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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宋卷十:东风 阿越 17558 2023-02-05
凌牙门也有这么漂亮的荷花么?一池绽放的荷花旁边,两个绯衣贵客毫无风度地坐在池边的大石头上,远离着人群,一面说着闲话。他们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贵,在高丽,在南海,他们都是炙手可热、翻云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的官场,他们却只是普通的中下级官员,他们与汴京的官场,似乎一直相互排斥着。这种排斥,几乎是天然的。在这里,他们很难找到同伴,没有几个人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尽管大宋已经开拓海疆十余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关注的焦点。那里只是遥远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们的功绩,亦受不到应有的尊重,他们被汴京官员背地里称为夷官。 有。凌牙门的睡莲,不逊于琼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应当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应道。他今天本来还幻想找机会与皇帝搭上话,当面陈叙他的设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与他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不由感到一阵沮丧他好不容易见到文彦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文彦博对他海船水军的新设想产生那么一丁点的兴趣,没有想到,文彦博却忽然告病。种种谣言显示,文彦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于石越再次进入中枢,或者退而求其次,盼着唐康得脱此劫,回来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从各种流言,他能猜到的,是唐康即使化险为夷,也很难再在中枢呆下去这么些年来,薛奕从汴京官场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谣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秦观久久凝视着池中的荷花,他似乎并没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而是在出神。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高丽有两种不同的议论,一种议论说,朝廷允许他们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种议论却说,高丽国物产应有尽有,贸易有害无益,为了造船,不得不让许多劳力去深山中砍伐良木,浪费国力 短视。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观没有理会薛奕的评价,继续说道︰我在想,解决高丽的麻烦,也许应当全面允许他们的商船分享我们的航线与贸易,这样高丽于大宋的依赖,将更深更长久 少游一点也不考虑南边那些海商么?一个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二人连忙起身回头,笑道︰蔡元长怎的如此神出鬼没? 蔡京笑着在二人中间坐了,道︰我看你们才是神出鬼没,躲到这个地方来了。

叶祖洽拉了一帮人在那里吟诗作赋,我实在没什么诗兴,便和世显躲这里来了。秦观笑着也坐了下来。 薛奕却笑道︰少游是石门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为难,救我一命。又道︰元长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长一半的本事,亦不至于躲到这里来。 秦观知道薛奕是说蔡京长袖善舞,当下笑笑,岔开话题,问道︰文太傅到底是怎么了? 蔡京笑了笑,回顾了一下四周,见并无旁人,方低声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挤了。听说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圣回府后,气出的病来。宫里有人传,帝心生厌,密院要换主了。我看不日之间,文公便要自请出外了。 薛奕听得更是意兴索然,不由叹了口气。却听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业,吕府、马府、韩府,你总要走一家的门子。

罢了。薛奕摇了摇头,道︰我一介武官,奔走于执政之门,传扬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说,转向秦观,问道︰方才子游说的是当真的么? 我想来想去,并无其余良策。秦观点点头,道︰眼前看是吃了亏,长远来看,却是得利的。鼓励高丽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丽的命脉。 蔡京默然一会,低声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岂会答应?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军,实际是由这些海商们养着。况且这些人在东南势力不小,不可小觑。 若能用我之策,便让高丽人分一杯羹,又何伤大雅?薛奕摇头道,元长与少游可见过宝云斋的掌柜?二位若听他说一说,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贸易,其实还只是一个起点。踢开面前的绊脚石,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学士怎么说?蔡京试探着问道。他知道薛奕已经拜见过石越几次了。 薛奕木然摇头,沉默不语。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一半却似乎是在暗示什么,眼下朝廷关心的是,说到底还是西南的局势。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想理清了,总得要有个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腾不出手来关心你的海船水军。再怎么说,注辇国也是在万里海域之外,与我大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前些年还有注辇国的使者来进贡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使者今日早晨已经出发了,小阎王和慕容谦分任益州经略使副。皇上到时候一定会召对,询问军事方略说罢,瞥了薛奕一眼。 薛奕只在心里暗暗苦笑,他哪里又有本事能结交上王厚与慕容谦? 蔡京又与薛奕、秦观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对于薛奕与秦观的态度,他是十分不以为然的。汴京的官场的确十分疏远他们,但是这并非是没办法弥补的。一个契丹人拖古烈,尚能与汴京的士大夫们打得火热,何况薛奕与秦观,两个人都是石越门下有名的高足?秦观不必多说,他随手填一小词,随口占一绝句,哪里还会有叶沮洽等人的风头?便是薛奕,其实也是会写诗的,他在南海的几首诗流传回来,也颇受称赞。说到底,二人还是太骄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自以为做的都是经邦济国的大事,打心眼里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风花雪月的官员们。他们只恨不得能和两府大臣天天谋划着国家大事,却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身分,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后,这种级别的官员,汴京城里多如牛羊。

所谓的权力中心,在蔡京看来,绝不仅仅是指两府与学士院。 在外面的时候,你必须表现出吏材来无论是石越,还是司马光、文彦博,甚至是吕惠卿、冯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你入不了他们的眼。想出人头地,当然也可以贿赂内臣贵戚请托,至宝丹参政,还有吕惠卿、冯京那里,也并非无隙可钻,但是蔡京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这样做不值得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与御史台的御史们就不必多提,靠这样的手段晋身,在石越、司马光、文彦博那里,无异于判了死刑。如果他的政治野心仅止于五品六品,倒也无可无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为,只要这些人还能发挥着政治影响力,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升官,就要摸准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两府诸公看重的是政绩,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绩来给他们看。

但是,仅有这样是不够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同侪的关系若不搞好,就不会有士林的清议,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如果没有清议的赞誉,同样也会成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两府诸公看的是你的政绩,但是汴京的士大夫们,却不会像个考课官一样,凭着你的政绩来决定他的喜恶。 你必须谨慎的融入其中,表现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华,才能得到他们的欣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品味美食,讲笑话,互相赠送歌伎只有如此,你才可能成为汴京士大夫们中的一员,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另类。除非你和石越一样,有机会一开始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凭着自己的才干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样,用几十年的工夫,不断的积累着自己道德声誉与政治资本。但是,石越那样的奇缘,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应的地位之前,照样也结交内侍,与冯京、王安礼等人打得火热;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韩、吕等世家大族的没有韩维天天在皇帝面前说他的好话,王安石未必有机会宣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时不同往日,熙宁初年,皇帝为了励精图治,兼之还没有一批自己了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吕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时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对于朝廷与大臣的操控,早已经得心应手。想通过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骤得大位,复制王、吕、石一样的传奇,几乎已经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决定官员命运的最强有力的人。但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你是韩忠彦,你去世的父亲是定策两朝的元老重臣韩琦,否则的话,一个太府寺丞,还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为妙。决定自己命运的,是两府诸公,与他身边那些看起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中低级官员。 蔡京尽可能地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石党是他立身的根基,自然不用多说,即使是秦观、薛奕、曾布这样的海外官员,他也总是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且在他们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尔也会友善地帮帮他们。而石党以外,对于旧党与新党,他也尽量地保持着交往,维持着较好的关系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吕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陈元凤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称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经常出入白水潭学院,结交一切名士,偶尔也会资助一些贫穷的士子能够影响到朝野清议(主要是言官与报纸)的力量中,白水潭学院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一支。

总之,良好的声誉,是绝不能忽视的。 他嘴边带着一种温和亲切的笑容,朝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并非所有在京的官员都有资格参加这次琼林苑的大宴。换言之,在今日的琼林苑,一次不经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树下难惹的敌人。这是蔡京绝不愿意犯下的错误。 他一面走着,忽然,从左边的道路上传来两个人的低声议论。 大尹这桩案子,怎的一反常态? 舒兄有所不知,这案子牵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里一惊,他已经听出来这个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这两个字,在汴京,除了开封府苏颂外,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被如此称呼的。祥符县是隶属于开封府的第一个大县,天子脚下,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县,祥符令也不是寻常县令可比。这二人所说的案子,听起来非同小可。他顿时留了心眼,放轻脚步,闪到一个树丛后面,却听舒亶又道︰蒋安?那僧人和蒋安也有关系?

这些和尚道士,出入权贵之门,也是常事。他们作奸犯科,哪一桩后面省得了要牵出几个权贵来? 声音越来越近,蔡京仔细辨认这个声音,总觉得很熟悉。隐隐约约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却记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苏子容自任开封府起,便号称要厉行法禁,说什么京师重地,须用柱后惠文(注:秦时狱法官之意。)之治,以法弹压,断不能无为而治。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我还以为又要出一个包公了。舒亶语带讥讽地说道︰想不到,区区一个祥符令,他便视国法于无物了。轻轻松松便将那僧人给放了 蒋安是韩枢副的同乡。 一个韩持国,便可以给蒋某人面子,放过一个僧人。陈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决,那也不难想像了。 二人一面说着,却是朝北边转了过去。蔡京待到二人走远,方从隐身处走出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呆。他已经看出来另一个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确的同年,如今在开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对付苏颂,自然是有原因。吕惠卿曾经想过要收买苏颂,他曾经故意对人放出话来,说苏颂是他同乡的前辈,如果肯来拜会他,就可以位至执政。这话自然会传到苏颂耳边,但苏颂只笑不答,并不卖吕惠卿的账。兼之苏颂为开封府,的确也因秉公执法,得罪过不少权贵,舒亶是新党中有名的御史,想借机罗织罪名弹劾他,也不足为怪。但那个开封府判官,也是平素素有直名的,为何要陷害苏颂,他却一时没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对付的,并非是苏颂,而是陈世儒蔡确的父亲蔡黄裳,曾经是陈世儒的父亲陈执中的下属,因为年老糊涂,被陈执中逼迫致仕,郁郁而终。蔡家与陈家由此而结下世仇。苏颂迟迟不肯判陈世儒夫妇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顾虑,但却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此事表面看起来自然是事不关己,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不要多管闲事。蔡京一面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一面却又忐忑不安。 元长,有礼。 蔡京只顾着想心事,没料到前面来人,慌忙抬头望去,却见是国子监丞吕大临。他慌忙回礼,笑道︰与叔,有礼了。一面在心里暗暗奇怪。 其时旧党人物,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因为新党势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与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块,而一起聚集在司马光这面反对党的赤帜之下。但实际上,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党、以二程为代表的洛党,与势力最大、人数最多,主要由司马光的门人们组成朔党之间,是存在着冲突的。大体来说,其中二程的洛党,与新党理念最为接近,他们也主张对朝政要进行彻底的变革,因此程颢开始时曾经与王安石共事,只是后来无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扬镳。但至司马光秉政之时,其时大程已然去世,程颐还是公然反对尽废新法的举动。后来又是程颐第一个自我反省,以为党争之祸,旧党亦应付责任。而蜀党与朔党的基本立场,则与石党比较接近,都是主张逐步的改良。但相对而言,苏轼较为理想化,而朔党则重视历史的经验,实干的精神较强。 此时历史已然发生极大的改变。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不清的状况。旧党中,已经不存在所谓的蜀党,这一派的政治势力,以二苏为首,已经隐隐并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谓的洛党,因为二程植根于白水潭学院培养学生,与新、旧、石三党,竟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而真正意义上的旧党,亦即是朔党,因为与石党在政治理念确有相合之场,二者的政治联合,使之因此也成为了朝中三大政治势力之一,而且隐然是势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时也很难说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党,其政治光谱其实是在石、旧二党之间偏移不定的。 而这个吕大临,虽然此时不过是小小的国子监丞,但他的身分,却可以折射出熙宁朝中政治派系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他是程门四子之一,是所谓的洛党;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陕西人,他的兄长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都是旧党中极有名望的大臣,吕氏兄弟,也是公认的关学大家。在旧党的政治版图中,显然是更偏向朔党的。兼之吕大临以其忠直颇受司马光的赏识,而又以其学问,在白水潭学院颇具人望,因此与石党中的许多人物也牵扯不清。 一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吕大临以其人品与学问、才干,兼之身具这种复杂的身分背景,一直被视为汴京城中极为前途的一颗政治新星。许多人都认为,吕大临成为新贵,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在蔡京看来,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吕大临对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热的。他亲近的石党人物,多半都是所谓的白水潭派,像蔡京这种西湖派,显然不属于他青眼的范畴。 但此时,吕大临却一反常态,主动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还亲善地和他交谈着。这既令蔡京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又让他心里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有点反常的情况,接下来又不断的出现,一路之上,竟然又有两三个在朔党中素有刚直之名的官员,主动向自己展示善意。 一向极精明,极善于分析汴京各种政治势力光谱的蔡京,也几乎不由得晕了头。一个吕大临的善意,也许还可以说是偶然,但接二连三的出现,却一定不可能没有特别的原因。面对着这种不原由的善意,蔡京心里竟产生了不安的感觉。他极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哪怕这看起来对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还是有旧党的官员对自己依然故旧,这让他稍稍安心一点。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是那件使吕大临们对自己改变态度的事情,就发现在今天,就发现在琼林苑,而很多人尚还不知道此事的发生? 一想到这里,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阵冷汗来。 琼林苑的一处行宫中。 石越静静地站在皇帝的身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的病情会如此严重,连站立久了,都会支撑不住。当他被单独召来之时,见着皇帝的病体,他跪在皇帝面前,哽咽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对于赵顼,绝不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这种感情,有时候是致命的,必须谨慎的掩藏起来。年轻的皇帝可能需要一个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物,随着皇帝的成长,是不可能被允许一直存在的。如果他不懂得分寸,下场只能是凄惨无比。 但不管怎么样,见着赵顼的神情,石越却还是忍不住动了感情他是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顼的寿命的。历史也许已经改变,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会改变。皇帝的病情,让石越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哽咽着,一面却叩头赔罪,为自己女儿的行为请罪,以掩饰自己的感情。 赵顼显然也有点动情。 但他也不允许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从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经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经不再是熙宁初年的那个皇帝。他本来想和石越说说他的女儿,但是,结果赵顼只是和声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谈起了正事。 他也不允许自己随便浪费精力。尤其是这个时刻。 朕一定要稳住高丽国这个盟邦。为了北边!皇帝的声音很轻,但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高丽的那点贸易,是蝇头小利。朝廷也不缺那点钱,开贸易,是为了加深对高丽的控制,不是为了将其变成敌人。皇帝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只是,司马君实是断不肯白给钱给高丽的文彦博已经 石越听懂了皇帝没有说出来的话。 高丽使者带给朕的奏章,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显然高丽国国内也很危险了关系到高丽国王的王位,自然不会说假话。现在王运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为,朝廷不能抛弃王运。沉吟了好一会,石越才开口说道。 贸易怎么办?赵顼注视着石越,继续下去,王运迟早有一日王位不保,难道真要出动军队替他稳固王位?到了那个时候,江华岛那点驻军只怕不够但也不能停止贸易 臣倒有个办法。石越谨慎地措辞着,秦观与薛奕,都曾经拜会过他,高丽的局势,他已经反覆地考虑过许久。大宋要保持对高丽的影响,不但不能停止贸易,还应当加深贸易。适当地让高丽人更深地参与到海外贸易中,是一个长期的办法。但短期内,只恐难见成效。但若白送钱财给高丽人,这却是个恶例,臣亦反对这样做。 石越小心地回视了皇帝一眼,又继续说道︰臣以为,不如借一笔钱给高丽。 借?赵顼不由反问了一句。 石越微微点头,道︰高丽国缺钱,借钱给高丽,可以起立竿见影之效。但这笔钱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国库拮据,一文钱也不能乱花,骤然间要掏出一大笔钱借给高丽,对朝廷财计,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国朝与高丽之间的贸易总额,朝廷每年借给高丽国一百万缗钱左右,便足以巩固王运之王位。 一百万缗?赵顼几乎吓了一跳。 石越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又道︰一百万缗。以后借多少,可以再商议。第一笔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这笔钱虽然借给高丽,但是,该怎么花,却不能由高丽人作主。 赵顼不知不觉间,便被石越的主意吸引住了。 朝廷借给高丽的一百万缗,高丽国必须全部用来购买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这一百万缗,只是一个账面上的数字。朝廷也不必真的运一百万缗铜钱到高丽。石越怕赵顼不明白,又解释道︰比如高丽国想买大宋某家商号十万斤盐,那么高丽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铜钱,其余七八成的货款,便可以从这笔借款中抵销。那家卖盐给高丽国的商号,拿着相应的凭证,再到朝廷这里来领取剩余的货款。朝廷扣除商税后,再交付货款便可。如此一来,高丽国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钱,归根究柢,还是宋人赚到了。而且,高丽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将这一百万贯的借款花光,他们交易时毕竟有一个时限,国库也可以得到缓解。 赵顼听到这里,精神不由一振。但凭他对石越的了解,知道石越肯定还没有说完,便只是赞许的点了点头,继续听石越陈叙着。 除此以外,借钱便要有抵押,或有担保,还要定下还钱的期限。何时还钱,利息几何,这些可以由有司与高丽使者去谈判。总之不妨放宽点,但不能让他们觉得太轻易。石越娓娓而谈,赵顼恍然之间,竟感觉到似一个巨大陷阱,送到高丽人的面前,臣不指望着高丽人如期还款,借钱容易还钱难,自古皆然。臣以为,不妨便让高丽人以物抵债。今年高丽人借了朝廷一百万贯,明年朝廷让他们用谷物还债,高丽国这一年间,便得拼命种谷物;若让他们用人参还债,他们这一年间,便得拼命挖人参;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战士的头颅来抵债,高丽人亦不敢不从这笔借款,便如同一根绳索,勒在高丽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让他们欠太多的债,免得逼急了他们翻脸不认账,跑到辽人那边。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处,便要靠利息与抵押。在他们的偿还能力之内,他们借得越多,利息越低,买货物时价格越低,要付的现钱越少;借得越少,则反之 说到这里,赵顼已接过话来,笑道︰朕看用不着这么麻烦,朝廷肯借钱给他们,其焉有拒绝之理。他说的却是实情,自春秋战国之后,国与国之家互相借贷的事情,便几乎从未出现过。宋朝开出如此条件,对于王运来说,简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饼一般。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最要紧的,是朝廷有讨债的能力。石越也笑道,与朝廷交好,最不济,可以挖东墙补西墙,可以年复一年的借钱度日;若胆敢交恶,钱借不到了,还要引来兵戈之灾。只要他们借了第一笔钱,高丽国便从此被牢牢地绑在了陛下的战车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丽国从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皇帝不由得哑然失笑,他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议,而是在感叹着。司马光对于财政的看法,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对于国家财政来说,的确是重要的。但是,司马光依然过于谨慎了,除了裁并州县,汰减一部分官员,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诸如军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编禁军;发行交钞等等较为积极的财政措施,都与司马光没多大关系。凡是涉及到财计上的问题,司马光都没有太多的办法。在皇帝看来,他的户部尚书,只知道一味的保守与谨慎。这与赵顼的性格,无疑不太合拍。但是皇帝也需要司马光,一方面司马光的存在,有极重要的政治上的意义;另一方面,司马光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狠拉缰绳,将狂驰中的奔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悬崖。所以,皇帝让司马光掌握户部,却将太府寺始终交到理财较有手段的石党和新党手中,不让旧党染指。 在皇帝看来,石越是一个永远不会让自己失望的人。他总能找到巧妙的办法,来解决别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这一点很重要。赵顼胸中的雄心壮志,在即位十八年后,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干的大臣,特别是在有事之时。 但赵顼的身体并没有配合他的心情,因为精神突然的亢奋,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 陛下!石越心头浮过一片阴云,声音竟有点颤抖。 朕没事。赵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出三个字,又停了好一会,仿佛在积蓄力量,方又说道︰今日便先议到这里。卿回去好好想想,朕想给六哥、七哥找个老师 石越没有想到的是,自十七日琼林苑接见,直到七月二十日,皇帝竟然都一直卧病不起。虽然这对宋朝政府的运转来说构不成太大的影响宋朝的政治传统与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处理具体的庶政,皇帝真正需要的,只是掌控高级官员的任命,以及充当最高的裁决者;但是,皇帝的健康与否,依然关系到政局是否稳定。两府宰执大臣经过商议后,决定不顾各国使臣在京这一事实,公布皇帝的病情。这一看似极为自信的举措,其实已经表露了宰执们的担心他们害怕皇帝突然崩驾,如果不事先公布病情,就可能引来许多的猜疑,对于以后的朝局十分不利。尽管邸报与《新义报》上发布的病情,经过了许多的修饰,但是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知道皇帝病得已经极严重了。 而紧接着,又有两种流言,开始在汴京流传。第一个流言,是据说皇太后与皇帝正在给太子寻找合适的儒士当老师,太子赵佣,很快便要出外到资善堂读书。这个流言流传很广,很快引起了许多官员的注意,每个人都希望成为太子的老师,这明显便是飞黄腾达的捷径。而另一个流言,却只有极少数与禁中的内侍关系密切的官员才知道(这些官员多半与旧党、白水潭关系密切)据说,皇太后属意的资善堂直讲,是白水潭学院院长、《汴京新闻》总编桑充国,以及白水潭学院明理院院长、著名的理学家程颐。没有人知道这个流言是何处传出来的,但人们都相信它与禁中的内侍有关。这个消息是如此的宝贵如果皇帝崩驾,不到十岁的太子继位,高太后显然会垂帘听政。迎合皇太后的意思,是博得皇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这是不要担任何风险的桑充国与程颐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没有做官的儒士中,声望最高的两个人。他们道德高尚,掌握着清议的力量,学生遍布天下朝野,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两个人当资善堂直讲,品德、才华、资历,都不会有任何质疑。 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上书举荐,仅仅是因为皇帝没有明发诏旨。病榻上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动怒三天之中,他唯一处理的朝政便是,不顾司马光等人的反对,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彦博的辞呈,让文彦博乙太傅的身分判大名府,拜韩维为枢密使。 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 权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随着皇帝的重病,文彦博的出外,已经开始破裂。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没有明发诏旨要替太子选师傅,你却不知好歹的上书,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么? 但这个沉默却并没有更长地维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园献祭回京的金紫光禄大夫、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请皇太子出外至资善堂读书,并荐布衣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赵仲璲是现任濮国嗣王、宗正寺卿赵宗晖的儿子,皇帝赵顼的堂兄。因为赵宗晖年老体弱,赵仲璲近十年来,受诏担任祭礼之职,在宗室中辈份虽然不是很高,却德高望重。说话极有分量,新官制后,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们依次接任,但此时实际主持宗正寺事务的,却是赵仲璲。因此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赵仲璲的奏折,仿佛正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覆,顺水推舟举荐桑、程为资善堂直讲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飞进禁中。 荒唐!荒唐!荒唐!听着陈衍转叙着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气得浑身发抖。让桑充国与程颐担任资善堂直讲?高太后想都没有想过。她或许还听说桑充国的一些事迹,但程颐在士林中名气虽大,高太后却也仅止是听说这个名字而已。而这一切,居然还是承太后之意! 这宫里头,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谣! 娘娘,老奴以为,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着让桑、程二人,当太子的师傅,才出此奸计。陈衍壮着胆子说道,他总觉得这事背后,有着巨大的阴谋。但却到底不敢胡乱开口。 你是说桑充国和程颐?高太后迅速地反应过来。没有非常的富贵,怎么敢行此非常之事?连皇太后都敢利用。 老奴不敢妄言。 桑充国、程颐不过是两个布衣,有什么本事支得动这么多官员?又有什么本事使得动赵仲璲?高太后冷静下来,沉吟道,果真他们能差得动这许多官员举荐,他二人想进资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立时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进入仕叙,方法多的是,纵算是想做帝师,也犯不着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万一,倘是太子即位,那么实际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区区两个资善堂直讲,她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打发了。桑、程二人她虽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虚名,亦不至于利欲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这背后之人,并非是桑、程,又会是谁呢? 想帮桑、程的人,倘使蠢到这种地步,便断断想不出这样的妙计来胆大到算计起皇太后,还能差动赵仲璲上表,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来的手段;但若说是桑、程的仇家,想设计陷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一点。 难道是为了六哥? 高太后心里一动,向陈衍问道︰桑充国、程颐之品行,外间风评如何?她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赵仲璲一封奏折,能让这么多随声附和,这二人的名声,还能差得了去? 果然,便听陈衍回道︰回娘娘,这两人,都素有刚直之名。程颐的几个得意弟子,在朝中做的都是御史、给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涂起来。桑充国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学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颐的门人能做到御史、给事中,那也不是寻常布衣可比。这样两个人,声誉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为人还正直这不是为了太子好么?难怪外间这么容易便轻信这谣言。但既是为太子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显然也非正人所为。 太子身边有奸人。一个念头顿时浮了出来。高太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陈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说道︰你去召赵仲璲,我要见见他。 陈衍迟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声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现在在睿思殿。 桑充国、程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朕倒要听听堂兄亲口说说!赵顼一双深陷的眸子,冷冷地望着赵仲璲,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一般。 赵仲璲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恭谨而又坚定地说道︰桑充国、程颐负天下大名十余年,此二人,品行、学问、声望皆上上之选。明代遗贤,是宰相之失。官家虽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孙?臣以为,以此二者辅东宫,必能使东宫亲贤臣远小人,成为一代明君。 明代遗贤?赵顼哼了一声。 赵仲璲上表推荐桑、程,一方面是听了士字辈的几个子侄的建议,宗室中都说皇太后属意此二人他儿子甚至言之凿凿,说是某位国公曾经亲口说,听到皇太后夸赞桑、程,众人都撺掇着他来担这个头。另一方面,赵仲璲参与宗正寺事务,免不了要管理宗学,桑、程之名声、品行,自然是如雷贯耳。他亦不比寻常宗室,别人在这等事上,只能干着急,而他论亲论贵,都是可以说说话的。而且,纵然因为多管闲事被皇帝驳斥了,却到底也是在未来的皇帝那里立了一功。在他看来,以桑、程二人的资历,做资善堂直讲,是断无不许之理的。因此这才当了这出头鸟。却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但赵仲璲的这些私心后面,却也未始没有公心。凭他的本心,亦是认为桑充国与程颐,是极合适的,而且也相信推荐这二人,于社稷是有益无害的。因此皇帝虽然不悦,他却并未乱了方寸,并不肯便此退缩了。 他腾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陈于官家面前。皇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于资善堂讲读,此一派说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讲彼一派的注疏,于东宫实有害无益。若其只顾了互相倾轧、争宠,于皇太子又有何益?桑充国、程颐虽是布衣,然盛名布于天下,且皆讲学十余年,亦有当师傅的资历。二人为人刚直,又脱于党争之外,实是极难得者。官家若要为太子寻师傅,舍此二人其谁?臣愿官家三思之。 说到这里,他略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继续说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讳之事,太子也须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当世大儒,实为天下清议之领袖。二人虽为布衣,而门生遍于天下。得此二人在东宫,储君之位,谁得动摇?汉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汗流浃背。这已经是挑得极明了,桑充国、程颐,是决计当不了权臣的,但是凭其声望与影响,若争取到太子一边,对于太子巩固大位,将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说出这番话来,却也是后果难料。这已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宫廷斗争当中。这可不是赵仲璲的本意。一个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对于皇帝家的家务事,也不应当知道得太清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长寿的第一要诀。虽然身上都流着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别。赵仲璲心里一面是对自己强出头的悔恨,一面是对未来命运的忧惧,二者交杂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颤抖着。 他话说到这个分上,赵顼亦没有听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睁双眼,静静地看着赵仲璲。半晌,方说道︰堂兄忠心可嘉,却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国已久,人心早定,用不着什么商山四皓来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分早定,还有何人敢妄加觊觎?朕让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着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权术算计。天命若在六哥这里,凭谁也夺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这里,费尽心机也守不住。朕用不着什么桑充国、程颐! 臣糊涂,臣糊涂!赵仲璲忙不迭地叩头请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涂,而是太明白了。赵顼因身子虚弱,说话中气不足,语气却尖锐得像把利刃,朕还没死,这大宋江山,作主的还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远了。 官家 赵仲璲话未说完,便被赵顼打断,这么些年来,堂兄每年四次,奔波于两京之间,祭祀祖宗,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也算是劳苦功高。但太忙了,看来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暂时不要管了,还是好好读读圣人的书若非看在濮王赵宗晖的面子上,赵顼早就将赵仲璲赶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赵顼并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国、程颐当赵佣的师傅,自然也有他的考虑。白水潭学院的势力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朝中一股极庞大的势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学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白水潭学院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势力。但是,他却不愿意因桑、程为太子师,而助涨白水潭的声势。在赵顼看来,反而应当给其余的学院适当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独大。所以,在最近几届殿试中,他都有意提升嵩阳、应天府书院的进士的名次,当然赵顼做得极巧妙,从未引起过注意皇帝在二甲里面调换调换名次,是无伤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则难免会有争议。 而另一方面,赵顼对桑充国的印象很一般。十余年前的事情,赵顼当然不可能老记在心上,桑充国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么事情,然而在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这让他下意识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于程颐,皇帝了解甚少他没有读过程颐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赵顼却记得程颐的哥哥程颢,他也并不是太喜欢程颢。更何况,皇太后属意的人选,这种传闻让赵顼感到极不舒服。 他宁可从馆阁中找几个饱学之士去做资善堂讲读。 臣遵旨 然而,不管当事人有什么想法。景城郡公赵仲璲的一份奏折,到底已经成为了离弦之箭,难收覆水。汹涌澎湃的暗流,仿佛找到了一道口子,哗地便喷射出来。皇太后的真正意愿,没有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赵仲璲的那份奏折,与那个逐渐传扬开来的流言。对于皇太后的这个想法,士林交相称誉,百官纷纷上表称许。在他们看来,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正是众望所归,皇太后的这番见识,更显出她一贯的贤明。虽然朝中也有人反对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为程颢曾经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场不同,性格迥异,平时便不太看程颐对眼,因而大加反对。但是,到底隔着桑充国这层关系没有人愿意得罪桑充国,他毕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数以百计的中下层官员的山长,极有影响力的《汴京新闻》的总编所以,常秩等人反对的理由,仅仅是程颐、桑充国皆为布衣。这样的理由显得过于无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征召的。这让常秩等人的反对在道德上尤其不占优势。者由此而对常秩大加讥讽,让常秩狼狈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在这件事情上充分体现出来在白水潭,依然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桑、程被荐为资善堂直讲,位份虽低,但却格外的荣誉。不仅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员对此大唱赞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纷争,纷纷上表,生怕落后了。从来人情都是爱锦上添花,许多纵使心里不以为然的人,或者心怀嫉妒的人,这时候亦都不免要违心要附和一下。 吊诡的是,虽然此事朝野称赞,几乎没有什么有力的反对者,又有皇太后的属意,但皇帝却似乎一直病得厉害,连替皇太子选师傅这等大事,也搁置着迟迟没有处理。 便在这闹腾腾的朝局中,汴京东城之外的一个渡口边,两个老人对坐在一座简陋的草亭之中,以两杯浊酒,互道离别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彦博要从此地出发,离开这天下最繁华也是最纷扰的所在,去应天府怡养晚年。在城门之时,他便谢绝了前来送行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但司马光坚执着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彦博却无法拒绝。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一去,二人此生也许便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既是生离,也是死别。而文彦博心里也有许多放不下的记挂,想在临行之前,托付给司马光。 文公,便不能为天下稍忍片刻?几杯酒下肚,司马光亦忍不住恭怨起来。国事艰难至此,政局偏偏还动荡不安,朝中吕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测;宫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还有个贤王在那里虎视眈眈,更兼皇太后与皇帝母子猜疑,在这个当儿,司马光亦不免深感独木难支。偏偏文彦博居然在此时撂挑子不干了。他心里的这些苦闷,更能与何人说? 君实,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彦博涩声苦笑着,皇上是有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枢府,于皇上而言,实乃是不得已。当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权重,枢府若无老臣镇守,两府对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话。其后军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编禁军君实当知道,我开始是反对的,我担心兵骄已久,仓促为之,唯恐生变。但皇上与石子明辈锐意为之,让我居枢府,亦不过是愈借我的那点虚名,来镇压人心。我知圣意不可变,又恐由他人为之,激起兵变,于国家不利,这才勉为其难。不料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实熟知国朝典故,想想国朝有几个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摇摇头,叹道︰如今军制改革大势已定,灵夏亦已收复,我在密院,对着一个西南夷叛乱束手无策,皇上口里不说,心里实是已有不满。我此时不走,难道要等将来被赶走么?朝中之事,以后便只能靠君实你了。文彦博自知此去之后,也许此生再难回到汴京,司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无忌讳,将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 司马光亦不由黯然。 却听文彦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却到底还是小看他了。益州师久而无功,密院也理当有人负责,我有这个把柄在他手中,他便总有话说。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将又是他一力推荐的,以后他便少了许多话说。我自请出外,亦是替他做个榜样 司马光微微点头,但想起此事,又不觉愤然,道︰若没有石子明给他出主意 君实!文彦博打了司马光的话,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谦能平益州之乱,便让福建子多做几年宰相,也不要紧。我们要扳倒福建子,是认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势便只会恶化,于国家不利。千万不要到最后,自己蒙了自己的双眼,将本末倒置。晚唐牛李党争,前车之鉴不远。便是我反对王厚、慕容谦之任命,亦是以为益州之乱,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毕竟年轻,我怕他们为了取悦上司,急于成功,反害了国家。 文公说得极是。司马光不觉赧然。 君子与小人之别,不在于有党无党。君子之党,以社稷万民为重;小人之党,则一党之私为重。 文公以为,石子明是君子,还是小人?司马光始终耿耿。 文彦博默然了好一会,方缓缓说道︰谓其小人则太过,谓其君子则不实。君实以后,亦要留心他。 司马光叹息了一声。应付一个吕惠卿,他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上一个敌友难分的石越,他实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抬眼注视文彦博,低声道︰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难测。皇帝病重至此,难免有不讳之事,太子年幼,外头又一个贤王我非有伊尹、诸葛之材,哪里撑得住这些许多事? 文彦博直视司马光的双眼,淡淡道︰君实最忧心的,还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迹已露。外间说以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是承皇太后之意,我是将信将疑。但桑、程皆是正人,为资善堂直讲亦甚妥当,便不是皇太后之意,外间既然这么传言,按理皇上亦当顺水推舟允诺了。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却久久不允 文彦博点了点头,倘是母子无间,纵有一千个贤王,亦无能为也。 外人见着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会以为皇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分之心,想着定策之功。司马光忧心忡忡地说道,倘若西南局势变坏,波及到益州;或北边有异动,那便有了立长君的理由 因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织在一起,让局势越发的恶劣起来。 文彦博低着头想了很久,这才说道︰益州败坏也罢、交钞出事也罢、北边异动也罢,倘真要人来收拾残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会是石子明。他迟早会再入两府。依我之见,石子明圣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压一压,将他留给子孙,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还是会用他的。这些事情,是他的长处,朝中没人能胜得过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间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来能屈能伸君实若将他逼到福建子一边,并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贤王和福建子,这都是关系到社稷的大事。于石子明,要导其向善,防其向向恶。说到此处,文彦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抬高声音,道︰君实,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罢! 司马光不由一怔,望着文彦博。他知道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感情是极复杂的,在王安石为相之前,文彦博非常地欣赏王安石,推荐赞扬的事情,没少做过。但王安石为相之后,很快便将他赶到地方,一直到他罢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枢。司马光没有料到文彦博竟然能捐弃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复出。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是一种欣慰的笑容。 我已经给王介甫写信了。司马光笑道。他与王安石,也曾经是莫逆之交,二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关系破裂,但在司马光内心的深处,却始终认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即使在关系最坏的熙宁初年,也始终相信对方的品格。若能够在十几年后,抛弃恩怨,再度携手共事,对于司马光来说,是他极期盼的。 文彦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顾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如果司马光能促王安石复出,那不仅可以对付吕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着非分之想的人。尽管大家政见不同,但二人对王安石的品格,却都有绝对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着文彦博踏上座船,司马光抱拳慨声说道。 文彦博默默地看着几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马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又是不舍,又是期盼,但最终,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转身道︰君实,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马光没有明白文彦博的意思。 我听说你在琼林苑大宴中,公开夸赞蔡京能干,理财治民,皆为上选。文彦博道︰蔡京心术不正,君实要当心。石越门下良莠不齐,君实若要导其向善,须择心术品行较好者。蔡京此人,君实犹须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当铭记于心。司马光口里应道,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君实保重!文彦博又凝视了司马光一眼,叹了口气,一抱拳,转身走进船舱,唤道︰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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