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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宋卷七:陇西行 阿越 25440 2023-02-05
绥德以南曰淮宁河,沿河距绥德四十里,有怀宁寨,又四十里,有新筑绥平寨;淮宁河以南曰吐水,蕃人谓之灌筋水,过延川县北入黄河。有支流名清涧水。清涧水入吐延水处,有青涧城,至怀宁寨七十里,至绥德城一百一十里。此皆边防要寨,延州之险扼处。 延川县城北九十里,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辄燃。或谓六月取之,涂疮疾即愈《天下郡县书.陕西路》(熙宁九年刊,桑氏书局) 初,用刘舜卿谋,伏军于吐延水以北,淮宁河之南。使张约节制八千长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怀宁寨,张声势。而以姚兜领振武军、沿边弓箭手、未整编禁军及教阅厢军计三万五千众,偃旗息鼓,伏于冲之后。又命种谔领龙卫军九千与蕃骑三千,皆马军,伏于绥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闻冲来,以嵬名大王领马军两万,步军一万五千余人,击之。每与战,大宋兵皆不利,少却然守约典兵日久,威名甚着,其兵部伍严整,虽退不乱,西夏诸将皆惮其威名,又虑怀宁寨与之特角,亦不敢迫。两军僵持有日。 及是夜,种诂燃烟花以召援军。守约丑正造饭,寅正即举兵大出,简八百精锐敢死之士于阵前,皆执强弩,而使蕃兵护两翼,守约挺身阵前,自节金鼓,与夏军战。 嵬名大王亦西夏名将,善知兵,为将谨慎,遂自领步军以当守约,张马军为两翼,夹击守约。守约素得蕃人敬畏,又遗以强弩硬弓,抚之如汉兵,沿边蕃部皆骏勇,至是,莫不死战。夏军竟不能克。 两军激战,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敌众,弓矢皆尽,守约亲冒矢石,左臂中箭,断箭怒吼,奋战不已。

众皆感奋,莫不效死,将士死者二三,伤者四五。夏军虽得势,然自寅正出战,未暇得食,苦战半日,既饥且渴,人困马疲,惟独惧于军法,犹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约度形势,遂举大旗,姚兜尽起伏兵,皆执振武军旗,出守约军后。夏军莫不惊惧徘徊,嵬名大王亲斩两酋长,县头于阵前。其知不能免,竟亲率五千众断后,令其子嵬名多磨领余众退至绥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当一鼓之击。姚兜兵至,夏军稍触即溃,自相蹈籍,姚兜纵兵击之,杀伤无算。嵬名大王知大势已去,三呼亡矣,竟自自刎于阵前。 姚兜遂合张守约兵,穷追嵬名大王余部,会遇大风,风沙迷眼,方止。 姚兜、守约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绥德。其军容鼎盛,秉常以下,尽皆惊怖。 《西夏纪事本末长编.绥德之战》

熙宁十一年,正月。 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派节日的气氛。自熙宁十年十一月以来,帝国的北方地区,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至正月二日,汴京又是普降大雪,自今尚未消融,残雪挂在树枝上,竟显得十分的娇憨可爱。 在汴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大相国寺前,此时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墙边临河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人在那里搭了个小小的茶棚,摆了几张桌椅,煮上一壶茶,俨然便成了一个简陋的茶馆。许多的市民游玩累了,便会到这里来,掏上几文钱,买一杯茶坐下歇脚,一面听一个五十多岁的李秀才,口沫横飞的说着一本署名为卫辉张氏的《上古神仙评话》的新话本。 不过这一天,李秀才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开讲他的神仙故事。

众位看官,今日要说的是,却是本朝前不久发生的一桩大事 这一句话,顿时将茶客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话说去年十月,西夏国秉常兴无名之兵,来犯我大宋边境。想那秉常不过是天狗星干犯天条转世,又如何能敌得过我大宋有左辅星君石学士坐阵 其时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机早已化解,捷报传至京师非止一日,但是具体的详情、战况,民间却无人知晓。之前两军激战正酣之时,因为情报传送滞后,连皇帝与枢密院都是一夕三惊,京师曾经谣传了十余日,道是石越已被西夏人俘虏,绝食殉国,西夏兵锋直抵长安。皇帝赵顼坐立不安,一夜之间,三次召文彦博入宫。好在文彦博毕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卧家中酣睡,对皇帝的诏书,只是让人轻轻回一声断无此事便不再理会。最后还是皇帝亲自去文府,见到文彦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这才安下心来,放心回宫。皇帝尚且如此,民间虽然新闻管制,但是却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京师之中,莫不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打点行装,准备去杭州避难。直到文彦博拒赴皇帝诏的消息传出,人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果然,几天之后,便传来庆州兵退的消息。再后来,宋军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师。在京师中等待祝贺正旦的各国使节,纷纷上表拜贺;皇帝下诏京师放花灯十五日,普天同庆。老百姓到这时,才铁了心相信宋军的的确确是打了大胜仗。于是对石越这个文臣的怀疑,立时转变成一种神秘主义的信任。

这个时候,坊间自然也流传出关于宋军大胜的无数版本。而老百姓们无论信与不信,都同样津津有味的听着每一种流言。 那姚、张二将军破了嵬名大王,便兵合一处,计有大军二十万,直驱绥德城。见着西夏人,也不喊话,挥兵便杀将过去,小隐君见援军到来,也从城中杀出。那西夏人攻了几十日的城,人马疲惫,士气低落,哪里能当住我大宋精兵,一个个以一当百,如虎入羊群,竟将西夏兵杀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还有数十万大军护着夏主,狼狈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张二将军都是步兵,如何又赶得上,眼见着夏主就要逃脱,便在这时 说到此处,李秀才便戛然止住,注视众人,微笑不语。 众人正听到紧要处,见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这时,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说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板见众人如此,忙走将过来,笑道:众位可知为何这李秀才如何知道这般清楚? 众人见老板如此相问,都是一怔,不由大笑,现在谣言纷纷,其实众人心中,也都是将信将疑而已。却听那老板说道:这次回京捷报的,有一个兵汉恰好是李秀才的亲戚,李秀才下了本钱,买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这点真情。我说众位,亦不能白听这一回,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才是正理。 众人这才明白,有几人便掏出几文钱来,放到李秀才桌前一个盆子里。李秀才眯着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见钱已差不多,这才拱拱手,做了一个团圆揖,继续说道:便在此时,便听一声炮响,种谔将军率十万马军杀到,原来石学士早就伏下这一路人马。便听夏主大叫一声我命休矣!眼见着便要在劫难逃。

难道竟将那秉常给活捉了?座中有人诧异地问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处,那西夏军中杀出三名降将,竟生生将大宋兵挡住了,护得那夏主逃出生天。李秀才长叹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 哎哟!在场众人尽皆折腕,有人恨声问道:那些降将却是什么? 一个蕃将禹藏花麻,一个汉将李清,还有一个,便是文焕那狗贼!李秀才又抓起惊堂木,仿佛将那案子当成了文焕本人,狠狠地拍下,骂道:这三个降将救出夏主,大宋兵轻骑直进,兀自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两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转世,还会点妖术,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种将军无奈,只得退兵。 啊?众人尽皆听呆了,有人问道:那夏主会妖术,这又当如何是好? 这不用怕。李秀才摇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会妖术,我大宋皇帝却是紫微星君下凡,石学士更是左辅星转世,若是当时石学士在绥德,那秉常便逃脱不了。众位想想,那西夏人倾国而来,何以石学士便知道要伏兵绥德呢?可见他确是能掐会算无疑

李秀才滔滔不绝地说着种种传说,众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众人丝毫没有注意,在这个简陋茶棚的角落中,有两个俊雅的男子正在低头喝茶,只是时不时拿眼睛扫上这边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么兴致盎然。 大宋这次真的大胜了么?相公。如果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惊讶的跳起来,原来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极低,茶棚中众人谁也没有留意。 被她称为相公的男子,却只是神不守舍地唔了一声。若有认识的人见着他的样子,必然大吃一惊,原来他竟然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桑充国。叫他相公的人,自然是他的夫人王昉无疑。 王昉似乎有点恼怒,嗔道:相公? 嗯?桑充国猛地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么?

桑充国口中说出来的话,让王昉大吃一惊。我在想,这次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处的,可能只有子明而已。 若能大胜,怎么于大宋不是好事?这是我爹爹梦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纵然他与石越有隙,心里也会高兴。王昉不解中带着几分嗔怪。 桑充国皱了皱眉,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端正了一下身子,沉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朝廷里的天子与百官,按照经书所说,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来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则是协助天子牧守万民的。而天意,其实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达上天 是啊?这有何不对么?王昉疑惑地眨着眼睛,习惯性地托腮问道。 而子明却曾经说过,天子不是受命于天,而受命于民。两位程先生与岳父大人也说,天下非天子之私产,天下是祖宗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这自是正理。王昉笑道:本朝立国以来,士大夫莫不奉行。纵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为私产。这些道理,其实不待石子明来说明。石子明不过是集前贤之大成而已。她说的却是事实,宋朝本是中国历史上民本思想最浓厚的时代,惟后人无知,将宋朝中央集权的加强等同于所谓封建专制的加强,将一个明明是中国历史上宰相与外朝之权最重的时代,硬生生地说成是皇权加强的时代。 却听桑充国沉声问道:既是如此,那么,究竟什么样的朝廷才是一个好朝廷呢?无论天子是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民,归根究柢,天子都应当顺应民意。那么,是不是应当得出这样的结论,惟有顺应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无知之时。王昉沉吟了一下,说道:所以,应当如圣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时二人早已忘记身处的环境,更是将说书人与他的听客抛置脑后,全心全意地讨论起来。 桑充国怔了一下,笑问道:那娘子以为,何为仁政? 大抵轻徭薄赋,简刑宽政,可称仁政。 我以为不然。 啊?王昉听到夫君这样的回答,几乎是惊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的眼中,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我反覆翻阅石子明的著述,又与二程先生、邵先生几经讨论,方才得出这样的结论桑充国虽然压低着声音,却掩饰不住情绪的激动,所谓的仁政,应当便是一个好的朝廷应负的责任。一个好的朝其责任,不止于轻徭薄赋,简刑宽政。后人评价诸葛孔明说,为政之要,在于宽猛相济,一律简刑宽政,并非好事。至于轻徭薄赋,自古皆被人所称赞,但是我却以为,重要的并不是是否轻徭薄赋,而是朝廷征收的税收,用到什么地方! 王昉出神地听着。 桑充国略有几分得意,道:此事我曾与岳父大人写信请教,岳父大人亦以为然。 王昉点点头,她自然可以想见,自己的父亲并不会反对这样的观点。实际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这样的观点,只不过没有明确的陈述出来罢了。 百姓交税服役,供养天子及百官,此为理所当然。然则,这交上去的税,所服的役,却必须所用得当。否则,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是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财赋,出自百姓,亦当用于百姓,方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国之内,有天子,有百官,有军队,此皆坐食傣禄者。百姓之所以供养天子、百官、军队,是为天子与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无盗贼;军队能够抵制外侮,使边疆无烽火。然后方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以此观之,则朝廷之责,是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换言之,则可说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之政事,皆是恶政。何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轻徭薄赋,简刑宽政。但凡训练军队、兴修水利、贩济灾民、鼓励生产、办学校、建药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为仁政。而最要紧处,则是仁政并非是朝廷之施舍,而应当是朝廷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若其不为,便是失职。 桑充国的观点表面上看来平平无奇,但是细一思之,却是发聋震聩! 王昉忍不住喃喃说道: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她委实是震惊了,开始桑充国反对以简单清静少为思想作为仁政的标准,这一点身为王安石的女儿,她并不觉得如何新鲜,但是当桑充国说出原来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之时,她却是震惊了! 原来百姓们完全可以不必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实只不过是朝廷的职责所在而已! 两位程先生如何说? 大程先生与小程先生皆以为是。桑充国的语气中,显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观点,是连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并不知道,甚至连石越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因为石越是带着救世主的心态去进行他的著述,哪怕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识,再诚惶诚恐,但是他在心态上,却不可避免的居高临下了。 于是他虽然在书中告诉士大夫们,治理国家应当如何如何,但是却表现得循循善诱,他不敢大胆地指责统治者这是你们应当做的!他只是告诉他们,上古的圣王是这样做的,然后暗示他们,这样做就符合圣人的标准,会有好的结果,在历史得到好的评价。 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说石越不知道这些东西,但是不管是出于谨慎也好,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也好,总之,最初喊出这一声这是你们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国。所以,他的确有理由感到骄傲的。 不过桑充国没有意识到的是,在熙宁三年说出这些话,与在熙宁十一年说出这些话,还是很不相同的。在石越的著作经过八年的传播之后,他喊出这些话来才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王昉凝视桑充国一会,心中也为他感到骄傲。同时却又一点不满,她在心里微微嗔怪为何桑充国之前没有和她讨论这些事情。显然,桑充国有这样的想法,已经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国最先所说的话,不由奇道:那方才相公说,无论胜与不胜,其实于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处的只有石子明。与此事又有何相干?打败西夏,使边疆无烽火,不正是相公所说的朝廷的职责么? 可我现在却认为,这并非是当今的急务。沉吟了许久,桑充国方说道:打一场大战,败了不必说它,便是胜了,也是累得无数的百姓转运于道,不得安宁。而花费的钱粮,更是不可胜计。若肯将这些钱财用来办小学校,便是让天下的童子都读书亦不是难事。朝廷养著成千上万的冗兵冗官有钱,打仗有钱,惟独要来建小学校时,却立刻没钱,只是骗得老百姓出钱义学!桑充国提及此事,不由愤愤不平。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不能很快见利之事,朝中也难以通过。 除此以外,去岁灾民,以十万计,皆在等待朝廷赈济。去年有几名学生分赴各路统计,发现各州弃婴,有增无减,而慈幼局却往往力有不逮,数以百计的婴儿因此天亡。各地又有许多村夫愚妇,有病不治,反信巫术,若朝廷能多开医药局,岂非能多活许多人?朝廷官员,若误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这些人死去,难道便不是朝廷之过?为何却可以熟视无睹?军队虽然是国家所必需,抵御敌寇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观子明所为,却似有开疆拓土之志。此次若能擒着秉常,一举灭了西夏,倒也罢了。现在听各处传闻,只怕秉常有惊无险。朝中诸公闻此大捷,必有人鼓惑圣听,盼着今年一举灭夏。大兵一兴,成败未知,而劳动百姓,耗空国努,却是不可避免此于国家,是喜是患?此于百姓,是福是祸? 王昉一时默然。从小她就读过许多征战别离的诗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并不乐见轻开战端。但是收复西夏之地,却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廷训,耳濡目染,岂能不受影响?故此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谁对谁错。若说桑充国对,似乎又嫌迂腐;若说他不对,但那百姓的困苦,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桑充国所说之话,一句也难批驳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国低声长叹道:子明作的好词。只恐自己却忘记了大败西夏,他自然是声名日盛,炙手可热,但是奈百姓何?如今只愿趁着这次大捷,息兵数年,使国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只恐难以如意。 二人说到此处,再无谈兴,不约而同都将目光移向那些还在兴高采烈听李秀才说书的茶客。桑充国见那些人脸上一个个都洋溢着兴奋之色,猛然间又想到,这些人似乎是乐见军队开疆拓土的,这些人的心意,应当也是民意,那么,究竟应当先考虑哪个民意呢?为什么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过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之处,桑充国只觉得原本清晰的脑中如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国没有猜中石越的情况,也没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却猜中了朝中诸臣的心态。 慈寿殿。 太皇太后曹氏的居所,这一天显得十分的热闹。殿外虽然依旧银装素裹,殿中却是炉火通明。曹太后微微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含笑望着殿中众人:自高太后以降,向皇后、朱妃、王妃,后宫所有封号在妃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嫔妃,全部到齐了,皇帝也自然亲临。除此之外,昌王赵颢,嘉王赵頵与他们的王妃、王子、郡主,也被恩诏入慈寿殿请安。 此时由皇帝赵顼与高太后、向皇后陪侍曹太后左右,余人依序而坐,将慈寿殿坐得满满的,众人尽皆笑容满面,不时低声私语欢笑,俨然是一副三代同堂共享天伦的景象。 坐得一会儿,赵顼看见赵颢含笑与赵頵交首接耳,赵頵频频点头。不由笑问道:二弟与四弟却在说何事? 赵颢含笑不语,赵頵红了一会儿脸,又看了赵颢一眼,方说道:臣弟与二哥方才在说,今年这般景象,实是欢喜,只可惜却少了两个人他说到此处,抬眼看赵顼,却见赵顼原本满面笑容的脸,已是如蒙上乌云一般黑了下来,心中打了个突,竟是不敢再说。但他这话声音甚大,满殿皆闻,原本欢声笑语的慈寿殿,在一瞬间,便已安静得连根针都落地都听见。连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出声。 赵颢见赵頵不敢再说,他知道自己这个四弟,一向醉心于医学与仙术、文学,素来不闻外务,对大哥赵颢是既敬且惧,这时被吓得不敢说话,倒也并不意外。当下他缓缓起身,接过赵頵的话,从容说道:此事原是臣弟听说狄咏战死环州,可怜十一娘孤儿寡母在长安,因想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求个情,复了十一娘的封号,把她接到京师,也好有个照应。他说到此处,动了真情,眼睛竟是红了,又低声道:十一娘与十九娘,都是与臣弟一起长大的,骨肉相连,如今她们触犯天威,本是不该,惟盼太皇太后、太后、皇兄、皇后恩泽说罢,挥起衣袂,噗通跪了下来。 他这么着一跪,赵頵原是个本分老实之人,想起从小到大的感情,也是站不住了,紧跟着跪了下来。二王一跪,两个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着身边的孩子,也一并跪了。 赵顼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此时并不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整个宋朝,都还没有人知道狄咏是怎么死的。大战过后,石越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环州城中活着的人口,仁多瀚虽然如约没有杀他们,但是却全部掳入西夏。赵顼已经诏令石越,无论如何要将这些人赎回来。实际上,石越早就在做这件事情了,但是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进展。 不过,无论狄咏是怎样死的,他战死是事实。赵顼对狄咏的怒气,随着他的战死,早已烟消云散。清河恢复封号,其实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虽然赵顼早已决定要恢复清河的封号,可是他心中却希望这件事情,是由他亲自提出来的,而不应当是其他人,更不应当是赵颢! 但赵颢偏偏就提出来了。虽然他假意让赵頵先说,以显示自己并不是想借为清河求情之名,对博取天下军民的好感,但是赵顼又岂不能看出来这等伎俩? 赵顼心中十分恼怒,却又不便发作。他无法拒绝这个请求,总不能让天下臣民以为自己是无情无义的君主吗?忠臣的遗霜、怀着遗腹子的寡妇、与皇帝亲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绝贤王的请求?也许自己并不惧怕这些,但是赵顼却明白,这只会让赵颢贤王的名义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赵顼终于冷静下来,他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笑道:朕岂不心疼这个妹子?前番惩戒,不过是顾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尔。既有二弟与四弟求情,朕明日便下诏,复清河郡主封号。至于柔嘉,她若愿意在西京多留些时日,便由她留几日罢。 皇兄圣明。 官家圣明。 赵顼露出了笑颜,顿时殿中响起一片颂扬之声。死寂的慈寿殿,又变得热闹起来。 赵顼又陪着曹太后说笑几句,赵颢又凑上前讲了几个笑话,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着自己儿子信国公赵俟的王贤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钟,又见曹太后已露出疲色,虽则她与儿子难得见面,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却终是忍心将儿子交还给尚皇后的宫女,轻轻走到尚皇后耳边,耳语数句。 尚皇后微微点头,忙放下正在自己怀中闹腾的淑寿公主,起身请求散了宴。 众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赵顼眼见赵颢夫妇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动,忙唤了声:二弟稍等。 赵颢听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众人散去,赵顼先将曹太后送至寝宫,又送走高太后,这才走到赵颢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叙叙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寿殿,径往御花园走去。一千内侍,慌张得紧紧跟随,只见赵顼与赵颢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悌、友爱非常。 赵顼与赵颢聊了几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宁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赵颢见皇帝忽然问起此事,心中不由一惊,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还记得这等小事。臣弟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顼微微一笑,不去理会,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现在是一岁七个月了。不过天家体制,向来是十七岁出嫁,二弟现在就替她寻婆家,实是太早。 赵颢不料自己这个皇兄,竟然连这点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释道:虽是年齿尚幼,然则为人父母者,莫不盼着子女能安享富贵。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结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结交。然终不甘心将自己女儿,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许入那商贾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没有体面。因此臣弟与卫氏商量,只盼着能许个读书人家,不求显达,于愿已足。皇兄在九重之内,或不知当今之风气,但凡嫁女,都愿嫁进士。连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进士揭榜之日,莫不驱车于榜前,若见着未娶的进士,便强行拉回家,结以婚姻,可见择个乘龙快婿,实是一大难事。臣弟这心思,实与那公卿无二,不过臣弟不敢违祖宗家法,故此只盼着早找个读书人家约下婚姻 赵顼似笑非笑地望着赵颢,淡淡笑道:朕竟不知如今进士竟如此稀奇。不过想那桑充国家的儿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门之后,自然是他日注定的进士。二弟的算盘打得真不错 赵颢听皇帝如此说,干脆装糊涂,苦笑道:虽是如此,却毕竟是被桑充国婉拒了。 哦?赵顼奇道:桑充国连郡主媳妇都不稀罕么?难道还指望着朕许个公主给他家不成?他语气神情,倒似是他从来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赵颢虽然被桑充国拒绝,可是却看不出什么恼怒之色。 赵顼斜睨赵颢一眼,笑道:其实二弟不必为儿女如此操心,朕这个侄女到了十七岁,朕给她许婚便是。包你是个好人家。 多谢皇兄。赵颢连忙欠身答应,同时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毕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马上说道:有件事,臣弟还要冒死恳请皇兄恩准。 二弟但说。 臣弟长子孝骞,现在宗学就读。臣弟想请皇兄恩准,让他去白水潭就读。 这是为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臣弟希望臣这一支太宗血脉,能够早立规律,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渐削,亦不至措手无策,坐困穷途。只是深惧谗言 赵顼却是知道这是赵颢在向自己表明姿态,说明自己无问鼎之意,所以子孙们迟早会变成平民。只不过宗室与士子一同读书,却也颇可疑惧,他亦不能不防微杜渐,当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觉白水潭教得好,朕让有司议之,着宗学仿白水潭开科便是。 是。赵颢不敢再说,忙恭身应道。 与赵颢说过话后,赵顼没有前往崇政殿,也没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寿殿。 他阻止了内侍宫女们的通报,轻轻走进曹太后寝宫,在榻前找了张椅子坐了,静静等待曹太后醒来。 这个时刻,赵顼恍惚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还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在曹后的床边坐着,吃着桌上的贡桔。想着往事,赵顼不觉将手伸向桌上,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 他自觉好笑,见内侍宫女都在帘外,便很没有威严的捏了捏鼻子。 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早已不是继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却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来幼稚的小习惯。比如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稍稍破坏一下自己天子威严的形象。 自从西夏入寇的消息传到京师之后,赵顼的压力就非常之大。他经常半夜惊醒,一会儿梦见西夏那个年青的国王率着骑兵杀入汴京,拿剑逼着自己禅位;一会儿梦见因为军费不足,士兵哗变,宋军大败,自己跪在太庙之前,被烈日暴晒;一会儿又梦见灾民作乱,不可收拾,赵颢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数落他承受着难以想像的精神压力。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赵顼不得不经常通宵处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赵顼夜访文府,见到文彦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羡慕文彦博的从容。 真有古人遗风啊。赵顼常常不自觉地这样的想着,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那份从容。哪怕是在夜里批阅奏章,他都反覆的在明明知道没有军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寻找,生怕有遗落的军情奏折没有看到。这种强迫症折磨得赵顼几乎崩溃,但是在臣子们面前,他依然还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个禁中,没有人能给他安宁的感觉。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在心慌意乱之时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从他十六岁受封颖王以后,那奶奶般的慈祥后面,却始终保持着一份礼貌的距离。 王安石他原本也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虽然他对王安石,依然存着一种类似于师生的情谊,但是熙宁二年、熙宁三年之时的那种信任,早已不再。 石越曾经也是可以信任的,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经让他有朋友之谊的感觉的臣子,但是时间也这种关系变质。石越变成了他能干的大臣,但是因为太能干,却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韩维、文彦博,都可以信任,但那只是君王对忠臣的信任而已! 惟赵顼自己知道,贵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惫之时,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倾吐的对象,找不到一个靠背的地方。 想到这些,赵顼不由有点索然。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石越在陕西毕竟是打了大胜仗。不过,打赢了战争,并不意味着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实际上,战争的时候,许多事情,他可以暂时搁置,不去理会,但是战争结束之后,这些问题却都必须一一面对。 现在,赵顼便搁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待曹太后醒来。 让赵顼担心的是,曹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差,绝非是寿年还长的景象。 官家?曹太后略带惊讶的呼唤,打断了赵顼的思绪。赵顼忙转过头去,却见曹太后已经醒来,正吃惊的望着自己。 娘娘。赵顼注视曹太后,微笑着唤道。 外间的女官早已听到动静,早已进来几个人,扶着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凤床上,挥手让女官宫女们出去,端详了赵顼一会,笑道︰官家如何还在此处? 赵顼踌躇了一下,从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递到曹太后面前,说道︰朕想请娘娘拿个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过奏章,斜躺着翻阅起来。赵顼仔细观察着曹太后的神色,只见她开始时还从容平静,脸上看不出波澜,愈到后面,眉宇之间便锁得愈紧,最后双眉间竟是皱成一个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后读完奏折,赵顼沉声说道︰眼下西夏兵刚退,便有边帅互相攻讦,实非国家之福。况且朝中还有几件大事,亦不能不办,许多事情如同乱麻一般交杂,朕实是深以为忧。 曹太后微微颔头,又问道︰这只是石越弹劾高遵裕的折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子进呈么?卫尉寺又有何说法? 高遵裕前后递进来两封奏章,一封是奏闻战况,并弹劾石越处置失当,置失陷名城,使狄咏殉国、何畏之等诸将或死或失踪,上万百姓沦于敌手。另一封却是自辩的折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调之兵尽数派往平夏城协助种谊,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后立即征调兵马救援,只不过是拖延了些时日。遵裕且说,缘边州军,向来各有辖区。各州军分驻兵马,互为犄角,虽不能大胜,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马首先当防渭州之寇,而环庆自有种谔之兵。石越以文臣典军,不晓军事,冒险用兵,尽起环庆之兵往延州,又调环州知州张守约领长安兵,使环庆无名将,方有环州之败。此番大胜,不过是一时侥幸。设使夏主不往绥德,改攻环庆,长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轻率行事,是拿陕西军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静静聆听,没有插话,脸上亦无异样之色。 却听赵顼又说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经见着。战前他已画好方略,熙河之兵仓促间难以调动,石越令其牵制西夏西南之敌,使其不敢妄动,这点朕是深以然为的,兵法说,千里趋利,必厥上将军。便使征调熙河兵,亦是疲惫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为西夏所瞩目,其地归未久,蕃部尚未完全归心,一旦调动,更易泄露军机,此所得不足以偿所失者,而以种谊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将重臣,居中策应平夏与环庆。石越与诸将事先已侦得环庆是仁多瀚领兵,知其与梁氏有隙,故盛设疑兵,使其不敢攻环庆。而倾环庆之兵往延绥。不料仁多瀚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约,则遵裕当起渭州之兵往援,则环庆不至有失。又言狄咏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环州不当失陷,狄咏不必死国。是以石越劾其轻慢军机之罪。 虽然是名将之后,但是曹太后毕竟是女子,并不懂军事,但是对于处理纠纷,平衡各种关系,稳固权力,却自有自己的见解。实际上做为一个最高统治者,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她不动声色的听赵顼说完,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其余诸将又是何说法? 大抵渭州将帅、军法官,皆言平夏城战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备,皆派往平夏。种谊亦言敌攻平夏城日急,确是事实。由是观之,遵裕非是故意轻慢。卫尉寺呈渭州神锐军都虞侯之报告,亦道渭州实无兵可派,而遵裕是临时征集。朕想遵裕本是戚里,为人素忠朴,为国守边有年,颇得蕃汉将士之心,是国家重臣名将,非不知轻重之人。且其方处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戴罪立功之机会。遵裕与越,素无怨隙,论之则是越于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于死?此事不合常理。或其确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问过枢府? 赵顼脸上泛出苦笑之色,文彦博以为,高遵裕不能调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须查证。至于其指责石越不会用兵,以陕西为赌注,则不过是攻讦之辞,当严辞责之。缘边州军,旧制确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于各紧要处分驻大军。然此不得已而为之,是不知道西夏人将从何处入寇,而朝廷有守土护民之责,不可轻易委之予敌。现今既已事先得知西夏人进犯方向,不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之,而依旧使各州军分兵自守,虽为稳妥,却是误国之臣矣。此中智以上不为,何况石越。 文彦博是公允之论。 而王韶则以为,当斩遵裕以号令三军。 曹太后略觉惊讶,诧道︰为何?她惊讶的并非王韶主张要斩高遵裕,而是王韶素与石越不投契,此番却为石越说辞。不过赵顼却不免会错意,解释道︰王韶以为朝廷置安抚使,本意便是要节制沿边诸帅,以御外寇。诸州府军监郡守及缘边边帅,虽有直达两府之权,但每至战时,则不得违背帅臣节制,否则安抚司之设,再无用处。王韶又以为高遵裕之辞,皆是诡辩,环庆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岂有临时征集军队之理?况临时征集之守军,不过不能战之厢军、乡兵,又有何用?他若无兵可派,便当径直回报石越无兵可派,不得以诡辞欺瞒主帅。是以王韶以为,凭此一状,便当斩高遵裕以明军令。 王韶之论,虽不无道理。然他之见识,毕竟不如文彦博。曹太后听完,轻轻的评价了一句。 赵顼微微端正身子,认真的听着。 曹太后又继续说道︰祖宗惩于唐藩镇之祸,于边帅之置,实有深意。此次西夏来势汹汹,但依祖宗旧制,虽然不能有此大胜,但是只须边臣守御得法,亦不当有倾覆之危。只是缘边百姓,难免要受些灾难。她见赵顼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有话要说,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听哀家说完。 是。 哀家并非是说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旧法御敌,虽无大险,却不能有大利。虽能阻住西夏之兵,却不免今岁去了,明年复来,边患终是无穷无尽。况且天子为万民父母,使百姓沦入夷狄之手,为人父母者岂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说得什是。 石越此番御敌,几乎有机会毕其功于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侥幸逃脱,西北之局势,几乎一战而定。哀家虽一妇人,亦知此诚百年难遇之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比起环庆那一点点风险来,其利远大于弊,诚如文彦博之言,中智以上,可知取舍。惟其事亦须杀伐果断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辈,虽知良机难遇,亦只能坐视。石越以一文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其又能亲自坐镇庆州,勇气不逊于古之名臣,以一文臣能此,尤是难能可贵。此等事不可处处求全责备,哀家虽是女流,不懂兵事,但却知世间之理不变。试想若石越既能在绥德伏兵破敌,又能使其余各处不冒一点风险,本朝百年来岂无名将?陕西一路若有此实力,西夏早已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来做?况且西夏人并非愚蠢,若陕西有此实力,其又岂敢犯我边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为此,方敢狂妄干犯天威。 赵顼细听曹太后分析,心中不由甚是钦佩。他知道曹太后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陕西的实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条析,却是毫厘无差,与文彦博的话大多契合。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见略同。赵顼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 曹太后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力不免有点接继不上,停了好久,方继续说道︰若哀家所见不错,那石越是有功无过,遵裕之辞,多是攻讦。 朕理会得但赵顼考虑着如何置辞。 曹太后微笑望着赵顼,笑道︰哀家知道官家所忧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听石越军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讦石越,却是事实。若按理而言,则高遵裕须严惩,再派枢府与卫尉寺,前往查验。他前罪未了,又添新过,虽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起码也要落个某州安置之罪。但是,哀家却以为,此番高遵裕却不便重惩。 赵顼听曹太后说中自己的心事,当下忙说道︰娘娘说得什是。只是石越弹章言辞激烈,眼下朝中有一帮大臣御史,亦颇觉不平。若不处置,却怕内则不能安朝野议论,外则难服石越边将之心。 曹太后略停了一会,说道︰石越立下这般大功,声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里之亲,宿将重臣之名,犹以不服号令之名得罪,是日后边将再无人敢轻慢石越之令。如此则是朝廷假石越威仪过什,于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来善始者不必善终,官家当慎之。若是恐谏官御史不愿善了,哀家倒有一策。 还请娘娘赐教。 官家可知章惇的案子可曾结了? 赵顼一愣,望着曹太后,心中忽然一动,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后含笑点头,悠悠说道︰只是官家须给你母后家留几分体面。 朕理会得。赵顼笑着答应了。他这几日来,最为难的便是不知如何处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发援兵,赵顼根本不可能凭着几封奏章分辨清楚。几个宰臣或为高遵裕辩护,或为石越说话,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辩辞是勉强了一点,但却也并非完全说不通。何况,就算是王韶,也说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于死地。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赵顼的角度来看,若是打了败仗,那还有必要找一个替死鬼来向天下做一个解释,但现在既然是打了胜仗,这点小小的纠纷,根本不是重点。真正要紧的,还是如何在石越与高遵裕之间寻一个平衡点。 对于高遵裕,如果处罚重了的话,一怕使石越威仪过什,又毕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过狠辣;但若是不处置或处置轻了,休说石越难以答应,朝中的御史谏官,还有一些如王韶这样的大臣,都不会善罢干休,他素知这些臣子的脾气,可不是皇帝一道诏书能打发的。因此,他为难了许久,总算这次找到了法门,心里不由感觉大大松了口气。 赵顼打扰曹太后已久,事情既了,便准备告辞离开,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见曹太后身子一晃,仰身便往后倒去。赵顼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却见曹太后早已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娘娘!娘娘!太医!来人,快宣太医! 在赵顼慌乱的高呼声下,慈寿殿很快就乱了套,慌了神的女官宫女们到处跑动喊叫,内侍们穿进穿出,很快,曹太后忽然昏倒的消息,便传遍了个整个禁中。二后(皇太后与皇后)四妃以下,所有的嫔妃带着尚未开府的皇子皇女,很快都来到慈寿殿外请安。但除了二后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挡在殿外,但没有诏旨,却没有人敢走。慈寿殿外顿时聚集了黑鸦鸦的人群,一些嫔妃低声的抽泣着,还有一些人则口中喃喃有词念起佛来。 而不久之后,宰相吕惠卿、枢使文彦博,也率领文臣百官,写好请安折子,递了进来。在吕卿惠的安排下,有司开始准备祁祷祭祀,到了下午,开封府内宫观就自觉开始为太皇太后祷福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经历过四代皇帝,曾经垂帘听政,在臣民心中享有极高声望的太皇太后曹氏,正处在病危当中。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后的病危,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对大宋朝廷中的大臣而言,这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因为曹太后并不是毫无影响力的女性。她的病危,不仅意味着所谓的旧党,少了一座真正的靠山。同时,曹太后的病危,也对朝廷中正在讨论的另一件大事,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变数。 熙宁蕃坊,宝云斋。 一个从外表看起来约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细地欣赏着一块麒麟竭(注:一种多年生藤本植物,属棕榈科省藤属。其叶为羽状复叶,小叶为线状披针形,上有三条纵行的脉。果实卵球形。外有光亮的黄色鳞片。通常缠绕在其他树木上。茎可以长达十余。如果把它砍断或切开一个口子,就会有像血一样的树脂流出来,干后凝结成血块状的东西,是很珍贵的中药,称之为血竭或麒麟竭。经分析,血竭中含有鞣质、还原性糖和树脂类的物质,可治疗筋骨疼痛,并有散气、去痛、祛风、通经活血之效。除茎之外,果实也可流出血样的树脂。)。宝云斋的掌柜阿卡尔多不时地用夹杂着尊敬与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尔多虽然来到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个月,但是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却一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客人,身分非比寻常。 宝云斋位于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门附近。在这里,有一块约占有三条巷子的区域,这是最近开封府独特的景观之一。这块地区,是两年前由开封府开辟出来的新蕃坊,东京市民通常管这里叫熙宁蕃坊。 熙宁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区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个。与之前的蕃坊不同,这里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来的胡商之外,还有众多在汴京读书的蕃部继承人与他们的跟随。所以,这几条巷子中,既不乏高门大户,也有热闹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却绝不止胡商蕃人,许许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员,都喜欢来这里探异。因为在这里能买到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在众多的店铺当中,宝云斋毫无疑问,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这块麒麟竭,是产于大食国的么?中年男子没有回头看阿卡尔多,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威仪,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虽然到汴京时日尚短,但是若从跨入凌牙门那一天算起,阿卡尔多来大宋,却也快三年的时间了,颇有语言天分的他,基本上可以听懂汴京官话了。当然,他即便没有学汉语,也能听懂中年男子语气中的那种味道。这是一个官员。他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一面快步上前,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处站下来,用带着礼貌的微笑的表情,操着对外国人来说已算是相当流利的汉语说道︰大人,这、是、索科特拉岛、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事实上,他并不知道索科特拉岛在什么地方。 罢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块麒麟竭血色莹如镜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尔多恭敬的答应着,心里一面盘算着如何更有技巧的向这位不喜欢旁人多语的宋朝官员推销别的商品。 忽然,那个中年男子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芒,这次他注意到了这个胡人对他的称谓。 你叫我什么? 阿卡尔多一脸茫然的望着中年男子,问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问了一次︰你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尔多笑道︰我看、大人、的、举止、与、神态,一定、是、大官。 中年男子闻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头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尔多的观察并没有错误,这个中年男子,的确是大宋朝廷的官员待罪在身的卫尉寺卿的章惇。 身陷一桩大案之中,几乎身败名裂的章惇,并没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员们一样,躲在府里寝食不安,不敢出门。在章惇看来,事情既然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就更没有为难自己的理由。这几个月来,他把东京各个热闹所在,都挨次逛了个遍,丝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条死不悔改的罪状。当然,无论表面上如何,章惇的心情,总是高兴不起来的。他恢复书生时代的行径,来逛逛街市,其实也不过是排遣之意。 这时候听这胡商说破自己是个大官,章惇立刻矢口否认,道︰我不是什么大官。说完这话,只觉怅然若失,顿时意兴阑珊,停了一会,又问道︰你可是从凌牙门来的? 我是从欧逻巴(注:即欧罗巴,文中皆用较早的明代译名,因宋代译名无考。)的义大理亚(注:即义大利,文中皆用较早的明代译名,因宋代译名无考。)来的。 欧逻巴?章惇觉得这个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会,方明白原来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见过,他顿生好奇之心,当下问道︰意大理亚离中土有多远?听说那边有个罗玛国(注:罗马),是泰西大国,立国已有数百年,曾将什么海收为括入版图当中?那个罗玛国离意大理亚多远? 阿卡尔多听章惇问起罗玛,倒也不并不是太吃惊。他来大宋之后,本以为大宋人对欧逻巴应当一无所知,但却不料许多读书人都知道有个罗玛国。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之功,只以为大宋人文明发达,了解远较欧人为多。这时候又听章惇提起故国,万里之外,倒是颇觉自豪,说道︰意大理亚便是罗玛国。 章惇吃了一惊,在石越笔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罗玛国有文物典章,其历史比起大宋建国的历史要久远许多,可以上溯到汉朝,并非匈奴、突厥这样的蛮族可比。他又听说罗玛国与大宋之间,有大食阻隔,连百姓商贾都难通往来,这时候听阿卡尔多自称是罗玛人,当下言语中都客气了几分,又问道︰敢问掌柜的尊称大名? 我叫保罗.阿卡尔多。大人叫我阿卡尔多便是。 嗯。章惇点点头,只觉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问道︰你是如何来到大宋的?他浑然没有注意到阿卡尔多依然在称呼他大人。 阿卡尔多认准章惇是个大官,兼之又关照了他的生意,当下也有意结交。当下便让伙计给章惇看了座,细细说了起来。 原来阿卡尔多出生于意大理亚的罗玛城,在勿搦祭亚(注:威尼斯)长大。成年后随商队经商至大食,经常随船来往于勿搦祭亚与达马斯谷(注:大马士革)之间。其时欧逻巴与东方的贸易利润巨大,但是其中转手贸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垄断。阿卡尔多是天生具有敏锐觉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经强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国在五百年后,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与分裂;而基督世界与回教的冲突可谓一触即发,身为商人的阿卡尔多对于这种局势十分的兴奋,因为无论是回教世界内部的战争,还是基督教世界与回教世界的冲突,都很可能会影响来自遥远的东方之国的丝绸、瓷器进入欧逻巴的通道(当时钟表尚未流入欧逻巴),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所有东方的产品,都毫疑问地要涨价,而且必定是天价!于是,早在耶历一零六九年、回历四六一年,亦即是大宋熙宁二年的时候,阿卡尔多便有意寻找一条通往东方的道路。 但此事谈何容易?休说寻找通往东方的道路,便是欧逻巴人想去东方,都会困难重重原因十分简单,这将影响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过这当然不能成为阻止阿卡尔多冒险的理由。在准备了六年之后,阿卡尔多开始了他大胆的冒险行动。他购买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仆人一起伪装成水手,设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队,试图偷渡到东方。阿卡尔多的计画几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长久的欺骗人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在大宋熙宁九年,船队到达注辇国(注:又名朱罗,是一世纪至十三世纪时印度半岛古国,其地在今印度南部的泰半尔纳德邦。)的时候,阿卡尔多夹带的货物被发现,他与他仆人的身分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长下令处死。 历史的轨迹本来到此为止。 但是这位意大理亚人似乎得到天主的关照,正好在船长要处死他的时候,阿卡尔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纪轻轻就率领拥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装中国帆船的商队,旨在进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险要伟大千倍的航海活动的杰出人物,那是正在为寻找合适的向导而烦恼的程栩,此时恰好也在注辇国内。因为大食人与注辇国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后都拒不合作,他在此处已停留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无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运气,却正好碰上了这一幕。在了解到情况后,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长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只说是准备将二人送给西湖学院译经楼以换取官府的支持,骗得了船长的信任,于是在交纳了一大笔赎金给大食船长后,程栩顺利赎出了阿卡尔多和他的仆人与货物。 本来程栩是需要阿卡尔多为他充当向导的。但是阿卡尔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辇国,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愿意随程栩一起向西冒险。但是程栩身为商人,亦不愿自己的利益受损。几经谈判,双方终于签订契约︰阿卡尔多的仆人归程栩所有,成为程栩的仆人,做为程栩的向导继续探险;程栩将阿卡尔多及他的货物送至大宋,为答谢程栩的帮助,弥补程栩的损失,阿卡尔多要与程栩签订八年的主仆协定,在大宋为程栩工作八年,其货物卖出后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归程栩所有。 于是在契约签订之后,阿卡尔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门。其后他又与程家的仆人一起,来往于环南海地区经商,之后又到过广州、泉州、杭州,最后来到汴京。与程栩的两个仆人一起,在这里开了这家店子。 在当时,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来说,杭州、泉州这样的城市,就已经称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尔多第一次到达杭州之时,就感叹万千,认为杭州较之勿搦祭亚美丽十倍,繁荣一百倍。而远比杭、泉繁华十倍的汴京,简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尔多,虽然早已习惯了大宋的繁华与发达,但是却依然睁大好奇的眼睛,观察着一切,并认真的记录下来。 阿卡尔多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来,其中种种曲折艰难之处,让章惇目瞪口呆。待到他说完,章惇不禁叹道︰果然是历尽艰辛,方来到中土。只是我却有一事不解。我听说罗玛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并非毫无产业之人,如何便能弃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来中土?想那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钱没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觉中,说话又客气了三分。 阿卡尔多虽然不知道敝履是什么东西,但是章惇的意思,他却是听明白了。当下笑道︰若是来大宋无利可图,我一定不会想尽办法来大宋;但是我想尽办法要来大宋,却不仅仅是因为来大宋有利可图。 章惇被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呆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频频点头。他虽是儒门弟子,但是对重义轻利的训导却看得极轻,早就知道世间一切熙熙攘攘,无非都是利来利往。但此时听到阿卡尔多这番话,却又是另有启发。不由赞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过誉了。其实,我虽然几乎丧命才来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进行的伟业来,我却是不算什么。阿卡尔多眼神中露出神往与钦佩之色,程公子说,他要率领船队开到大海的尽头,看看大地是不是圆的而我的脚步,却毕竟止步在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惇暗暗想着这个名字,却没有一点印象。显然,这是一个在中土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阿卡尔多看在眼里,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门的时候,就曾经以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是薛将军、凌牙门都督蔡大人、归义城都督狄大人 章惇刚刚含了口茶到嘴里,听到这话,不由噗哧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面盯着阿卡尔多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阿卡尔多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这三位大人,在环南海诸岛却的确是权势最大的人。手执蔡大人画押的文书,从凌牙门到注辇国,一路之上不会遇到任何故意的为难。各国的王储争相希望得到凌牙门与归义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认可的人,便不会有登上王位的机会。所有的土著酋长,包括各国的国王,都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还有凌牙门控制的关税我听说几年之前,凌牙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而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一座美丽的港口城市。虽然还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门的城堡,即便发动五万大军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来 章惇开始还在暗笑阿卡尔多少见多怪,一直含笑听着,但是越听到后来,却越是动容。他虽然担任过卫尉寺卿,但是卫尉寺毕竟一切草创,对于海外领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因此关于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状况,章惇几乎从未过问,所知也是什少。这时候他听阿卡尔多说起,才知道蔡确虽然被贬到凌牙门,却是塞翁失马,在那里竟俨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难怪没怎么听说蔡确想回中土,原来竟是乐不思蜀了。章惇在心里暗暗想道,心里不由一阵轻松。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身上的这桩案子,如何处置,完全无法预料。虽然没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证据,但是一个致果校尉(注:武散官名,唐始置,正七品上,宋沿置。)的死,却并非是一件小事。更何况此事还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 章惇曾经以为自己将无可避免的步蔡确的后尘,可能还会更加严重比如加上虽赦不得归的条文,将一辈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岛之上,连骨灰都不能回归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尔多聊过之后,章惇突然发现,原来凌牙门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就这样,章惇和阿卡尔多一直聊了两个时辰。这中间宝云斋客来客往,阿卡尔多便让两个伙计去应酬。好在宝云斋的东西,都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一般主顾倒也光顾不起。二人聊得起兴起,阿卡尔多干脆便领章惇去后院观看他的私藏。 随着阿卡尔多走进后院的一间精舍。 章惇才发现,阿卡尔多所谓的私藏,其实不过两样东西琉璃与刀。 当时各国技术大都落后于大宋,能卖给大宋的货物,便只有原料与天然奢侈品,当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达马斯谷,便是当时三大玻璃工艺中心之一(注:剩下二处为君士坦丁工与开罗,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纪才成为中心),其玻璃制品就远较大宋出色。当时中土将琉璃与玻璃混称,人们已经改变唐时的观念,知道玻璃是人工制成,但是却以为大食诸国玻璃工艺强于中国的原因是在炼制过程中添加了一种叫南鹏砂(即硼砂)的东西所致。 这些事情章惇不可能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处,对于这种非常贵重的奢侈品兴趣不大,便将目光转移到刀上。 随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弯刀来,仔细端详,章惇立时便被手中这柄刀所吸引。原来他手中这柄弯刀,造型优美,刀柄用金丝宝石镶嵌,刀身上有一种神秘的花纹,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细微的花纹存在。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惇便感觉到一种诡异之气。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达马斯谷刀。阿卡尔多看章惇的兴趣,在旁边解释道︰这种刀其实并非产于达马斯谷。它真正的产地我听说应当是在天竺一个叫乌兹的地方。大食匠人从乌兹买进铁矿石,铸成此刀,锋利异常。 哦?章惇笑道︰不知较倭刀如何? 那却不知道。我并没有见过倭刀。阿卡尔多老实回道︰不过达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断刃,销铁如泥。 是么?章惇没有去怀疑阿卡尔多的话,只是问道︰那这种宝刀想必甚为罕见? 也并不少见。阿卡尔多笑道︰因为达马斯谷刀如此锋利的原因,听说主要是在于乌兹的铁矿。阿卡尔多一面说,一面将一枚铜钱放到桌子上,向章惇笑道︰大人何不试试刀? 章惇微微一笑,挥刀向铜钱劈去,只觉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铜钱与桌子竟一起削为两半。 章惇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与铜钱,又望望手中的弯刀,心中顿时沸腾起来。 你说这种刀如此锋利,其原因是由于天竺的铁矿?望着阿卡尔多,章惇的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 阿卡尔多在这眼神的注视,心中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道︰是的,在天竺乌兹。 阿卡尔多只觉背心发凉。 他在南海诸岛时,已经见识到大宋海船水军的武力。那种程度的舰队,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薛奕的舰队面前,只怕也讨不到便宜。他们的装备已经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这种锋利无匹的达马斯谷刀 阿卡尔多简直不敢想像那将是什么样的虎狼之师。 幸好罗玛与大宋之间,有着足够远的距离。某一瞬间,阿卡尔多的心中,泛上来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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