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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卷十:东风

新宋卷十:东风

阿越

  • 历史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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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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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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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五章东风未肯入东门

新宋卷十:东风 阿越 19107 2023-02-05
第五章东风未肯入东门 唐康、田烈武案审结,皇帝下两府台谏学士院杂议,渭南兵变案也随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间流传的谣言得到官方的证实,顿时天下震动。报纸在传播信息方面,发挥了难以想像的作用随着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海事商报、秦报的发行,渭南兵变的整个过程被详细地报导给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们,结果引发了赵顼完全预想不到的波澜尽管赵顼已经与政事堂商议下诏免除渭南五年的赋税,命令陕西路妥善安葬死难军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念经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对普通士大夫与市民的冲击。禁军与武人的形象,原本经由石越苦心经营,再加上伐夏的巨大胜利,已经大为改观,可以说自唐末以来从未有这么好过。然经此一事,却不免再次受到严重的损害。朝野清议对雄武二军的鞭挞,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鱼,对武人固有的成见与疑忌重新抬头,铺天盖地的严厉批评,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将枢府、兵部、卫尉寺给淹没了。枢密使文彦博尽管身为三朝元老,但亦免不了饱受质疑;连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孙固,都难逃指责;而为了应付朝野巨大的压力,两府更是不得不逼迫卫尉寺卿主动请辞,从而开始了一个噩梦般的历史自此以后,大宋竟无一人能自卫尉寺卿这一职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压力则是让三衙与禁军的官兵们承受着,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出门时都不敢穿军袍

毫无疑问,雄武二军的兵变,不仅是大宋军队之耻,此事的公开,更是给了军制改革以来一意整肃军队纪律,重塑武人形象的改革派当头一棒。最糟糕的是,宋军内部的派系之争,更由此事而公开化无论是殿前司诸军,还是西军、河东军、东南军,没有人愿意替河朔禁军背黑锅,陕西的《秦报》首先公开替西军分辩,将矛头鲜明地指向河朔禁军,从五代时期的老账开始翻起,措辞严厉的批评河朔禁军纪律不整,战斗力低下,称其卫国无能,祸民有术,公开呼吁朝廷应当重用西军将领,整肃河朔禁军纪律。然而这样的指责并不能让人服气,河朔禁军中并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马上就有将领上书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但不妙的是,河朔禁军的将领们对西军的得意本来便不服气,即使在河朔地区,许多禁军中,都是西军将领把持着要职,这更滋生其不满。此番渭南兵变,他们认为正是朝廷轻河北重西军使然,是朝廷错误的政策将西军将领放到了错误的位置上,由西军将领的鲁莽少谋,而酿成了这一悲剧。在他们看来,雄武二军兵变,西军将领是要负大半责任的。

呈上这封奏折与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将领,很快便受到了枢府的严厉训斥,全数都被降职,调离禁军。宋廷是不愿意看到军队中发生派系之争的,文彦博雷厉风行地抑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然而这样的处置却改变不了什么事情奏折的内容很快传到了西军将领的耳中,事实上西军这些年势力遍布枢府与兵部、三衙,也根本瞒不住他们,虽然朝廷的处置让他们无法多说什么,但其心中对河朔禁军固有的偏见,却日甚一日;而在河朔禁军看来,朝廷这样的处置,却显然是偏向于西军的,他们不敢对皇帝与文彦博有什么不满文彦博本人在河朔禁军中威信极高,但却将内心的愤懑,转到了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西军身上。 其实,在当时一段时间内,承受压力的并不只是河朔禁军,也不只是西军,而是全部的大宋禁军。只不过,人们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思考问题,于是河朔禁军与西军都感觉到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对军方的指责是异口同声的,其巨大的负面影响,惟有时间方能消除。而对于唐康、田烈武案,清议却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意见。同样是对渭南兵变深恶痛绝、痛心疾首,人们对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却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将唐、田等人视为英雄与忠臣义士;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却惩于军队不守纪律而酿成大祸,将唐、田等人视之为与兵变之雄武二军只有一步之遥的跋扈将军。 即使在朝堂上,两府台谏学士院的大臣们,也同样是意见分歧。皇帝虽然想以公论的名义来赦免唐、田等人,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渭南兵变的事实,让一部分血气方刚的台谏官员大受刺激,这些人想到的,这时候全是纪律二字,他们迭章上书支持马默的判决,并且引经据典,自己的观点,从太祖皇帝贬王审琦,到石越诛种杼、姚凤这些官员人数虽然不多,但其言论无所顾忌,反倒显得声势惊人。石越虽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开脱几句,但他的奏折还只是拐弯抹角地提到几句,弹劾的奏章便排山倒海地扑来,石越自知身分尴尬,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上表谢罪,回避此案。不仅是石越,连文彦博也因为唐康的关系,被迫自请回避。

然而让许多人大吃一惊的是,在如此局势下,吕惠卿竟然公开上表,为唐康、田烈武等人辩护。当石越与文彦博都被迫回避时,吕惠卿的高调辩护,使得政事堂内部对于此事的意见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议舆论极为不利的情势下,新党、旧党、石党,朝中三大势力的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协,总算是帮助石越稳住了阵脚,没有在清议的压力下,使唐康等人变成牺牲品。 但这件案子,却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时间转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身为大辽贺生辰使的萧佑丹,再次来到汴京,已是相隔十余年。州桥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驿,十余年来,似乎并无丝毫变化,拥有数百间华美房舍的都亭驿,在住进上百人的庞大使团后,依然没有半点拥挤嘈杂的感觉。都亭驿对面,还是那间梁家珠子铺,也不知道它是何时开设,竟似个百年老字号一般,长盛不衰。

只是物虽没有变,但人却变了。都亭西驿的驿吏们都换了面孔,连对面梁家珠子铺好像也换了个少东家。负责接待、陪同萧佑丹的大宋官员也变了。辽国贺生辰使团的规格,将宋朝君臣着实吓了一跳萧佑丹十年余前来汴京,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官员,而如今却已经是大辽的卫王、北院枢密使兼侍卫司徒,深受辽主器重,不仅是辽国极有权势的人物,在大宋朝廷上,也是鼎鼎有名。为了接待这位以智谋而闻名的大辽卫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学士李清臣亲赴陈桥驿相迎,专责接待。而兵部职方司也出动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强将,全力保护、监视这位辽国卫王职方司早已知道这位卫王殿下同时还掌管着辽国最精干的间谍机构通事局。 萧佑丹的厉害,职方司从不敢小视,职方司内谁不知道,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个字,便恍如在司马梦求与职方馆脸上扇了一记清亮的耳光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这个辽国间谍机构,还是因为熙宁十六年职方司在大名府破获了一起间谍案,而此时,这个通事局至少已经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们,竟然一直以为隶属于北枢密院的这个通事局,只是一个翻译文书的机构而最让人难堪的是,当宋朝处死那几个大名府的辽国细作之后,辽国便迅速逮捕了十余名宋朝间谍,全数处死。职方馆河北房知事亦因为此事而被左迁到广州房。职方司与职方馆这两个机构,因为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很容易弄混淆,但是这二者之间,却绝不是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亲密,几乎自成立之日起,双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气。但不管怎样,职方司的官员们,心里是明白司马梦求手下并没有酒囊饭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职方馆的重中之重便转到了河北房,对于这个能将司马梦求的部下玩弄于手掌之中的人物,职方司上上下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步职方馆的后尘。

所以,无论表面上辽国君臣们如何表示他们派遣萧佑丹担任贺生辰使只是出于两国友好的考虑,以及对高太后的敬重,职方司的细作,却是绝对不肯相信萧佑丹来到汴京,背后竟然没有别的目的这样的事情的。自从萧佑丹进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负责接待辽国使者的宋朝官吏将兵中,职方司间谍的身影,便几乎无处不在。 萧佑丹当然也感觉到了这些身影的存在。不过,他亦只是置之一笑。这里到底是宋朝境内,宋人要做什么,他也无计可施。他以卫王之尊,当然不可能是单纯地来汴京给高太后拜寿,他的确另有使命。但他的对手,却绝不是宋朝的职方司。 一天前在陈桥驿的时候,萧佑丹便结识了李清臣。他早知道李清臣的背景,李清臣是韩琦的侄女婿,以文章而闻名于世,早在英宗时,便简在帝心,只是因为韩琦当时是宰相,便不肯让自己的子侄辈升官太快,一直被刻意压抑着。他应材识兼茂科时,欧阳修比之为苏轼第二;治平二年试秘阁时,韩维又称之为荀卿第二;韩琦逝世,便是他写的行状,当今宋朝皇帝誉之为良史之材。除了文章写得好之外,李清臣还熟知阴阳五行之说,任京东路提点刑狱之时,更是有名的捕盗能手,齐鲁的绿林好汉们,听到李提刑三个字,双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后,韩忠彦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别得到赵顼的赏识,成为重点培养的对象,李清臣做过几任侍郎,又拜翰林学士,如今宋廷的许多诏书,都是出自他手,是眼见着要进政事堂当执政的新贵。

萧佑丹的文章,在辽朝也是一流人物。他此番既然出使宋朝,自然要加意留心宋朝人物,因此对李清臣刻意结交,二人在陈桥驿谈古论今,手谈至深夜。言谈之中,只觉李清臣谈吐见度,确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对于名利过于热衷,这一点上,却远远不及司马光、王安石辈。 到了七月十五日,萧佑丹由李清臣陪同着,进了汴京,入住都亭驿。待使团人众安顿妥当,萧佑丹便请李清臣相陪,带了副使耶律萌,一道至往来国信所递了国书。 出了国信所,萧佑丹因笑着对李清臣说道︰方至都亭驿,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处,才知梁家珠子铺换了少东家,实在不足道也。 李清臣知道萧佑丹是说国信所的主官由宦官换了士人,但听萧佑丹竟然连梁家珠子铺的东家这样的小事都留意于心,亦不觉骇然。因勉强笑道︰大王于汴京风物,倒是熟悉得紧。

学士莫谓北朝无人,若论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数不上的。萧佑丹一面走着,一面见街边的店铺到处都在卖着冥器、靴鞋、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因笑道︰今日是中元节,学士府中想是已买好了盂兰盆?未知今冬是温是寒? 他说的却是宋朝中元节的一个风俗,中元节是宋人极重视的节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宋人家里的女子们,都会用竹片编成盆状,盛以纸钱,用竹子支承着焚化,看盆点燃后往哪边倒来占卜冬天的气温,若向北面倒,则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却是暖冬;向东向西倒,那便是寒温适宜。这些民间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萧佑丹竟连这些都知道,却更让李清臣心中平生几分忌惮。因笑道︰冬寒冬温,非由天意。百姓最关心的,其实不是天气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萧佑丹笑着赞道,却忽然换了话题,对李清臣道︰十余年不曾来汴京,还想叨扰学士一顿。 李清臣不由一怔,却见萧佑丹朝身前身后的随从仪卫们呶呶嘴,放低了声音,笑道︰若是带着这些人,还有什么意思?不瞒学士,我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饼,竟有些嘴馋了。倒不如我们几个换了白衣,自去吃个痛快。 李清臣不料萧佑丹竟然提出如此要求,不由大吃一惊,顿时大感为难,因道︰大王千金之躯,若万一有个意外,下官担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驿馆,岂不更好? 那又有什么意思?萧佑丹摇头道,若是怕出什么事,那是绝不用担心的。学士纵信不过我的武艺,还信不过贵国的职方司么? 李清臣被他点破,脸不觉一红,连忙笑着掩饰道︰仅凭职方司的护卫,亦恐难保万全。

萧佑丹睹视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笑道︰学士莫要为难,孤特戏之耳。 回到都亭驿后,因为当日奉皇太后诏,京师所有道观、寺庙,皆设大会,焚钱山,祭奠熙宁以来阵亡将士与渭南县死难军民,先贤、忠烈二祠也要举行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须得去参加祭祀;而萧佑丹也要会见辽国驻汴京使节,宋朝官员亦不方便在场。李清臣便向萧佑丹告了罪,离了都亭驿。 辽国新盖的使馆,连都亭驿并不远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当时诸国使馆依然沿袭着旧有的习惯,如高丽使馆,便建在梁门外安州巷同文馆附近,那里是原来宋朝接待高丽使节的地方,现在除了接待高丽使团外,偶尔也接待日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诸国的使馆,则全在怀远驿附近。 因为宋辽外交的习惯,使团进入对方国境之后,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东道主负责。因此虽然是卫王出使,辽国使馆亦不便前往陈桥驿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驿相候,待到萧佑丹递了国书后,正使韩拖古烈方匆匆赶来,正好李清臣前脚方走,他后脚便到了。 韩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来是个奴隶,他幼时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抛弃,辽国一家姓韩的贵族在拖古烈捡到,便唤他为拖古烈。因为自小聪慧,被主人家挑选了陪少主读书,凡契丹、汉文,过目不忘,被视为奇材。后来辽主耶律浚即位,开科举,韩家便让他替少主参加考试,不料竟得中省元。殿试时,被耶律浚看出破绽。耶律浚不仅没有追究韩家与拖古烈之罪,反为他赎身,赐其姓韩。数年之间,拖古烈便以才智文章,升至北院林牙。两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辽国驻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达汴京之后,便以其文章与才华,赢得了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离奇,更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环。凭借着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为辽国赢得了许多的外交利益。而且,在拖古烈的任上,辽国对宋朝的间谍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凭借着与宋朝士大夫的交游,宋朝每往河北、河东、京东派出重要官员,这边厢官员还没有出京,其简历便到了辽主的御案之前,因为其擅长丹青,有时候甚至还配有他的亲笔画像。单凭这一点,其才干便已经让萧佑丹十分欣赏了。 这时见着拖古烈进来,萧佑丹连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话说道︰下官叩见大王。 林牙不必多礼。萧佑丹忙上前搀起,亦笑着用契丹语回道︰一别两三年,林牙神采更甚胜往昔。 拖古烈却不肯起来,又恭恭敬敬地问道︰未知陛下龙体安否? 陛下身体极好。萧佑丹笑着答了,拖古烈这才起身。契丹人没有太繁琐的礼节,先给萧佑丹行礼,再问辽主安否,双方亦皆不以为异。 汴京的确是个好地方,几个月前,下官见到一大食商人,他说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只怕不是虚言。拖古烈起身之后,便笑着说道,他是萧佑丹的老部下,说话便很随便。 富贵温柔之乡,却不是磨砺人意志的好地方。萧佑丹笑道︰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英勇强壮的战士来。 拖古烈笑着点头,二人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人禀道︰大王,李学士派人送来曹婆婆肉饼,还有院街东面熟羊肉铺的羊肉,各色水果点心。 先放下罢,无要紧事,不要来打扰。萧佑丹吩咐一声,门外应了去了。萧佑丹转头见拖古烈诧异地望着自己,因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会,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却略嫌不足。 萧佑丹点点头,笑道︰若换上是石越,他一定便会陪我去曹婆婆处吃上几块肉饼,且看我弄什么玄虚。我不断卖弄,不过是试探他罢了,他虽然知道心生忌惮,也未必便没有应对之材,然而却因少了担当,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尔,擅自陪辽国卫王去吃曹婆婆肉饼,被台谏弹劾失礼,岂不要毁了李学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传言,李学士可能要做刑部尚书的,纵是范纯仁改变主意,最不济也是礼部尚书。 萧佑丹笑了笑,似这样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诸侯,翰林学士,不能做宰辅公卿。想他在京东路提点刑狱,何等的杀伐果断。进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后怕虎了,连陪我吃块曹婆婆肉饼都不敢了。利禄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杰! 大王所见极是。拖古烈笑着说道,却将话题转到正题上来,问道︰朝廷忽然让大王出使南朝,想来不止是为了贺生辰,下官与同僚们商议,总是不知道为了何故。大王总理北院军政事务,如何竟有暇为一介之使? 萧佑丹望着拖古烈,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南朝。我要亲眼见见南朝的局势,见见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拖古烈听他说得严重,不由肃然,又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萧佑丹摇着头,叹道︰此事实为古今未有之事 辽朝现在遇到的困难,实与宋朝有着密切的关系。自澶渊之盟以来,宋朝每年给辽国的岁赐,虽然对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对于辽国国库却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自从宋朝复兴,辽国内乱,强弱易势之后,双方在新的盟约之中,不仅取消了宋朝对辽朝的岁赐,反而被迫开放了两国贸易。岁赐虽然被取消,但辽国的贵族们,对于宋朝绢布与丝绸的需求却并没有减少,而贵族们也不可能真正的放弃奢侈的生活,对宗教的崇拜更需要大量的金银,若再加上对军队、官员的赏赐对于辽国来说,金、银、绢、丝,这些物品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而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购买,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辽贸易的结构是,宋朝的商人们不仅仅向辽国输入大量的奢侈品,还有许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于必需品与奢侈品之间的商品既有比辽国更便宜的棉布、更便宜更好的食盐、走私的铁品、主要是铁制的农具等等辽国百姓十分需要但宋朝政府却并不太愿意出口的商品;也有书籍、瓷器、香料、丝绸、广受欢迎的高浓度美酒、独特的甘蔗酒这样很难说得清楚究竟属于奢侈品还是必需品的货物除此之外,两国官方进行的军火贸易亦是大宗。而辽国向宋朝输出的,则主要是药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马。 这是极不对称的贸易,必然导致大量硬通货外流,而偏偏金、银、铜本身也是一种必需的物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货的情况下,辽国境内钱重物轻,在贸易上更加吃尽了宋朝商人的亏。在这样的情况下,辽主不得不单方面违反盟约,颁布法令禁止了宋朝的食盐输入,通过食盐专卖,得到一笔必需的缗钱。虽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谅解。但这却是以辽国百姓吃不到好盐为代价的,而且走私食盐的贸易一直十分猖獗。可以说,此事只是缓解了辽国的危机,而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然这件事宋朝其实亦非是受益者,只是双方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辽国流出来的硬通货,对辽国足以构成重大伤害,对于宋朝却作用有限。 两国贸易额持续下降,辽主虽然有意提倡自给自足,但辽国的各阶层却都不同意他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辽主也没有这个想法,贵族们要奢侈品,普通民众要更便宜的必需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来自宋朝的香料没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断绝两国贸易,对辽国的伤害将远远大于对宋朝的伤害,这一点,早在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证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个国家,如果钱太少的话,就会导致商旅不通,进一步就会导致百货匮乏,从而使经济凋弊。辽国也不能例外于此。某些人想像中所谓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真实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经出现过。 辽国并不愿意看到两国贸易萎缩,但辽国同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国库之中,自己的国家之内,铜钱成为一种稀缺物品。 但他们面临的困境却是,这两条他们不愿意走的路,他们总要走一条。 辽国君臣称得上君明臣贤,然而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如果要选择的话,他们只能选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国内流通,对宋朝商品课以高税。而这样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干脆关闭边境贸易。于是,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辽国不得不进行抢劫。于是,宋朝不得不进行反击。于是,在中国北方的边境上演过无数次的历史,将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辽,今日之大宋,若果然发生这一幕,必然是悲剧性的。 辽国君臣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他们深知与今时今日之宋朝开战,很可能要冒着亡国的危险,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然而,他们又似乎别无他法。个人的意志,在此时简直是微不足道。 萧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负着如此重任他要替辽国,找一条新路。如果找不到,那么他也要替辽国找到一个赢得战争的方法。 面对着如此的历史性难题,饶是拖古烈再聪明,也只能是措手无策。半晌,他方有点不太相信地问道︰局势真的恶化至此了么? 萧佑丹并没有在乎他这话的失礼,只是苦笑道︰平乱时,朝廷收缴了不少贵人的财产。加上榷盐的收入,现在倒还没到非要兵刃相见的地步。但长此以往,总难免有那一日。我们不得不早些准备。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汉人也好,总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腾,说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实现在已经是民怨沸腾了,朝廷压榨各蛮族,叛乱此起彼伏 除非宋朝许诺,将两国贸易,恢复成有限的边境互市。 那也没什么用。萧佑丹摇摇头,道︰草原上的蛮夷们为什么喜欢打仗?还不是因为做生意的话他们肯定吃亏?朝廷与南朝贸易,规模大吃大亏,规模小吃小亏,总是免不了的。况且我们亦不能指望贵人们节衣缩食过日子,这规模怎么样也小不了。单是贵人们的压力,便已经受不了,何况他们还能打着百姓的名义?平心而论,贸易给百姓还是带来不少好处,但因为金银铜外流得太厉害,这好处转过来又变成坏处可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讲不通的。用铜钱到百姓手中买数粮食的是朝廷,给将士们发赏赐的是朝廷,他们只看到同样的粮食卖的钱越来越少,朝廷发的赏赐也越来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无语,许久,才又问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货物还要增加几样,关税要提高些特别是棉布、丝绸等物。这样总能缓解一下。萧佑丹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南朝多俊杰之士,或许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与朝中的大臣们,对此其实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惊声叫了出来,急忙说道︰大王,万万不可开战。断不可因南朝困于益州而轻视之,今日之南朝,实不可轻侮! 萧佑丹默然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有石越、司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么好打?不过,不管怎样,此事事关机密,林牙绝不可泄露。君在南朝,要竭力营造两国和好之气氛。 大王尽可放心。拖古烈颔首道,朝廷果然要战,下官当先为忠臣。 萧佑丹凝视拖古烈,喟然叹道︰皇上常说拖古烈是国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汴京是个会变魔术的城市。前一天街上还到处都是白纸飘飘,各家店铺都卖着冥器;仅仅一夜之后,整座城市全都已经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人们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崭新的襆头,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东水门涌去,汴河的河道两侧,柳枝招展,到处都是兴奋、欢喜的市民,他们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丽国呈送祥瑞的使团,将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礼部、太常寺、鸿胪寺与开封府的官员,还有奉旨前来的内臣,高丽使馆的使臣们,早已在进城后的第一个码头边搭好了彩棚,待高丽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国寺。 而在崇政殿,升朝官们与外国使节们,在均容直的音乐声中,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的祝寿声此起彼伏,高太后端坐于珠帘之后,木然地听着内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在这极喜庆的时节,心里却生起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的繁华,早已淡在了记忆的最深处;青梅竹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数年,便在内外的压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视自己为亲生女儿的姨妈曹太后,也在几年前撒手人寰;她现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仪天下,要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她需要其实并不是这样政治意味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庆典,她更希望和至亲的亲人在一起,在保慈宫小酌几杯,去琼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还有人能叫自己滔滔,却殷切地希望儿子们能发自内心地叫自己一声娘娘。但这一切,却只能是奢望,那个做皇帝的儿子,心思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而另外两个儿子,在自己母亲生日时,却只能远远地隔着珠帘,与外人们一道,说什么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 萧佑丹在所有外国使节中,享受了最特别的礼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辽才是能称为朝的国家,亦只有辽才是与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国家,其余的都不过是国,要等而下之。所以,不仅身为卫王的萧佑丹,地位要远高于高丽国的怀王;连辽国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国使者之前。 当萧佑丹在庭前拜寿之时,一直按着程序答覆的高太后,亦不由敛起心神,隔着珠帘仔细端详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卫王。待到再拜后内臣宣诸国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则宣诸国使臣进奉,高太后见着萧佑丹将进奉之寿礼递上,她不待客省使说话,忽然温声慰问道︰卫王殿下远来,鞍马劳顿,一路辛苦了。 萧佑丹亦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达于北朝,为敝国军民所称颂。臣昨日至汴京,见中元节之物,一应俱有,惟太后之圣明,方能无所忌讳,仅此一事,便足为天下后世之表率。臣感佩于心,亦为南朝欢喜。又宋辽是兄弟之国,太辽皇帝陛下与大宋皇帝陛下为兄弟,太后即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辽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来,祝太后千万岁寿。 这番话说得极是客气亲切,然自萧佑丹说来,掷地有声,并无半点谄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颜笑道︰还请卫王殿下向贵国皇帝陛下转致谢意。愿宋辽两国,永休兵戈,世为兄弟。 敝国君臣,亦愿辽宋两国,世世为兄弟。萧佑丹恭敬地回道,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高丽怀王。怀王正斜着眼睛偷看萧佑丹,见他眼光扫来,慌忙将头扭开。萧佑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却听客省使大声呼道︰进奉出!萧佑丹连忙再拜,在众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萧佑丹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正要回都亭驿。他方上了马,忽听到东边传来嘭地一声震雷般的闷响,他一惊之下,慌忙勒住受惊的座骑,循声向东边的天空望去,却听到嘭、嘭,一声声如同炸雷般的巨响,自汴京外城墙的各个方向传来,每一声巨响后,天空中都绽开巨大的礼花。萧佑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极尽炫丽的一幕,却听身边的宋朝官员兴高采烈地说着︰是用火炮放烟花!高丽使团到大相国寺了!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缤纷的礼花覆盖,城市中的市民们在这史无前例的炫丽之下,尽皆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地惊叫、欢呼,整个城市,顷刻间便变成了欢腾的海洋。人们挈家带口,纷纷向大相国寺涌去,萧佑丹很快便发现,宽阔的御街上挤满了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人群,几乎只在一瞬间,自己竟已是寸步难行了。眼见着开封府与皇城司的官员、兵吏、差人,在街边努力地维持着秩序,萧佑丹心里已经知道在这个时候,凭你是谁的仪仗,也没有办法了。 可见着辽国萧大王在哪里?正发愣间,萧佑丹忽听到身后来李清臣的声音。他勒马回头,却见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来,见着自己回头,立时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走近来,长揖道︰大王缓步,皇上召见! 唔?萧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赵顼会在这个时候召见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赐宴。 不是说明日方在琼林苑设宴么?萧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会,今日是皇上想先见见大王。 萧佑丹身负使命而来,本来就想尽一切机会多接近宋朝君臣,此时闻言,心中暗喜,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劳学士带路了。他却不知道,这么着一次集英殿赐宴,虽说是赵顼心血来潮,但亦是拖古烈贿赂内臣之功。 岂敢。李清臣笑着回礼,重又领着萧佑丹往集英殿而去。 待到了集英殿,萧佑丹抬眼望时,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时未至,与宴的大臣使者们,都正襟危坐着,他扫了一眼殿中诸人,左边坐着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须发皆白,一双鹰眼的老头,自然是枢密使文彦博,接着的那个五十余岁,气度雍容的男子,是尚书左仆射吕惠卿,次于吕惠卿的则是两个穿着亲王服饰的年青人,萧佑丹虽不认识,却也猜得出他们的身分。坐在赵颢与赵頵下首的大臣,萧佑丹却只认得司马光、石越、韩忠彦三位韩忠彦虽然曾经出使过辽国,但当时萧佑丹并不在中京,他认得韩忠彦,却是因为辽人素重韩琦威名,辽主宫中保存着韩琦的画像,他见到韩忠彦的长相,便已猜出其身分。与宋朝的大臣们相对而坐的,是各国的使臣,却是按国家的地位而排列的。右边最上首的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给他萧佑丹的;与他相邻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后便是高丽国那个乳臭未干的怀王,余者他便都不认识了。 大辽卫国王萧大王到 翰林学士李大人到 在内臣的宣赞声中,萧佑丹与李清臣走进集英殿中,由小黄门领着前往各自的座位,在座众人,认得的也只是微微额着致意。高丽怀王似乎甚是惧怕萧佑丹,他偷偷看着萧佑丹走到座位前,却见萧佑丹目光向自己扫来,慌忙将头扭了开去。 萧佑丹微微一笑,盘腿坐下,忽感觉到对面有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心中一动,抬头望去,却见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见他发觉,石越淡淡一笑,道︰萧大王,别来无恙。 在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声问候,仿佛在平静的潭水中投入一颗大石头,顿时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高丽国的怀王好奇地望着石越,低声向身旁的高丽正使询问着什么。萧佑丹回视石越,微微笑道︰一别十余年,学士风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到乐声响起,有内官尖声呼道︰皇上驾到众人慌忙离席起立,屏声等待。便见赵顼在内侍、班直侍卫的簇拥下,向殿中走来。众人哗啦啦地跪拜于地,齐声山呼万岁依宋辽交聘之礼,萧佑丹只行单膝礼,跪右足,双手着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时自动降为副使身分,与高丽怀王以下,皆行汉礼;其余有些南海诸国使臣,或者南方蛮夷使者,因笃信佛教,便行僧人礼拜之礼。宋朝于礼节上并不固执,如高丽国、交趾使者行汉礼,亦不过是因其本国深受华夏影响,素行汉礼,并非是轻视之意。 赵顼由李向安牵引着,上了丹墀御座,缓缓坐了下来,环视众人一眼,笑道︰众卿平身。殿中众人谢恩起身,赵顼又赐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萧佑丹身上,卫王远来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臣为宋辽兄弟之谊而来,不敢畏劳。萧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觑视赵顼,只觉赵顼脸色苍白,气色不是太好。 却见赵顼笑着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到高丽怀王身上,笑问道︰王子在汴京可还住得惯? 高丽怀王听到赵顼见问,连忙站起,欠着身子,激动地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华,有若天堂。 赵顼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几日,好好领略一下汴京的繁华。 他这话本来并无深意,但话一出口,殿中许多人立时变了颜色,怀王呆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高丽国正使慌忙起身,长揖道︰陛下美意,下国小臣,感激于心,不敢辞焉。然王子出国之日,已约定归期,迟滞不归,恐累父王担忧,有伤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体谅小臣为人臣为人子者之心。 赵顼这时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来并没有留怀王为质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当爱人以德,朕自当成全你这片孝心。 陛下圣德,下国小臣,永感于心。 赵顼点点头,又笑道︰诸公不必如此拘礼,今日不过是寻常宴会皇太后有旨,诸公须当尽兴而归。 这时但见内侍宫女们捧着装满环饼、油饼、枣塔的看盘,以及各色水果,生葱韭蒜醋碟,还有一种叫浆水的白色浆液饮品依次进入殿中,置于众人面前的案上。这种叫浆水的东西,是宋人喜爱的饮品之一,石越亦曾喝过,似乎与后世陕甘一带的浆水略有不同,他知道后世的浆水是用包菜或芹菜等蔬菜作原料,在沸水里烫过后,加酵母发酵而成;而宋朝的浆水,却是用粟米加工,经发酵而成。不过二者的口感与功效都极为接近,颇有点像乳酸饮料的味道,甜中带微酸,可以消署、消食、开胃,甚至还有治霍乱的疗效。与其他美味不同,浆水是用桶装的,每个桶子里放着几把杓子,每三五个人面前才放上一桶。 赵顼口里虽然说是寻常宴会,的确排场也简化了许多,但该有的规矩惯例,却也并没有变化除了众人皆有之物外,萧佑丹与拖古烈面前的看盘上,照例多出了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 高丽怀王眼见着面前的案上美味佳肴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样,水果食品之种类之丰富,更是看得他眼花撩乱,他毕竟年轻,欣喜兴奋之情,早已见于颜色。他正高兴地偷偷左顾右盼时,却忽然发现萧佑丹与拖古烈面前,多了一大堆东西。他不知道这是外交惯例,左等右等,自己这案前始终没有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上来,顿时失望之情现于言表。那高丽正使是千挑万选才派到汴京来的人物,在高丽国也是一时人杰,这时候看到自家王子这种表现,虽然只是微小的表情,但却哪里能逃过这殿中人物的法眼连一个斟酒的内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这高丽正使真是又急又气,坐立不安,拼命地扯着怀王的袖子。那怀王兀自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怔怔地回望着他,一脸的不解。 这细微的动作早已落到了众人眼中,萧佑丹与拖古烈一本正经地坐着,心里暗暗幸灾乐祸的窃笑;宋朝诸臣有些在心里偷笑,有些却在心里叹气当今高丽国王是何等英明的人物,不料虎父犬子,竟生了个这样的儿子。赵顼心里摇头,却不免要念着王贤妃的情分,兼之高丽又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难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过来,低声吩咐道︰赐高丽国王子看盘例一如大辽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内臣,知道这等破例,在外交礼仪上却是极大的脸面,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见赵顼眼中露出责怪之意,这才慌张答应了,尖声唱道︰赐高丽国王子看盘例一如大辽使者。 这旨意一出,高丽正使慌忙拉着高丽怀王拜谢不提,各国使者都是艳羡地望着高丽怀王二人,萧佑丹与拖古烈却立时变了脸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极深之人,且不愿自降身分,与高丽国去争这短长,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这时看盏者见众人盏中已满了御酒,连忙举袖,在教坊乐人的乐声当中,众人连忙一齐举杯,山呼道︰臣等恭祝皇太后千万岁寿!祝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这毕竟不是正宴,这时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礼仪了,李向安朝一个教坊使使了个眼色,便闻乐声悠然响起,一队雪肤花容的歌伎鱼贯而入,几声鼓点之后,众伎翩跹而舞,宛如嫩柳摇风,罗袖动香。看得众人心驰神摇,如痴如醉,几乎不知身在何乡。在歌舞之中,只见内侍宫女们穿插往来,不断给众人倒酒上菜,没过多时,殿中众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赵顼这些天来,一直被益州、朝中局势折腾得心神不宁,睡不安寝,今日难得心情欢畅,禁不住多喝了几杯,他双颊微酡,看着殿中众人中,只见司马光虽然频频举杯致意,却都只是微触嘴唇即罢,小黄门与宫女们从他座前经过,亦绝不停留,显然都是知道他杯中满满,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因笑着对李向安道︰久闻司马君实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来竟是不假。你去告诉他,以浆水代酒便可。每每举杯而不得饮,岂不难受么? 李向安连忙答应着去了。 赵顼又将目光转到萧佑丹身上,笑问道︰卫王这番来汴京,可觉东京有何变化不曾?以往宋辽虽然国力相当,但宋朝在心理上总占着劣势。但今非昔比,此长彼消,赵顼自觉如今大宋万国来朝,国势兴盛,兼之多喝了几杯,言语中,不免便有几分炫耀与自得,甚至还夹带着一些傲慢的语气。 萧佑丹是何等人物,又岂能听不出话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过一两日,惟觉汴京之繁华与十余年前无异。 赵顼笑道︰卫王不曾见今日之烟花么?单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没有的。过两日,朕叫人陪卫王到处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门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贵人朕听说卫王曾经出使过灵武,说不定还能遇上故人 萧佑丹自是听得懂赵顼话中隐含的暗示,他以卫王之贵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满的宋人更增骄气休说这样本来就有辱大辽尊严,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只能让宋人不知进退,野心膨胀起来,又要觊觎幽蓟,到时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头转过,便决意向宋人泼泼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谢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旧族,己丑之变时,只身逃亡至大辽,随陛下南征北战,颇立功劳,因得赐姓之荣。他这次随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视旧日故交原本臣还担心来着 他说到这里,赵顼心中已是懊悔。他怎么样也没有料到还有这一出,但他毕竟是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出话来,又怎好反悔。只得在心里宽慰自己区区一西夏贵族,又能有何为?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早知这样,朕也要见见这耶律萌才好。 萧佑丹微微一笑,又道︰只不过臣还有点担心 卫王担心什么? 萧佑丹意味深长地笑道︰臣所虑者,囊中羞涩也。汴京米贵,居大不易。 赵顼却一时没有听懂萧佑丹话里的意思,只道他开玩笑,笑道︰卫王说笑了。 萧佑丹却正色道︰臣却不是顽笑,这两日间,臣略留心了街市物价,较之十年之前实是贵了不少。陛下方才问臣汴京之变化,城头的确是多了火炮,封丘门亦的确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愿留意者。臣真正感觉的变化,倒是马行街的糍糕团子贵了两文钱一个。 赵顼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这是暗讽他穷兵黩武,却不顾民生,非圣主所为。他有意夸耀武功,却不想这后面的帝国,实是忧患重重,并无什么值得夸耀的。这时被萧佑丹戳破,不觉脸上微红,幸好此时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来。这时二人的对话,早引得满殿注意,赵顼终不愿在诸国使臣面前失了面子在下意识中,亦是想为自己这十几年来的功绩辩护,因勉强笑道︰物价涨落,亦是常事。卫王又何必骇怪? 臣却以为不然。街市鱼肉菜价,正是国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前来,得有机会,亦曾询问各地商贩,不惟物价较十余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钞一个价,缗钱一个价。臣曾听说,五代时汉王章为三司使,征利剥下,缗钱入国库,则以八十为陌;出国库,则以七十七为陌至南朝袭此不改,以七十七为官省钱者,便自此始。臣观这交钞,竟颇似当时,官府以交钞易物,则一贯交钞正值钱一贯,而百姓以之购物,却大不值钱矣。萧佑丹悠悠道︰国家财计如此,臣虽为北臣,亦为陛下忧之,岂得谓之常事? 萧佑丹侃侃而谈,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给赵顼面子,集英殿中顿时一片目瞪口呆,许多朝臣竟已是冷汗直冒。赵顼一脸尴尬,萧佑丹所说的事情,他并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财政拮据,不得不依赖多发行交钞来度过难关,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实上发行交钞,对于宋朝打赢与西夏的战争,也的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如今,宋朝的财政已经患了一种交钞依赖症,为了巩固在平夏地区的统治而实行的军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启动资金;为了加强两北塞防,为了赵顼完成自己更大的伟业收复燕云,禁军的军费亦不能轻易削减,相反,为了在将来的战争中保障京师的绝对安全,吕公着正在大名府修筑以大名府为核心的耗资巨大的防线;宋军为了争夺对平夏、关陕地区至关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与财力,在那里修筑城寨,供养军队,争夺对当地部族的控制权除此以外,还有那个雄心勃勃的熙宁归化计画,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而使得益州出现如今众议纷纭的局面,赵顼心里还是认可这个计画的这是大宋应有的进取心。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直到此时,都极为体谅吕惠卿的处境在他看来,如今财政状况之恶化,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暂时性困难。将这一切归之于对西南夷的战争,绝不是公平的指责。不过,赵顼也同样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骗如果最近冒出来的攻击吕惠卿造成益州处于极大的危机中的言论都是真的,那这一切就超出了赵顼的容忍范围。赵顼也不可能容许他的宰相为了一己的地位,拿着益州路去关扑! 不过,想是如是想,虽然赵顼也知道在互派常驻使节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已经很难瞒过辽国人,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萧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伤疤,赵顼亦不能不感到脸上无光。他本来是想炫耀国势强盛,萧佑丹的回答,却仿若是当着各国使者的面,说宋朝其实亦只是纸老虎。 所以,再怎么样,赵顼这个面子也是丢不起的。何况他从心里觉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国力,相比他在位期间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时间的物价腾贵、币制混乱,这些都毕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大宋王朝,的确是更加强大了赵顼如此坚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时之间,他却也无法来反驳萧佑丹。萧佑丹说的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哪怕赵顼认为他是夸大了扭曲了事实,但毕竟他没有说半句假话。而且,身为圣天子,他也不能够毫无修养的野蛮的耀武扬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强大他必须说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分,他还不能恼羞成怒。但偏偏赵顼此时又被萧佑丹的一席话闹得心烦意乱,这微不足道的小节,在他的心里,如同上百只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怎么样也挥之不去。它们并不是想推翻赵顼对自己治下功绩的自信,却让人讨厌地不停地骚扰着他的这种自信,让他的骄傲与自豪,总是显得不那么完美,仿佛一块和阗美玉之上,却有一小块黑斑,虽然极小极小,却怎么样也去不掉,使得这块美玉瞬时间便显得不那么宝贵了。 赵顼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看了吕惠卿一眼。 吕惠卿心里正在无奈地苦笑。威胁也好,炫耀也好,这样的事情本来都应当由臣子们来做,但是皇帝们却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冲动类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国皇帝身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结局大多数是相似的。除非拥有绝对的优势,并且对方的使者无能软弱这二者缺一不可,否则,最后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双方身分不同,一开口,身为皇帝的一方,便已经落了下乘。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臣子们还不方便强行出头,一方面怕触了皇帝的霉头,另一方面,以众凌寡,胜之不武,而万一没说过人家,只能白白给别人留下舌战群儒的美名,将己方君臣置于小丑一般的境地。况且,要怎么样和萧佑丹去辩论?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军国机密,难道为了区区口舌之利,要详详细细向萧佑丹解释一下大宋朝目前的处境么?难道还嫌萧佑丹对宋朝了解得不够透彻么? 但吕惠卿亦能揣测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仅仅是在诸国使者面前的面子;亦不仅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萧佑丹所批评的,正是国内许多大臣们素所批评的,自萧佑丹口中说出来后,必然更给他们以口实然而这些固然重要,却还是其次,在吕惠卿看来,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统治这个广大的帝国近二十年,锐意变法图强,文治武功,称得上是大宋的中兴之主,还有一腔的雄心壮志欲待实现,他怎么能容得下让人暗讽他的统治之下,实则危机重重,百姓之生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 这不是骂他是汉武帝吗?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让四海来朝,又能令国家日渐繁荣兴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个虽然立下赫赫武功,却败光了祖宗家业,让天下残破,户口减半的汉武帝! 所以萧佑丹的批评,才如此的刺耳。 吕惠卿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彦博与司马光正襟危坐着,看不出半点的表情。他们恨不得有人给皇帝泼泼冷水哪怕这个人是契丹人也无所谓。 《资治通鉴》全本已经全部刊行,虽然司马光自嘲天下将《通鉴》从头到尾看完过一遍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但是吕惠卿却是翻过的不过他关心的不是历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后面的那些话。有些地方引起了吕惠卿的注意汲黯与魏征都曾经有过近似的主张︰将俘虏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给有功的将士做奴隶,将其财产奖赏给有功的将士。 《通鉴》全文照录了这两篇著名的奏折,从《通鉴》的种种蛛丝马迹中,吕惠卿敏锐地感觉到司马光的态度司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国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国的面子都可以丢到一边,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马光才在《通鉴》中,通过表彰汲黯与魏征,来反对汉武帝与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这还只是两个典型的例子,两个让人容易产生联想的例子。至少吕惠卿就相信,司马光在其中表达着对朝廷现行政策的不满。 所以,萧佑丹的话,显然正中他下怀。虽然美中不足的这件事是由辽人说出来的,所以司马光会认为士大夫们应当为此感到羞耻。但相比而言,司马光肯定认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么丢掉一点点天朝上国的面子,其实算不了什么。 吕惠卿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马光不是少数派。至少冯京就在他一边,冯当世就算不完全同意,却肯定是的居多。这些目光短浅的北人,只会守着自己几亩薄田过日子,能有什么远见卓识?当然,这时候他自动忽略了冯京其实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广西路的,算不得什么北人。 至于三旨相公,至宝丹体诗人,在这种场所,哪怕他身为礼部尚书,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见王珪雍容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视难得他有这种本事,你明明看到他并没有刻意地躲开谁的目光,却发现他的目光竟然不与任何一个人的目光相交。这种本事,吕惠卿自叹弗如,他讽刺地想道︰若早一点学会这种本领,就不至于被皇帝瞄上了。不过吕惠卿对自己能否学会这种能耐,并没有多少信心。 他眼角的余光直接跳过了许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却见石越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感觉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吕惠卿顿觉心有戚戚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着头皮正准备说话,却听萧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辩,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谓天下之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 众人听到这话,都不由得一愣。当时大苏文章天下传诵,连赵顼都知道萧佑丹这段话,是苏轼《荀卿论》中的,众人正不知道萧佑丹是何意,却听他笑道︰此苏子瞻之名句也。臣愿以此为比,观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墙之火炮,封丘门外之夏人,此固为难能可贵者;然臣虽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称,臣所欣然悦服者,千里南来祝贺者,正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观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圣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欢欣雀跃,家家户户设香祷告,愿皇太后千万岁寿。皇太后得百姓拥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为尧舜者,臣以为,正是此事也。 萧佑丹并不想让宋朝臣君太过于难堪,于是顺手又搬了一架梯子过来给赵顼下。然而他这个梯子却让赵顼更加憋闷萧佑丹满口称赞的,都是皇太后的懿德。的确,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极得人心,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她约束娘家人,高家没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为,逢年过节,也常常对百姓有点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为百姓进言这么着日积月累,一丁点一丁点的好积累起来,百姓们互相传颂,或兼有夸大,有时候别人做的好事也附会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中的好名声。对于大宋朝而言,有这样的一个好太后,的确也是福气。然而这又关赵顼什么事?这中间有他的什么功劳?而且,这表面上是让他下台阶的话语中,隐隐约约,依然是在他讥讽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礼义,告诫他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这更让赵顼感到一阵的不舒服。 但偏偏萧佑丹的话还轻易驳斥不了。 他占据着正礼。赵顼可以想像,这殿中有许多大臣,一定都在心里暗暗点头,并且暗自感到羞愧这么大义凛然的话,居然不是由华夏正朔,礼义之邦的士大夫说出来,反而让一个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训着宋朝人什么才是礼义仁道 但萧佑丹对自己的满口仁义其实是不怎么相信的,如果实力足够,他是绝对会毫不客气的以力服人的不过,此时,却见萧佑丹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盏,高声道︰臣祝圣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大宋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吕惠卿深知再不下了这个台阶,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亦直起身子,高举酒盏,道︰臣等谨祝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皇帝陛下千万岁寿!迟疑了一下,又道︰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众人连忙纷纷直起身来,举杯祝贺。萧佑丹忙里偷闲,又看了邻座的高丽怀王一眼,却见他说到第二句之后,便闭上了嘴巴。显然,在这里,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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