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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宋卷八:南歌子 阿越 28401 2023-02-05
派人将折可适送往驿馆之后,石越稍稍喘了一口气。 已经三岁多的石蕤的可爱程度,穷尽石越以前想像力的极限,也无法描叙其万一。毫无疑问,这是个精力旺盛得可怕的小家伙。但是石越还是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爹爹远远的望见石越走进内室,石蕤就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声叫了起来,一面伸着胖嘟嘟的双手,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 石越一天的疲劳在这一声含糊不清的叫声中,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吟吟地望着女儿,紧走了两步,一把抱起来,让女儿骑在自己肩上,笑着问道︰璐璐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依当时的习俗,大户人家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有个小名,一般称呼没有出阁的女孩子,或者便唤她的排行,或者便唤她的小名。当今皇太后高氏的小名,便叫滔滔。石越夫妇依着当时的风俗,也给石蕤取了个小名,叫璐璐。璐者,宝玉也。

璐璐最听话了。小石蕤立即奶声奶气的大声回道。 梓儿笑着望着这父女俩,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有明前新采的散茶,给学士泡一壶来解解乏。梓儿一面吩咐着阿旺,一面迎着石越进屋坐了。宋人制茶饮茶方式与后人不同,除刚刚开始出现的花茶外,最常见的是散茶与片茶。所谓散茶,是采芽焙干后所得;所谓片茶,亦称饼茶或团茶。其制法是将蒸熟的茶叶榨去茶汗,然后将茶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内压制成形。在宋时,片茶是茶之上品,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士大夫中时兴的斗茶、分茶,也都须用片茶。但对于石越而言,饮食习惯难以改变,他更喜欢的,反倒是在当时被人们轻视的散茶。梓儿在蜀中出生、长大,当时广汉的赵坡茶、合州的水南茶,峨眉的白牙茶,雅安的蒙顶茶,都是片茶中的珍品,梓儿从小喝惯的都这样的好茶;而分茶、斗茶,梓儿也是箇中能手,但是因为石越的习惯,梓儿也不再喝片茶。于是,这石府上,竟渐渐只有来了客人,才会用片茶招待。此事传出去后,不知内情的人还道是石越节俭,不免又成为一桩美谈。

阿旺答应着去泡了茶。未多时,便托着茶盘进来,分别给石越和梓儿沏了茶。石越将女儿放到自己膝上逗弄着,见茶来了,端起茶先给女儿喂了一口,方才自己轻啜一口。 爹爹,璐璐今天背会了九九歌!石越的这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小石蕤又大声向父亲叫唤起来。 我女儿真了不起。石越方待与梓儿说几句话,没来得及开口,便忙着把茶咽了,赶紧先来哄女儿了。 大姐儿将九九歌背给爹爹听听。梓儿轻声笑道。但凡石府的称谓,大多循的是开封的习俗,譬如将大女儿称作大姐,又如小石蕤唤父亲为爹爹,母亲为妈妈。若依陕西风俗,父亲在当时是被唤为老子的。西夏人称范仲淹和范雍为小范老子和大范老子,其意便是尊其为父。而若依着河北一带的习俗,则子女称父亲为爷或爷爷,如金兵称宗泽为宗爷爷,岳飞为岳爷爷,亦是尊之为父的意思。而在许多地方,子女又将母亲唤作娘娘。但是石府现在毕竟也称得上钟鸣鼎食之家,这些俚俗的称呼一般也难以进府,便是给小石蕤请的乳母,虽是陕西长安人,但在石府之内,也只敢学着说汴京官话。

好啊!石蕤是不懂得谦逊为何物的,听到母亲吩咐,立即坐在石越的大腿上,大声背诵起来︰一一如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中国的九九乘法表,自春秋以来,都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而且持续一千多年,也没有一一如一这一条(注︰里耶秦简最后两句口诀是一一而二,二半而一,其释义兹不详叙。),直到南宋末年,才开始翻转过来,有了后世的九九歌模样。石越本来也不曾注意过这些细节,但一轮到自己的女儿学习,便立即发现其中的别扭,立时将它纠正过来,还为此写了一封公开信给《白水潭学刊》,指出这其中的问题。 小石蕤的九九歌背得什是熟练,很快便背到了九九八十一,石越一面欢喜的哄着女儿,一面在想自己三岁多时究竟能不能背得九九歌,但是想来想去,却只觉得一片茫然,竟是全然不记得了。他在心里摇摇头,叹息道︰还真是老了。口里却不忘夸着女儿︰璐璐真乖。

大姐儿真是冰雪聪明,不愧是学士的女儿,不止九九歌,连唐诗,现在也背得十多首了。石蕤的乳母汪氏也在一旁奉迎着,这汪氏本是没落的官宦家小姐,也是能断文识字、吟诗作画的。 石越高兴得连连亲了女儿两口,梓儿忙趁着这个当儿说道︰前日接到清河郡主带来的礼物和书信 哦?石越一面和女儿互拍着手掌,一面支吾了一声。 郡主在信中说离别日久,甚是想念。又说淑寿公主出落得越发讨人喜欢了,整日和圣人说想看看石家大姐儿是什么样子。圣人因养着延安郡王和信国公,也很是喜爱小孩子,问过几次郡主咱家璐璐的事情。郡主因问,眼前见着陕西可能又要打仗,问我想不想带着大姐儿回汴京小住几个月,一来算是回娘家探亲,二来两家孩子也能有个玩伴儿,三来柔嘉县主在太皇太后驾崩后,一直郁郁不乐,连性子都变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发呆,又与郡主说想去巩义替先太皇太后守陵,郡主甚是担心,我也是能和县主说得上话的,回京住一阵,或者能劝劝梓儿轻声细语地说着,石越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是啊,陕西又要打仗了石越淡淡叹了口气,轻描淡写的说着。但是他话中讽刺的语气,梓儿却是听出来。她温柔地微笑着,善解人意的说道︰依我说,我回一次汴京也好。说真的,离家久了,也甚是想念。我也想看看我侄儿子长什么样了哩 我知道你的心思。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梓儿的手掌。你是说着这些话来宽慰我的。石越干涩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道︰我是舍不得我的宝贝女儿。说罢,狠狠地在小石蕤的脸蛋上亲了两下。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梓儿轻声说道,从郡主的信来看,大哥为帅应当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否则亦不必有这些话。果真大哥能为帅,解除国家边患,我虽是女流,也知道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至少这陕西一路千千万万的百姓,也可以息肩几年了。况且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岂可因为家眷而拖累了。依我说,郡主说也没错。若我和大姐儿在长安,大哥总不免分神我担心的,是没人照顾大哥。阿旺是使唤久了的,我想不若将她留下,我带着汪娘子和几个丫头回汴京便好。

那倒不必。石越一面挠着小石蕤的痒,逗得她呵呵大笑,一面强作笑容,说道︰妳知道我一向不要侍婢照顾的。况且阿旺现在也是个女博士,妳带她回京师,看看能不能让她挑个可意人一句话说得阿旺脸羞得通红,低声道︰奴婢不愿意嫁人。 这才是傻话。梓儿笑道,我这几个大丫头,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若是妳找到中意的人,我总当是妹子出嫁一般。 正是。石越笑道,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况且我还有个小器的心思有你这个女博士在,待璐璐大点儿,也有个人教她大食文字,省了我专程去西湖学院请西席的钱。 大食文字?梓儿瞪大眼睛,惊讶的问道︰让大姐儿学这个做什么? 连阿旺也是十分吃惊,也道︰学士是取笑奴婢罢。 我是认真的。石越能理解两人的惊讶,解释道︰我家女儿可不管什么女子无才就是德,我巴不得她变成才女。

那也用不着学蕃文呀?纵是想读夷文,也有译经楼。华夏这多东西,够她学的了。梓儿还是不能理解。 多学点东西,总是学问。石越笑道,这个世上,真称得上文明的,眼下便只有大宋与近西大食诸国。女儿还小,总不要局限了她。将来她要对大食没兴趣,不学便是。俗语还说,艺多不压身哩。其实以学问来说,越有学问的人,越是处在低处,并不敢以学问骄人。你看那大海,因在低处,百川才能汇聚其中,成其博大。咱们华夏,在别处倒不妨自矜,在这学术上,却不妨以大海之胸怀,自居低处。若是以为咱家学术甚好,便以为别国别族便一无可取之处,闭耳不闻,那终是成不了大器的。故此,不仅我女儿,将来有朝一日,我还盼着大宋所有的读书人,都能有知道外国外族是何模样的本事。休说大食这等大国,便是高丽、倭国、交趾,乃至蒲甘、三佛齐,都未必一无可学之处。

大哥说得什是。梓儿虽然不知道高丽、倭国有何可学之处,但是石越说的道理,却是极其浅显而明白的,她便也接受了这思想。 夫妻俩正在聊着这些事情,忽见侍剑走了近来,在门口说道︰学士,丰参议求见。 石越立即起身,梓儿忽的呀了一声︰学士还没有吃饭呢 石越苦笑了一下,将小石蕤递给梓儿,说道︰顾不得了。妳先想好,看看哪天起程 是。 夫人要出门?侍剑吃了一惊。 石越点点头,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是如果果真他是主帅,他统军在外,家属居然不在汴京做人质,只怕汴京城的三公九卿、谏官御史们都会闹将起来。这种事情,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清河郡主的书信,虽然说得委屈,但以清河的谨慎,八成是承了上意的,这是给石越和朝廷都留体面的做法。因此石越心里虽然不怎么高兴,但是却也只能接受现实。

随着侍剑到了公厅后,石越才发现,公厅内外戒备之森严,竟比平常严密了一倍。公厅中的守卫,本来都是石越亲兵中的亲信,但此时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认识的士兵,石越仔细看去,这些守卫竟然全都是卫尉寺的。这些卫尉寺的士兵,全部穿着标志身分的红底黄边绣着黑色獬豸图案的背心,一个个面容严肃,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似乎厅中的每个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对象。石越吃了一惊,回去看侍剑,却见侍剑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他来传报之时,也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参议丰稷一直站立在公厅之外,见到石越过来,忙大步走到跟前,低声在石越耳朵说了两句。石越心头一震,向侍剑摆摆手,示意他留在外面,便随着丰稷往公厅走去。 进到厅中,便见大厅之内标杆一般挺直的站坐着几个一丝不苟的军官。他扫眼看去,只见公厅左边依次站立着的是兵部职方司陕西房知事许应龙、卫尉寺陕西安抚司监察虞侯任广、枢密院职方馆陕西房主事李赓芸。在他们的对面,公厅的右边站着五个军官,一个是环庆行营监军都虞侯刘过,一个是环州知州张守约,后面三个,却都穿着西夏武官服饰。石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移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这三个西夏武官,石越都是认识的︰仁多保忠!文焕!慕泽! 文焕居然敢以西夏武官的身分来长安! 难怪任广与刘过脸上,似乎见到杀父仇人一般结着寒霜,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而许应龙与李赓芸脸上又是狐狸看见鸡的表情,张守约与丰稷,则是一脸的鄙夷。 在文焕的对照下,慕泽这个叛蕃,反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三个人显然是仁多瀚派来的使节。 但仁多瀚让文焕与慕泽来长安,究竟是什么意思?石越一面缓步走向帅椅,一面在心里忖度着。 将这样敏感的人物,送到长安来,要么是挑衅但这绝不可能;要么就是 石越在心里笑了一下,在帅椅上从容坐下,再次打量着文焕与慕泽。神态倒是挺从容的。石越在心里说道,但脸却同时黑了下去,仁多保忠!不等众人行礼,石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出了仁多保忠的名字,仁多统领是让你将这两个人的人头来送给本帅么? 回石帅,我家统帅确有此意。仁多保忠向石越欠身行了一礼,看都不看文焕与慕泽一眼,便从容不迫的回道。 那好!石越冷笑着,厉声喝道︰来人,绑了! 慢!仁多保忠高声喊道。 石越举起手止住了正要一扑而上的卫尉寺士兵,盯着仁多保忠,语带讥讽地说道︰方才不是你说要送他们人头予本帅的么? 石帅何先不听末将说完来意,再确定要不要他们的人头?仁多保忠始终保守着外交官应有的从容与冷静。 本帅倒要听听。 末将是奉我家统领之命,来向朝廷借兵平叛。并要请石帅替我家统领,向朝廷代为递送表章。 仁多保忠这句话说出来,厅中诸人,除石越与张守约之外,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所谓借兵平叛,任谁都知道,在现在的形势下,不过是为宋军伐夏提供一个借口。仁多瀚打着什么主意姑且不论,有人开门揖兵,对宋军来说,总是求之不得的。 一时间,连任广与刘过,也暂时忘记了文焕这个大叛贼的存在,留神倾听石越的回应。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 正是。仁多保忠一脸悲愤地说道︰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权奸乱国,劫持君王,祸乱朝政。我家统领虽是蛮夷小国之臣,亦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岂敢不发愤切齿?只须能救主君脱此大难,虽粉身碎骨,亦不敢辞。我统领虽在边鄙,亦知天朝上国是礼仪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伦天道之大不幸,世间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善之美之;世间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恶之厌之。今梁乙埋以权奸作乱,所劫持者虽是下邦之君,然所践踏者,却是君臣父子之纲纪伦常。虽蛮夷之人,亦知天朝断不肯坐视此等乱臣贼子,败坏纲常,祸乱天下。况且梁氏父子,一向穷兵黩武,挑衅天朝。两国交兵,军民死者无计,皆原自此贼。天朝岂能不发义师,为天下除此穷凶极恶之贼? 仁多保忠满口大义,神情悲愤,辞色慷慨,当时之人,莫不受三纲五常之影响,听到他这番话,真是人人动容,几乎全然忘记仁多保忠这番做作,亦不过是想大义凛然地把仁多族卖个好价钱罢了。这世间,有些人卖国,身败而名裂;有些人卖国,却似乎委屈无比,竟能赢得许多人的同情,几乎让人以之为民族之英雄。两者高下之别,直是判若云泥。 石越对三纲五常,本来也看得平常。且这等忠臣卖国之事,他所见所闻,见识得也算是多了。哪里能被仁多保忠骗了去?但他心里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干,也故意装成动容之色,静听他继续慷慨陈辞。 故此我家统领派末将前来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乱,以正纲常。下邦君臣,对天朝之恩德,当百世不忘。此处有我家统领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帅代为递交。仁多保忠说到这里时,语气之诚恳,亦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之一般。 石越环视厅中诸人,看到众人表情,便猜知他们几分心思。厅中诸人,虽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说辞所打动,但是倒也不会天真得以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维护什么纲常人伦,人人所想,却都是借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瀚反正,灵州可谓门户大开,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里暗暗感叹。在场的人,连张守约这样的人物,都没能看透仁多瀚的心机。但是石越心里,却明镜也似。仁多瀚犹豫这么久,终于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实是他目前情势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瀚心知自己与梁氏势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西夏所忌惮之人,不过仁多瀚与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毕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响力远不及仁多瀚,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势,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瀚。除非仁多瀚能有足够的力量,来制衡梁乙埋。但是考虑一个日渐强大起来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瀚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别说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梁氏父子达成平衡,纵然有,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宋军一旦挥师伐夏,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说到时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将他置于统一指挥之下,纵然梁氏父子给他方面之权,他也必然陷入两难之境地如果消极作战,放任宋军长驱直入,他在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瀚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而若积极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的要在与宋军的苦战之中消耗殆尽,即便西夏最后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仁多瀚也会成为梁乙埋收拾的对象。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仁多瀚最好的选择,就是公开站在梁乙埋的对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敌人、夏主的同情者与者的同情。他以一种孤臣的姿态,引宋军进入西夏,让宋军与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却可以保持一个微妙的地位,倘若宋军得胜,他就是引宋军入夏的功臣,宋朝绝对不会吝啬对他爵赏,甚至于宋朝在胜利后,还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来统治西夏地区在西夏的内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释,到时候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和宋朝据理力争一番,就可以交代过去,那是宋朝无耻的欺骗了他,利用了他,胜利者本来就不受指责,何况他还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也不用担心,因为他并没有公开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败的英雄!英雄的实力不会有损伤,甚至可能会有加强石越敢肯定,一但宋军失败,最先反戈一击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却会在与宋军的战争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领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时候,甚至还有机会与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统治西夏的大权。 以仁多瀚的算计,在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绝对的胜利者。 但石越却看透了这一点︰虽然仁多瀚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纲常人伦大义的掩护下,仁多瀚却并没有将自己绑上宋军的战车,而巧妙的将自己处于一种局内中立的位置,实在称得上是玩弄权术的高手。 仁多瀚的这份机心,实实在在地骗过了许多人。 石越接过丰稷递过来的仁多瀚写给皇帝的奏章,放到帅案上,目光不断的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来移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将仁多瀚绑到宋军的战车上来。不出力气就想占尽便宜,这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骂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给你榨出油来。 一面想着,石越一面问道︰仁多统领忠心可嘉,乱臣贼子,的确人人得而诛之。然而自古以来,便没有空手乞别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说了半天,石越脸上虽然感动,但张口一句话,便又回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上面来了。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口里却谦恭地说道︰下邦国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乱,愿以河南之地敬献朝廷。此事乃是文将军亲耳所闻。 打白条么?石越在心里头冷笑起来,那地方我若能夺到,你敬献不敬献有何关系?我若夺不到,难道我还真指望着你敬献不成?只是也不能将仁多瀚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即是他有求于我,实际也是我有求于他。但想这般便宜,你仁多瀚却趁早别做这美梦。 但石越尚未说话,这文将军三字,已经惹恼了一堆人。环庆行营监军都虞侯刘过便已忍耐不住,在旁边冷冷地说道︰背祖忘宗的人说的话也信得过么? 陕西安抚司监察虞侯任广也立即附和道︰就是,这等小人的话,可没人信得过。 文焕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在西夏被人讽刺,他早已习惯,但是被自己的国人、同袍讽刺,对于文焕而言,却是更为难受的体验。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年的武状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终于将眼帘垂下,依旧保持沉默。 见文焕这般,唾面自干,无耻低声的讽刺又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但文焕心中此时反而变得坦然。只是默默听仁多保忠去交涉。你们不会知道为了促成仁多瀚主动派人来长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机文焕用自己的骄傲暗暗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若朝廷有疑惑,末将愿作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几乎像个君子的宣言,适时地替文焕解了围,也堵住了众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石越。 盟约自然要订。石越淡淡说道,目光扫过众人,在掠过文焕脸上之上,不易觉察地安慰性的停留了一瞬。但这点东西,华而不实。 河南之土地虽小,虽有数千里;河南之人民虽少,亦有上百万 这些本帅知道。石越打断了仁多保忠的话,尖锐地说道︰然则这些土地人民,毕竟要我禁军将军用血去换。本帅只想知道,仁多统领愿意做点什么? 我家统领愿为王师前驱。然只恐寡不敌众 本帅要仁多统领接受朝廷敕封!石越冷酷的声音,穿透大厅。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仁多保忠的眸子。 仁多保忠不自然地避开了石越的逼视,他没有料到石越如此咄咄逼人。但是自居小臣的人,去拒绝朝廷的敕封,一时却又无法开口。他沉吟了一阵,方才回道︰朝廷恩德,是我家统领的福分。但如今我主君有难,而臣子却受朝廷敕封,传扬出去,世人必说我家统领不义。愿暂辞封赏,待奸臣被诛,我主复辟,再领恩典。 仁多统领忠义无双,又忠于朝廷,朝廷敕封,有何不可?便是贵国国王,亦是受朝廷敕封。名正而言顺,将军又何必推辞? 虽是如此。然实是关系大义名节 朝廷的封敕,便是大义,便是名节。石越毫无退步之意。 此事还盼石帅许末将等合计,异日再为答覆。还望石帅能体谅我家统领的苦衷仁多保忠眼见着石越咄咄逼人,干脆祭起缓兵之计。反正他也没指望一次面谈,便能达成协议。 也罢。石越也知道仁多保忠不可能立即答应,便许了他,又充满暗示的说道︰仁多统领德才兼备,朝廷都是知晓的。亦请将军三思之,朝廷之恩典,绝非寻常。石越说的也是实话,以仁多瀚的身分,果真公开降宋,至少也是三品武官,位列公侯。 多保忠谦恭的答应道,又指着文焕与慕泽,向石越说道︰此行另有一事,便是带文将军与慕将军,向石帅请罪。 提到这两人,在场之人,脸色又变得生硬起来。 两位将军得罪朝廷与石帅非浅,朝廷若加诛戮,绝不敢辞。然而末将此行,亦得益于两位将军从中周全,亦是其有功于朝廷之处。且 且夏国军中,得罪朝廷之人车载斗量,不可胜计。本帅若怪罪此二人,不免使夏国人心生疑忌。若释二人之罪,则有汉高封雍齿、燕昭市马骨之效。是么?石越打断了仁多保忠的话,悠悠说道。 石帅明鉴,末将要说的,正是此意。 朝廷能容天下之士,此事不必多言。以将军之见,本帅是胸心狭窄之人么? 石帅有宰相之量,天下皆知。仁多保忠顺着石越的意思拍了下马屁。 石越哈哈大笑,指着文焕、慕泽说道︰他二人果真欲重新归顺朝廷,本帅又岂会计较些些旧嫌?本帅当亲自向朝廷举荐两位将军,料朝廷亦当不吝爵赏。 石越说出这番话来,刘过、任广脸色当时便变了,二人正要说话,却被丰稷、张守约用眼色止住。只得气鼓鼓地生生忍住。 仁多保忠与文焕、慕泽一同欠身谢道︰多谢石帅。 与仁多保忠的会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之后,在卫尉寺部队的严密看护下,将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驿馆安歇。本来这些事情理应当由职方司负责,但是诸司都是草创,机构设置并不完全。职方司陕西房只有少量直属部队,还要专门负责保护要害部门,因此便只能向卫尉寺借调部队来使用。前卫尉寺卿章惇的才干由此可见一斑,虽然闹出许多事情来,但是实际上是他一手草创的卫尉寺,却是新兴机构中,最先变得较为完善的机构之一。 仁多保忠等离开后,丰稷等人也陆续告辞离去。这些人前脚刚走,潘照临与陈良便走了进来。潘照临屁股也没有坐稳,便笑着问道︰方才刘过一面走嘴里一面骂什么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究竟是何事惹着这刘大炮? 陈良也笑道︰卫尉寺的人,学士终要留几分情面才好。 石越一面将就着吃着刚刚送上来的果子充饥,一面苦笑着摇摇头,将方才之事捡着说了一遍。仁多保忠等人来长安,是极机密的事情,潘照临与陈良刚刚也只看到丰稷等人,却没能看见仁多保忠三人,本来还在担心卫尉寺大张旗鼓来帅府做什么,这时听石越说了,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石越说完,解嘲似地笑道︰也须得保密,否则,若是让人知道文焕竟然来了长安,只怕激起兵变也未可知。 潘照临和陈良本不知道文焕的底细,陈良不禁击掌叹道︰也亏得这文焕、慕泽竟有胆量来长安。 潘照临却笑道︰这不过是仁多瀚两粒棋子罢。他仁多瀚自己不怕投降后没个好结果,可他的部将却不能不怕。一旦有了文焕、慕泽这两个活例子,万一真要公开投降,他要说服自己的部将便容易多了。纵然我们小器,杀了文、慕二人,对他仁多瀚又能有多大损害? 潜光兄说得不错。石越笑道,所以我要容他们。文焕是叛国之臣,慕泽几乎害了我性命。这两人都能容得下,那些夏军将领便再无什么可顾忌了。只是文焕的事却棘手,军中民间,都恨他入骨 文焕可以免罪,让他以白衣戴罪立功;慕泽可以复原官,若立功勋,则厚加封赏。如此可内外皆安。潘照临轻描淡写便解决了这桩麻烦,反正现在这两人能得朝廷敕免,已是万幸。 石越微微颔首,道︰也只能这般。又问道︰潜光兄与子柔来此,想必还有事情? 潘照临跷起二郎腿,吃了个果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当儿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若没有事情,也没空来见公子。他是唯一一个懒得改口,一直叫石越公子的人。 陈良一面抓紧时间吃着茶和果子,一面插口道︰现在不将事情弄妥当,果真打起来,些许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酿成大错。我是与学士说马政的事情的虽说这事急抱佛脚,已经干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处置不当,难免不拖后腿。且这也是朝廷的百年计,轻率不得。他整个人都已经削瘦得不成样子。 潘照临半取笑半规劝地说道︰我知道你陈子柔忙的百年大计,没人敢轻率了你。只怕你太拼命,把这条小命给送了。你死了不打紧,公子许多琐碎事,我却担心没个中意的人打理。 纵累死我也愿意。且还累不死呢。陈良笑道。你要没要紧事,我便先说我的马政了。 你说罢,我乐得歇会。潘照临说罢,果真身子一仰,闭了眼睛假寐起来。 宋朝马政之腐败低效,在熙宁年间的宋朝官场上,也是罕见的。每个牧马监,每年数以十万贯计的国帑投入进去,空占著成千上万顷的草地,供给军队的战马却少得可怜。说宋朝不重视军队建设,绝对是冤枉的,被讥为重文轻武的宋朝,军费开支在财政支出中所占的比例,是古往今来人类历史上所有文官政府中最高的,几乎可以肯定的说,它的这个纪录,不仅仅是空前,而且必然绝后然而,宋朝的问题是,大量的军费,便如这马政一样,被贪污、浪费,却收不到应有的成效。 石越几乎是自入陕之日起,便决心要改革马政。但是马政是国之大事,牵涉的范围,从中央到地方,从军队到民政。其中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阶层石越本来想从沙苑监私卖马匹给蓝家的弊案打开一个口子,来改革马政,但是查了几年,都不得要领。这中间层层庇护,利益纠缠,石越纵是个木瓜,也可以知道一二了。何况他竟是个天生的能臣,这几年处理庶务的才干,连潘照临、陈良、刘庠这些人都很是赞赏的。 本来马政的事情,因为这座冰山实在深不见底,石越也不免投鼠忌器。他的政治资本并非不雄厚︰有皇帝的宠信,有士大夫中的威信,有民间的;在党派上,不仅得到许多庆历老臣的,旧党中有他的,新党中也有亲附他的,而且隐隐还有自己的派系;在政务上,他守杭抚陕,在中央主持改革,其推行的政策可以说影响到大宋的每一个角落,若论到对这个国家的影响力,连王安石都得自叹不如。在军事上,倡导军制改革,对西夏接连取得两场大捷自古以来,都是军功最重,以文臣而有如此军功,皇帝纵心有疑忌,但亦忍不住要倚为干城,而在朝廷中,他说话的分量无形中也提高了许多。 但是,纵是有如此资本,面对着沙苑监弊案后隐藏的黑幕,也不禁要迟疑,要权衡。牵涉的文臣过多,难免会激化党争;而牵涉的武将过多,则甚至有可能激起兵变。石越在暗地里也咬牙切齿了好几回,但政治是现实的。不顾一切的蛮干,即便是在你的力量足以压倒一切之时,也并非最佳之选择。因为对手是绝不会坐以待毙,激烈的冲突下,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社会成本。 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就是要懂得权衡这一切。在石越看来,其实政治与商业并无本质的区别,无非是成本、收益、风险六字真言,只不过政治买卖的对象无所不包,远比商业的对象要广泛。而能否在这六字真言中找到一个最佳的点维持平衡,便是判断一个政治家素养的唯一标准。 石越并不希望过早的激化各个利益阶层之间的矛盾。这并非是他认为收益比不上成本,而是认为风险过大,这种程度的收益还不足以让他去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而大多数时候,他也不喜欢蛮干。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就换一条路好了。 在兴修水利、改革驿政、重定户等这一系列措施推行后,被财政紧张逼得喘不过气来的石越,终于不得不想方设法节流。而被搁置的马政改革也在这个时候再一次进入石越的视野。 石越推出的措施,完全是因为没钱而逼出来的。 但是他推行马政改革的时机,也算是恰到好处,至少比起几年前要更加合适。 马政的事情若说起来实则很简单。学士上的札子,其实是想让朝廷放下牧马监这个大包袱。故此请朝廷恩准,将陕西一路所有牧马监,全部转为民营马场,牧马监官吏,一体裁汰。民间富商豪绅,竞拍买下牧马监,每年只要能保证以市价供给军队规定数量之战马,则朝廷可免其税务,否则可加以惩罚。战时朝廷要租用驮马,亦只按价租马便是。如此亦算是官民两便。但凡陕西、河东、河北之牧马监,固然不如西夏、契丹,然亦是水草丰盛之处,果真用心经营,善配马种,再不如意,亦会比今时要好。只要能保证供马,花费同样的钱,能买到更多更好的马,于朝廷亦是好事。陕西实行之后,若行之有效,将来还可推广至全国。每岁朝廷由此节省下的国帑,至少亦有十余万贯。陈良娓娓而谈,条理甚是清晰,然出人意料者,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决,异议者甚众。学生将所有异议归纳起来,其要者不过四条︰一是以为商人重利轻义,不可信任,马政是军国之重,不可寄之于商人,持此议者甚众。这一桩事,还得多谢桑长卿,《汴京新闻》联合《海事商报》连续数月,刊发了上百篇文章,驳斥此类成见。两报援引古今事迹,力证商人因为重利,反重信用,有时更为官府所不及,且军器监改革,民营之军资较之官府作坊,物美而价廉,更是现成的例证。最后吕吉甫与王禹玉(王珪)建议仿汉代盐铁会议之例,在白水潭召开会议,两派公开辩论,甚至连皇上都御驾亲临。最后朝官被辩得哑口无言,桑长卿与诸学院的士子们大出风头,此事才算暂告一段落 陈良所说之白水潭会议,是宋朝建国百年来的一大盛事。石越自是早已知道,但此时听陈良说起,亦不禁脸露微笑,心中依然在遗憾自己没有机会亲临会场。自从汉昭帝盐铁会议、汉宣帝石渠阁会议、汉章帝白虎观会议以后,中国历史上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皇帝亲临、朝野官员学者共聚一堂,互相辩论政策、学术上的异同,以求达成一致,辩论之时没有人能以权势身分压人,只求以理服人,辩论之后将所有言论结集出版,公布天下,传于后世。 对于这样的场景,石越以往读史书之时,常常心向往之,不料当生活中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之时,自己却失之交臂,只能靠读着白水潭会议后出版的《义利集》来想像当时热烈的情形。 陈良歇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其余三条则执论者皆不多。一是以为将所有牧马监官吏一体裁汰,过于不近人情;一是以为牧马监不止供应战马,亦担负平时牧养战马之责,一旦转为民营,此事必须解决;一是以为马政之不振,是由地理位置使然,纵然转为民营,亦不见得会更好,只恐反而坏事,且为政务在简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异论,皆不足道。枢府已颁明军令,马军须牧养战马,以精练马技。且朝廷亦可将一些战马寄养于马场,付预费用,计其支出,总要好过如今之牧马监。故此,皇上终于下定决心,准了学士的《再论马政札子》,其意也是想看看陕西一路施行之效果如何。毕竟全国牧马监,陕西一路只占少数。但是,朝廷却又加了一个尾巴,只许陕西籍人经营陕西路之马场 石越微微叹了口气,侧过头去,却见潘照临微微睁开眼睛,二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朝廷加这个尾巴,内里涵义是十分丰富的。一个马政,不知道牵扯上了多少官员,虽然白水潭会议辩论失败,让皇帝下定了决心,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于舆论,亦不得不退步,但是他们毕竟不肯轻易吐出这块肥肉的。在技术上设置一个小小的障碍,只许陕西籍人经营陕西路之马场,立马就将汴京、江南、蜀中那财大气粗的富商们挡在门外,从而除去了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他们一定是自信在陕西路内,无人能竞争过自己的。而只要马场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经营得好,利益是自己占了;经营不好,则是石越的马政改革失败。到时候推动重来,又可以吸吮国库的钱财。而在皇帝方面,肯定也不愿意见到江南的富商们到处伸手 还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石越在心里冷冷的说道。只要准了马政改革札子,此事便操于我手,我还不信陕西这么大地方,还找不到几个合适的人来经营马场。石越是绝不能容忍马政改革被破坏的将牧马监转为大规模的马场,在石越而言,也不仅仅是改革马政这么简单,这还是他雄心勃勃的改善整个陕西生态环境计画中的一环。陕西的疲弊,除了当时现实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很大原因,便是千余年来的过度开发,耗尽了陕西的元气。在石越看来,将陕西由农耕生产方式,逐步转变为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是恢复陕西生态的关键。熙宁年间的陕西,相比起一千年后的陕西来说,还是大有可为的。将保护生态的关键地带,逐步转变为牧场,防止农业带来破坏,留给子孙后代的陕西,完全可以重现它天府之国的美誉(注︰关中古时被称为天府之国)。若从这个角度来说,陈良现在所耗费心血而努力的,还不仅仅是百年之计,而是千年大计! 学士事先已有钧令,凡涉嫌沙苑监案的家族,要尽量避免让他们竞拍下牧马监。陈良无奈地苦笑道︰但将这些人排除之后,学生却发现,整个陕西路,竟找不出几家有资格又愿意来竞拍马场的人家了。陕西一路的风俗学士是明白的,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确也有许多,但是大多不喜货殖,讲究的是诗书礼义传家。让他们力耕、垦田、淤河、兴修水利,他们不会后人,但是让他们从事货殖、经营马场,却是多半不屑为之。且平心而论,最适合经营马场的几家,反倒是与沙苑监案有牵涉的几个家族 石越听到这些话,虽然明知是事实,脸却不由自主似的沉了下去。 子柔的意思是,我绕不开这些人?石越冷冰冰地问道。 学生是以为,至少,学士绕不开卫家。陈良并没有因为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缩,照样直言不讳。 啪地一声,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上茶杯乱晃,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陈良毫不退缩,一双眸子直视着石越。 潘照临微微睁开双眼,望着二人,半晌,方淡淡说道︰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行大事者,岂能无容人之量? 是容人还是藏污纳垢?石越讥讽地说道,卫家不过一土财主,凭什么便非得俯仰其鼻息? 为行大善,有时候必须忍小恶。潘照临严肃地说道︰且公子所言差矣,卫家非土财主可比。且不论其家世背景,单是卫棠与《秦报》今日之影响,便是不可轻视者。汴京之人,能视桑家为土财主否?潘照临说话全不客气。 石越转过头,久久注视着潘照临,心中实是恼怒异常。但即便是盛怒之时,他心中也有一丝清明,知道自己恼怒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李、陈二人,说的都是事实。这等事情,若是才来那几年倒也罢了,那时候夹着尾巴做人,尚且要战战兢兢,每晚睡觉之前总要三省吾身不过省的是当天的言谈举止,有没有什么失漏,会不会授人以柄,生怕有半点不妥,自己生死荣辱事小,一腔抱负却只能付诸东流,因此若以当时之心情而论,倒是平常。但时至今日,他以朝廷重臣、宠臣的身分,负安抚一路之重,石越在陕西可以说过惯了一呼百诺的生活,但即便在声望日隆之时,如日中天之时,面对着极为厌恶的恶势力,也不能为所欲为,实在让人心中有如憋着一股闷气,左冲右突,却无处发泄。自己自以为巧思妙策,要将陕西这些地头龙戏耍一把,不料到头来,还是要寻求与他们合作 卫棠!卫棠!石越恶狠狠的念着,他心中仿佛有个魔鬼探出头来,用充满诱惑力的语调说道︰你有这个权力除去挡在面前的石头。只要你挥挥手,权力、阴谋没什么不能绕开的,没有什么要妥协的。应当是他们怕你,向你妥协,而不是相反你应当向他们展示你的权力与手段! 人一旦拥有支配他人的力量,就很难抑制住去使用它的冲动。 使用包括权力在内的暴力手段去压迫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永远是最简单、最痛快的行为。 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越是最简单、最痛快的手段,便越是要付出更为巨大的代价。 人类极容易沉浸于其中,而无法自拔。维持社会良好运转的规则也会被击得粉碎,接下来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残酷与血腥的相互斗争,报复与反报复。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当司马光要将新党大肆贬斥偏远之地的时候,范纯仁就清醒的意识到,从此大宋的政治斗争将走向更加残酷的方向。而历史亦果然如他所料,恶性的循环一旦开始,就难以阻止,从此新旧党争愈演愈烈,宋朝也在这党争中丧失元气,最后走向亡国。到了那种时候,即便有程颐这样的人进行自我的反省与反思,但是却也无能去阻止历史的惯性。 除掉卫家只是举手之劳,大规模的铲除陕西所有不顺眼的士绅也不是难事。但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没有让人信服的证据,在既有的规则下去打击对手,而是依赖于权力与阴谋去打击敌人;敌人同样也会不惮于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他石越可以对付卫家,别人难道就不敢对付唐家、桑家? 人人都知道旧的社会规则有许多的问题,特别是阻碍到自己时,更加会怒不可遏。但是在破坏了旧的规则之后,又会怎么样? 建设永远都要比破坏难上上百倍。 养成良好的社会传统需要上百年,甚至是数百年,但是破坏起来,却不过需要几十年,甚至是十几年。 程颐说得对,嫉恶太甚,亦是一弊啊!石越的理智还有说话的机会,石越,你付出这么多努力,可不是想要个历史重演的结局! 这个长安君,与卫洧、卫濮,毕竟有些不同。陈良从容说道,《秦报》这几年之间,鞭挞贪官污吏,直斥时政之非,在蜀中、关中、晋地都有相当的口碑。便在驿政改革、改革户等、兴修水利等事上亦立场鲜明,学士。且卫棠能重金礼聘陆佃为《秦报》总编,对陆佃信任有加。又派遣记者,前往延绥、环庆、熙河诸边塞之地采访,向国人介绍国朝边境及西夏、吐蕃之真实情况,使国人头一次了解真实之边疆,而不再是听信那些荒诞古怪之传说仅此一事,三大报皆竞相转载,《秦报》与卫棠名扬天下,卫棠赢得长安君之美誉,亦并非幸致 石越此时已平静下来不少,卫家不仅与沙苑监弊案纠缠不清,而且牵涉到与高遵裕等边将走私,至于其他贿赂官府,谋取供利之事,更加数不胜数,这些事情石越心里十分清楚。但是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切实的证据,而卫家的关系,牵扯到已故的太皇太后的母家曹家、当今皇书名太后高太后的母家高家、皇帝的亲弟弟,有贤王之名的昌王赵颢、大宋数得着的几大官宦世家之一的韩家的韩绛,且卫棠声名鹊起后,更是交流满天下这样的家族,的确也不是什么土财主,不是可以随便入罪的。 而另一方面,石越也清楚陈良说的都是事实。卫棠与他的《秦报》,在政治立场上,是开明的,对自己颇多声援甚至卫棠本人也一惯是以石越的学生自居的。逢年过节,卫棠总要恭恭敬敬地派人送来礼物,或者亲自来府问安,只不过石越以方面大臣,不能私自结交地方豪贵为由,从来没有收过他的礼物,然而卫棠却亦是一直执礼不废。当然,石越也知道陈良口中的卫棠,只是卫棠的一面在另一面,石越确信卫棠此人绝非所谓的君子。他站在传统的陕西士大夫之立场,大张旗鼓的非议石越重视商业的做法,却无视他们卫家却因为陕西商业的繁荣而受益良多的事实;他道貌岸然的批评陕西走私猖獗,但他们卫家却是陕西最大的走私家族;石越下令将官妓组织起来,每日在勾栏公演曲目,靠售卖门票获利,更是被《秦报》大加讥讽指摘,认为石越是在败坏风俗,是儒教之罪人,甚至因此还导致了御史的弹劾与一场报纸上的口水战;至于因为私妓业日渐繁荣而指责石越缺少作为的言论,更是《秦报》上最常见的尽管卫家父子一样购买门票去勾栏看官妓们公演,一样无所忌讳地出入风月场所 在某种程度上,石越承认卫棠是个聪明人。石越自己为报纸的言论自由立下的法令,被卫棠充分利用。对于石越,他一半高调赞扬,一半高声反对,从而让石越的人轻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却也讨得了反对石越的人的欢心。 《秦报》凡是批评石越之政策行为,都是从礼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动声色地替《秦报》最大的读者群陕西路的士大夫们代言,博取他们的欢心。而在另一方面,卫家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石越带来的好处,并且以一种小骂大帮忙的姿态,来避免过于激怒石越及他的追随者。 对于这样的一个卫棠与《秦报》,石越的确也有点无可奈何。在第一次见卫棠之时,石越绝对想像不到,那个年青人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可以迅速成长成一个几近完美的政客他的确拥有适合他转变的家世,但是石越还是隐隐觉得在卫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既没办法了解,亦没有这个精力去关心这些事情。 况且,学生以为,陕西巨室实多以卫家为马首,学士抚陕,当以安抚之上;且若昌王见怪,总是不便 石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子柔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 但仅仅是知道,是不够的。 学士,马政之事,实是拖不得。陈良礼貌而又坚决地说道,朝廷于马政之事并不放心,有传言要派石得一来秦 那个阉竖?石越冷笑道,子柔是自何处听来的? 长安街头巷尾,多有风传。只怕亦不能不防。陈良亦不甚自在的道,国家诸内侍,以石得一为最可恶者。无论士夫民间,稍有小事,便密报于上,以此邀宠。所幸皇上什少让他离京。此番若让石得一来陕,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若马政能在这阉竖来之前停当,则少去许多烦恼。且大战在即,亦容不得拖下去 石得一。石越不屑地撇撇嘴,但终是没有说什么。倒是潘照临眉毛一扬,欲要插话,似乎从眼缝中觑见石越神色,嘴唇只微微动了一下,终于也没有说什么。 便照着子柔的想法去办罢。石越还是决定接受现实,子柔你再去一次沙苑监,看看能不能将之扩大一点稍大一点的牧马监,可以分割成两个或三个马场。你再挑几个人去一次延绥,沿边大族中,便没有对马场有意者? 是。陈良总算松了口气。 折可适本是待不住的人,在驿站没多久,因听到驿站的人与旁人说起当天晚上,长安的官妓要在一处叫梨花园的地方公演《剑舞》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剧,演的是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之事,其间从汉高祖斩蛇起义、项羽设鸿门宴说起,贯穿许多关于剑与舞的故事,十分精采。折可适素来久闻这曲目的名声,只是府州虽然也有军妓、官妓,但毕竟是偏远地方,无法与内地大郡相提并论,竟没有妓者会这个舞蹈。加上又听说当晚之舞戏,是长安第一名妓董乐娘亲自挑台扮公孙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适好奇心动,非去不可了。 傍晚时分,折可适从驿站租了辆骡车长安的驿馆,怕犯了帅司衙门的禁令,没有人敢租马匹给私人。好在折可适生性洒脱,也并不介怀,只坐着骡车到了梨花园,只准备看戏。不料,待他大摇大摆下了车来,竟是大吃一惊梨花园前面人山人海,车马停满了整整一条巷子。他从下车的地方走到梨花园的门口,几乎要走半里路,而这半里街道之上,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适几曾见过这等场面?他又从来没有过买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处买票,只好询问车夫。 那车夫听到他相问,竟是呆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官人不曾事先买票么? 还要事先买?折可适也呆住了。 车夫这才知道这个外地人竟是什么也不懂,但折可适虽然穿着便服,可他却是亲眼见到是帅司的人将他送到驿馆的,因此也不敢轻慢,连忙耐心解释道︰董乐娘是长安头牌,平素一般人想见她一面也难,但凡她上台演戏,总是要预先买票定座的。官人这些时候才来,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折可适听到这话,不禁大为扫兴。正要败兴而归,抬头又了看了一周围,忽然计上心来。 他向车夫笑道︰你先去回去,既来了,我不如到处走走。 那官人要记得早点回驿馆。长安虽放宽了,但子时以后,仍是要宵禁的。车夫好心提醒道。 折可适点头示谢。待车夫调转车头走了,他又左右观察了一下,沿着梨花园的围墙,专往人迹少的僻静处走去。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折可适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轻轻扔进院中,自己在墙外听了半晌,见里面并无动静,当下将袖袍一挽,竟翻起墙来以折可适的身手,区区一座梨花园的围墙,怎么拦得住他,自然是轻松便翻了进去。 军旅生涯,虽然只是马上的生活,但是对于鸡鸣狗盗之事,似乎也颇有助益。他从后花园一路观察地形,小心避开生人,没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前面的戏楼之中此处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楼的楼上楼下,戏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过道之中,还挤满了站着人群,折可适便往人群中一挤,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折可适是世家子弟,平素里看戏观舞,总是人家郑重其事的相请,或者一群将领,或是一堆士大夫聚集在一起,哪里曾如今日竟要翻墙逃票,与一群市井小民挤在一堆,连个座位都没有但偏生折可适还觉得什有趣。 此时那戏台上,两个舞者正在一同唱着一曲《霜天晓角》,折可适细听歌词,却听唱的是︰ 莹莹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唱彻,人尽说,宝此刚不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终当有用时节。折可适只觉歌声悦耳,歌词中意,不由轻声哼唱着。 戏台上两个舞者唱罢,便是乐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剑器曲破》来。只见衣带飘扬,剑光耀眼,柳腰莲步,渐欲迷人,看人眼花缭乱,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两个舞者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另有两个穿着汉朝服饰的舞者出来,在戏台中间一张摆着酒案的桌子两边对坐。竹竿子(注︰即宋代戏剧之主持人)拿着竹竿拂尘上前来,清声说道︰ 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 折可适便知道接下来便是演鸿门宴了。此时虽然离唐装出场的公孙大娘尚远,但折可适却已是心驰神往,完全融入到戏中的世界了。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只见到满座一齐鼓掌的鼓掌,叫唤的叫唤,便见两个汉装舞者徐徐退场,进场两个唐装舞者,其中一个却是女子,折可适只听到旁边有人不断地叫着董乐娘,便知那个女子是眼下的长安第一名妓董乐娘了宋代民俗,卖身者为娼,卖艺者为妓,要当得上长安第一名妓的称号,必然要才貌艺三绝。折可适也想知道这董乐娘长得是何模样,连忙定睛仔细望去只觉得那董乐娘,粗看起来,其实相貌也是平常,虽然也可称美貌,但这种程度的女子,妓者中并不少见;但细看第二眼,便觉得她一只鼻子生得什是可爱,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脸上,便是绝配,绝半点瑕疵,而若是换到别的女子脸上,却总要损了几分颜色。折可适虽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偬,少近女色。忽然间见到如此佳人,只觉心中一动,不竟得生出几分难得的怜香惜玉之情。 只见那董乐娘手执短剑,端立于茵席之上,观其神态,便仿若一个大剑客一般,眉宇之间,竟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仿佛举世之间,莫逢敌手,茫茫天地,难觅知音。然而自其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骄傲自得之气,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试图接近之时,却觉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风尘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将拂尘搭在一只手上,在一边抑扬顿挫地说着︰ 伏以云鬟耸苍壁,雾縠罩香肌,袖翻紫电以连轩,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龙自跃,锦茵上跄凤来仪,逸态横生,瑰姿谲起。领此入神之技,诚为骇目之观,巴女心惊,燕姬色沮。岂唯张长史草书大进,抑亦杜工部丽句新成。称妙一时,流芳万古,宜呈雅态,以洽浓欢。 一段念完,竹竿子将拂尘一甩,退至幕后。便听乐部开唱曲,和着乐曲,董乐娘与另一个舞者便舞起剑来。这一番剑舞,在旁人看来倒也罢了,虽然赢得一阵阵喝采之声,但平常之人,亦不过是看个热闹。但在折可适,却是大吃一惊他看到那董乐娘一击一格,一撩一架,虽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加了许多好看却无用的变化,但是从她的步法与手腕的动作,折可适却可以肯定董乐娘是会真正的剑术的。 其实妓女会武艺,甚至精擅骑射,在宋朝并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妓女,其射技便是寻常的禁军士兵,都是望尘莫及。但折可适此前接触过的歌妓,却都是只会诗画歌舞,从未有过如董乐娘这般,似乎竟是受过严格的剑术训练的,自然是大感讶异,对于董乐娘这个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来。 《剑舞》表演完后,又有当时人孔三传首创的诸宫调杂剧,而最后压轴戏,却是一剧《千里送京娘》,由董乐娘来扮京娘这个故事,本来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说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当时毕竟是宋朝,虽然是替宋太祖歌功颂德,但若说是宋朝之事,则只怕没有人敢演一条盘龙棒打出八百座军州的好汉赵匡胤。因此那编写剧本之人,便想了个主意,竟将此事强按在了唐太宗的头上。一般看客,无论贵贱贤愚,却也乐在其中,虽然戏中一口一个李公子,但却人人皆知那是赵公子。而宋人写的《千里送京娘》与冯梦龙之版本,也大相径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脚,最后也没有自缢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被收为义妹,共享富贵,竟是一个大团圆的喜剧。 因为这出戏是新编的,折可适以前从未看过,此时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乐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动人,反抗强人时机智贞烈,与她演公孙大娘之时,竟全然是两般模样。演公孙大娘之时,董乐娘是让人又敬又爱;演京娘之时,却是让人又怜又爱。折可适几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护送着京娘回乡了。 如此不知不觉间,便听到梨花园内的大座钟响起,竟到了亥初时分。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团团揖,说了几句散场的场面话。梨花园园门大开,所有看客都陆续离场回家。折可适却挂念着想与董乐娘说上几句话他第二日便要离开长安,下次来长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与董乐娘素昧平生,且一个武官,在宋朝也不见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乐娘的身分,未免便肯见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欢,亦不会去做这种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个歌妓取笑,传扬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但折可适却并不理会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乐娘一诉衷肠。他曾经听军营中的书记官讲过魏晋的故事。道是有一个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门口,却不进屋,立时折回,别人问时,他便说是乘兴而往,尽兴而归,如此便足矣。折可适生平极为仰慕这些古人的风范,本人的性格亦是喜欢洒脱而不拘小节。因此,他既然心中喜欢,便不愿留下憾事。 有了这个心思,折可适便磨磨蹭蹭,等着众人散尽,又眼看着董乐娘上了一辆马车,便悄悄跟在后面,尾随而行。好在那马车为防颠簸,驶得什慢,折可适大步尾随,倒也跟得上。只见那马车在长安城中东拐西弯,跑了有半个时辰,终于驶进一间院子中。此时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两盏昏暗的灯光,折可适远远望去,却看不清是什么所在。只隐约听到有几个人低声说话,还有一人的声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适更觉得奇怪,借着夜色掩护,悄悄走近了过去,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好在他反应甚是敏捷,立时便用手将嘴死死掩住。 透过昏暗的灯光,折可适可以看到在大门前,在院墙外,到处都是荷戈执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门上方,赫然写着长安西驿四个大字。 长安西驿,是京兆府专门用来招待西夏使者的驿馆! 董乐娘怎么会来这种地方?长安西驿为什么如此戒备森严?别说此时没听说有西夏的使者来了长安,便是来了,亦不至于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折可适的心里闪过一个个疑问。难道是西夏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密使? 只在一瞬间,折可适便接触到了事情的本质。想着即将发生的战争,折可适对这个密使究竟是谁充满了兴趣。 但是,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是要冒风险的。 刺探这种军国机密,一旦引起误会,只怕自己会被当成奸细处死在长安。 折可适的心在犹豫着。 是在外面等待董乐娘出来,还是设法潜入驿馆? 刚才似曾相熟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宋贵,你带着自己那队人,再查查东面的街道大伙都辛苦一点,查完最后一次,宵禁开始,便有京兆府的人来巡查。俺们也好轮替着歇息 没错,折可适再一次确认,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张范!与自己一起在延州打过仗的张范!但是,张范不是听说已经调到卫尉寺了么?折可适心中不觉一惊,又露出头看了一眼视线内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红色战袍。但是这些人的表情与动作,却瞒不过折可适,在所有的军营中,真正当过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来卫尉寺的军法队与普通士兵的区别。 果然是卫尉寺的人! 西夏密使,竟然要调动卫尉寺的部队来守卫! 折可适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了。 那个宋贵在分派着人手,向折可适所在的方向开始巡查。折可适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小心的掩饰着自己的行踪,一面大脑飞快的运转着,判断眼下最佳的对策。眼见着巡查的卫兵越来越近 便在这当儿,忽然,只听到长安西驿门前,张约厉声喝道︰停步!来者何人? 静夜中的这一声高呼,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哥,是自己人!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到折可适的耳里。他不禁在心里暗暗笑了笑,来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种杼!又是一个种家的人,不过这个种杼在种家这一代的兄弟中,并不是出众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几年前种杼离开延州后,便不知道他去了哪支部队,算算年龄,今年应当正好是虚岁二十。 是种兄弟。张约似乎松了口气,停了一会,又听他问道︰这位是 来,我来介绍一下。种杼的话中,似乎带着点做作的热情,这一位,是职方司的姚凤姚子鸣大人。 不止是折可适,连张约,顿时也明白了种杼那种热情的做作。姚家与种家,都是山西巨室,又是为大宋将门,便以这一代当家人而论,种家有三种,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满西州的名将。因此两家子弟,素来彼此看不起,暗地里咬着牙要争个上下的。 原来是姚大人。张约客气地打着招呼,但是他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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