缓缓落在人们身上。 良久,终于,西方出现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骑着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阵阵雪泥。 石越与身边的环州知州张守约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守约立刻做了个手势,两名宋军策马冲出阵中,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是夏国仁多统领遣来使者,奉命求见大宋张公守约张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马来,使劲拉住因惯性兀自向往冲的战马,高声回道。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在此,尔仁多将军何不亲来? 那小校听到此话,似是吃了一惊,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宋军口中斥责的语气。他抬头观望宋军阵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帅旗。 小校连忙滚身下马,抱拳说道︰不知石帅虎驾在此,多有冒犯。我仁多统领遣小人传语张大人,西方小邦,并不敢冒犯上国天威。此番归还环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请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对。便请张大人许可,双方各以一百骑为限,在此前五里处相会。 他声音极大,石越与张守约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种谔当即吐了口痰,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仁多瀚敢戏耍老子,我种谔便踏平他的青岗峡。 张守约却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声道︰石帅,便让下官走一遭。 本帅与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静的说道。 张守约与种谔等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难道本帅还惧了仁多瀚不成?石越虽然没有发怒,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一种威严。那些百姓是本帅累着他们被西夏人掳去的,本帅便要亲自迎他们回到家乡。 是。张守约知道石越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他勒马上前数步,向西夏小校喝道︰尔可回报仁多统领,便道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大人亲自前来会他。 西夏小校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帅旗一眼,向张守约行了个礼,便跃身上马,勒转马头,驱马回营。 很快,紧随着西夏小校的马蹄印,在绥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领几十名挑选出来的龙卫军将士,骑着马跟了过去。 虽然料定仁多瀚不敢玩什么花样,但是宋夏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必要的谨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传回来没有异常的情报,石越才与张守约率领侍剑等一百名亲兵,率领厢军押着车队向会面地点驰去。种谔则率领大军,在原地策应。 石越等人到达会面地点的时候,才发现仁多瀚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骑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阵肃立着。 在距离仁多瀚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骑,石越仔细打量着仁多瀚︰粗短身材,脸型微胖,留着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双眼,仿佛没什么威胁。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头向张守约低声说道。他自是不会被仁多瀚和善的外表所欺骗。 久仰石学士之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仁多瀚的声音十分的洪亮,语气中充满了真诚与善意。 石越在马上拱了拱手,高声应道︰今日能见到仁多统领,某亦觉幸甚。他挥鞭指着厢军所押车队,说道︰赎金本帅已经带来,敢问我大宋环州百姓,现在何处? 仁多瀚笑道︰石学士果然是个痛快人。他朝身边一人微微颔首,那人便驱马出列,向阵后跑去,不一会儿,远远便望见数千黑压压的百姓,在西夏骑兵的押送下,向这边走来。石越向张守约点点头示意,张守约便领了几个人出列等候。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本书册。 仁多统领勿怪,待百姓带到,我等便要按户簿清查人数,每清点五十户交纳一次赎金。 好说。仁多瀚满口答应,笑道︰那些事,让手下人去办便是。既是石学士亲来,还有几样东西,我要亲自送还给学士。说罢,仁多瀚连续击掌三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气中响起,便着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阵后走上前来。 密密的雪片从空中连绵不断的直落,不用多时,每个人的身上都铺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花。在这漫天的雪花中,两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个西夏士兵抬着,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向石越这边走来。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还的是何物,也早已盘算好要如何从容地应付这个场面。但在他看到两副灵木的那一刻,感情却突然无法控制,神色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他凝视着那两副棺木,双唇抿紧,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与尊敬之情。一瞬间,他脑海中,充斥着狄咏与王恩的音容笑貌。 这是狄将军与王将军的尸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绪所感染,还是出自内心的敬重狄咏与王恩,亦或仅仅只是演戏,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此等忠义之士,天下当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点了点头,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谢统领。说罢,他也不愿意再演戏,翻身下马,手按佩剑,立于道旁,静静等候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 朔风凛凛,雪花飘舞,天地之间,一片肃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道旁。侍剑早已下马,牵着虎驹与自己的坐骑,站立在石越的身后。张守约、田烈武与石府亲兵及其他的宋军将士,却都还骑在马上,带着几分手足无措地望着石越。在狄咏与王恩的灵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陕西路安抚使、位居三品的石越双手合拢,朝着两个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灵木,郑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无论宋人夏人,在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吃惊。一个抬灵的西夏士兵,被石越这一拜,几乎吓得膝盖都软了。许多人都张圆了嘴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石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惊世骇俗。 他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情,却没有想到,无论宋朝还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级社会。在石越看来,凡是为国献身的人,即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应当表示尊敬之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却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以石越身分之尊贵,这一拜实是非比寻常。 震惊、疑惑、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混杂,这山野雪地之间,竟然突然间变得无比的寂静。 抬灵的西夏士兵缓缓地将狄、王的灵木移交到宋军士兵手中,在石越的这一长拜之下,双方都不由自主的郑重其事起来。当时战争虽然刚刚结束,但是随着西夏建国以来少有的大败,石越的威名却十分迅速地传遍西夏军中。而对于宋军士兵而言,他们会下意识的尊敬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统帅,更何况在传闻之中,也有不少人都听说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为一个在普通士兵心中渐渐有了威信的大臣。这样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肃的态度来迎接狄、王的灵木回国,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这气氛感染,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起来。 一直到狄、王的灵木被宋军士兵抬入阵后,石越才直起身体来,按剑环顾,慨声说道︰苍天后土可为之证!大宋陕西安抚使、端明殿学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后,凡为国而战者,无论尊卑等级,其生,则当归为大宋人;其死,亦当归为大宋鬼!不论代价几何,我大宋绝不弃一人骇骨于异域。 他的声音高亢激越,虽然风雪之中,这个誓言亦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人们在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这个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场的每个人,无论宋夏,无论是仁多瀚、张守约,还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却都相信石越的誓言,并非虚夸,人人都相信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有人慨叹、有人羡慕,还有人感动。 仁多瀚低咳了一声,他没有料到自己送回两具棺木,竟让石越借机鼓舞起军民士气来。他是久经世故之人,当即想到石越如此当众宣誓,不论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军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们必然归功于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过一个地方官,得咎的却是汴京两府的宰执们。仁多瀚饱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语义双关地说道︰学士仁义,我十分钦佩。 石越漠然摇首,道︰这只不过是国家朝廷的本分。凡国家不肯弃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断不肯负其国家。他不欲与仁多瀚多谈这些话题,踏镫上马,朝仁多瀚拱拱手,说道︰统领,这便开始罢。 仁多瀚点点头,笑道︰甚好。 双方当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马退到一边,看着双方的军校小吏开始赎买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户籍清点名字,西夏人每放归五十人,便交给他们一笔相应的赎金。没有想到还可以回归故土的环州百姓,一时间都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在大风雪中,只是穿着薄薄的麻衣,许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与张守约面前来叩谢。即便是被卫士阻止了,他们也依然要朝石越与张守约遥遥叩首,方才肯离去。 石越望着这些百姓,心中一时间竟毫无喜悦,只有苦涩与愤怒。没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将这些百姓的冬衣都抢了去。这些环州百姓在风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冻得手脚通红,一些带着婴儿的妇女,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拼命的想用体温给孩子一点温暖。若非是回归家园的强烈愿望支撑着,这些人早就冻倒在路上。他怒极之下,恨恨地回头瞪了仁多瀚一眼,正想与张守约商量一个办法,却见田烈武早已令人拾来了一些枯柴断木,又倒出几枚霹雳投弹中的火药,在雪地中生起几堆大火来。然后让百姓中的青壮年先行回城,将老弱妇孺,都聚集到火边。 石越略觉欣慰,也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亲自策马跑到一个带婴儿的妇人面前,用披风将小孩子裹起来。侍剑则叫了两个亲兵,一道策马至宋军阵前,收集宋军将士的披风与干粮,将披风分发给带小孩的妇女,又向百姓分发干粮,以补充体力。 仁多瀚饶有兴趣地望着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并不存在着一丝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兴趣的是,石越的这些举动,到底是在收买人心呢,还只是石越的妇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对手。仁多瀚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是担心百姓们被冻太久,宋人加快了赎买的进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赎回妇女、儿童与老人。这对仁多瀚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为历来对边境民众的争夺,都是以青壮年为主。因为这些青壮年,既是劳动力,又是士兵,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远比老弱妇孺更有价值。不过宋人显然更能理解石越,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从某种程度来说,与它的成员对弱者的同情心指数是成正比的。所以,虽然宋人同样更重视青壮年,但是宋代中国,却毕竟是有着当时世界上相对成熟的慈善机构的社会,妇女的地位也许还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与小孩,却已经是社会关护的对象。所以宋人相对平静的接受了石越的决定。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在双方的赎买中度过。 宋朝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瀚则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钱、茶叶、丝绸棉布、陶器、钟表、香料,还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国子监在熙宁十年刚刚监印出版的《九经注疏全集》、《三经新义》、《石学士全集》,这是仁多瀚打算上供给夏主秉常的礼物。 但是这次会面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石越在听了几个文吏的报告之后,带着几分怒气策马回到阵前,瞪圆了眼睛直视仁多瀚,平素显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竟然发出凌厉逼人的光芒。 仁多瀚不料石越还有这样一面,竟是吃了一惊。 却听石越厉声问道︰仁多统领是欲失信么? ! 学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则环州被俘将士有近千人,还望统领能一并归还。无论是赎买也罢,交换俘虏也罢,请仁多统领直言便是。 俘虏?仁多瀚不屑地笑道︰这等不能为国死战之辈,石帅要来何用?我已将其分给部众为奴。 石越悖然大怒,厉声喝道︰仁多统领不曾听到本帅方才所立之誓言么?彼辈既曾为国家战斗,无论是生是死,本帅必将迎其回国。凡我大宋将士,力战之后,虽然被擒,于国家亦有功无过!大宋必不弃之! 仁多瀚也沉下脸来,回道︰我既已将之分给部众,为将岂可无信?石学士不可强人所难。 他的话音刚落,张守约的手已举起,宋军整齐地平端起手中弩机,杀气腾腾地对准了仁多瀚。西夏人不料宋军说翻脸就翻脸,也连忙摘弓搭箭,瞄准石越。 石越却无丝毫惧意,只是逼视仁多瀚,冷冰冰地问道︰仁多统领果真不肯归还么?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坏亦在足下! 仁多瀚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胆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学士不可逼人过什。我一命抵学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帅一死无妨。我大宋军队,自会替本帅报仇!便是踏平灵夏,又有何难?仁多统领若要做好,则只要夏主勤修供事,两家自可罢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则恐夏国不能血食!石越的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本帅给统领两天时间,仁多统领可以回去权衡利弊!两天之后,本帅若是没有见到我大宋被俘的将士出现在环州,雪化之后,我大宋禁军,自会问夏主去要。说罢,石越不再理会仁多瀚,拨转马头,高声喝道︰回城! 宋军由田烈武率领几十人断后,其余后队变前队,护卫着石越与众百姓,扬长而去。 夏军如释重负地放下弓箭,仁多瀚望着宋军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环州城后,石越并没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带着侍剑以及几个文官,马不停蹄的分路安抚蕃汉百姓。众百姓虽然被赎回家乡,但家园却已被掳掠一空,断垣残瓦,不足以安身过冬。这时候,自须有官员出面安抚。石越四处巡视抚慰,却见环州城中,只有厢军忙碌不堪,张守约尽心尽力,指挥着厢军伐木搭房,修葺城墙,同时还要遣人分赠粮食与冬衣,忙得几乎是四脚朝天。而与此同时,种谔与他的龙卫军却不见踪影。石越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将整个环州城几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东发现田烈武带了几个龙卫军士兵在帮一户百姓搭房子。见石越过来,田烈武等人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向石越行了个军礼,参拜道︰参见石帅!田烈武不必多说,那几个士兵都是十分钦慕石越,这时见石越,都是高兴得手足无措。 不必多礼。石越挤出一丝笑容,虚回了一礼,向田烈武问道︰你们种帅呢? 田烈武并没有听出石越语气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帅,种帅在大营中。 大营中?石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又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实回道︰因今日不当下官轮值,故此带几个兄弟来帮帮忙。石帅若要责怪,下官愿领,与这几个兄弟无关 侍剑见吓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过他的教习,他自有几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边笑道︰田师傅,石帅并非怪罪你。 你们做得很好。石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态让田烈武误会,他淡淡夸了句,又说道︰你素读兵书,可知将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为何突然问到此事,忙回道︰将之五德,是智、信、仁、勇、严。 你可知何为将之仁? 爱抚部下,或可称为仁。 石越摇了摇头,半晌,又问道︰你可知道军队之责任是什么? 打败敌人。田烈武有几分没信心的回道。 石越又摇了摇头,说道︰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这是军队唯一的职责,它做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究柢,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此为军队存在唯一之意义。故将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爱抚部下而已。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田烈武想了许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说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赞赏地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是难能可贵。可惜有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说这里,脸又沉了下来,向侍剑说道︰走,去龙卫军军营! 走了约五箭之地左右,侍剑突然勒马停住,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唤道︰公子。 嗯?石越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侍剑。 侍剑四处环顾了一下,见左右除了几个心腹的亲兵之外,再无旁人,他又低头迟疑了一下,方说道︰公子此时不宜与种谔翻脸。 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将他如何,只是要让龙卫军出来帮着环州百姓度过这个难关。 侍剑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本朝并无这个习惯,龙卫军不做事,亦不能说他们什么。公子虽是安抚使,但是除非作战治水,并无擅自调动禁军之权。种谔若是抗命,到时候有伤公子之威严。我听说种谔此人,素来狂妄自尊,亦并非十分服气公子,此次上表请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将领中,便以他最为张扬。公子此去,难免被他误会,以为是故意找事到时候双方闹僵,却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胜之后,其实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态,在陕西一路威信既高,号令所至,无人稍敢违抗,哪里还想得到这些?这时听侍剑提起,心中不觉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马来,思忖许久,都觉得侍剑说的很有道理。不由为难的说道︰亦不能就此罢休。现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剑知道石越脾气其实甚好,这时候胆子更大,直言无忌的说道︰公子上表弹劾高遵裕,我有时听到陕西官员议论,虽说高遵裕罪有应得,但却都觉得公子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势。若要说起来,想必朝廷也在担心此事。如果再与种谔不和,若闹将起来,朝廷不想让公子在陕西独尊,只怕还会偏向种谔一边。毕竟种谔既无过错,又是功臣。只恐到时以小不忍而乱大谋,主战的声音增大,于国家是祸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潘先生在,他当如何处理 你尽管说。 我觉得若是潘先生,一定会请公子退让。公子可以让安抚司的亲兵出去协助灾民重建,再发一纸公文给种谔,让他出动龙卫军帮忙。种谔答应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答应。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会上报朝廷,若是两府知道公子在陕西,并非是要风得风,许多将领都命令不动,自然会放心许多。 石越有几分讶异的望了侍剑一眼,不觉点了点头。 侍剑大受鼓舞,又继续说道︰其实环州重建之事,现在已经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张大人之能,足以胜任此事。公子应当早回长安。与西夏大战之后,短时间内,我以为西夏人绝难以发动大型的入寇之举,而我们亦应当利用好这段时间,在朝廷自然是继续推行军制改革,整编军队,同时改善财政;在公子,则要在陕西继续推行役法、驿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陕西得以休养生息。这些事情,公子终须在长安才做得成。至于对付西夏,公子常说秉常与梁氏有隙,趁此大败之机,正当设法乱其内政,挑拨敌酋争斗,使其陷于争权夺利之内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后,我长彼消,灭亡西夏,不过举手之劳。做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亲力亲为。况且,公子若长期在边境掌兵,难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过是徒惹疑忌,有害无利。 回长安么?石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想回长安的。他娇妻爱女,皆在长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过,他现在总觉得边境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而这又是他不应当回避的责任。 想不到你也长大了。石越含笑望着侍剑,眼中尽是赞许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余了。侍剑的话中,有几分感慨。 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便去白水潭读几年书,考个进士,好好做番事业出来,将来也能彪榜青史。说这话的时候,石越恍然间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不过心里却始终是欣慰与高兴。 我不想进白水潭,也不想考进士。侍剑有几分胆怯的说道。对于石越,他始终有几分惧怕,但这种惧怕,乃是儿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的那种惧怕,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对方的认可。 石越笑道︰原来你是想从军?也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军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从军 石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对荫官之法。 侍剑见石越误会,连忙摇手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要荫官。 难道你想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做书童不成?石越板起脸训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家可没有你这样没骨气的人! 侍剑脸烧烫一样的红,半晌,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什么?石越一时没听清楚。 侍剑抬起头来,正视石越,重复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石越呆了一下。 我觉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业也很好。跟随在伟大人物的身边,看着他们创造历史,自己偶尔也能有份参与,我认为这已经就是很满足的事情。侍剑的声音,虽然依然不高,却清晰可闻,我并不在意能不能富贵显达,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这样么?石越倒是被侍剑说的给震惊了。他一向热衷于名留青史的伟业,却忘记,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更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边最亲密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看着将来要被史书记载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发生,我已经很知足。侍剑肯定的说道。 石越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来,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漱了口。这种宋代的牙刷与揩牙粉,也是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刷牙子是用马尾毛制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则是用茯苓、石膏、龙骨、寒水石、白芷、细辛、石燕子等炮制,这些东西与石越并无关系,都是宋人自己发明的。使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比起盐水来,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样用苦参来洁齿,则要节省许多。 刷牙之后,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样,在口里含了一片鸡舌香。这个习惯,是石越近几年才慢慢养成的。宋朝士大夫为了保持口腔卫生,往往喜欢在口中含鸡舌香,这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仅不会有口臭,而且还会发出芬芳的气味。 然后石越便开始在后院的雪地上打起陈氏太极来。 一套陈氏太极尚未打完,便见侍剑快步走了进来,禀道︰公子,张大人来了。道是仁多瀚的特使求见,并带回一个被俘的武官。 他话尚未说完,石越已经收了拳,摘起放在一边的佩剑,道︰算他识趣。一面向外间走去。侍剑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公厅,却见厅中除张守约外,又有两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项服饰,石越自然不认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见到石越,连忙上前参拜。石越在帅椅上坐了,将佩剑随手放到帅案上,方说道︰不必多礼。 张守约知道石越这是故意在仁多瀚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声禀道︰启禀石帅,这位是夏国仁多统领的特使仁多保忠将军,他奉仁多统领之命,前来求见石帅。 石越沉着脸,说道︰仁多统领可是许诺放归我大宋被俘将士了? 正欲与石帅分说此事。仁多保忠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为了表示诚意,仁多统领特命我先送归何将军与十名军士。 石越将目光移向张守约,张守约微微点头,表示仁多保忠所说不假。石越脸色稍霁,道︰如此方是两国修好之道。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请何将军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谢石帅。何畏之抱拳行礼,在军法官的带领下,先退了下去。大宋军法,被俘武官归国,都必须先由军法官审查,这个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说的话,不过是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这才吩咐道︰还不给仁多将军看座。 仁多保忠是仁多族中一时精英,岂不知道石越故意如此怠慢。只不过如今形格势禁,己方有求于人,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当下谢了座坐了,说道︰末将在夏国,也曾经听人说起石帅之名。人人都说石学士不仅学问精深,还能礼贤下士,又听说自石学士眼中看来,虽是夷狄,只要能化夷为汉,便与华夏一般无异。 石越心中一动,冷笑道︰可惜夏国现今所行之政,却是舍汉制而用胡礼! 仁多保忠长叹一声,双目微红,恨声道︰学士有所不知,敝国现在是权相当道,我主君虽然心向汉化,愿长为大宋藩臣,然却屡屡为奸相所沮。至于挑起边衅,冒犯朝廷,都是奸相所为,主君不过受其挟制而已。敝国凡忠臣义士,无不切齿,只恨其势大,不能铲除。 石越心中暗笑,仁多保忠这番话,对于某些儒臣而言,或者颇有感染力。但对于石越来说,却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但是一个使者,在敌国大臣面前,说起本国的内斗,其意味却非比寻常。石越心中早已明白八九分,当下装成义愤填膺的神态,骂道︰梁乙埋这奸贼,何不早除之! 仁多保忠又说道︰此贼不仅是敝国国贼,亦是石帅私仇。其私募刺客,行刺石帅,狼子野心,实不可问。 岂有此理!石越拍案而起,踞案按剑怒道︰你此话可当得真? 岂敢有虚言。 吾必诛之! 仁多统领与末将等亦欲诛之,凡夏国忠臣义士,莫不想除之而后快。仁多保忠也站起来,沉声说道。但马上长叹道︰惟其手握兵权,势大力雄,实难轻易除去。不过,如今我主君渐长,忠臣志士,颇聚左右。自古以来,邪不可胜正,奸臣必不可长久。此番梁氏为天朝大败,颇失部属之心,正是敝国重振干纲之时。 石越注视仁多保忠,冷笑道︰尔国内事,如何与本帅来说? 是欲使石帅得知,敝国君臣,非大宋之敌。大宋之敌,只是梁氏而已。若使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汉制,勤修贡奉,与天朝互市,永为天朝之藩属,绝不敢兴兵犯境。 石越斜睨仁多保忠,道︰这等话,待那一日做到再说不迟。 做到不难,只是在此之前,还须要石帅成全。 尔国之事,何须本帅来成全? 若边境不宁,只能助梁乙埋稳固兵权。此事却不得不求石帅成全。况且若得大国相助,大事更易成功。 石越心中暗暗大笑︰世间居然有求上门来请别国干涉内政的。他既知夏国内部之矛盾,也知道古今中外这种请外援的事情可说是屡见不鲜,倒也并不以为疑。只是却不肯露出高兴之意,只爱理不理的说道︰此事与我大宋无关。本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夏国奸相当道,正中我下怀。岂有助你锄奸之理?梁乙埋与本帅虽有私仇,但本帅却非因私害公之人。 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连忙辩道︰此事并非与天朝无关。梁氏若当政,则天朝边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则可永息烽火。石帅仁爱,天下知名,独不怜边疆百姓之苦哉?况且天朝仁义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末将临行之前,仁多统领再三致意,要末将转达修好之意。只要石帅肯许诺答应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问道︰除了想我大宋缓兵之外,尔等还要本帅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敝国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以示嘉奖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边疆,使乱臣贼子知惧。余者,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石越见仁多保忠并没有请兵剿贼之意,不由略觉失望。当下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张大人可先安排仁多将领休息,晚上再议不迟。 目送张守约与仁多保忠离去,石越忍不住伏案大笑不止。 侍剑从未见过石越如此失态,不由好奇地问道︰公子为何发笑,难道真要答应他么? 答应,自然要答应。石越止住笑,向侍剑郑重的点了点头,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笑意来。 侍剑没有注意到石越的表情,皱眉道︰若是许诺,助秉常掌握朝政,到时西夏未必不会政治清明。其若勤修贡奉,推行汉化,再举兵伐之,只恐失中外之心。不仅所有属邦都会朝不保夕,国内朝野也会有极大的阻力。 石越笑道︰你知我笑的是何事? 不知道。 我笑的是老天爷对我果真不薄,我正欲设计挑起西夏内乱,再寻借口干预西夏,便有人自行送上门来。石越望着侍剑,低声道︰你以为仁多保忠果真只为了那点要求而来? 难道他还能有别的要求么? 当然会有。石越笃定的说道︰只要我许诺帮忙,他必然会提出来两个要求︰双方互市、购买武器特别是火器。他手中的筹码,除了战俘与一堆无用的许诺之外,便是卖战马。 卖战马?侍剑吓了一跳。战马始终是了不得的战略物资,宋夏处于交战状态,出卖战马,实在太不可思议。 自然要卖战马。石越不屑的撇撇嘴,冷笑道︰否则他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仁多瀚并非无能之辈,他知道我大宋虽能从辽国买到战马,但毕竟数量有限。为得到我的,哪怕是饮鸠止渴,也会与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经很强大,不如让我们更强大一点也无妨。何况西夏再怎么样也有沙漠为天险。这样的心态,亦能促使他走出这一步。毕竟只要得到我的,则他部落强盛,指日可待! 公子会答应他? 自然要答应他。石越笑道︰不过西夏之地,于我大宋至关重要。大宋欲富强,西夏之地,必先入版图。此太祖皇帝所谓卧榻之侧耳。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越朝侍剑摇摇手,郑重说道︰你要记住一件事︰世间惟有一件事情永远是正义的即我诸夏之利益。若有高于我诸夏之利益者,便只有我诸夏民众之利益。除此以外,皆不足道。 侍剑咀嚼着这句话,不由呆了。 石越轻轻摸了摸佩剑的剑鞘,低声说道︰不过,我也绝不会让天下以为我大宋伐夏,是不义之举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张守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石越,劈头便问道︰石帅果真要答应仁多保忠么? 石越一怔与侍剑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守约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 却听石越笑道︰先不要说这些,张大人与本帅一道去见见何畏之吧。 这是一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房间内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笔砚与几张散乱的白纸,还有一些纸上写满了墨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椅子,其中一只脚明显是刚刚用另外的木头拼上去的。这就是何畏之接受询问的地方。按着大宋的军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归国后,只要简单的盘问备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军官,却必须接受卫尉寺的详细的询问。不论何畏之以前的身分是什么,他现在却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级武官,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无法回避的哪怕这会让人感到屈辱与委屈。 何畏之现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卫尉寺的武官看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怀疑与猜测。何畏之虽然受过当今皇帝的表彰,但是与他一起守卫环州的狄咏战死了,而他却被俘并平安归来,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认为他缺少节义了。更何况,何畏之还是大理人! 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宋人,但却难以相信一个大理人对宋朝的忠诚。 那怕他曾经为宋朝立下过卓著的功勋。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气,但却并不成功。他桀骜不驯的眼中发出危险的光芒,终于,啪地一声,何畏之气愤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折两断,狠狠地摔到白纸上,墨汁四溅。 忽然,门外廊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何畏之是习武之人,听觉锐于常人,他听到其中数人步履落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且有一定的节奏,已知来人非常有教养,绝不会是卫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测来人的身分,却听那脚步声在自己这间房前停住了,吱地一声,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几个男子出现在门口。 石大人!张大人!何畏之完全没有料到石越与张守约会来此处,十分惊讶地望着门口。 石越含笑望着何畏之,微微颔首,与张守约一道信步走进屋中,随行而来的军法官与侍剑则在门外等候。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那断成两截的毛笔,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来落在何畏之身上,沉声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败军之将,不受责罚,已是万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气却溢于言表。张守约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被俘,对于他这样的士大夫来说,始终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先生守卫环州,功劳不小。对朝廷的忠心,某也是信得过的。石越温声说道,不过军中制度规矩如此,却也不可以废了。望先生能体谅这中间的苦衷。若中间有得罪处,某在此向先生陪罪。说完,石越向何畏之认真地长揖一礼。 何畏之再桀骜,也是名利场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这一礼,连忙侧身让开,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杀在下了。这一拜一让之间,何畏之的怨气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说道︰胜败是兵家常事。先生与狄将军以少敌多,虽然不胜,亦为国家功臣。某来此,一是问先生安好,也让先生得知,朝廷并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请教先生有关狄将军战死之事 何畏之听石越问起狄咏之事,立即便回想起当日之事,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但狄咏自杀前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声说道︰当日我与郡马守城当下细细和石越说起环州之战的过程与细节来。 何畏之是亲历之人,又是当时城中仅次于狄咏的官员,自他口中说出来,许多关于环州之战的细节,都是十分的详细。石越与张守约直听得惊心动魄,又觉得折腕不已。听到狄咏为满城百姓而自杀之时,何畏之神色惨淡,石越与张守约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叹惜,双眼都是噙着泪花,强忍着才没有堕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齿。 郡马自杀之后,在下便率领骑马的将士突围,奈何西贼势大,前后冲杀十余次,皆不得脱困,突围的儿郎十之八九,都战死殉国。在下身上揣着郡马的遗表,却不敢就此战死,使郡马之事迹不得流传于天下后世,不得已而诈死,妄图侥幸。不料仁多瀚部下蕃将慕泽甚是狡猾,竟被其识破何畏之说到此处,脸亦不自禁的红了一下,他潜意识中,也以为被俘是什可耻之事,因此不欲多提。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用黄绸包得严严实实的奏折,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这便是郡马的遗表,要请石大人代呈天子。在下破讲宗岭,略得虚名,仁多瀚怀枭雄之志,欲将在下收为己用,因此一直待在下以客礼。但愚虽是边鄙之人,无郡马之忠烈,却亦不屑为贰臣。故此一直坚拒。不过也因此事,得以保全郡马遗表。 石越双手接过狄咏遗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怀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没。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兴索然地摇摇头,道︰某能不负郡马所托,庶几可无憾。败军之将,安敢论功。 石越知道当时人的观念如此,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当下不再多说。问道︰先生以为仁多瀚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会,道︰仁多瀚貌不出众,其为人,唯利是图,不知忠义廉节为何物。然见风使舵,善识时务,颇具干材,亦不可轻视。我观其人,不得机会,不过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枭雄也。 石越点点头,想了一会,抬头注视何畏之,目光闪烁,问道︰其遣仁多保忠来致修好之意,先生以为如何?是诈?是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 非诈非诚,亦诈亦诚石越低声重复了一遍,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这只是在下的浅见。我以为仁多瀚此人,我强,则其虽诈亦诚;我弱,则其虽诚亦诈。 张守约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笑道︰如此岂非一十足之小人么?我与仁多瀚打过交道,只觉此人贪利,但治军严整,颇亲近大宋,亦甚讲信用。 何畏之也不辩解,只是注视石越。却见石越垂首思索了一会,抬头笑道︰某已知仁多瀚其人也。张守约与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不料石越却似乎无意多做解释,话锋一转,用十分认真地表情说道︰章质夫的《强兵三策札子》廷议早就已经通过,枢府也已颁布公文于诸路府州军监。惟陕西一路,因为烽火不熄,振武学堂以及军事小学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边患初定,某欲在环州、延州等沿边州城,创建振武学堂以及附属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并以环州之振武学堂,为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在其中为狄郡马建庙祭祀。而诸州军事小学校则首先招收忠烈遗孤以及父母死于战争之平民孤儿 此乃善政。不待石越说完,张守约便已经称赞起来。自从章楶《强兵三策札子》通过以后,大宋各路都相继建立了振武学堂,在南方与沿海,还有部分路成立了伏波学堂。而军事小学校与高级学校,也在两成左右的府州军监开始一一创建。虽然富裕之家与士大夫之家自然不会愿意将自己家的男孩送入军校,但是也有许多非常贫困的家庭以及军属会为孩子选择这条道路。毕竟这是难得的全免费教育,可惜的是名额有限。而陕西路在这方面显然是严重滞后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学政范纯仁粹对此兴趣有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陕西战争不断,使得许多事情都被压积下来了。现在石越提出此事,却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的确如石越所言,战争之后,势必会增加许多孤儿,将这些孤儿招入军校,绝对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石越的目光扫过张守约与何畏之,道︰振武学堂与军事小学校之山长,按例自然是张大人兼任。但是张大人军务政务繁剧,还须有一个祭酒协助。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动,但同时却又有几分犹疑。 石越的邀请颇具引吸力。虽然振武学堂只是培训节级的军校,远远比不上讲武学堂之影响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节级是肯定要升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认为军事小学校的学生,很可能会成为将来大宋军事力量的骨干。而陕西路因为身处宋夏边境,其在大宋军事力量中,绝对能占到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这从长远来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响力的。 但问题是,何畏之不认为自己有那么久的耐心。 出于一种天性,他隐约感觉到宋夏之间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而其爆发的时间却不会太久了为了在宋军中得到较快的提升,为了自己的抱负,何畏之认为自己应当设法进入禁军体系才对。 仿佛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说道︰只要先生答应,我可以允诺,先生随时可以回到禁军领兵。 何畏之被石越识破,心中不由一凛,忙欠身说道︰敢不从命。 当晚。与仁多保忠的第二次会面没有任何意外。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签订密约草约︰双方许诺在密约正式签订之后,不得相互攻击。但这一条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毫无价值的,石越无法代替皇帝与两府决定宋朝的和战;仁多瀚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恶。事实上,被称《环州之盟》的密约上面,充满了这样至少是无法立即兑现的条款。仁多瀚许诺的基础,是需要秉常夺回政权。在秉常夺回政权之后,夏国许诺永远向宋朝称臣,在国中推行汉制,双方互市并且扩大通商的规模,并且在大宋需要时,协助大宋出兵,夺回包括大同府在内的幽燕故地。而石越的许诺,则是大宋愿意暂时不进攻西夏,并且,在夏主夺回政权之后,派遣学者、颁赐书籍,并请求皇帝下诏旨,其推行汉制。同时,在必要的时候,大宋愿意出兵相助。 除去这些之后,才是密约中较为实际的内容。双方同意秘密互市,宋朝愿意卖给仁多瀚包括茶与棉布、丝绸、香料在内的大部分商品,同时愿意出售部分武器给仁多瀚,自从钢铁业大步发展与军器监改革之后,宋朝整编禁军兵甲之精良,已经超过西夏人。而宋朝巨大的产能,更为西夏所望尘莫及。让仁多保忠遗憾的是,石越断然拒绝了卖震天雷或霹雳投弹的要求,也不愿意卖盔甲与铁锭。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仁多瀚的筹码少得可怜。能作为回报,仁多瀚将卖给宋朝一定数量的战马、牛、羊以及食盐,同时释放全部宋军战俘。 唯一让仁多保忠认为是意外收获的,是石越同意释放几次战争中仁多部的战俘,并且愿意释放一部分仁多瀚指定的其余部落的俘虏归夏。虽然这是有条件的每三个战俘换一匹两岁到三岁的战马。但对于人多即是力量,特别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带着满意离去的仁多保忠在两天之内,就放归了仁多部所有的全部宋军俘虏。石越在迎接这批战俘归国之后,便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张守约。为了防止种谔从中作梗,石越先将种谔调回庆州,又留下一个安抚司官员协助张守约处理互市事宜,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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