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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修版白马啸西风 金庸 23424 2023-02-05
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于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雪地里有血迹,足印更十分清楚,何况他受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是他去和其余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得报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队,其余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然用不着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人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余族人远远的相隔十几里路,在后慢慢跟来,免得给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同伙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着父亲。阿曼坚持也要跟着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的桑斯尔;一个是力大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本名反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事后,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英雄。车尔库热心赞成她参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恼的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着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十分了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大沙漠中多有恶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盗捉住不可。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能活么?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先便走。

大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干,便非渴死不可,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顾虑。虽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明显,到后来他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后所留下的。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困他不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脚印!他指着足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什么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给他突然说出,各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慢,当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着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阵风刮来,卷起了地下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望着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姑娘,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女孩说着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后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阿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么?她死了么?苏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么?苏普道:自然记得。那怎么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么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坟墓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她本不想问这句话,可是忍不住,还是问了。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是这样。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想念你,日日夜夜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着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么宛转动听,那么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后就弄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铃鸟在半夜里唱歌。你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子呢,你带在身边么?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铃鸟本来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 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干粮,跟着足印又追。阳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苏鲁克都欢呼起来。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 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的途径。她突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伙相会,而是照着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齐声称是。桑斯尔道:这一带沙漠平日半滴水也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追到天边,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大沙漠中有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沙漠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人敢冒险寻访。现今汉人强盗有了地图在前领路,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后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那还怕什么? 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么?苏普搔搔头,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更快活。最好,妈妈没死,哥哥也仍活着。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都给了我,也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真正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着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明显,只山势险恶,道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是跟着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谷间穿行而已,眼见前面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似乎直通向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发毛,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找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你这会儿大逞英雄好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人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下里已是黑漆漆一团。苏普道:爹,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这里歇着,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尔,咱们不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液,当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二人斗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随在后。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了。 苏普、桑斯尔捡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所在,谁都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令人吓一大跳。奇怪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痕迹仍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苏普忙问:怎么?阿曼指着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七人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么又会到了这里?车尔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上前拾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是她的!说着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都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来要糟,咱们走上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着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迹,循着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了个圈子,重又走上了老路。黑夜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叫道:好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面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着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么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是来不来。到这地步,人人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来。骆驼和桑斯尔生了一堆火,七人团团坐着。谁也睡不着,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人走来,可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个圈子又回到老路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个人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入了火堆,火堆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团。 只听得唰唰唰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出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刀剑的刀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什么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一振,又再觅路前行。走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 苏鲁克哈哈大笑,道: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鬼的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也没瞧他,似乎没有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掀住了他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一拳,打在他背心。车尔库身子一晃,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上鲜血长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好笑。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难行,一时绕过山脊,一时钻进山洞,若非雪地中足迹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然隐密之极,若无地图指引,怎找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仍是神采奕奕。苏普道:爹,阿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最前面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排树木,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铁铸大门。门上铁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力推铁门,两扇门纹丝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虽大漠中甚为干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也该转不动了,不料她再向右转,居然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着爬起。 门内是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道。迷宫之内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那一条路走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迹。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前面只怕还有岔路,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这么说,但七个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慢便在山壁上用力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像,壁上绘有飞天仙女及头上生角、青面尖嘴的妖魔鬼怪、巨龙大鸟,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每间房中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写的是高昌国国王,文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上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着颜回、子路、子贡、曾子、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么迷宫里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都是汉字,当真奇怪之极。 七人过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圮,有些殿堂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的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是令人晕头转向。有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物事。只把各人看得眼花撩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什么金银珠宝却半件也无。 七人沿着一条黑沉沉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那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是哈萨克语,音调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拉着苏普的手,退了几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尔不甘示弱,抢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后摔出。众人大吃一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道:我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 车尔库更不多耽,抱了骆驼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尔,和余人跟着出去,但听得怪笑声充塞甬道。来到一处天井的有光所在,看骆驼和桑斯尔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命。 五人面面相觑,又难过,又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 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那里还敢逞什么刚勇?抱了两具尸体,循着先前所划的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的弟子,心里难过,不住拭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后影踪全无,一定也给宫里的恶鬼弄死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路回去吧,以后以后永远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进宫去,一个个的死于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宫之外,那那就没有干系。 是不是真的没有干系,那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可。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了。 虽然人多胆壮,毕竟没有谁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辰,第二队、第三队先后到来,数百人便在地旷上露宿。每隔得十余人,便点起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这许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想:我爹爹妈妈万里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害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妈一身武功,一定不怕恶鬼。唉,人的武功再高,又那里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后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声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老人道:我不放心你,跟着大伙儿来瞧着你。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年纪这么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锐的枭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白晃晃的一团物事,从黑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光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鲜血,白袍上也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静夜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着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疾驰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一会,众人方始惊呼。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口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沙漠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无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当下众人拿了火把,顺着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是一个小小圆洞,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之间,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各人再无疑义,都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忽然之间,每个人心里都不怎么怕了。有些年青人商量着要去迷宫瞧瞧。苏鲁克和车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个好法子。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七张八嘴,议论多端,又有什么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听得西方又响起了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你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能进来,你们这般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身,大步而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于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仍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宫中根本没有什么珍宝,连一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非天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自言自语的道:这不是恶鬼!忽然身后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这比恶鬼还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的身后。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 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车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阿曼!咱们回去啦。来回奔跑找寻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瞭望,忽然望见西边路上有块花头巾,似是阿曼之物,忙奔将过去拾起,正是阿曼的头巾。他这一急非同小可,嘶声大叫:阿曼给恶鬼捉去了! 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连骆驼、桑斯尔、以及另一个青年的尸身都已抬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的惊呼之声,忙奔过去询问。 苏普拿着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她她给恶鬼捉去了。李文秀问道:什么时候捉去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她跟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然向着迷宫的方向发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 阿曼既给恶鬼捉去了,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但阿曼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苏普,傻小子,快回来,你不怕死吗?见儿子越奔越远,爱子之情终于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便随后追去。车尔库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了去。 计老人摇摇头,道:阿秀,咱们回去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我得去救他们。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李文秀道:不是恶鬼,是人。计老人忽然伸出左手,紧紧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颤声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恶鬼还可怕。你听我话,咱们回去吧,走得远远的。咱们是汉人,别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 李文秀眼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心中焦急,用力一挣,那知计老人虽然年迈,手劲竟是大得异乎寻常,接连使劲,都是没能挣脱。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苏普,会给他害死的! 计老人见她胀红了脸,神情紧迫,不由得叹了口气,放松了她手臂,轻声道:你为了这个哈萨克少年,不顾自己了! 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转身飞奔,也没听见计老人的说话。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只见苏普手舞长刀,正在大叫大嚷:该死的恶鬼,你害死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你出来,我跟你决斗!你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但心神混乱之下,转来转去都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傻小子,别进去!苏普却那里肯听? 李文秀见到他这般痴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酸,大声道:阿曼没死! 苏普陡然间听到这句话,脑筋登时清醒了,转身问道:阿曼没死?你怎怎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是恶鬼,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是恶鬼,怎么是人? 李文秀道: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死了马匹和人,伤痕不容易看出来。他脚下踩了高蹻,外面用长袍罩住了,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没脚印,身材又这么高,走起来这么快。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谁,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马和那青年的尸体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 这些解释合情合理,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也难相信。这时计老人也已到了,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大家别进迷宫,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说话一定不错的。 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我总是要去要去救阿曼。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那么便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他又去旋转门环,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苏普转过头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激,说道:李英雄,你别进去了,很危险的。李文秀道:不要紧,我陪着你,就不会危险。苏普热泪盈眶,颤声道:多谢,谢谢你。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只不过是为了阿曼。转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你在这里等我。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那那人很凶恶的。李文秀道:你年纪这样大了,又不会武功,在外面等着我好了。我不会有危险的。计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险的。我要照顾你。 李文秀拗不过他,心想:你能照顾我什么?反而要我来照顾你才是。当下五人点起火把,循着旧路又向迷宫里进去。 五人跟着前天划下的记号,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终听不见回音。李文秀心想:还是把他吓走了的好。说道:咱们一起大叫,说大队人马来救人啦,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大叫:阿曼,阿曼,你别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迷宫中殿堂空廓,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门,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给反绑在背后。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的绑缚,问:那恶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刚才他还在这里,听到你们声音,想抱了我逃走,我拼命挣扎,他听得你们人多,就匆匆忙忙逃走了。 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怎么会将你捉了来?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宫,黑沉沉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的相貌。苏普转头瞧着李文秀,眼光中满是感激。 阿曼转向车尔库,说道:爹,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你认他一言未毕,车尔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含意非常明白,他们不但知道瓦耳拉齐,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他自己说叫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 阿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 苏鲁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齐。车尔库喃喃的道:他认得你妈?是瓦耳拉齐?怎怎么会变成了迷宫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妈,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哟,爹,你别生气,是这坏人说的。苏鲁克哈哈大笑,说道:瓦耳拉齐是坏人,这句话却没说错,你爹果然是个大混车尔库一拳打去。苏鲁克一笑避开,又道:瓦耳拉齐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瓦耳拉齐输了。这人不是好汉子,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你瞧,他耳朵边这个刀疤,就是给瓦耳拉齐砍的。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果见他左耳边有个长长的刀疤。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不过不知其来历而已。 阿曼拉着父亲的手,柔声道:爹,那时你伤得很厉害么?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了他的暗算,但还是打倒了他,把他掀在地下,绑了起来。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颇有自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永远不许回来,倘若偷偷回来,便即处死。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他。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么?你怎么会给他捉去的? 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那知道这坏人躲在后面,突然扑了过来,按住我嘴巴,一直抱着我到了这里。他说他得不到我妈,就要我来代替我妈。我求他放我回去,我说我妈不喜欢他,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他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总之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萨克胆小鬼,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他的话不对,爹,苏鲁克伯伯,你们都是英雄,还有李英雄,苏普,计爷爷也来了,幸亏你们来救我。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桑斯尔,咱们快追,捉到他来处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那知道自己的猜想竟完全错了,不禁暗暗惭愧,实不该冤枉了好人,幸好心里的话没说出口来,又想:怎么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 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那里还有什么惧怕?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一见面,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了要报杀徒之仇,高举火把,当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自己族里的事,咱们不用理会,在外面等着他们吧。李文秀听他语音发颤,显是害怕之极,柔声道:计爷爷,你坐在那边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只怕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我得帮着他们。计老人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道:这件事快完结了,你不用担心。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这件事快完结了,完结之后,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起回去吗?语音中充满了热切。 李文秀一阵难过,中原故乡的情形,在她心里早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在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只爱这里的烈风、大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铃鸟的歌声 计老人见她不答,又道:我们汉人在中原,可比这里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回去咱们可以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这里繁华百倍,那才是人过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这么好,你怎么一直不回去? 计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家对头,我到回疆来,是为了避祸。隔了这么多年,那仇家一定死了。阿秀,咱们在外面等他们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咱们得走快些,别离他们太远。计老人嗯、嗯连声,脚下却丝毫没有加快。李文秀见他年迈,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座庄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株间着一株,一到春天,红的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还有许多许多别的花儿。阿秀,咱们再起一个大鱼池,要养满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再比这儿好得多了 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么好,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苏普就会和阿曼结婚,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叨羊大会、姑娘追、摔角比赛、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说道:好的,计爷爷,咱们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光辉,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大声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 忽然之间,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瓦耳拉齐起来。他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又给逐出了本族,一直孤另另的住在这迷宫里。阿曼十八岁,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 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人,急忙循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人空着双手,身披白色长袍,头上套着白布罩子,只露出了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满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下不踩高蹻,长袍的下摆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高举火把,吆喝着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沉沉地仅可辨物。 李文秀提着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却也是刚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腿,将苏普手中的长刀踢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长刀,唰唰两刀,向瓦耳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是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学的时日不久,但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未臻一流之境,使开流星锤,多半会误伤了苏鲁克父子,只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击。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余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普鼻梁,跟着一腿,踢中了苏鲁克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后摔倒,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后极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便落下风。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的小命。李文秀眼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计老人同走,苏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拼力抵御。瓦耳拉齐左手一扬,李文秀向右一闪,那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着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中便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西,师父教过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杀你了! 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下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着一柄匕首,展开身法,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是丝毫没有龙钟老态。 更奇的是,计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的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又想:那为什么我小时候刚逃到他家里时,那恶人用刀子刺他背心,他却没能避开?只是凑巧才用手肘把那恶人撞死了?嗯,那不是凑巧,是会武功的,不过他不想让我知道。现今怎么又让我知道呢?嗯,他是为了救我 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短刀向右戳出,那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硬生生将他一张面皮揭了下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险些便晕了过去。 只见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环,都踢中在计老人身上,便在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短刀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两拳一击下去,计老人再难活命,当下奋起平生之力,跃过去举臂挡格,喀喇一响,双臂只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势成僵持,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李文秀也不能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后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那知眼开一线,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后跃开。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 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么不走? 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 瓦耳拉齐道:你终于认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拉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了我出来,我回去就要杀我。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学了汉人武功,嘿嘿,收了个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好! 马家骏道:师父,你虽于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父? 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刺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汉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害死的? 阿曼还没回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得急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拼命,但重伤之余,稍一动弹便伤口剧痛,又倒了下来。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你这恶贼! 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道那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我很好,尽他们所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不到车尔库,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漏他的秘密,定要杀了我灭口。他逼得实在狠了,于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今日总教你死在我的手里。 马家骏对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作了一个老人,就是怕师父没死。只有这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从前我不敢回中原。我在中原家大族大,我师父一问就找到了我。就算找不到,他必定会杀了我全家老小。 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中两下,内脏震裂,已难活命,回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他小腹上那把短刀直没至柄,也已无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那知他两人恩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你你既知道他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什么不立刻回中原去? 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后以后可得小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于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着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于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 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灭,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拳,就打在那哈萨克人的脸上。李文秀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好人,他是坏人! 他终于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后,见到了阿曼,还是会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们也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叫道:师父,别 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后一个火把也熄灭了,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去,谁也别发出声响。 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出。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有出来,苏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忍了,于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 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么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什么傻?他他武功这样好,怎么会是女子? 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我做女奴,后来又放了我还你。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到了她瞧着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着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着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着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唉。 李文秀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 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沉默半晌,叹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路追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是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针之后,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之后,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蓬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那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后面,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后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在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你为什么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干笑数声,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他定要去会齐了其余的盗伙,依照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沙漠中兜来兜去,永远回不去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哈,嘿嘿,有趣,有趣! 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这群强盗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报,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图是不对的? 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他们一定满怀着发财的念头,要在沙漠里不停的兜圈子,直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陈达海曾凭着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决不会错。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大家都这么说的,那还能假么? 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指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镬子、衣服、帽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珍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嘿嘿,真笑死人了。 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干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齐道: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师父,你知道么?瓦耳拉齐道:我在迷宫里见到了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么人,瓦耳拉齐指明了那两座石碑的所在,要李文秀自己去看。 李文秀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说了。瓦耳拉齐轻声道:阿秀,师父快死了,师父死了之后,就没有人照顾你了。世界上的人都坏得很,大家只想害你,没人会真心的待你。你真心的待人家好,也没有用的你一转头,人家就忘了你啦。李文秀道:师父,有时候人家有苦衷的,他爹爹心里好恨汉人,不许他跟汉人见面,否则就会打死他的。他他只好听爹爹的话,其实呢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 瓦耳拉齐道:我又不是汉人,那车尔库也是哈萨克人,他只不过比我跑得快了些而已我的鼻子比他高,相貌好得多了,可是雅丽仙的爹,却说车尔库家里的牛羊比我家多,要雅丽仙嫁他。从此以后,雅丽仙就不睬我了。我在她帐蓬外唱歌,他爹和她妈,还有她自己,三个人一起大声骂我他说到这里,眼泪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上。李文秀也听得心中酸楚。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说过这么久的话,你肯肯陪着我么?李文秀道:师父,我在这里陪着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后,你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 他一面说,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着两枚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宫里陪着我,也不会离开我了。轻声道:阿秀,你又美丽又温柔,真是个好女孩,你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一生寂寞孤单得很,谁也不来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针一寸一寸的向着她的面颊移近,相距只有两尺,只有一尺了 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说道: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丽吗? 瓦耳拉齐心头一震,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来,他一生之中,再也没有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会永远记着你。 李文秀出了迷宫,找到了那两座大石碑。石碑上清清楚楚,刻的都是汉字。文字倒很浅近,大概是为了便于西域之人阅读,一切烦难深奥的文字都不用,不过还是有很多字她不识得,但混在很多她识的字中间,她终于大致明白了碑文的意思。 碑文中说,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臣服于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我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服王化,派了交河行军大总管、吏部尚书侯君集带兵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于是大集人夫,在极隐秘之处,造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可退避到迷宫来。当时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很多。这座迷宫建造得曲折奇幻,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算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城下,连打几丈,高昌军每战皆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十丈,因为高得如同鸟巢,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不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于是赐了大批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也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余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今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已毫不相干。 李文秀站在两座石碑之前,呆呆沉思: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他们自己喜欢,何必一定勉强?难道你以为好的,别人也必须以为好?唉,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你不喜欢,终究不喜欢。 苏鲁克等见她怔怔的站在石碑之前,呆呆出神,过了好一会,见她始终不动。苏鲁克叫道:李英雄,那瓦耳拉齐怎么了?李文秀道:他他死了!声音有些哽咽。苏普和阿曼携着手走到她面前,说道:李姑娘,咱们回去吧!阿曼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手。 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白马,向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着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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