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武侠小说 吉祥纹莲花楼卷三:青龙

第5章 第四章悬猪记

王八十从来没有就走运过,自他从娘胎落地,老娘就被他克死,三岁时老爹为了给他凑一件冬衣的钱,大冬天上山挖笋结果摔入悬崖一命呜呼。打八岁起,他就被八十岁的曾奶奶卖到了红艳阁当小厮,作价八十铜钱,于是叫做王八十。 他在红艳阁辛辛苦苦干活,一个月不过得四十铜钱,到三十八岁那年好不容易存够钱娶了个媳妇,成婚没三天媳妇嫌他太矮,出门丢人,跟着隔壁的张大壮跑了,于是至今王八十还是一个人住。 虽然没人疼没人爱,但王八十很少怨天。有时候他自己对着镇东那小河照照,也觉得就凭水里人长得歪瓜劣枣、身高四尺的样子,真他妈的谁都疼不起来,能在红艳阁有份工作,已是老天眷顾。 像他这般老实本分,安分守己的人,其实就应该平平安安、简简单单过一辈子,死时往乱葬岗上一躺,就此完结,王八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撞鬼的一天。

昨天晚上,我从红艳阁倒夜壶回来,这里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出门的时候也没有点灯,正当我要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没有关,就这么开着一条缝我心想莫不是来了贼,我屋里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千万见被偷了去,所以在这里抄了个家伙,往窗户探去。结果这一探,哎哟我的妈呀!我屋里有个东西在飘,鬼似的雪白雪白的,一棍子打过去,那东西忽闪忽闪的,却是件衣服,我一抬头,就看到 一、悬梁 角阳村的村民一向对红艳阁敬而远之,因为那是个妓院,并且是粗房破瓦,里头的姑娘又老又丑的那种第九流妓院。 但今天一早,红艳阁后门就如开锅一般热闹,人头攒动仿佛赶集,人人都要到王八十住的柴房里瞧上一眼,有的人还提着自家板凳,以防生得太矮,到时少看了一眼,岂不吃亏?

哎哟一位灰衣书生正往红艳阁旁的万福豆花庄走去,被人群撞了个踉跄,回头看众人纷纷往妓院而去,不免有些好奇,犹豫片刻,也跟着去看热闹。 哦众人挤在王八十的柴房之外,齐齐发出惊叹之声。 一头硕大的母猪,身穿白色绫罗,衣裳飘飘地吊在王八十房中梁下,一条麻绳绕颈而过,竟真的是吊死的。 母猪竟然会上吊,真是世上奇事,说不定它是看中了王八十,施了仙法得知你已多年没吃过猪肉,所以许身上吊,以供肉食。在角阳村开了多年私塾的闻老书生摇头晃脑,真是深情厚意,闻所未闻。 女人的衣服,嘻嘻,猪穿女人的衣服地上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嘻嘻地笑,它如果会变化,衣服怎么没有变回猪毛? 王八十连连摇头:不不,这不是猪仙,我说这一定是有女鬼。你们看这衣服,这衣服兜里还有东西,真是女人穿过的,你看这东西这可是寻常人有的东西?他搬了张凳子爬上去,在母猪身上那件白衣怀里摸出一物,这东西,喏?

众人探头来看,只见王八十又黑又粗的老手上拿着一张金叶子,就算是村里有名的李员外也拿不出手的,足有三两重的真金蕖子。母猪自然不会花钱,衣服自然更不会花钱,那这三两黄金是谁的? 王八十指指梁上摇晃的母猪:这必定是有怨女死得冤枉,将自己生前死法转移到这母猪身上,希望有人替她伸冤 闻老书生立刻道:胡说、胡说!悬梁就是自杀,何来冤情呢? 王八十呆了一呆:哦脸上竟有些失望,往众人看了一眼,只见大家刚刚虽对那悬梁上吊的猪啧喷称奇,看了一阵,也就觉得无聊了,有些人已打算离去,他的心里便有些着急起来。 正在此时,梁上忽然发出一声异样的声响,在众人纷纷回首之际,白绫飘扬,那头吊颈的猪仰天跌下,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猪身上一物受震飞起,直往人群中落去。

啊众人纷纷避让,一人急忙缩头,那物偏偏对他胸口疾飞而去,众人不禁大叫一声哎呀,那物便在齐刷刷的哎呀声中正中胸口,那人应声扑通坐倒在地,双手牢牢抓住一物,满脸茫然,浑不知此物如何飞来。众人急忙围去细看,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矛头,矛头上沾满暗色血迹,显是刚自母猪血肉之中飞出来的。 王八十蹲下抚摸那头摔下的母猪,叫了起来:这头猪不是吊死的,是被矛头扎死的。 众人复又围来,众目齐看那死猪,半晌闻老书生道:王八十,我看你要出门躲躲,这这头被矛头扎死的母猪,不知被谁吊在你家,必定有古怪,那黄金你快些扔了,我看不吉利,咱们没那福分,享不到那福气,大家都散去吧、散去吧。 众人眼见矛头,心中都有些发毛,纷纷散去,只余下那手握矛头的灰衣书生,以及呆住的王八十。

你那灰衣书生和王八十同时开口,同时闭嘴,各自又呆了半晌,王八十才道:你你是猪妖? 灰衣书生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本要去万福豆花庄吃豆花,谁知道这里母猪上吊,身上飞了一把刀出来 王八十看着他手里仍然牢牢抓住矛头:这是矛头,不是刀,这是咦这是他拿起灰衣书生手里的矛头,这不是戏台上的矛头,这是真的。 只见那矛头寒光闪烁,刃角磨得十分光亮,不见丝毫锈渍,和摆放在庙中、戏台上的全然不同,真是杀人的东西,刹那间,王八十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灰衣书生连忙自怀里摸了一块巾帕出来擦手,一擦之下,巾帕上除了猪血,尚有两条长长的黑毛,他还在发呆,王八十脑子却很灵活,大叫一声:头发!

两条两尺有余的头发,沾在矛头上,最后落在灰衣书生擦手的巾帕之中,赫然醒目,母猪肚里自然不会长头发,王八十举起矛头,只见矛头之上沾着几丝黑色长发,与矛头纠缠不清,难解难分,他张大了嘴巴:这这 那个这好像是这块矛头打中了谁的头,然后飞了出去,进了这头母猪肚中灰衣书生喃喃地道,所以从母猪肚中飞出来的矛头上就有头发。 王八十颤声道:这是凶器? 灰衣书生安慰道:莫怕莫怕,或许这刀呃这矛头只是伤了人,那人没死;又说不定只是这头母猪吃了几根头发下肚,那个尚未消化干净。 王八十越想越怕:这只吃了头发的母猪怎会怎会偏要挂在我的屋里我招谁惹谁了我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冤枉,往地下一蹲咧嘴就哭了起来。 灰衣书生急忙将手中的矛头往旁一放,拍了拍王八十的肩:莫怕,也许只是有谁跟你开个玩笑,过几天自然会有人将实情告诉你。

王八十哭道:这一头母猪也值个一两三钱银子,有谁会拿一两三钱白花花的银子来害人?我定是招惹了猪妖女鬼,缠上我了,我定活不过明日此时,今晚就会有青面獠牙的女鬼来收魂,阎罗王,我死得冤啊 灰衣书生手上拍得更加用力了:不会不会 王八十一抬头,看见他满手猪血涂得自己满身都是,哭得更厉害了:鬼啊母猪鬼啊我只有这一件好衣裳 灰衣书生手忙脚乱地拿出汗巾来擦拭那猪血,却是越擦越花,眼见王八十眼泪与鼻涕齐飞,大饼脸跟猪血同色,没奈何只得哄道:别哭别哭,过会儿我买件衣裳赔你如何? 王八十眼睛一亮:当真? 灰衣书生连连点头:当真当真。 王八十喜从中来:那现在便去买。 灰衣书生早饭未吃,诚恳地道:买衣之前,不如先去吃饭

王八十惊喜交集,颤声道:公公子要请我吃饭? 灰衣书生耳闻公子二字,吓了一跳:你可叫我一声大哥。 王八十听人发号施令惯了,从无怀疑反抗的骨气,开口便叫大哥,也没想到面前此人虽颓废昏庸却不老,以年纪论,似乎还做不到他大哥的份上,灰衣书生听他叫大哥,心下甚悦,施施然带着这位小弟上万福豆花庄吃饭去了。 万福豆花庄卖的豆花一文钱一碗,十分便宜划算,灰衣书生不但平白请王八十喝了碗豆花,还慷慨地是他吃了两个馒头跟一碟五香豆,王八十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若他是个女子,以身相许的心都有了,奈何他不是,吃饭之际絮絮叨叨,王八十终于知道他这大哥姓李李莲花,昨日刚刚搬到角阳村,不想今日一早起来就看见了母猪上吊的怪事,还连累他欠了王八十一件衣裳。幸好他大哥脾气甚好,又讲信用,在吃饭之际就请小二出去外面给王八十买了件新衣裳回来,更是让王八十奉若神明。

李莲花吃五香豆吃得什慢,身旁食客都在议论王八十家里那头母猪,他听了一阵后问道:王八十,今日村里可有人少了母猪? 王八十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村里养猪的虽然多,但是确实没听说有人少了母猪,否则一大早起来哪打不到我家来要的道埋?一头猪可贵得很 李莲花连连点头,对那句一头猪可贵得很十分赞同:一头死了的母猪昨夜竟偷偷跑到你家悬梁,这事若是让说书先生遇见,一定要编出个故事来。 王八十窘迫又痛惜地道:说书先生几天就能挣一吊钱呢 两人正就着那母猪扯着闲话,忽地满屋子吃豆花的人又轰动起来,王八十连忙钻出去凑个热闹,这一凑不得了,整个傻眼了。 他那爹娘不爱的家,那曾悬着一只母猪,如今地上横躺着一只母猪的屋子,着火了。

非但着火了,看那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的样子,即便他化身东海龙王去洒水,只怕也只得一地焦炭了。他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也是个明白人,绝望地心知他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多半是离他而去了,怎会起火呢?家里连个油灯都没有,怎会起火呢? 李莲花挥着袖子扇那穿堂而来的烟灰和火气,隔壁起火,豆花庄也遭殃,不少客人抱头逃之夭夭,他那一碟五香豆却还没吃完,只得掩着鼻子继续吃。 王八十呆呆地回来,坐在李莲花身边,鼻子抽了几抽,喃喃地道:我就知道猪妖女鬼来了就不吉利,我的房子啊我的新被子 他越想越悲哀,突然嚎啕大哭:我那死了的娘啊,死了的爹啊,我王八十没偷没抢没奸没盗,老天你凭啥让我跑了老婆烧了房子,我招谁惹谁了?我就没吃过几块猪肉,我哪里惹了那猪妖了?啊啊啊啊 李莲花无奈地看着面前那一碟五香豆,身边的眼泪鼻涕横飞,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只好叹了口气:那个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暂时住在我那。 王八十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下:大哥、大哥,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天上下凡的活神仙啊!李莲花面带遗憾地结了账,带着王八十慢慢出了门。 出了门就能感觉到火焰的灼热,王八十住的是红艳阁的柴房,柴火众多,这一烧绝不是一时半刻能烧得完的。 李莲花和王八十挤在人群中看了两眼,王八十放开嗓子正要哭,却听李莲花喃喃地道:幸好烧的只是个空屋王八十一呆,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倒也忘了哭。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这边来。 于是王八十乖乖地跟着他往街的一边走,越走眼睛睁得越大,只见他那大哥走进了一间通体刻满莲花图案的二层小楼,这木楼虽然不高,但在王八十眼中已经是豪门别院,神仙府邸。 李莲花打开大门,他竟不敢稍微踩进一脚,只见门内窗明几净,东西虽然不多,却都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和他那间柴房全然不同,只觉踩进一脚也亵渎了这神明住的地方。 李莲花见他又在发抖,友善地看着他:怎么了? 王八十露出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太太太太干净了,我不敢不敢踩 李莲花啊了一声:干净?他指着地上,有灰尘的,不怕不怕,进来吧。 灰尘?王八十的眼睛眯成斗鸡眼才在地上看到一点点微乎其微几乎等于没有的灰尘,但李莲花已经走了进去,他无端地感觉到一阵惶恐,急急忙忙跟了进去。 就在他踩进吉祥纹莲花楼的瞬间,乓的一声,一个花盆横里飞来,直直砸在门前,恰恰正是王八十方才站的地方。 王八七吓了一跳,转身探出个头来张望,只见满大街人来人往,也不知是谁扔了个花盆过来。李莲花将他拉了进来,忙忙地关了门。 地上碎裂的花盆静静躺在门前,这是个陈旧的花盆,花盆里装满了土,原本不知种著什么花草,却被人拔了起来,连盆带土砸在门口。 一片狼藉的样子,让人觉得可惜那个花盆了。 李莲花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坚决不肯坐在椅子上的王八十,右手持着上次方多病来下棋时落下的一颗棋子,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桌面。 王八十本觉得大哥乃是天神下凡,专司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但被李莲花的眼神看得久了,愚钝如他都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大哥? 李莲花颔首,想了想:二楼有间客房,客房里有许多酒杯,毛笔、砚书什么的,别去动它,你可以暂时住在里面。 王八十连连磕头,不磕头无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李莲花正色道: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这件事重要至极、十分紧迫,若不是你,一般人可能做不来。 王八十大喜:大哥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红艳阁的柴房烧了,我也没胆回去那里,如果能帮上忙那是再好不过了。李莲花温文尔雅地颔首,白皙的手指仍旧持着棋子在桌上轻轻地敲着。 一炷香时间后,王八十接到了李莲花要他做的这件重要至极、十分紧迫,一般人做不来的活儿数钱。 李莲花给了他一吊钱,很遗憾地道:这吊钱分明有一百零一个,但我怎么数都只有一百个,你帮我数数。 王八十受宠若惊地接过了他人生中见过的最多的钱,紧张且认真地开始了他数钱的活儿。 二、破门 第二天,王八十在鸡还没叫的时候便起床,快手快脚地将这木楼上下打扫抹拭了一遍,他本还想为大哥煮个稀饭什么的,但楼里却没有厨房,只有个烧水的炭架子,连颗米都找不到。在他忙碌的时候,李莲花却在睡觉,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 鸡鸣三声,日出已久。 在王八十把那吊钱又数了十遍之后,李莲花终于慢腾腾地起床了,刚刚穿好衣服,只听门外砰的一声响,吉祥纹莲花楼的大门骤然被人踹开,一个身穿金色锦袍的中年人持剑而入:王八十呢?叫他出来见我! 李莲花刚刚穿好衣服下了楼,手上摸到王八十为他倒的一杯水,眼前就猛地出现了这名面色不善,气势惊人的金衣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踹坏大门打算赔他银子几许那金衣人已沉声道:李莲花,在我万圣道看来,吉祥纹莲花楼不过尔尔,算不得龙潭虎穴,我只是要王八十,你让开。 万圣道是江浙武林总盟,近几年角丽谯野心渐显,除了四顺门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数年前成立万圣道总盟,联络、集合江浙三十三武林门派的消息和人手,统一进退决策。数年下来,万圣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实力的结盟,黑白两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给万圣道七分面子。 李莲花一口水都还没喝,金衣人就撂下狠话指名要带走王八十,王八十根本不认识这名浑身金光的中年人,吓得脸色惨白,不知他家里吊死了头猪竟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不不不不就是头母猪吗? 金先生。李莲花微笑道,要带走王八十也可以,但不知红艳阁这小厮是犯了什么事,让万圣道如此重视,不惜亲自来要人? 金衣人眉目严峻,神色凌厉,不过李莲花并没有对他生气,还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金衣人被他称呼为金先生,显然一怔:在下并不姓金。 李莲花也不介意:王八十家里不过吊死了头母猪,和万圣道似乎关系甚远 金衣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废墟寻得乱云针封小七的权杖,还有断矛一支,这岂是你所能阻挡的? 李莲花皱起眉头:封小七? 金衣人点头:万圣道总盟主封磐之女。 李莲花看了王八十一眼,喃喃地道:原来那头母猪真的很重要,王八十。 王八十听他号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 李莲花指了指金衣人,正色道,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问你,你尽管随他去,放心,他不会为难你。 王八十魂飞魄散,一把抓住李莲花的裤腿,涕泪横飞:大哥!大哥你千万不能抛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里我就在哪,死也不去,我不要跟别人走!大哥啊 李莲花掩面叹息,那金衣人微微耸眉,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王八十就要走,不想王八十人虽矮腿虽短,力气却很惊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莲花腿上,死也不下来。 拉拉扯扯不成体统,金衣人脸色黑了又黑,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如此,请李楼主也随我走一趟。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不介意到万圣道走一遭,但你踢坏我的大门,如果等我回来,楼内失窃 金衣人眉头微微抽动,咬牙切齿地道:这扇门万圣道自然会帮你修理,走吧! 李莲花欣欣然拍了拍衣袖:金先生一诺千金,这就走吧。 金衣人面容更加扭曲了,他不姓金!但好不容易拿人到手,他自然不欲和李莲花计较,抬手道:走吧! 王八十眼见大哥也去,满心欢喜,紧紧跟在李莲花身后,随着金衣人走出大门。 门外一辆马车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马车,骏马扬蹄,就此绝尘而去。 马车中四壁素然,并无装饰,一身金衣的金先生盘膝闭目,李莲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游目四顾,突然瞧见马车一角放着个三尺余长的包裹。那包裹是黄缎,黄缎是撕落的,并未裁边,边上却以浓墨挥毫画了些什么东西,就算不是龙,大抵上也是和龙差不多的东西,他对着那东西看了好一阵子,突然问道:金先生,那是什么? 金衣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是千里啸风行白千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看着他:那是什么? 白千里看了那包裹一眼,怒色突然淡去:一柄剑。 李莲花问道:可是少师? 白千里一怔:不错。 李莲花温和地看着那包裹,过了片刻,微微一笑。 白千里奇道:你认得少师? 李莲花道:认得。 白千里道:此剑是李相夷当年的贴身佩剑,李相夷身带双剑,一刚一柔,刚者少师,柔者吻颈,双剑随李相夷一起坠海。数年之前,有人在东海捕鱼,偶得少师,此剑从此被辗转贩卖,一直到我这里,已过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剑的宿命啊 李莲花本已不看那剑,闻言又多看了那剑两眼:此剑 白千里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 李莲花连连点头,白千里道:看吧。我不用剑,此剑还是沧海剑莫沧海莫老让给我的,买它本就是要让人看的,多一人看,便多一人记得它当年的风采。 李莲花正色道:金先生,真是谢了。 白千里一怔,这人又忘了他姓白不姓金,只见李莲花取过那黄缎包裹,略略一晃,柔软的黄缎滑落手背,露出黄缎中的一柄剑。 那是柄灰黑色的长剑,不过在灰黑之中又透出一股浓郁的青碧来,剑质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润,黄缎飘落,扑面便见清寒之气。 李莲花隔着黄缎握着这把剑的剑柄,虽然并未真的看见它的模样,似他知道道剑柄上雕着睚眦,睚眦之口可穿剑穗,十五年前,为博乔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剑柄上系了条长达丈许的红绸,在扬州江山笑青楼屋顶上舞了醉如狂一套三十六剑。 当年扬州城中万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为争睹那红绸一剑。 他也记得最后这柄剑斩碎了笛飞声船上的桅杆,绞入船头的锁甲链中,船倾之时,甲板崩裂,失却主人的剑倒弹而出,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间,胸口窒息如死,握剑的手居然在微微发抖,他想起展云飞说的那句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不错,人之信念,终是有所不同。李莲花此生有负许多,但最对不起的,便是这一柄少师剑。 王八十见他握住剑柄,剑还没拔出来脸色便已白了,担心起来:大哥? 铮的一声脆响,李莲花拔剑而出,满室幽光,映目生寒。 只见剑身光润无瑕,直可倒映人影。 白千里略觉诧异,其实少师剑并不易拔,这把剑坠落东海时剑鞘落在沉船上,长剑沉入泥沙之中,庆幸的是此剑材质不凡,海中贝类并不附着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机簧。 少师剑剑身极其光润,剑鞘扣剑的机簧特别紧涩,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来。他买剑也有年余,不过能拔得出此剑之人只有十之二三,连他自己也鲜少拔出,李莲花看起来不像腕力雄浑之人,却也能一拔而出:李莲花以医术闻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对剑也颇有心得? 王八十畏惧地看着李莲花手上的剑,那是凶凶凶凶器却见他大哥看剑的眼神颇为温和,瞧了几眼,还剑入鞘,递还给白千里。 白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 李莲花道:少师一直是一柄好剑。 白千里裹好黄缎,将少师剑放了回去,瞪了王八十一眼,突然怒问,昨日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八十张口结舌:昨昨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去倒夜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只母猪挂在我房里,天地良心,我可没说半句假话大爷饶了我!饶了我吧! 白千里厉声问道:那头猪身上那件衣服,可是女子衣服? 王八十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衣服。 白千里缓了口气,那件衣服,可有什么异状? 王八十茫然看着他:就是女鬼的白衣,白白的,衣兜里有钱。他只记得衣兜里有钱,天记得那衣服有什么异状? 白千里从袖中取出一物:她的衣兜里,是不是有这个? 王八十看着白千里手里的金叶子,这东西他是万万不会忘记的,当下拼命点头。 白千里又问:除了这金叶权杖,白衣之中可还有其他东西? 那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在大火中,不过王八十的记性很好:她的衣兜里有一片金叶子,一颗红色的小豆子,一张纸,一片树叶。 白千里和李莲花面面相觑:一张纸,纸上写了什么? 王八十汗颜:这个小的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白千里想了想:那头母猪可有什么异状? 王八十忙道:那母猪穿着女人的衣服上吊,脖子上系着一条白绸,肚子上插着一支断了的长矛,到处到处都是异状啊 白千里皱眉,自马车座下摸出一支断矛:可是这个? 王八十仔细看了那断矛一会,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这个,亮亮一点,长一点 白千里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又从座下摸出另一支断矛:这个? 王八十又仔细看了一番后,点头。 这矮子记性居然还不错。白千里准备了两只断矛,便是为了试探王八十说话的可信度,不想王八十竟能把许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虽然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不过,这样看来损失不大:你的记性不错。 王八十自打娘胎落地后从未听过有人赞美他,不禁汗流浃背:小的小的只是平日被人吩咐得多了 李莲花目视那断矛,那支矛崭新铮亮,虽有一半受火焰灼烧,变了颜色,却不掩其新,断口整齐,是被什么兵器从中砍断的,原本矛头染血,还有几根长发,但火烧过后一切不留痕迹:你怀疑那件白衣是封姑娘的衣服? 白千里阴阴地道:小师妹已经失踪十来天,金叶权杖可号令整个万圣道,天下只有二枚,一枚由我师父封磬携带,一枚在小师妹手里,另一枚在总盟封存,金叶权杖出现在这里,你说万圣道怎能不紧张? 马车摇晃,李莲花舒服地靠着椅背,眯着眼坐着道:王八十。 小的在,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王八十立刻卑躬屈膝,李莲花示意他坐下:昨天夜里你是几时回到家里,发现猪妖的? 王八十立刻道:三更过后,不到一炷香时间。 李莲花颔首,白千里厉声道: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王八十张口结舌,红艳阁的规矩,夜里留客不过三更,三更过后就要送客,所以我倒完夜壶大大概就是三更过后。 白千里皱眉:三更? 三更时分,夜深人静,要潜入王八十那间柴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妓院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还要运入一只母猪。 你在白衣口袋里找到的东西,那一颗红豆,是普通的红豆吗?李莲花问,王八十本能地摸了摸衣兜,脸上一亮,诚惶诚恐地递上一颗鲜红色的豆子:在在在,还在我这里。他衣兜里的东西不只有一颗红豆,还有一根干枯的树枝,那树枝上果然有一片干枯的树叶,此外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白千里最注意那纸片,接过纸片,只见上头一面用浓墨弯弯曲曲折地画着几条断断续续的线条,另一面写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 这字写得极小,但并不是封小七的笔迹,白千里反覆看了数遍,还是全然莫名其妙。 李莲花拿着那枯枝,沉吟了一会儿后,道:令师妹可曾婚配? 白千里眉头紧皱:小师妹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师父年过四十才有了小师妹,师娘在小师妹出生不久就病逝了,听说小师妹生得和师娘十分相似,因此师父对小师妹一向宠溺,宠得她脾气古怪,师父总盟主这两个月为她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江湖俊彦,她都不嫁,非但不嫁,还大闹了几场。师父本来去滇南有事,听说师妹胡闹,又孤身赶了回来,结果回来当天便出事,小师妹也失踪了。师父追出去找了几日,却是毫无结果。 李莲花细看那枚鲜红色的豆子,豆子鲜红如鸽血,形若桃心,内有一圈深红印记,煞是好看,看完之后,他喃喃地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分明是一颗相思豆 白千里将纸片递向李莲花,拿起那枚相思豆:如果那件白衣是小师妹的衣裳,那么这些物品都是小师妹的,只是我从来不曾见过她有这种红豆,这张白纸上的笔迹也非师妹所留。 如果白衣不是她的,那或许金叶权杖就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从她那里得来的。李莲花道,又或者,有人将她身上之物放进一件白衣,穿在母猪身上 白千里摇了摇头,沉声道:此事古怪至极,待我们回到总坛,便立刻和盟主商量。 车行一日后,李莲花便见识到江浙最富盛名的武林圣地,万圣道总坛。 马车还没停下,远远便听到胡琴之声,有人在远处拉琴,琴声缠绵悠远,纤细婉转,可说是如泣如诉。他本以为将见识到一处气势恢弘的殿宇,眼前所见,却是一片花海。王八十掀开马车帘子,对着外面的景色啧啧称奇。 最初道路两旁种的是一种细小的紫色花草,接着各色蔷薇红杏、牡丹杜鹃一一出现,马车行进了许久,方才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一座庭院。 庭院占地颇大,雕梁画栋十分讲究,门上和墙头挂满紫藤,两个身着红衣的门下弟子站在门前,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果身边少些盛开的花朵与乱转的蜜蜂,这会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胡琴之声仍在,细而不弱的琴声婉转诉说着某一种悲哀,余音绵延不绝。 谁的胡琴?李莲花诚心诚意地赞道,我已许久没听过如此好听的胡琴。 白千里不以为意:邵师弟的琴声。 李莲花道:贵师弟的胡琴绝妙无比,就是不知他为何伤心,拉得如此凄凉? 白千里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不耐:邵师弟年少无知,前阵子结识了个魔教的朋友,被盟主关在牡丹园中反省。 李莲花一怔:魔教? 白千里点点头,李莲花更是虚心认真地请教:敢问当今武林,又是哪个门派成了魔教? 白千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李莲花立刻摇头,他怎会知道?白千里道,你是四顾门医师,怎会不知?鱼龙牛马帮已被萧大侠定为魔教,号令天下除恶务尽,江湖正道与角丽谯势不两立。 李莲花吓了一跳:萧大侠说的? 白千里不耐地道:四顾门的决议,自是号令一出,天下武林无不遵从,有何奇怪? 李莲花喃喃道:这多半不是萧大侠自己的主意 这多半是在龙王棺一事差点吃了大亏的傅军师的主意,他的用心虽然不错,不容角丽谯在黑白两道之间左右逢源,但如此断然决裂,未必是一项周全的主意,不知聪明绝顶的傅军师究竟有什么打算? 说话之间,大门已到,三人下了马车,从那开满紫藤的门口走了进去。前花园花开得很盛,李莲花好奇地询问那开了一墙蔷薇花的可是封小七的房间?白千里指点了下,左起第一间是他的房间,开了一墙蔷薇的却是被关禁闭的邵小五的房间,而失踪的封小七住在后院,与封磬并排而居。 庭院后和庭院前一般的繁花似锦,一位年约五旬的长髯人手持胡芦瓢,正在为一棵花木浇水。白千里快步走上前去:总盟主! 长髯人转过头来,李莲花报以微笑:在下李莲花,能与万圣道总盟主有一面之缘,实是三生有幸。 长髯人也微笑了:李楼主救死扶伤,岂是我等俗人可比?不必客套。 这总盟主的性子比起他的徒弟要来得平和许多。 白千里将王八十往前一推:总盟主,衣服已经烧了,现在只剩下这个人曾经见过那件白衣,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小师妹的衣服。 长髯人道:你去小七那取一套她平日常穿的衣裙来让这位他看了王八十两眼,一时想不出是要称呼他为小哥或是先生? 李莲花道:兄弟。 封磬顺口接了下去:兄弟辨别辨别。话说完之后方觉有些可笑,对着李莲花微微一笑。 白千里领命而去,封磬也微笑着看着李莲花和王八十:我这大徒弟做事有些毛躁,若是得罪了二位,还请见谅。 李莲花极认真地道:不不,白大侠品性端正,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尽才是。封磬一怔,还当真想不出白千里能做出什么事让李莲花感激不尽的,只得说:听说李楼主当日也曾见过那屋里的异状,不知还有什么细节能说与我听呢?小女年少任性,虽是我有失管教,却也十分担忧她的下落。 这位万圣道的总盟主彬彬有礼,心情虽然焦躁,却仍然自持,李莲花很努力地回想了阵,摇了摇头:我最近记性不大好,只怕比不上这位兄弟。 封磬的目光落在王八十身上,王八十乖巧地奉上他不知什么时候从猪妖衣服里摸出来的那相思豆和纸片。封磬仔细翻看,他种花虽多,却也不曾种过相思树,至于那张纸片更是全然不知所云。 便在此时,王八十突然道:我回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 封磬眉头微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王八十却又哑了。 李莲花和气地看着他:你出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还是锁着的? 王八如欣喜地看着他大哥,现在只要他大哥一说话,他就觉得是句句是知己之言:我三更出去倒夜壶的时候从来不锁门,门都是虚掩着,一定有人趁我出去的时候把那头猪妖挂上去了。 封磐微微一震:知道你半夜出去不锁门的人有几个? 王八十一呆:除了老鸨卖菜的王二,杀猪的三乖,送柴火的老赵,好像好像就没有了。 封磬眉心敲得更紧,吩咐下去,要万圣道细查这几个人。 李莲花欣然看着封磬和王八十细谈那夜的细节,他东张西望,窗前的蔷薇开得旺盛,封磬显然很喜欢花,此时,那纤细忧伤的胡琴声又从窗内遥遥地飘了出来。 这胡琴真是妙绝天下他喃喃地道,在他风花雪月的那几年也没听过这样好的胡琴,这若是搬到方氏那闻名天下的照雪楼去卖钱,想必门槛也要被踩破了。 封磬叹息一声:家门不幸。 李莲花道:我曾听闻白大侠稍稍提起,邵少侠犯了错。 封磬皱起眉头:我那不肖弟子和魔教座下奸人交情颇深,有辱门风,让李楼主见笑了。 李莲花好奇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奸人? 封磬叹了口气:清凉雨。 李莲花怔了怔,一品毒?封磬点头。 鱼龙牛马帮座下素来牛蛇混杂,一品毒清凉雨是其中用毒的大行家,谁也不知这位毒中之王多大年纪、生得何等模样、精擅什么武功、喜好什么样的美女,甚至连清凉雨这名字显然也是个杜撰,这等神秘人物,竟然和封磬的徒弟交情很深,这不能不说是件怪事。 李莲花更加好奇了:清凉雨此人虽说善于用毒,但也不曾听过他有什么劣迹,贵盟弟子能与他交好,未必是件坏事,不知为何让总盟主如此生气? 封磬那涵养极好的脸上微微变色:他在我总坛之内假扮家丁胡作非为此事他无意为外人道,但一怒之下说了个开头,便索性说下去,三个月前,此人假扮家丁,混迹我总坛之中,我二徒弟不知好歹与他交好,后来此人毒杀七元帮帮主慕容左,行迹败露后逆徒不但不将他捉拿扣留,还助他逃脱,当真是家门不幸,贻笑大方! 李莲花安慰道:这或许邵少侠是有理由的但不知清凉雨是为何要杀慕容左?以清凉雨的名望武功,要杀慕容左似乎不需如此 的确,七元帮帮主慕容左在江湖上数不上第几流,清凉雨要杀慕容左,只怕要便杀了,根本不需处心积虑埋伏在万圣道总坛长达数个片之久。 封磬沉吟道:以我所见,清凉雨自然不是为了要杀慕容左而来,他潜入此地另有目的,或许只是目的未达,却偶然杀了慕容左,事迹败露,因此不得不离去。 李莲花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如此。 封磬以为他对禁闭逆徒的好奇应当到此为止了,却不料李莲花又问了一句,敢问慕容左死在何处呢? 此言一出,连封磬都有些微微不悦,这显然已经僭越逾矩,不过他却还是淡淡地道:在前花园。 便在此时,白千里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件封小七惯穿的衣裙,白衣如雪,尚带着一股馥郁的芳香,王八十一看,眼都直了:就是这个就是这种白白的、长长的、有纱的 这句话说出来后,封磬的脸色终于变了,有封小七的权杖、封小七的衣裙,证明王八十房里的东西当真和封小七有重大关联,按照悬梁的死猪、那断矛、那金叶权杖来看,封小七断然是遭遇了重大变故,否则不会连贴身衣物都失落了。 只是如今衣服是封小七的、权杖是封小七的,但封小七人呢? 人在何处? 白千里沉声道:总盟主,恐怕小师妹当真遇险了,我已下令去查,但依旧查不到是哪路人马手脚这么快,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就烧了衣物,要不是王八十和李楼主正巧去豆花庄吃饭,恐怕连这唯一的见证人都会被灭口。 封磬震怒,在万圣道的地头上第一次有人敢捋他的胡须动他女儿:白千里,调动一百五十名金枫堂卫,把角阳村每个死角都给我翻过来! 李莲花被这位温文尔雅总盟主的勃然大怒吓了一跳,人家说脾气好的人发火最是可怕,真是童叟无欺分毫不假。他左瞧瞧封磬正在动口,右瞧瞧白千里正在点头,似乎没他的事了,不由脚步一迈,闲闲往那繁花似锦的花园走去。 踏出厅堂,门外的微风中带有一股微甜的芳香,门外种满金桔色的蔷薇,也不知是什么异种,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浑身满是馥郁香气,连骨头都仿佛轻了不少。若是让方多病来看道繁花锦簇,必然嫌俗,但李莲花却是瞧得欣喜。 那胡琴声已然停了,李莲花在花园中随意转了几转,先好奇地往失踪的封小闺房探了一眼,那屋门关着,空气里飘着一股香味。这香味他已在封小七的衣裳上嗅过,却不是花香,对着屋里探头探头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醒悟到那是麝香。 只是这庭院中香气委实太多,混杂其中难以辨别,一旦分辨出是麝香,他便本能地四处嗅嗅,不过麝香味却并非从房中传来。李莲花如条狗般嗅了好一会儿,在封小七门外的花花草草之中瞧见了不少摔烂的碗盘、丢弃的珍珠、玉环、钗钿、甚至是胭脂花粉,有个摔烂的玉碗里居然还有半碗红豆汤,这姑娘脾气果然不大好。 皱眉找了许久,才发现麝香的来源乃是一个小小的香炉。那香炉被丢弃在屋后花园之中,被花枝所淹没,若不是特意去找倒也难以发现。香炉中有一块只点了少许的麝香,难怪香气仍旧如此浓郁。 他正四处寻觅这个香炉是哪里来的,突然看见在不远处一片五颜六色、种类繁多、大小不等的鲜花丛中,有一个身材矮胖、头若悬卵、腰似磐石的少年人呆呆坐在其中,手里正拿着一把胡琴,但见日光之下,此人胖得没有脖子,只见了那头直接叠在了肩上,又由于肩和胸的界限不明,胸和肚子的区别也是不大,就如同一颗头直接长在那肚子上一般。 这人出奇滚圆,皮肤却是白里透红,虽胖也不难看,就仿佛在一个雪白的大馒头上叠了个粉嫩的小馒头一般。再往下仔细看他双脚,却都铐上了铁镣。以那铁镣加上胡琴,李莲花欣然开口呼唤:邵少侠,久仰久仰。 那粉嫩的胖子怔了怔,迷糊地看着这慢慢走来的灰衣书生,只觉此人相貌陌生,从来不曾见过:你是谁? 李莲花施施然行礼:在下李莲花。 粉嫩的胖子啊了一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神医。他虽然啊了一声,但显然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名震天下的神医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总坛有人得了怪病? 李莲花连连摇头:贵总坛人人身体安康,气色红润,龙精虎猛他顿了顿,露出微笑,我是来听琴的。 粉嫩的胖子扬了扬头,倒是有些神气:原来你是个识货的,难道是我师父请来,专门哄我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莲花,那目光宛若拔刀挑猪的屠夫,半晌道,你的名气虽然很大,人也长得不错,可惜浑身透着股俗气我不拉。 他斩钉截铁地道:方才若是知道你在园里,我万万不会拉琴。 李莲花皱眉:我何处透着俗气? 胖子举起胖手指点:浑身骨胳绵软,显然疏于练武,脸色黄白萎靡不振,显然夜夜春宵,十指无茧,显然既不提笔也不抚琴,武功差劲、人品不良,更不会琴棋书画,我邵小五要是给你这种人拉琴,岂不是大大的不雅、大大的没有面子?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常言道不可以貌取人,我既没有嫌你胖,你岂可嫌我俗? 邵小五一怔,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你这人倒也有点趣味。他放下胡琴,目光闪烁地看着李莲花,你想探听什么? 李莲花温和地微笑:邵少侠真是聪明,我只想知这是清凉雨得手了,还是令师妹得手了? 邵小五蓦地一呆,仿佛全然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这个问题,方才那精明狡猾的眼神一闪而逝,随后又小小地闪了起来:你居然这时他突然间兴奋了起来,眼中带着无限狂热,你居然会提出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猜到的? 李莲花云淡风轻的微笑道:邵少侠还没回答我,是清凉雨,还是令师妹封小七封姑娘? 邵小五瞪着那双细眼,其实他眼睛很大,只是被肉挤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缝:得手什么? 李莲花温柔地道:少师剑。 邵小五那眼缝彻底地眯没了,半晌道:你知道你竟然真的知道 李莲花施施然看着满园鲜花:我知道。 邵小五道:是师妹。 那么她去了哪里?李莲花缓缓问道,她在哪里,你知道,对不对? 邵小五苦笑:我真他妈的希望我知道,我本来有可能知道,但是师父把我锁在这里,于是我变成了不知道。他长长地吐出口气,那神气顿时变成了沮丧,师妹是追着清凉雨去的,如果我那时拦下她,或者追上去,她就不会失踪,似我既没有拦下她,也没有追上去。 他无限懊恼地咬牙切齿:我只是让师父把我锁在这里,我以为她会回来。 李莲花静静地听,并不发话,邵小五的懊恼持续不了多久,突然抬起头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件事连师父和大师兄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清凉雨是为了少师剑来的? 清凉雨潜入万圣道总坛:必然有所图谋。李莲花摸了摸身旁的一朵蔷薇花,那花瓣上带着露水,抚摸起来柔软温润,他潜入了三个月之久,以他毒术之能,若是要杀人,只怕万圣道的诸位已经被他毒杀了几遍,纵使不死,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全无所觉,显然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来。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为了取物。他微微一笑,万圣道总坛之中,有什么东西值得清凉雨不惜冒生死大险,前来盗取的? 邵小五悻悻然白了他一眼:总境的宝贝可多了,说不定清凉雨只是欠钱 李莲花微笑,挥了挥衣袖给自己扇了揭风:但清凉雨杀了慕容左。他补了一句,他在前花园杀了慕容左。 邵小五瞪眼:然后? 李莲花施施然慢吞吞地道:然后他就跑了,飞快地跑了。 邵小五道,这也不错,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李莲花道:以清凉雨偌大的本事,杀死一个慕容左,犯得着马上逃走吗?他潜入三个月,何等用心良苦,结果杀了一个慕容左他便马上走人了,这岂不是很奇怪?他慢吞吞地又看了邵小五一眼,何况更奇怪的是封磬封总盟主的爱徒邵少侠居然替他掩获,让他逃得更快道就是奇中之奇了。 邵小五哼了一声:老子愿意,连老子的师父都管不着,你管得着? 李莲花慢吞吞地微笑,接下去道:然后令师妹就失踪了,失踪了不少时日之后,大家在角阳村一家妓院的柴房中发现了她的衣服和她的权杖不幸的是这些东西统统挂在了一只死母猪身上。 听到不幸的是这些东西统统挂在了一只死母猪身上,邵小五终于变了变脸色:既然清凉雨跑了,你又怎么会疑心到我师妹身上去? 李莲花柔声道:因为我知道少师剑是假的。 邵小五哼了两声:大师兄把那剑看得像宝一样,怎么可能是假的?你看那材质那重量 李莲花笑了笑:剑鞘是真的,剑却是假的。少师剑曾剑鞘分离沉入海底长达数年之久,坠海之前它的机关便已毁损,绝不可能至今仍然查无瑕疵。有人以类似的剑材仿制了一柄假剑,盗走了真剑。少师剑是假的,但白大侠将它重金购回的时候,既然经过了莫沧海莫老先生的鉴定,它显然不假,但它现在却是假的,那么在它由真变假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事情?其一,清凉雨潜入;其二,令师妹失踪。 他的手指终于从那处蔷薇花上收了回来,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那花瓣的触感:白大侠就住在前花园左起第一间,慕容左死在前花园中,证明清凉雨已经很靠近白大侠的房间,慕容左死后他就走了,为什么?他幽幽地道,可能性有二,第一,他进了白大侠的房间,用假剑换走了真剑,剑已到手,于是他马上就走了,慕容左或许是他在此前或此后偶然遇上的,于是他不加掩饰地杀了他;第二,他进了白大侠的房间,发现少师剑是假的,于是马上就走了。 啪!啪!两声,邵小五为他鼓了鼓掌:精采、精采! 李莲花抱拳回敬,微笑道:承让、承让。 邵小五神秘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要是还能猜中我为什么要帮清凉雨,说不定我就会告诉你师妹可能去了哪里。 李莲花耸耸肩:这有什么难的?你师妹看上了清凉雨,帮他盗剑,或者你看上了清凉雨,帮他盗剑,这二者必有其一 邵小五大怒:呸呸呸!老子就是看上你也不会看上那小白脸,师妹她他突然语塞,过了一会儿懊恼地道,的确看上了清凉雨。 李莲花道:所以清凉雨杀人逃逸之时,你一怕师妹伤心、二怕你师父知道之后震怒,于是就帮了他一把。 邵小五点了点头:慕容左不是好东西,那日他和清凉雨在大师兄房间撞见,清凉雨是去盗剑,慕容左却是去下毒的。他那张胖脸一冷下来倒是严峻得很,大师兄那时正要和百川院霍大侠比武,他却在大师兄用的金钩上下毒,被清凉雨毒死活该! 李莲花听得很仔细:看来清凉雨的确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想必令师妹早就发现了他的本意,却没有告诉总盟主和白大侠,反而私下帮他盗剑。 邵小五挥起袖子猛给自己扇风:老子也早就发现了他的本意,不过他既然不是来杀人,只是为了大师兄那一柄劳什子的破剑,我一向觉得不必为了这种事害死一条人命,所以我也没说。不想师妹却偷偷帮他盗剑,而且清凉雨逃走的当夜,师妹也跟着走了,我想她应该只是去送剑而已,清凉雨不会稀罕她这种刁蛮宝贝,送完剑应该会被赶回来,所以才老老实实地让师父锁住唉没想到师妹一去不复返 他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清凉雨盗取少师剑是为了救一个人,而师妹必定是跟着他去了,但我当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李莲花沉吟了:少师剑并不算一柄利器 邵小五的袖子扇得更用力了:呸呸呸!少师剑在李相夷手里无坚不摧,怎么不是利器了? 李莲花正色道:少师剑坚韧无双,用以砍、砸、打、拍、摔无往而不利,但用它来划白纸只怕连半张都划不破如果清凉雨只是想求一柄利器,恐怕要失望了。 邵小五踢了踢他的萝卜腿,引得铁链一阵哗哗响:既然是非要少师剑不可,我想他对少师剑至少有些了解,这世上恐怕有什么事情是非少师剑不能解决的。 李莲花皱起眉头:清凉雨想救谁暂且放在一边,封姑娘跟着清凉雨去了,不论去了哪里,应当都离角阳村不远。 邵小五连连点头:说你这人俗,其实现在看起来也不怎么俗,就是有点唠 李莲花苦笑:其实你是个孝顺徒弟,怎么不和总盟主好好解释? 邵小五哼哼:我师父面善心恶,脾气暴躁,清凉雨在他地盘上杀了慕容左,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也是清凉雨扫他面子,师妹看上清凉雨,更是让他颜面无光,说了又怎样?怎么说也没用,也照样是我通敌叛国,照样是我里应外合。 李莲花赞道:邵少侠委实聪明。 邵小五的确聪明伶俐,比之方多病、施文绝之流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邵小五懒洋洋地道:客气、客气。 三、第二具余体 等李莲花和邵小五从封小七看上清凉雨扯到封磬,再扯到鲜花,再扯到封磬之所以爱种鲜花是因为他死掉的师娘喜欢鲜花,再扯到封磬爱妻成痴将他老婆葬在鲜花丛下,再扯到封磬后来在花园里种了太多花导致现在谁也搞不清楚仙逝的师娘到底是躺在哪一片鲜花丛下,再扯到鲜花上的蜜蜂蝴蝶,以至于最后终于扯到油炸小蜻蜓等等,废话扯了连篇之后,李莲花终于心满意足,起身施施然走回厅堂。 回到厅堂的时候,他很意外地看见封磬青铁着一张脸,白千里依然站在厅里,一切仿佛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王八十仍旧心惊胆战地坐在一旁,只不过手里端了杯茶,看来封磬不失礼数,对客人并不坏。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具尸体。 又是一头猪。 第一头母猪悬梁,穿着封小七的衣服,肚子上扎了一支断矛。 地上的这只公猪猪头上套了个布袋,一只左前蹄被砍断,一根铁棍自前胸插到背后,贯穿而出。 封磬的脸色很差,白千里也好不到哪去,王八十的眼睛早就直了,手里那杯茶早已凉透了却还没喝,那心魂早就吓得不知何处去了,坐在这里的浑然只是个空壳。李莲花弯下腰慢慢扯开那公猪头上的布袋,只见布袋下那猪头布满刀痕,竟是被砍得血肉模糊。 他慢慢站直,抬眼去看封磬。如果说第一只母猪去上吊大家只是觉得惊讶可笑不可思议,那么第二只公猪被如此处理,是个人都知这是什么意思 这两头猪,并不是猪,它们各自代表了一个人。两头猪,就是两个人的死状,其中一个很有可能就是封小七。 这头猪是在哪里发现的?李莲花问。 白千里冷冷地道:红艳阁柴房的废墟上。 李莲花很同情地看了王八十一眼,难怪他小弟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僵硬:今天发现的? 不,昨夜,以骏马日行百里送来的。封磬脸色青铁过后,慢慢变得平静,李楼主,此事关系到小女的安危,诡异莫测,今晚我和千里就要前往角阳村,恐怕无法相陪 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道:叨扰许久,我也该回去了,只是我这位兄弟饱受惊吓,既然二位该问的都已问完,那么我俩就一并告辞了。 封磬略有迟疑,对王八十仿佛还有疑虑,过了一会儿,才颔首道:这位小兄弟你就带走吧。 李莲花欣然走过去拉起王八十:总盟主有事要忙,咱兄弟回去吧。 王八十全身一抖,看着那头死猪,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但这时李莲花靠近身边,救命的神仙既在,不管发生了什么只怕都是不要紧的:是是是 李莲花温柔地帮他接过手里的茶杯,以免他整杯茶全泼在身上后,道:后会有期。 白千里点头道:李楼主若是仍住在角阳村,我等如有疑问,也许仍会登门拜访。 李莲花露出十分欢迎的微笑:随意、随意。 白千里见他笑得温吞,蓦地想起自己一脚踹开那大门,不免觉得这句随意有些讽刺,但李莲花笑得如此真挚,又让他怀疑不起来。 李莲花带着王八十离开了万圣道总坛。 封磬送了他们一辆马车,过得一日,李莲花挥鞭赶马,表情十分愉快,王八十却被越跑越快的马车颠得头昏眼花,颤声道:大大大大哥红艳阁不要我了,我们不必这么着急,慢慢慢走。 李莲花享受着快马加鞭的英雄姿态:放心,这是两匹好马,跑不坏的。 王八十晕头转向,一个人在马车内撞来撞去,正当奔得兴起时,马车骤然剧烈摇晃,接着只听一阵乒乓轰匡的撞击声,居然停了下来,头上天光乍现,原来马车之顶猝然掉落,四分五裂。王八十魂飞魄散地从破碎的车里爬了出来,却见李莲花站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倒地挣扎的两匹骏马。 王八十惊骇地指着那两匹马:你你你你居然跑死了两匹马,那可是好几十两银子啊 李莲花喃喃地道:晦气、晦气他对着四周东张西望,随后又欣然一笑,幸好这里距离角阳村也不远。 王八十眼看着那两匹马还在挣扎,似乎只是扭伤了腿,有只伤得不重,已经翻身站了起来,另一只却是不大动弹了。 李莲花摸了摸下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虽是个神医,却不会看马腿,这样吧他用白皙的手指指着王八十,你下来。 王八十早就从马车上下来了,愣愣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又指指那匹重伤的马,让它上去。 王八十这下嘴巴彻底大张,全然呆住,却见李莲花折了根树枝,把那匹半死不活的马扶了起来,慢慢把它赶上那辆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让它勉强趴在上面,然后牵着另一匹还能走动的马,拉着另一匹马的空马鞍:走吧。 王八十呆呆地看着和一匹马齐头并进的李莲花,这救命的神仙做事果然就是与凡人不同。 过来。李莲花向他招手,王八十呆头呆脑地跟在他这大哥身边,看着他用一匹马拉着另一匹马走路,终于开始觉得和这位大哥走在一起,有点不怎么风光。这一路虽然荒凉,却也有不少樵夫农妇经过,眼见李莲花拖着马鞍奋力拉着匹马前进,那匹坐车的马还龇牙咧嘴不住嘶叫,都是好奇得很。 走了大半个时辰,李莲花着实累了,一匹马很重,并且他显然没有车上的那匹马有力,于是王八十不得不也抓着马鞍奋力拉马,一高一矮一马,三个影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把那匹膘肥体壮的伤马拖进了角阳村。 此时已是深夜。 入村的时候王八十看见万圣道的马车早就停在了红艳阁旁,心里不由嘀咕。李莲花吩咐他快快去请大夫来治马,接着就欣然把那两匹马拴在了莲花楼门外。深夜角阳村一反常态,无比安静,显见万圣道大张旗鼓在这里找封小七,已经把村民吓得魂不附体。 静夜无声,李莲花打开已经被修好的大门,心情甚是愉悦。他点亮油灯,坐在桌边,探手入怀,从口袋里摸出了两样东西。 一截干枯嫌细的树枝,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两样东西原来都在王八十怀里,王八十将树枝和纸片递给了白千里,将相思豆递给了李莲花,白千里不看那枯树枝,先看过纸片后将纸片和枯枝都递给了李莲花,然后从李莲花那里拿了相思豆去看,再然后李莲花却没有将这两样东西还给白千里。 当然,在万圣道总坛他也曾把它们拿出来让封磬看过,又堂而皇之收入自己怀里,于是这两样东西现在便还在他这里。他拿起那枯枝在灯下细细地看,那枯枝上有个豆荚,豆荚里空空如也。那张纸依旧那么破烂,纸上的字迹也依然神秘莫测。 楼外有微风吹入,略略拂动了他的头发。灯火摇曳,照得室内忽明忽暗,李莲花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枯枝和纸片。在灯火摇曳的时候,一个人影已慢慢地从一片黑暗的二楼无声无息地走了下来。 像一个鬼影。 李莲花收起了那两样东西,伸手在桌子底下摸啊摸,突地摸出一小坛酒来,接着又摸出了两个小小的一盅杯,咯的一声,摆了一个在桌子的另一头。 那自二楼缓缓走来的黑影突然一顿,咯的又一声,李莲花已在自己这头又摆了个酒杯。那白皙的手指拈着酒杯落下的样子,就如他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流畅自然,毫无半分生硬。接着他微笑道:南方天气虽暖,夜间还是有寒气,不知夜先生可有兴致与我坐下来喝一杯呢? 站在他身后的被他称呼为夜先生的黑影慢慢地走到了他前面来,李莲花正襟危坐,脸上带着很友善的微笑。灯光之下,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几乎连眼睛也不露:李楼主名不虚传。他虽然在说话,但声音嘶哑难听,显然是变换了声调。 不敢。李莲花手持酒坛,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夜先生深夜来此,入我门中,不知有何索求? 黑衣人阴森森地道:交出那两样东西。 李莲花探手入怀,将那两样东西放在桌上,慢慢地推了过去,微笑道:原来先生冒险前来,只是为了这两件东西,这东西本来就非我所有,先生想要尽管开口,我怎会私藏? 黑衣人怔了一怔,似乎全然没有想到李莲花立刻将那两样东西双手奉上,一时间杀气尽失,仿佛丧失了夜行的埋由。 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那枯枝和纸片收入怀中:看不出你倒是知情识趣。 李莲花幽幽然道:夜先生武功高强,在下万万不如,若是为了这两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与先生动手,我岂非太傻? 黑衣人冷哼两声,抓起桌上的酒杯砸向油灯,只见灯火一黯,骤然大亮,他已在灯火明灭间倏然离去。 一来一去,都飘忽如鬼。 李莲花微笑着品尝他那杯酒,这酒乃是黄酒,虽然洒了一地,但并不会起火。 此时门外传来某匹马狂嘶乱叫的声音,王八十的嗓子在风中不断哆嗦:亲娘我的祖宗乖,听话,这是给你治伤,别踢我啊!你这不是伤了腿了吗?怎么还能踢我钟大夫,钟大夫你看这马你看看你看看,给拉了一路都成祖宗了 第二日。 李莲花起了个大早,却依然叫王八十在房里数钱,他要出门逛逛。 角阳村虽然来了群凶神恶煞四处乱搜乱找,但村民的日子照样要过,饭照样要吃,菜照样要煮,所以集市上照样有人,虽然人人脸色青白面带惊恐,但依然很热闹。 李莲花就是来买菜的,莲花楼里连粒米都没有,而且他今天偏偏不想去酒楼吃馒头。 集市上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比以往少了一些,李莲花买了两颗白菜,半袋大米,随后去看肉摊。 几个农妇挤在肉摊前争抢一块肉皮,原来是近来猪肉有些紧缺,他探头探脑看了一会,板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块肉,想必是轮不到进他的篮子了,便失望地叹了口气。 随即抬起头,那劝架劝得满头是汗的大汉就是三乖,果然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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