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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宋卷十一:柱石 阿越 21658 2023-02-05
当宰相的好处之一,便是可以在政事堂外面就骑上马离开皇宫;而当宰相的坏处之一,就是在政事堂外上马的同时,也必须带着标准的仪仗队。 与很多宋朝的士大夫一样,石越讨厌浩浩荡荡的出行那是李林甫留下来的坏习惯,不过,如果身边带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军队,那就另当别论。出了内城后,石越便撤了仪仗,只带了侍剑和几个随从,轻骑往白水潭而去。他昨晚辞了范纯仁后,特意去了一趟潘楼街的桑府,早已问得清楚,这几天桑充国既不在潘楼街桑宅,也不在咸宜坊的新宅子里,而是住在白水潭附近的一座新买的园子中。 石越一行到了白水潭后,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寻着桑充国的园子。从外面看,这园子算是其貌不扬,一条在雪后格外泥泞的小路通往园子的大门,斑剥的粉墙外种著几株瘦瘦歪歪的柳树,只有两扇朱门显得新一点。石越远远看见,已是十分好奇,在墙外下了马,将马顺手交给随从,也不通报敲门,径直推开门闯了进去。

进到园中,石越便呆住了。这园中除了几间草房外,竟然全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厚厚的白雪覆盖下的,明明便是冬小麦的幼苗。而桑充国正站在一间草房的窗边,提着毛笔作画。他显然也已经看见石越,掂着笔吃了一惊,奇道︰子明,你怎的知道这里? 长卿好雅兴,石越笑着走了过去,居然扮起隐士来了。 他这么说着,却见桑充国脸微微红了一下,显得有几分尴尬,竟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被人抓住一般。 石越越发好奇,快步进了草房,凑到桑充国画的画前一看,却是极简单的一幅画,既非风景,也非人物,画的竟然就是大雪覆盖的麦苗。石越不由奇道︰长卿难不成要做陈相、陈辛么?陈相、陈辛相传是战国时人,据说本是儒家弟子,后来投入农家的许行门下。

子明说笑了。桑充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小片麦地是我带着两位殿下种的他看了一眼石越目光中的狐疑,连忙又笑着解释道︰播种自然不是我们做的,买下来便有。我们不过照料了几天,两位殿下亲眼看着这小麦破土发芽,因昨天下雪,我们问过这边的村民,小麦盖过雪明年收成更好,不过两位殿下依然有点不放心 桑充国说得有点语无伦次。石越不由笑着摇摇头,道︰这是画给两位殿下看的?不过长卿你也够胆大妄为的了。 古时便有籍田之礼,不过后世天子籍田,不过做做样子,哪里知道耕种之辛苦与可贵 长卿小时候便下过田地劳作?石越笑着反问道,见桑充国语塞,又笑道︰其实我也觉得让小孩子天天背《千字文》、《蒙求》极没意思的 桑充国却听出了石越的言外之意,连忙摇头辩解道︰子明以为我让两位殿下玩物丧志了?不然,不然。两位殿下其余聪明得紧,《千字文》、《蒙求》之类,早就背得极熟,连《论语》、唐诗都可以背不少了;算术也学得极好,只是写字上、绘画上还要花点功夫,不过我是以为像两位殿下的身分,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倒不必学得太好,太好反而坏事两位殿下到底还小,和他们讲《论语》、《孝经》,他们也听不懂,反觉无味,倒不如多见识见识在深宫里见不着的东西,正经功课,其实半点也不曾耽搁的。

石越见他说得神采飞扬,想起自己的来意,竟有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只好干笑道︰如此真是国家之福。 的确是社稷之福。桑充国也笑着肯定道。 不过石越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觉得真正的社稷之福,不在于此。 哦?桑充国终于察觉到了石越的异常。 石越在桑充国对面坐下来,望着桑充国,说道︰一直以来,我们这些所谓的士大夫,耗尽一代一代人的毕生精力,其实不过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如何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百姓永远可以安居乐业? 不同的人,会从不同的地方才寻找答案。有些人寄望于历史的经验,有些人寄望于圣人留下来的经典,有些人想从天地自然之规律中寻找蛛丝马迹,有些人干脆靠自己的玄想,还有些人什么也不相信,宁可让自己成为经验的一部分

那子明又属于哪一类?桑充国也坐了下来,笑问道。 我更相信经验。石越坦白道,历史的经验也罢,现实的经验也罢。和我讲千万种道理,不如摆上一样事实。 桑充国笑道︰我欲载之空明,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不过子明之眼界,却非止于经验,这么说难以为令人信服。 石越摇摇头,笑道︰其实也逃不脱的。他不欲多说这个问题,便又继续说道︰要找到治天下的办法,先要明白国家的兴衰是由什么东西决定的? 依我看,决定国家兴衰者,可能不止一样。国君之明暗,大臣之贤不肖,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都是极重要的。 长卿说得不错。但我以为,这些依然难保长盛不衰。石越笑道,君明臣贤,与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每当君明臣贤之时,礼法、制度往往也较为完善;而完善的礼法、制度,同样也可以延续着君明臣贤的状态。但过得两三百年,再好的礼法、制度,也会被破坏殆尽;明君贤臣,转眼便仿佛绝种了一般

万物有阴阳之道,只盛不衰的事情,原本便不存在的。桑充国不由笑了起来,子明以前说过,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倘一代人能造就二三百年的盛世,还有什么不满足么?子明方才还说只相信经验,难道子明便见过有什么东西能逃脱过盛衰轮回? 石越顿时被桑充国问得哑口无言,在他所知道的人类历史中,的确不曾存在过这样的事情。 他原本不过是想委婉地劝说桑充国将有限的人生放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培养未来的皇帝这种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这个时候他才猛然醒觉,对于士大夫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他知道得并不比他们多多少。 却见桑充国意味深长地笑道︰子明找我,当不是想说这个吧? 石越知道已经被桑充国识破,只得点点头,道︰我来找长卿,是有件事情转告。

桑充国静静地望着石越,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 石越感觉喉咙有点干涸,他避开桑充国的目光,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皇上已经决定,令岳将拜侍中、平章军国重事。 桑充国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这话里的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画,轻轻将笔搁下,这才抬起头,脸上已有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了。说完,默然一会,又道︰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石越默默点了点头。 桑充国把头转向窗外,木然看着外面的雪地,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当日我实是不想做天子师的,但做了这一个多月的资善堂直讲,却又有点舍不得了。石越才想安慰两句,嘴唇翕动,桑充国已转过身来,看着石越,笑道︰不过交给程先生,我也是放心的。子明如今虽已贵为宰相,可要烦心的事,比我可要多得多。

石越无奈地笑了笑,却听桑充国又说道︰不过,虽然如此,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子明帮帮忙 长卿但管说。 白水潭自我辞职后,教授联席会议推举孙公(注:指孙觉。)代任山长之职,但孙公虽然不到六十,身体却不是太好。子明也是知道的,大程先生病重,范公(注:指范镇。)也已经回乡了,小程先生又做了资善堂直讲,明理学院虽然人材济济,但要说声望能令两院教授皆服膺,只怕还要假以时日。而格物院,只怕一百年之内是不可能做到山长的 长卿不可以继续做山长吗?石越已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略感奇怪地问道。 桑充国默然一会,笑道︰我只打算回《汴京新闻》。 石越凝视桑充国,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在历史上,虽然理学起源于北宋,但终北宋之世,都只能算是个影响力不大的小学派,主要依靠私人讲学来与延续自己的学脉,其声望则只能依赖于个别杰出的学者。但在这个世界的熙宁十七年,借助白水潭学院的影响力,二程在吸收融合了石学的许多观点后,已经一跃而成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大学派,其学生之多,在白水潭明理学院,完全足以与石学分庭抗礼。桑充国显然已经知道了程颐的学生们对自己的弹劾,如果他回任白水潭山长,即使不在白水潭内部引起争议,在日后处理事务时,也将是一颗定时炸弹。

那长卿想请谁来当山长? 不是我,是大程先生。一个月前,苏子容还在狱中,大程先生便和我说过,苏子容是当今少有的全材,论文章经义,明理院无出其右者;论算术、天文历法,乃至机械、药理,他也在格物院开过讲,那也是众人所心服的。只不过以往苏子容是要入阁拜相的,我们也请不动他。像当年,范公、孙公,甚至是大程先生自己,若非仕途受挫,绝意进取,也断断到不了白水潭。但若当立功无望之时,那才杰之士,便会想着退而立言。大程先生给教授联席会议诸先生写了一封信,倘若苏子容平安无事,那便做罢;倘若他获罪被贬,趁他灰心绝望之时,白水潭当要设法延致。孙公身体不好,已经几番想辞职返乡,不瞒子明,几天之前,我就想着如何请苏子容来白水潭当山长了。只是倘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却怕苏子容不敢来

长卿的算盘倒打得精。石越不由得笑道,皇上的确是很恼他。不过,倘若你们能请动苏子容做白水潭的山长,我便也能说服皇上许可他致仕。当年程颢不过是低级官员,本来当官的意愿也不强,弃官便弃官了;但苏颂却已经是朝廷重臣,虽然因罪获贬,仕途遭受重挫,但石越如今已贵为宰相,二人私交甚好,苏颂岂能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石越怎么也不相信白水潭能劝动他致仕,去当山长。 但桑充国却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伸出掌来,笑道︰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石越也伸出掌来,与桑充国轻击三掌,笑道︰一言为定。 熙宁十七年十月下旬,皇帝召见王安石后,很快便正式颁布敕令,拜王安石为侍中、平章军国重事,虽然没有郊迎之礼,没有选定黄道吉日,照样轰动天下。吕惠卿罢相后惶恐不安的新党,总算安下心来。石越与司马光其后又分别上了一封札子,不约而同地回顾唐代历史,痛斥党争误国,肯定只有宰相同心协力,才能致国家太平。二人皆闭口不谈王安石主政时引起的纷争,只赞扬王安石的德望、才学。石越更是在札子中暗示是司马光推荐王安石为相。

这两封札子很快被公开登载在《新义报》上,引起巨大震动。对新党与王安石成见已深的人,难免要忧心忡忡,一面担心司马光与石越重蹈覆辙,一面大翻王安石的老底,过激者甚至因此对司马光、石越也破口大骂;但更多的人,虽然对王安石依然将信将疑,但却很肯定石越与司马光的态度。对党争的厌恶与担忧,在很多人的心中,已经压倒了对王安石的不信任尤其是在这个宋朝再次陷入危机中的时候。 一方面是石越与司马光的表态,一方面是十几年的变法的确收到了效果,总之,这一次,没有出现熙宁初年王安石第一次拜相时的那种反对浪潮。 这着实让石越与司马光都长出了一口气。 紧接着,几天后资善堂直讲桑充国以亲嫌辞官,皇帝下诏慰留不成,于是赐金以全其志,同时在诏书中肯定了桑充国的才学德行,堪为师表。程颐由此成为唯一的资善堂直讲。 这也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桑充国体面的辞职,朝野间对桑充国的不满与批评,还没来得及大爆发,便即随之消弭,皇帝不仅将他的继承者交到了一个他相对更信任的老师手中,也避免了矛盾激化后波及到赵佣的危险任何对太子老师的批评,迟早都会延及到太子本人身上这让皇帝和石越都大大松了一口气;而程颐派的学者们,则可以看到未来的皇帝能够受到他们所希望的教育,这个小小的胜利,也可以让他们暂时心满意足。 不过,显然没有人考虑过赵佣与赵俟的喜好;也没有人关心桑充国的学生们心里暗藏的不满 总之,即使是汴京的市井小民,在熙宁十七年的十月,也都是充满希望的,尽管在这乐观之中,也同样夹杂着许多的抱怨。开封府的百姓手中拥有的交钞,平均可能是其他地区百姓的十倍,甚至是数十倍,可他们每天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的交钞被商家以各种名目拒收,或者变相地贬值。他们当然也不是完全无所作为,人们开始想方设法地将自己拥有的交钞变成铜钱,但越是这样,人们便越会发现,市面上铜钱极度的短缺,于是铜钱对交钞的比价就越来越高。在民间,到处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这些谣言,大多暗示相同的事情,朝廷征税可能不再接受交钞,甚至可能会正式废除交钞。 很多人都相信,交钞是下台的吕相公发明的,如今吕相公既然下台了,司马相公和石学士做了赵官家的宰相,那么吕相公的发明被废除,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汴京的市民从心里是赞成司马相公与石学士的。中下士绅阶层的意见,往往便影响着普通民众的意见,哪个宰相要是恰恰得到了这个阶层的广泛称赞,在这些人的舆论影响下,普通民众便也会认为那个宰相是好的。而司马相公与石学士,不仅仅得到了这种间接的舆论影响的称赞,这两个人本身,也直接得到了普通市民的认可。每个汴京市民,都会敬服于司马光高尚的品格;同样,每个汴京市民,都要佩服石越出将入相的才干。 倘若去问汴京的普通老百姓,他们都会说,赵官家早就该让司马相公和石学士当宰相了。他们相信司马光与石越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而相对来说,王安石得到的,却比较局限于有见识的读书人,或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激进改革的官员之中。 但是,尽管大多数百姓们信任司马光与石越,他们的乐观之中,却依然有着忐忑。而且这种心态,甚至弥漫于汴京的每一个阶层。交钞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人们不能不关心它的存废。在汴京,人们已经开始将交钞当成一种烫手的山芋,想方设法要把它变成铜钱或者别的实物,而商家却不肯接纳,钱庄前面每天都排着长队兑换,以至于许多钱庄为了降低风险,开始限制兑换的额度,并且以比正常情况快得多的频率,向交钞局申请兑换铜钱。 国库也越来越窘迫了。 更糟糕的是,在开封府界出现的假交钞,让交钞的信任度雪上加霜。 也许在这个时候,只有少数的投机者,才认为这是天堂。 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历史上,当朝廷发行一种新货币失败后,便草率地全面废除,将负担转嫁给百姓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但这一次,如果宋廷采取了同样的办法,显然将会是最恶劣的一次。因为历史上的那些新货币,即使被废除,货币本身可能还能折点钱,但这次,被废除的交钞,拿回家糊墙都嫌太硬。 恐慌在静悄悄地蔓延,并且从民间开始烧到了庙堂。 国库的铜钱储备越来越少,让很多官员开始沉不住气。有一部分官员与汴京的普通百姓一样,认为交钞是吕惠卿的发明,与熙宁归化一样,都值得重新检讨。并且,这在政治上是打落水狗,毫无风险。他们将交钞与熙宁归化放在一起进行攻击,以一种事后诸葛的优越感,历数它造成的危害,大声呼吁朝廷予以废除。 事实也证明,这种攻击,绝非是没有市场的。在大宋朝廷中,有相当一部分进士出身的官员缺少专业知识,又不习惯于对现实的问题进行调查与分析,他们很容易被表面的现象迷惑,甚至于就是听信传闻,便自以为是站在为百姓利益着想、为国家利益着想的立场,开始附合这种攻击。 仿佛交钞与熙宁归化便是万恶之源,只要废除此二政,一切就会好转。 更复杂地是,还有一部分有财政经验与吏治名声的官员,也开始讨论是否应当采取废除交钞、停止熙宁归化政策的断然措施。 有着曾经长期在北方担任地方官背景的官员,率先对纸币完全丧失了信心,他们认为必须采取断然手段,在事情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的时候,彻底废除交钞,恢复原有的币制 而一些从东南诸路出身的官员,以及许多曾经新法的官员则反对废除纸币。他们相信宋朝需要纸币,但他们却也普遍认为宋朝发行了太多的无本交钞,因此悲观地认为交钞崩溃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如果宋廷继续支撑下去,只会让国家的财政也随之崩溃所以,他们也主张断然放弃交钞,并重新建立一个更加谨慎的纸币体系,也就是说,重新发行一种有足够金银铜储备的新纸币! 于是,废除交钞的声音,俨然成为宋廷中最大最响的声音。更糟糕的是,这些讨论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奏折、报纸、私人的聚会、耳语人人都希望自己的声音越大越好! 而民众对交钞的信心,便在这些声音中,迅速跌去谷底。 仅仅在数日之内,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钱庄,便都陆续停止兑换交钞;大小商店作坊,也拒绝接受任何交钞;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蜂涌上街,想用自己的交钞换取一切可以换到的东西。太府寺前更是挤满了拿著成箱成箱的交钞来兑换的大商人虽然因为信息传递速度的限制,暂时还没有波及到其他的地区,但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而这一切,却又反过来成为那些主张废除交钞的官员的证据,仿佛不是他们造成了这一切,仿佛他们是有着先见之明的,汴京主张废除交钞的声音,越来越大。 于是,拜相不到一个月,新麻烦大麻烦便接踵而来,石越陷入焦头烂额中。 但老天爷好像是认为宋朝的局势还不够混乱,十一月初,两名重要的新党成员薛向、常秩竟然又相继在汴京病逝,生老病死本是正常的事情,但在这个时候新党连损干将,却不免让汴京城中的新党,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而薛向素以理财闻名,他的去世,在人们的心中造成一种极坏的心理暗示,更是给人心惶惶的汴京,又平空增添了许多不祥的气息。 汴京的这个冬天,阴霾、压抑。 石府。 侍剑看着一个丫环端着一个盘子从石越的书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那女孩见着侍剑询问的目光,也不敢说话,只黯然摇了摇头。侍剑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摆了摆手,让那女孩退下。 石越已经两天没顾上吃东西了。 但没有人敢打扰他。 侍剑 安叔?侍剑转过身去,却见石安手里拿着一张名帖,他不由讶异地看了石安一眼。这十几天来,不算在政事堂当值,回到府中,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见的官员士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潘照临不得已只好定下规矩,每日府中自掌灯时分起,便谢绝宾客。这时候已经过了戌初,石府中早已是灯火通明,石安虽是府中资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极谨慎的,怎么竟敢坏潘先生的规矩? 石安显是知道侍剑在想什么,笑道:这个人若不通传,怠慢了又怕相公责怪一面递过帖子给侍剑。 侍剑狐疑地接过名帖来,打开看了一眼,讶声道︰张商英?他来京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连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厅伺候,我马上去通报。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这还是石越第一次见到张商英。在石越的记忆中,张商英依然还是那个负气倜傥、豪视一世的浊世佳公子。 张商英与石越渊源极深当年正是因为石越的推荐,张商英才被破格任命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地东山再起。尽管石越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张商英曾经举荐舒亶,但后来却因为涉嫌为亲属向舒亶干请(注:请求。《新唐书》卷一七四《牛徽传》:乾符中选滥,吏多奸,岁调四千员,徽治以刚明,柅杜干请,法度复振。,反被舒亶弹劾,差点就再次被贬去监盐税石越并不知道张商英在这件事情当中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在石越的心目中,张商英算是一个出色的地方官。 正是张商英与蔡京等人一道执行石越在杭州创立的种种政策,并将之推广到两浙路、淮南东西路、福建路;此外,当年张商英同时得罪了新旧两党中的重要人物,以至于十来年都只能当地方官,但他与石越这么多年间书信往来,也从无抱怨之语有了这两条,在石越心中,张商英就有一席之地。 这次张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就在暗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过张商英返京的过程,却是一波三折。虽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却在路上大病一场,以致迟迟不能履新当然,他也因此避开了汴京的风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交钞危机已经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寺卿的李清臣,却委实无法让石越放心。李清臣什么都好他变法,旧党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无论是捕盗平叛,断狱治民,还是礼仪典故,文章制敕,都让人挑不出半个不字来但偏偏就在理财上差了一点。这却也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中,从未到东南诸路当过官,履历当中也没有担任过与财计有关的官职,将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只好用捕盗的本事来理财。 而石越纵然心知不妥,却也是没有办法换掉李清臣的。李清臣既然没犯什么过错,现在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换掉他,不仅说服不了皇帝与司马光、王安石,也会让李清臣认为是一种侮辱这会令他更加无法对太府寺施加影响力。 在蔡京调任户部之后,石越便只能指望张商英了。 天觉是何时到的?可见过皇上了?石越一面问话,一面打量着张商英。张商英身材与石越相仿,他年纪其实比石越还大上几岁,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倒比石越要年轻些。 下官下午方进城,尚未蒙召见。张商英挪了挪略微有点发福的身子,脸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后,不先见皇帝,不先谒两府,反而先拜谒宰相私邸,倘被台谏知道,免不了还没上任,就要被弹劾。倘若面前坐的是司马光,只怕立时便要将他撵了出去。但他却有非见石越不可的理由。 唔。石越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下,想来皇上不日便会召见天觉,太府寺举足轻重,关系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觉要多多费心。 太府主事的还是李邦直张商英一面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面斟酌着用辞,下官来见相公,其实也是为了这事。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觉不用担心。 张商英知道石越误会了,忙笑道,下官担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听说,李邦直在朝中力主反对废除交钞 唔?石越讶异地望了张商英一眼。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务,便是交钞。朝中有关交钞的争论,下官未进汴京,便已听到不少。想来无论是皇上召见,还是谒见政事堂,都免不了要问下官的看法 天觉的意思是?张商英说的,自然是实情,但石越听他的言外之意,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李清臣反对废除交钞,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动机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讨永顺钱庄案流失的交钞,十分得力,屡受褒扬。这些交钞很多还在运回汴京的路上,若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废除,这岂非是一个笑话?何况朝中真正掌握财计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钞对宋廷的财政非常重要,轻易废除,势必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李清臣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抱持反对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也正是因为石越、司马光、王安石、李清臣等人对废除交钞的谨慎或者反对态度,在众议滔滔之下,废除交钞才从来没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议事日程上。石越盼着张商英回来,是希望借助他的能力,为交钞的危机找出一条路子来,但此时听张商英言外之意,却似乎是张商英反而主张废除交钞。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听张商英说道︰下官今日进京,特意去城内几家最大的钱庄门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斩乱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是想废除交钞?石越的脸色难看起来。 张商英避开石越的目光,道︰潘楼街的三家钱庄外,拿着交钞想兑换铜钱的人,堵满了几条街道;汴京城里的商贩还不到下官当年离京时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钞,竟然买不到一个大饼!相公,除非太府寺能开放兑换交钞,否则,汴京的情形,会如瘟疫一般向全国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够的金银铜储备的话,还用得着在这里浪费唇舌?石越不耐烦的听着张商英的解释。李清臣已经几次调低了每家钱庄每日的最高兑换额度,但即便如此,按着目前的每日兑换的规模,最多一个半月,太府寺将连半个铜子都找不出来。石越已经急得舌头上起了好几个大泡。朝廷正在设法保证兑换。他的语气变得生硬。 限额兑换不过是苟延残喘。张商英依然不敢正视石越的目光,但言语中却并没有畏缩,每调低一次兑换限度,对交钞就是一次打击,交钞已然伤痕累累。吕吉甫罢相前,韩忠彦在开封府还能靠平价卖米卖布,来平抑物价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现今连开封府征秋税,都不敢只收交钞,不纳粮米!下官记得相公曾经说过,交钞一物,全赖官府之信用行世,如今信用荡然无存,恕下官直言,相公也没有点石成金之术 张商英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这却更加让石越恼怒。放诸四海皆准的所谓经济学原理,原本也只是个神话。更何况他连这些基本理论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说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现实问题。 韩忠彦用十分传统的办法,付出巨大的代价,好不容易将物价平稳下来,眼看着一切就要好转,然后,几乎在一夜之间,局势就直转急下,完全不受控制的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在这个过程中,石越与司马光、王安石一样,都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束手无策。 知道应当维护交钞的信用又如何?知道应当满足充分兑换又如何? 便如张商英所说,石越也没有点石成金之术。 汴京城有无数的品官之家、禁军家属、商贾宋廷这些年累积发行的交钞,有多少最终落入了他们手中?石越连想都不敢想这个数字。 事到如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相公须得快作决断,废除交钞! 你知道废除交钞会令多少人倾家荡产么?失望的怒火涌上脑门,巨大的挫折感让石越一时间难以容忍张商英对他之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习惯才让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没有将怒气发泄到张商英头上,石越绷紧了嘴唇,眼中满是怒意。这是抢劫!这是抢劫! 张商英抿着嘴,沉声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过上一两个月再废交钞,朝廷会连军饷都要发不出来! 那天觉可知禁军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钞发放的?石越声音中的怒气,越来越明显。他盼着张商英回来,是来帮助自己度过难关的。新官制中,太府寺架构上是设有两位少卿的,也许现在是时候考虑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书房中,突然静了下来。在书房外面守了近一个时辰,侍剑才终于见著书房的门打开,石越与张商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但让侍剑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将张商英送出书房,便即止步,并没有如平时待客一般,送至中门。 尚书右仆射府 一个微微有点驼背的老仆人拖着一盏油灯,引着四个二三十来岁的官员朝侧厅走去。一路之上,之间府中道路走廊的两侧,隔上好远才会挂上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仅仅能勉强照明而已。那老仆将这几人引到侧厅坐了,便即告退。有两个老厢兵奉上茶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拨开茶碗,放到鼻下闻了一下,道:这是信阳军的茶。 坐在他旁边的一人却叹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好茶?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连根蜡烛都见不着。 如今蜡烛多贵,常兄不知道么?那嗅茶的官员一面将茶放回案上,一面道:现今本来物价就贵,泸州又是大宋蜡烛的主要产,如今是连寺庙里的香烛都点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员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左仆射府书阁。 司马光翻弄着手中的名帖邢恕和常安民他是极熟悉的,邢恕是程颢的学生,他是也算是司马光吕公着的门人,他才华横溢,很早就中了进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赏识,但因为对王雱批评新法,得罪了王安石,在熙宁初年被赶出京师,当了一个小县的知县,回来司马光与石越合作主持撤并州县改革,他那个县被废除,因为吕惠卿从中阻挠,邢恕就一直被这么闲在那里,这些年间,邢恕开始是在嵩阳书院一面任教职,一面读书;同时也给《西京评论》写点文章,和司马康关系极好。石越抚陕时,据说邢恕曾一度因富绍庭的介绍,想去石越幕府谋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对他非常冷淡,他在陕西待了一个月,便悻悻回到洛阳,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马光的推荐,又做回崇文院校书,也算是个阁馆。 常安民也是旧党年轻一代中的英才,他是熙宁初年的太学生,进入太学的时候,不过十四岁,熙宁六年中进士,王安石曾经对他百般笼络,但他不为所动。后来因为言语得罪安惇,屡受打压。也是前不久才被荐为仓部员外郎。熙宁年间的太学生,七成是新党,三成是石党,常安民在太学生中名望极高,还偏偏是旧党,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更何况常安民与蔡确是连襟,这更加要让司马光等人对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两个名字建州李绾福州吕彰司马光就非常的陌生。又是福建子,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司马光按捺住那种莫名的嫌恶感,将手中的名帖放在案上,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蔡京,温声问道:元长,这李绾和吕彰,元长可认得? 相公问得可是李绾李公权、吕彰吕伯阳?蔡京笑道。 司马光微微点头。 却听蔡京又笑道: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见过他们。 哦?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学院出了个食货社? 食货社? 是一个人数极小的学社,听说不过二十来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东南颇具声势。这个学社还办了一本《食货》,下官略略翻过,大概是主张义利为一,重事功,讲究经世济用,他们专门研究历代食货财计之学,反对抑末厚本,主张农商并重,要求即轻徭薄赋,又要保护富人。依下官所见,他们对交钞、钱庄、互市、海外贸易极为关注 这无非是石学支派。司马光不以为然的说道。 蔡京笑了笑,摇头道:依下官所见,这食货社虽然与石相主张有相近之处,但区别甚大。他们对理学、新学、石学都有批评,甚至对孟子和董子(注:指董仲舒。)都多有指责。下官就看到他们有人说大程小程之学是不知痛痒之学,又认为六经皆史,新学妄解经义,说到底不过是无用之语,也有人嘲笑石学其实全无体系,无非几块破烂缀成,甚至有人说石相也就一部《论语正义》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阔之语;又骂孟子、董子常常曲解圣人之意歪曲儒术 司马光听蔡京侃侃而谈,不免目瞪口呆,问道:那他们以为世间可还有学术?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们的食货之学。他们可是要为儒术立大体、定大略的。他们说孔子之术,就是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之学。要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奢谈道德文章,性命义理,那只能南辕北辙,愈行逾远。要成此外王之学,唯一的办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学。而这食货理财之术,便是他们最看重的有用之学。 这番话与司马光的学术,却颇有暗合之处。但司马光依然感觉这食货社的人,过于妄自尊大,因摇摇头,道:这未免失之偏颇。 但司马光对食货社居然没用全盘否认,却不免令蔡京吃了一惊。他捉摸不透司马光的真实态度,因又笑道:其实下官对他们所知不多,便是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昨日李绾、吕彰和下官说的。李绾、吕彰都是西湖学院出身,熙宁十五年的进士,早在食货社还全无名气的时候,便已是其中成员。因他二人懂账目,对会计条例也极熟,登第后也没用外放,被吕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权任主簿 唔。司马光听到这二人竟然是吕惠卿所用,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蔡京却假装没看见,只笑道:依下官所见,他二人来见相公多半还是为了游说交钞之事。 侧厅中。 李绾和吕彰局促不安的交换着眼神。求见宰相时,即使被安排在侧厅等上一两个时辰,也已经算是优待了。以前求见吕惠卿的时候,他们有过在门外等了三天的记录。但是,对李绾和吕彰来说,投奔司马光,却到底是一个极为无奈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们曾经设法求见过蔡京和李清臣。这两个人,蔡京对食货社非常了解,连李绾和吕彰曾经年轻气盛的在《食货》上撰文过嘲笑石学和新学也非常清楚这也是李绾和吕彰明明是吕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员,却不敢去见石越与王安石,反而硬着头皮来见司马光的理由因此,他们在蔡府上,忍受的只有加倍的讥讽和嘲笑。而他们的顶头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们是所谓的吕党之后,李府的大门就对他们彻底关闭了,李清臣根本没兴趣听他们说任何事情。这样的遭遇,如果在司马光府上重演,无论是李绾还是吕彰,都不会太感意外。 天知道李绾和吕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来到这尚书左仆射府,他们并不想卷入任何党争,而是希望能够有机会施展所学。吕惠卿曾经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他们在西湖学院时研究从交子到交钞的一切纸制货币,甚至连王莽的币制也有涉猎,而吕惠卿即是他们的同乡,更是交钞的宣导者、推行者,他给他们一个机会,可以不要去做州县主簿,可以在交钞局了解、观察交钞的运作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拒绝? 这也不能成为一种罪名。李绾和吕彰心里对吕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对甚嚣尘上的废除交钞的声音,他们在同僚的聚会中为交钞辩护,为吕惠卿的交钞政策辩护,难道便是一种罪名? 对于李绾和吕彰来说,对司马光品格的信任,几乎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两个人因为过度的紧张,身体已经有点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励着对方。 对面,邢恕和常安民却轻松的有一拨没一拨的聊着天。 小程学生未必及得上桑长卿。邢恕轻轻的哼了一声,常兄可听说了,汴京流言说内头六哥常常装病跷课 常安民却皱眉道:这到底只是流言,岂能当真? 我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依我见,原是大程学生做资善堂直讲最好,有桑长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体却不太好。邢恕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一面又对李绾、吕彰笑道,公权、伯阳,也不用太拘谨,不会这么就快便能见着。能见时,下人自来会通报的。 常安民也道:司马相公极礼贤下士的,公权、伯阳不用太拘束。 是。李绾和吕彰忙齐声应道。 邢恕与常安民见他们如此,不由相顾莞尔。 邢恕不由笑道:公权、伯阳的高见,我和常兄都是颇以为有理,才敢冒昧引荐来此。便是你们那食货学派,我虽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讲究经世济用,司马相公也定是赞赏的。本来这治理国家,理财食货原也是离不了的,其间真不知藏着多少学问,况二位所言,其根本终是不离圣人之教。如今交钞正是国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当真能解此难题,前面便是青云之路 富贵青云,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钞,李绾和吕彰立时便来了精神。 现今汴京,其实并非是物价腾贵。物价贵的,主要还是益州和陕西。书阁中,蔡京向司马光仔细分析着,原本汴京物价也贵,但现今人人拒收交钞,这铜钱反而金贵起来,汴京街头,若用铜钱买东西,物价其实还算平稳,有少数货物较之去年反而便宜。其实原本今年也算是丰年,据说东南货物堆积如山,所恨者便是运不进汴京来,原也没有物价腾贵的道理。这祸根,恕下官直言,还是朝廷中那些废除交钞的言论惹的祸。 只恐并非全然如此。司马光紧皱着双眉,忧形于色,若据子明所言,朝廷发行无本交钞过多,纵是没有这些议论,物价还是会大涨。 那也比现在好办得多。如今朝廷已是进退维谷,不提废不废交钞,现在朝廷已经是没米下锅了。若继续发行交钞,军中也好,官员也好,岂能无怨言?便是用交钞收购百姓货物,几乎也等同于苛税;但若废除交钞,这半年之内,只怕朝廷连军费军饷都要凑不够,休提其他 若是汴京的情况蔓延出去这些可怕的场景,石越已经向司马光描述过很多遍。 这李绾和吕彰的对策 发行更多的小面额交钞,全面禁止铜钱流通?莫说此事做不做得,单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载之功。司马光几乎是下意识的摇着头,邢和叔上回言及此事,还是主张一面尽可能回收交钞,竭力减小交钞流通总量;一面设法增加金银铜矿产量,令铸币监多铸铜钱 蔡京的神情充满了讥讽,这二人的对策倒还要详细些。他们以为可在两浙、福建、广南东路用严刑峻法率先禁止铜钱、铁钱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乱局向当地扩散,又可将当地金、银、铜运回汴京,解决汴京的困局 听到这里,司马光已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在交钞信用几乎接近破产的情况下,宋廷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某个地方禁止铜钱?更不用说回收铜钱了。又是两个徒知大言,不晓实际的家伙司马光刚想叫家人出去谢客,却听蔡京又说道︰不过,下官倒有个想法 唔? 若是相公以为交钞断不可废的话,下官建议相公出去见见这两人,而且要热情接纳,多加勉励,最好还要给他们升升官 离开司马光府后,蔡京钻进马车,便不由得掩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户部度支郎中掌管着大宋全国的财赋出入、会计筹算、逐年用度审计等等事宜,既是个要职,也是个美职;而蔡京本人,又同时是石越和司马光面前的红人,这样的身分,在这个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会成为一个大忙人。 交钞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危机,这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参政们的苦恼,在蔡京看来,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这个国家平安无事,他再怎么样长袖善舞,再怎么样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马光们的主政之下,起码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机会。 别人不会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种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经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门外,曾经因为自称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讥讽,他自觉才华过人,但却常常被蔡卞抢去一切的风头在梦中,蔡京无数的梦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抢着想和自己联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马屁 要让美梦成真,就绝不满足于区区一个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个美职,但这也只是他升迁的跳板。 蔡京已经开始一步步的接近权力的核心。以前看起来还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它的轮廓。不过这还不够,还要近一点 度支郎中后是什么?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如果他能帮助石越、司马光度过眼前的困局,这绝对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积攒下足够进入政事堂的政治资本! 若能达成这一切,蔡京将不惜一切,就算让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只不过,游走于石越与司马光之间,什么时候,都必须加倍的谨慎。 蔡京当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站在哪一边,他离不开富丽堂皇的马车,更离不开奢华的生活,像司马光那样朴素节俭,在蔡京看来无异于自我虐待在他的马车内,有通透的琉璃灯罩,燃着掺有名贵香料的蜡烛,可以令整个车厢内,馥郁芬芳、亮如白昼即使是明知道司马光不会喜欢他这种行为,他也无法抗拒这种生活的诱惑,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难上一万倍。幸好,他也无须舍弃这种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确信,石越对此并不在乎。而司马光的重视,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车内的软榻上,喝了一口热汤,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货》,细细翻阅起来。 琼林苑行宫,残雪消融。 赵顼钳着一饼用沸汤浸泡过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的炙烤着,一面苦笑着︰朕如今也便如同在这火上烤一样他抬眼望着坐在下首的王安石,问道︰丞相,你和朕说句实话,如今究竟有没有好办法? 陛下,臣与司马光、石越已经聚议过不下十次,臣等以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无论如何,都须得将交钞坚持下去 王安石的声音,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信任。但赵顼却无法骗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无策。 真的坚持得了么?若坚持不了又会怎样? 陛下!王安石迎视着赵顼的目光,沉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顼幽幽叹着气,将炙干的茶交给李向安去碾碎,又对王安石道︰朕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过去这六七年,朕竟然是将今后四五年的钱全部花光了。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办法。王安石平静的说道,不过陛下要有心理准备,臣有预感,这麻烦还没到此为止,而要恢复元气,说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丞相?赵顼的声音中,有点疑惑。这有点不太像他认识的王安石了。 陛下,现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马拉一辆马车,若不能往一个方向跑,那还不如找三匹驽马跑得快。臣已经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头马,臣能做的,是帮着这头马,希望它不要脱缰,不要跑错方向。 行宫之中,沉默了一小会。赵顼与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间的默契,便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熙宁元年。 去,把六哥、七哥叫来。赵顼向一个内侍吩咐了,又对王安石笑道︰丞相还没见过六哥、七哥,今日凑巧,正好见见。一面似又不经意的问道︰丞相可知道白水潭想请苏颂做山长的事? 臣微有所闻。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学而优则仕,惟独自朕临朝以来,反倒是多有挂冠而去,宁可在学院教书,也不要朕的官职的。赵顼言语中颇有几分怨气,熙宁初年,朕为了变法,才特加优容,异议之士,既不愿为变法效力,那是人各有志,朕也不愿强求,便也容得他们在野讲学。但如今之事,却是朝廷小有斥责,便生怨怼,视朝廷法纪为何物?苏颂是因枉法才受斥责,白水潭却欲礼聘为山长,这是讥朕不知任贤么? 白水潭多是书生腐儒,素来昧于大体,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国成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与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从来不对白水潭口出恶言,甚至也偶尔会有夸奖之语,但在心底里,这座大宋名声最响、规模最大的学院,从来都是王安石最疏远的地方之一。不过,他不会特意为白水潭说好话,却也不会放纵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赵顼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辞多么谦逊谨慎,骨子里却依然是一副老师的做派。苏颂干犯国法是真,但若说他有多大的罪过,臣以为却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学,苏颂学术文章,却有可取之处,于这冬官之技,又素有虚名,白水潭欲迎为山长,亦算不得奇怪。臣以为,陛下若以后还想用苏颂,那便依旧让苏颂去会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苏颂了,不妨许他去白水潭陛下还怕天下没人想当官么? 朕还用他做甚?赵顼没好气的说道,你那小女婿也奇怪,白水潭山长多少人求之不可得,他偏要让给什么苏颂,还巴巴的求石越来朕这里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国虽然有时不通世务,却有个好处,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诚心正意。他虽不是理学家,但这点臣以为他比程颐要强。 罢,罢。赵顼也笑了起来,看在丞相这个诚心正意的好女婿的面子上,朕便不管这事了。不过这例子也不能白开,苏颂若真想当白水潭的山长,便叫他上道表来,自请致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天下可没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说着,早有入内省的内侍领着一高二矮三个孩子走了过来。王安石原听得是叫六哥、七哥来,这时远远看见三个小孩,正在纳闷,这时近了才看清,原来高的那个却是个女孩,却不知是哪个公主宗室。他离开京师十年,走的时候赵佣、赵俟都未出生,淑寿虽然是他为相时出生,但他哪里又会认得?他避居金陵时,以他的性格,更不会特别留意汴京宫中的皇子皇女,这时自也猜不出这三个孩子分别是谁。只见那女孩子顾盼之间,竟另有一种出众的气质,倒似出自将门,他暗暗揣测,不知这是哪家的女儿,一时之间,王安石的目光竟把两位皇子给忽略了。 这时三个孩子一齐给赵顼请了安,淑寿早见着父亲身边的老头,她早听说父亲是在这里接见侍中、平章军国重事王安石,不待赵顼吩咐,便已领着赵佣、赵俟,又按着见宰相之礼拜见。王安石更是暗暗称奇,正欲起身避让,却听赵顼笑道︰本朝之制,亲王见了宰相,也要行礼,丞相受得起这一礼的。又指着淑寿笑道︰朕这些子女中,便数温国最聪明,做事也最有担当,她不像朕的女儿,倒像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可惜却是个女子,否则大宋基业,必能由她发扬光大。 王安石这时才知原来竟是温国公主,他见皇帝的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极宠爱女儿的,因此倒也不觉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个太平公主,司马君实非得睡不着觉不可。 赵顼又指着赵佣和赵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日后要多多费心了。朕与卿一生的事业,最后的成败,免不了要落到六哥身上 皇帝虽假装轻松,但说到此处,语气已不觉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销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来,朝赵佣恭谨的还了一礼,方道︰六哥日角龙庭,日后承绪大统,必能中兴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话未说完,却听见赵佣问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么?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听见这肯定的回答,赵佣与赵俟顿时兴奋起来,二人交换下眼神,赵佣又急忙问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诧异地抬头望着赵佣与赵俟。 却见赵佣已是喜形于色,道︰丞相可否帮我带个口信给桑先生,便说请他还来教我们罢,我以后一定攒钱买家报馆还给他 我也保证,以后绝不跷课了。赵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应,连忙在旁补充道。 自从程正叔独教东宫后,六哥、七哥装病、逃课,便成了家常便饭。单这个月内,庞天寿为了六哥装病,已挨了太后三顿棒子 把这件事传出去。 是。 东角楼附近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某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内,赵颢打扮成普通贵家公子的模样,一面品着茶,一面听着身边属下的报告。 (注︰界身巷金易彩帛交银所,见于《东京梦华录》,其具体交易规范虽不可知,但至少亦是较成熟的民间金银现货交易市场,其交易规模据说动辄上千万。) 这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时代久远,连这里资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经记不清它最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大家只知道,从仁宗时代开始,这里就已经是大宋民间最大的金银交易所,是富豪与冒险者的天堂。最初,金银交易所与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则都是各自为战,这里只是给这些大宗货物的买家与卖家,提供一个私下洽谈的地点,而牙人们则在中间穿针引线,每一宗买卖的成交,都能获得不菲的报酬。但从熙宁年间开始,界身巷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交易所的楼房不断的扩建,越发的雄阔森然,交易的项目也不再限于金银彩帛,几乎所有的大宗货物,在这里都有单独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一些资深的牙人组成了自己的行会,由交易所分别与买家卖家签订契约、收取梗证金,并将货物确定产地、划分等级,所有的富豪商贾,都在这里通过牙人公开竞价,每一笔成交价格,都会向交易所内的所有人公开,并由牙人们迅速的送到所有买家卖家的手中。因为这些积极的变化,加上界身巷身处汴京的地理优势,令界身巷的牙人们至今仍可以非常骄傲的宣称,此处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货物交易所,这里每日的金银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丝绸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险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带给赵颢最大快乐的地方。 宋朝对宗室与官员的任何交往,都保持着较高的警惕,像赵颢这样极亲贵的亲王,在此方面,反而会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却几乎无法限制。宗室中有许多的人,为了维持家庭的开支,都会或明或暗的参与商业活动。而赵颢最喜欢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 平时看起来小心谨慎,温文尔雅的雍王,一旦进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两人。那种一掷千金的痛快,动辄数万贯、数十万贯甚至是上百万贯的买进卖出,财富暴增暴跌带来的刺激,对于赵颢来说,实在是一种成瘾的享受。 界身巷的牙人不会关心他的真正身分,也许有人知道他是亲王,也许没有人知道。反正大家至少在口头上,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在界身巷交易,需要交纳足够的交易保证金,让牙人们看到来路清白的财产证明与户籍证明,加上一个有分量的担保人而这一切对于赵颢来说,真正易如反掌。 许多牙人都知道,赵员外在界身巷金银交易所,是一个真正有胆量、而且有眼光的豪客。 在界身巷内,像赵颢拥有的这样的大房间,不会超过三百间这是专门给赵颢这样的喜欢到界身巷交易的大主顾们预备的。在这个房间外面的小房间内,有三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牙人随时守候,以备顾问差遣,十几个学徒穿梭往来,随时报告最新的报价。 员外。一个书童在门口从一个牙人手中接过一张写了最新报价的白纸,送到赵颢跟前。 赵颢扫了纸上一眼,便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每两金价现在已经冲到九百贯交钞!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金价还只是七百五十贯。 而在交钞刚刚发行不久的时候,一两金价一度只值到七贯交钞! 一年之前,危机尚未爆发,当时金价高涨,最高之时也不过三十多贯。 员外,刚刚拿到的报价,每两金价折铜钱是七贯四十八文,铜钱在涨。站在赵颢身边最近一个位置的,赫然是吕惠卿之子吕渊! 没有人看好交钞,所有人都认为交钞废定了。赵颢把纸片丢到一边,淡淡笑道,昨天还有成交的,今天金价对交钞,只看到买家报价,已经没有一起成交的了。真想知道石子明能有什么灵丹妙药,竟然咬牙挺到现在。 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赵颢嘿嘿笑道,我就赌赌石子明,卖五百两金子,只收交钞! 员外!这下子连吕渊都急了,昨日员外将凑到五万贯铜钱全部买进金子,到今日已是亏了 只管卖,我买进金子,就是为了收交钞。赵颢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次我和三位丞相共进退。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一阵喧嚣,便一个牙人跑到门口,手舞足蹈,兴奋地得不能自已,员外!员外!有大事!有大事! 什么大事?吕渊皱了皱眉,走到门口喝道。 那牙人激动得几乎有点口齿不清,有人进场,杭州曹家的小舍人,大手笔! 什么大手笔?吕郎,让他进来吧。 是。吕渊将那牙人带到赵颢跟前,便听那牙人颤声禀道︰杭州曹家的小舍人进场,用铜钱,出价十五万贯,买进两万两黄金;又卖出两万两黄金,只收交钞! 只收交钞?一千八百万贯!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会那么多,要看有没有人敢接!沉默了一会,赵颢已回过神来,冷笑道,他不是来买卖黄金的,他是来救场的。他站起身来,道︰走,我们去看看。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大厅内。 十几万贯铜钱的交易,在金银交易所并不算很大,但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却未免骇人听闻。 在曹家小舍人进场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今天金价对交钞一定冲破一千贯,直到昨天,还有人在赌交钞,但在今天,似乎所有人都绝望了。政事堂、户部、太府寺、交钞局,没有任何消息,人人都只见着交钞在垂死挣扎,迟早变成废纸一堆。 但曹友闻进场之后的大手笔,真是不能不让所有人侧目。 这个小衙内若非是有内幕消息,那就是用十五万贯铜钱博了一把大小,而且有九成九的可能性要输。 十五万贯铜钱,如果交钞果真废除,它的价值绝对不止是十五万贯这么简单! 牙人们疯了似的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场内的豪商交头接耳,而且似乎越聚越多,许多在旁边的彩帛丝绸交易所、生丝交易所等场中交易的富商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纷纷往这边聚集。 一个消息很快在金银交易所传开来。 刚出的《新义报》,司马相公接见了食货社的李绾、吕彰,荐举二人为交钞局丞有人说朝廷为保交钞,要废除铜钱 废除铜钱! 废除铜钱? 牙人们跑动的脚步,更快了。 对铜钱涨,七贯八十文! 对铜钱,七贯一百文! 对交钞跌,八百九十贯! 八百七十贯! 八百五十贯! 转瞬之间,界身巷内已是天翻地覆,铜钱一路暴跌,交钞却开始回涨。 员外,要不要再等等?这样的变幻,连赵颢聘请的牙人,也有点拿捏不住了。 赵顼站在交易大厅的后面,看看大厅内不断更换的报价,又看看意气风发的曹友闻,咬咬牙,低声道︰买铜钱!有多少黄金白银,全部卖出去,收铜钱! 员外?对于界身巷内的游戏,吕渊一向是看不懂的,而赵颢的举动,更是每每让他胆颤心惊。 只管买!铜钱一定会涨,交钞肯定还会跌,赵颢在心里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只是还不到时候,曹友闻根本不懂界身巷的游戏,带着十几万贯铜钱和一个流言,就想挽救交钞,那只能是飞蛾扑火。真到风浪来了的时候,在界身巷内,几百万贯丢进去,也溅不出一个水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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