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不见,后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然一时追赶不上,终于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余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么沙漠上有这许多山,却从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
白马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着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白马一声欢嘶,直奔到溪边。李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溪水微带甜味,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后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么?说的是哈萨克语,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后脑,只须稍一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么,那么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是强盗了。
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么坏人?李文秀:是许多汉人强盗。那人道:什么强盗?叫什么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人道:你是汉人吗?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是汉人。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唔,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
那人唔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端离开了她后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虚虚的点着。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背后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平平常常的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鬈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请问你尊姓大名?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客套话,是计老人在跟她讲故事时说过的,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的是汉语。他居然会说汉语,李文秀大为诧异。
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那人道:干么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快逃,再迟便来不及了。
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么?我扶你上马。说着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着上马,坐在他身后扶着他,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文秀见他本来脸色憔悴,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你上什么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但当时不解,并未在意,现在又事隔十年,这老人又忽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似乎曾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什么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
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声问道:是了什么?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着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么?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什么?可不许瞒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只一个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着,便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来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强盗追来啦,快跑快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么?但见他满脸疑云,终于还是说了: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他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识得什么汉人?计爷爷家中还有什么?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最后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她想起了苏普和阿曼,心想虽识得他们,也等于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奔跑不快,后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近了,只听得飕飕几声,三枚羽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于尽,就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即跃下地来,在马臀一拍,叫道: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没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会舍己助人,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豫,低声道:接住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着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他右手两根手指间挟着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明其意。老人道:这针尖上沾了非常毒的毒药,那些强盗倘若捉住你,只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上,强盗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没在意,看来先前这番对答倘若不满他意,他已将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
那老人催马快步而去。白马要停下来等李文秀,那老人提缰挥鞭,不让白马等侯。
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了。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致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可还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么?跟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汉呆呆的瞪着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前伸,顺手一针刺入他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着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余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个人都不会点穴解穴,要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二人身子,竟在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然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着她的道儿!话是这么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余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么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咱们进去。进洞后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后,那山洞越行越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么?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
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然心中惊怕,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道当真死了么?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刺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么?伸手在他腰间轻轻敲击,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处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可知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嗯,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么?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时只八岁,什么也不懂。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话没说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是躲在这儿,小心她毒针!跟着脚步声响,三个人一步一停的进来。
华辉忙取出一枚毒针,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交了给她,指着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人进来后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么?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话么?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着便有一个黑影慢慢爬进。
李文秀记着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什么东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着华辉,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后,见他又中毒针而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着手脚齐施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竟没法对付,说道:华伯伯,你因为生病,因此武功施展不出,是么?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誓,如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动武。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才明明说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岔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后心,你明白其中道理么?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前面敌人,你不会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余。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干,递给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余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着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于是饱餐了一顿瓜干,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着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薰!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后,又从后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后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进去给他推拿揉拍。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李姑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后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么?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么厉害的毒针么?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作较慢,后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照今天这样痛得厉害,只怕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着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
李文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后来也可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么?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寂寞伤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总是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尤其,以前和苏普在一起的时光。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针?进山来的没一个安着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什么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着极大的猜疑提防,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
华辉凝视着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想要害你,你便用毒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
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着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那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么?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后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于他,故意说曾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少说了两枚,那么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沉吟,盘算如何为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着。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着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着地下摔着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心知她天性仁善,虽觉不合情理,仍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
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你忍一忍痛。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住针尾,用劲一拉,手指滑脱,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露针,跟着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着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待了十二年,今日总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于你。这三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了。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针可无能为力。
毒针取出后,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分虚弱,但心情畅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咒骂,他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是他不敢进来,却是要激敌人出去。
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已去,一指震江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竟是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久,看来三四个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道:难道我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于回去搬了大批帮手前来,那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
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你姑娘,我来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没这么快吧。华辉沉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练见功极快的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那里去找什么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着长藤,咱们来练流星锤。
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着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芦,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里的,于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上挖一个孔,灌沙进去,再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沙,每个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华辉接在手中,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当下提起一对葫芦流星锤,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
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锤先纵后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虽只一招,但其中包含着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诸般法门,又要提防敌人左右闪避,借势反击,因此李文秀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么久!华辉道:你一点也不笨,可说是聪明得很。你别小觑这一招星月争辉,虽是偏门功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常人学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这般成就呢。以之对付武林好手,单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两个毛贼,却已绰绰有余。你休息一会,便出去宰了他们吧。
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这一招便成了?华辉微笑道: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招么?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么?李文秀实在不想拜什么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极是失望,到后来更似颇为伤心,甚感不忍,于是跪下来拜了几拜,叫道:师父。
华辉又喜欢,又难过,怆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余,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
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了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点害怕。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喝道: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针来了四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针,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下,却教他如何敢于托大不理?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个人胆战心惊,终于都过了那十余丈狭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着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
这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文秀跟着跳了出来。两人先是吃惊,待见她手中提着的竟是两个枯槁的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声之中,却也免不了有几分戒惧。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实不信单是一招便能管用,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后就抛荒了,早已忘记干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委实害怕之极,若能不斗,能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妙不过,于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敢和他作对,当真好大的胆子!
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脚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也似乎听见过,但跟他毫无瓜葛,向来不放在心上,相互使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至少便是五十两黄金,管他什么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从左右扑上。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锤却碰正在他的长刀口上,唰的一响,葫芦送上去让刀锋割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没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也没睁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持着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是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将起来,便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后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也不动,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芦击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之仇,又为抵御强暴,心中总是什感不安,怔怔的望着两具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什么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什么?我武功回复之后,就将一身功夫都传了于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热茶。说着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后,行得里许,经过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着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着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着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弹冠。她自来回疆之后,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首诗么?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什么?
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于朱门早达笑谈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后,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胀红了脸,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很疼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若是我不留意着照料,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着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给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已经迟了些。但徒儿资质聪明,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了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再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学了外功又练内功,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去中原,在江湖上干什么扬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于是,在计老人处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转弯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着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一只都没有了。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着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后。却见阿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忽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什么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并肩的坐着,也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这般寂寞孤单?她仍牢牢记着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唰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起,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什么?这时冰雹越下越大,她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
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后,哈萨克人对汉人极是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离群,但大家对他却颇为疏远,若不是逢到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蓬这时又迁得远了,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神,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很是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居了十二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些什么,却谁也不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到你这而来避风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远。
一直走到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雪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语大声问道:兄弟,什么事?
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贵处躲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着让李文秀进去,又问: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围子,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么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苏普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装,苏普那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憾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你说草屋顶会不会给风揭去?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摔下来,也跌不死。阿曼又道:墙壁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墙壁要是倒了,我站在你身前给你挡风!其实的茅屋墙壁是用泥砖砌的,泥砖用戈壁滩上的黑泥烧成,很是结实,轻易不会倒垮。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念头杂乱,不知想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相握,偎依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个人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间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短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认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亲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阿秀,后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在见到她。她是跟一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几声,不置可否。
苏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听的了,有人说她比天铃鸟唱得还好。但这几年来,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这里么?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么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给我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着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
那腰中插着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汉人小姑娘?她父母遭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认得她么?那汉子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对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放着么?
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什么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什么?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会拿人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是那伙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风卷着无数雪片直卷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屋中一个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有这个粗豪少年,要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下也不放在心上,说道:是汉人便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剑,你听过没有?
苏普根本不懂这些汉人的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么?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强盗吃饭的。怎么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后别再说阿秀拿你东西。
陈达海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着她干么?苏普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好朋友,死了之后仍旧是我好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
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我,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什么物事啊,他要找寻些什么?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什么东西?那个小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
陈达海微一沉吟,道:那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么?计老人道:是怎么样的图画,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是山水吧?
苏普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画也不知道,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贼,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只怕没这么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曼的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还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大漠上耽了十二年,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画嘛,也可说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怎知这地图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图寻出来给我,自当重重酬谢。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插在木桌之上,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着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床上摆着几件少女衣服,说道:哈,他长大了才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着。陈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女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记得十二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却那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糟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给阿曼阻住。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人心中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么法子?
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凄凉,又甜蜜:他一直记着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但心中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什么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块羊毛手帕塞在她怀内,其时危机紧迫,母亲只叫她好好照料自己,别的什么也来不及说,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不相见。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二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回到厅堂后厉声问道:她的坟葬在那里?计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锹,说道:你带我去!苏普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么?陈达海道:你管得着么?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里。
苏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墓。陈达海举起铁锹,劈头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中刀子递了出去。陈达海抛开铁锹,从腰间拔出长剑,叮当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一步,随即同时攻上,斗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正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极是凶悍,初时陈达海颇落下风,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背后风声微响,一柄小剑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海向右一让避开,嗤的一声响,左臂已被苏普的短刀划了一道口子。陈达海大怒,唰唰唰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青蟒剑法来。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挡架不及,敌人的长剑已刺到面门,急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海得理不让人,又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短刀落地。
眼见他第三剑跟着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于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不能伤他!
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心他,这小子是你的情郎么?阿曼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陈达海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
苏普大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后扑了出来。陈达海长剑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一扫,苏普扑地摔倒,那长剑仍是指在他喉头。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什准,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
李文秀看了陈达海的剑招,知道这时以自己武功,要对付这人可说轻而易举。他明知自己一出手便可杀了眼前这恶强盗,既报了父母的大仇,又救了心上人的危难,但她竭力忍耐,要看看当苏普危难之际,阿曼如何反应?当陈达海要强掳阿曼而去时,苏普又怎生处置? 。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刺,我答允了便是。陈达海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你答应明天跟着我走,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你把剑拿开。陈达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中,拾起银柄小剑,插回腰带,又把苏普的短刀捡起,握在手中。这么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不怕各人反抗。他拉起遮住窗户的毛毡向外瞧了瞧风雪,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坟。
阿曼将苏普扶在一旁,见他头颈中汨汨流出鲜血,很是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从怀中掏出一块大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替他包好了伤口,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机,不禁掉下泪来。苏普低声骂道:狗强盗,贼强盗!这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也是决死一拼。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心情都甚为紧张。陈达海一手持刀,一手拿着酒碗,时时瞧瞧阿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卷起一团团雪块,拍打在墙壁屋顶。谁都没说话。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他。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裂了起来,啪的一响,火头暗了一暗,跟着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李文秀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着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瞧着。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苏普,你这块手帕是那里来的?
苏普一愣,手抚头颈,道:你说这块手帕么?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咬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也给狼咬伤了。阿秀就用这手帕给我裹伤我爹爹不许我见她,我却一直把她的手帕带在身边
李文秀听着这些话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眼中已充满了泪水。
陈达海一听,从怀里摸出一条青布汗巾,交给苏普,说道:你用这块布裹伤,把手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为什么?陈达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下来。苏普怒目不动。阿曼怕陈达海用强,替苏普解下手怕,交给了他,随即又用汗巾为苏普裹伤。
陈达海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俯身细看。他瞪视了一会,突然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高昌迷宫的地图!伸手抓起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似欲抢夺手帕,但终于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身来,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苏普奔到门边,待要开门,突觉后颈一凉,一柄长剑架在颈中。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坐下,不许动!苏普无奈,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只听苏鲁克道: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到那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都冻得要掉下来啦。
苏鲁克手中拿着个酒葫芦,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汉人家里。车尔库道:你不进去,在风雪里冻死了吧,我可要进去了。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怎么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车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定是在那里躲起来了,不用担心。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两个老的先冻死了。
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只待有人进来便是一剑,情势极是危急,叫道:爹,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你再出声,我立时杀了你。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提起凳子向陈达海扑将过去。陈达海侧身避开,唰的一剑,正中苏普大腿。苏普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敌人又再砍下,一个打滚,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只是举剑守在门后,心想这哈萨克小子转眼便能料理,且让他多活片刻,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砍翻。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着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里,我就打你!说着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车尔库胸口。车尔库若在平时,知他醉了,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跟他计较,但这时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一勾。苏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登时摔倒,但趁势抱住了他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嘴里,车尔库急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并不觉得痛,仍是笑声不绝,却掀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后相搏,竟如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焦急异常,都盼苏鲁克打胜,便可阻止车尔库进来。但听得门外砰砰之声不绝,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骂,醉话连篇。突然之间,轰隆一声大响,板门撞开,寒风夹雪扑进门来,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抱,着地滚翻而进。板门这一下蓦地撞开,却将陈达海夹在门后,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仍是扭打不休。
车尔库笑道:你这不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一个要拖着对方出去,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不让他动弹。忽然间苏鲁克唱起歌来,又叫:你打我不过,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苏普第二,苏普将来生的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
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心想那也不足为惧。其时风势甚劲,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陈达海忙用力关上了门。苏普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忙过去扶,同时叫:爹爹,爹爹。但这两人身躯沉重,却那里扶得起来?
苏普叫道:爹,爹!这人是汉人强盗!
苏鲁克虽然大醉,但十年来念念不忘汉人强盗的深仇大恨,一听汉人强盗四字,登时清醒了三分,一跃而起,叫道:汉人强盗在那里?苏普向陈达海一指。苏鲁克伸手便去腰间拔刀,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一阵乱打,将刀子都掉在门外雪地之中,他摸了个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
陈达海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喝道:跪下!苏鲁克大怒,和身扑上,但酒后乏力,没扑到敌人身前,便已摔倒。陈达海一声冷笑,挥剑砍下,登时苏鲁克肩头血光迸现。苏鲁克大声惨叫,要站起拼命,可是两条腿便如烂泥相似,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向陈达海奔过去。陈达海一剑刺出,正中他右腿,车尔库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只见她神色镇定,竟无惧怕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今日一个个都把你们宰了。阿曼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