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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走过死阴的幽谷

无歌的幽谷 嚴沁 21673 2023-02-04
日子,对静文来说还是太空闲、空白。她除了去教会、去看医生,总不能用所有的时间来练声。她开始在教会帮忙做些文书的事,也帮忙安排孩子主日学的事。 如果你想做,外面还有些义工!牧师说:我可以介绍你去做。 做义工完全没有薪水,甚至还要贴上车马费,静文乐意去做,至少填补了生活中的空白。她在一家基督教中心帮忙教孩子画画,完全不需要用太多声音,她胜任有余。 那天晚上有寒流来袭,大家都躲在家里。 静文在看一本书,家里静得很,连电视声浪都没有淑华自巧仪走后,连看电视的兴趣都消失,消沉至今。 突然间有个冲动,为什么不练声? 放下书本,走到钢琴旁边,轻轻弹一个音,口里开始发声天气太冷,别说声音沙哑,而且还干。她去喝几口水,再开始。

今夜有突来的兴致,她内心某根神经莫名地扯动着,有丝说不出的兴奋和希望,这是小是灵感? 这灵感会带来什么? 重覆的、不断的、坚持的练习着,单调的声音在空气中回旋,依然沙哑,那丝干去了,有点清润的感觉。 一年了,乐医生说有希望,会进步的现象没有出现,她没有气馁,因为她明白,正常的声音要练得好、练得美,一年的时间也不够。 她在想,是不是能让她找到一点突破? 继续着苦练,钢琴声加上沙哑的喉声组成奇异的音律,为这寒冷的夜晚添上些装饰。 她是绝对用心的,全心全意的,一丝不苟的,完全依着这么多年她所学的正规声乐方式练习。不能再当声乐家,至少,她希望能像正常人般讲话。 她流汗了,除下外套再练,她不想停止,今夜她有种特别的感觉,说不定有奇迹呢!那种感受在心中激荡。

时间渐渐过去,偶然看一眼钟,十一点,不能骚扰隔壁人,预备停止这个时候,她唱出一个音符,居然不是那种听了一年多的沙哑声音,居然有一点点清亮。 她震动得停在那儿,静听余音,是不是有那丝真正的清亮?或只是幻觉?余音远去,似真似幻,她不甘心,用同样的方式再发声啊!她听见了,是真的,是真正的有丝清亮,像沙漠中突然冒出的一个青绿的嫩牙,那样地令人惊喜,那样地令人不能尽信。 她像痴了一般再发一声,再唱一个音符,再试一次又一次,愈来愈肯定,是沙哑中真正有那一丝清亮,真正的。 她全是汗,满脸是汗,在这寒流的夜晚,她终于真正看到一丝希望狂喜转身,她看见含泪的淑华站在门边。 母亲也听见了那丝清亮。 妈妈声音仍然沙哑,却被无边的兴奋掩盖。你也听见了,是不是?是不是?那是真的?对不对?

淑华点点头,眼泪流下来。 母女俩相拥而泣。 第二天她把这消息告诉李玉明,告诉念慈,告诉乐医生和他的太太,她要让所有关心她的人知道,她看到了希望。 继续努力。所有人都这么鼓励她。 乐医生特别为她再做一次仔细的检查。 虽然我看不出你声带上的伤处有任何进步,但你的发音是真正不同了,乐医生微笑的脸仿佛带来漫天希望。我们共同努力。 从这天开始,静文更努力勤练,医学上做不到的事,能否以人力补救? 这个月,信哲的瞻养费突然迟到了一星期,静文几次到银行去问,都说还没有存进户口。她们母女身边并没有余钱,她有点担心。 一星期后,钱到了。 我看还是把房子租一间出去。旧事重提。一年前原本想这么做,又怕找不到好房客而作罢。

淑华也同意,反正空着一间屋子也可惜,母女俩住一间,租一间出去可以有点补贴。 不敢登报纸,怕遇到坏人,只能托教会里的人介绍,反正这也不是急事。一个月过去了,这次信哲更离谱,过了半个月钱还不送进静文的户口,她不得不打电话去问。 陈先生、陈太太都不在,公司里的职员这么回答。我们什么事都不清楚。 静文好为难。 每月的钱仅够生活,她哪来的余钱支持呢?母女俩都为这事烦恼和担心。还好,钱还是来了,虽然迟了三星期。 我再回工厂工作。淑华提议。反正我空闲着。 不静文心中难过。不能。否则显志从夏威夷回来时会怪我。 一提显志,淑华就不说话了,儿子的地位在心中重要无比。 近来他的电话多了,淑华很开心,他没说回来,想来还不错。

是静文想起显志的朋友张先刚,他还生存着吗?显志的电话还能拖多久?又是一件烦心的事。一定是这样。 信哲近来怎么回事,你去打听一下吧。淑华忍不住说。 不。静文皱眉。瞻养费是法律规定的,再迟他也得给。 我知道。但总是拖我实在担心。 静文口中不说,心中还是担心的。那笔钱虽不多,却是她们母女赖以为生的,目前她没有工作能力,不能任信哲胡乱地拖迟。她是否可以找律师写封信去呢? 她预备下个月再这样就发律师信,可是另一封律师信先她而到。 是银行的代表律师,通知她们预备收楼,因为这层楼已经半年没供款了。收楼母女俩晴天霹历,震惊不已,不是说好这层楼给静文住的吗?怎么会不供款?怎么要收回? 打电话问发信的律师,那律师很冷很硬,什么都不说,公事公办地要在一个月后收楼,她们母女必须在三十日之内搬出。

静文呆在那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找陈信哲,他要负责。淑华说。 负责?现今要找一个真正肯负责的男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信哲公司的职员永远说:陈先生、陈太太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是在逃避?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想置静文于死地? 万不得已,她打电话找信哲的母亲。 不要找我,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我也不管,管也管不了,想不到对方竟先发难。儿子大了,凡事他自己负责,我现在自顾不暇,别找我,我不管。 信哲在哪儿?静文忍气吞声。 我怎么知道?他有脚会行路,他不说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信哲母亲仿佛满腔怒气。一次又一次问家里要钱,我们又不是开银行的,哪能有那么多钱?我管不了。 你可知道银行要收楼?

那是你们的事,我什么都不要知道,她用力挂上电话。不必再来找我。 静文从信哲母亲口中猜到大概是信哲生意失败吧,用了母亲很多钱,令母亲非常生气是这样吧? 但他怎能就此避不见人?所有的事难道他就完全不理不管了吗? 早晨起床,静文心中被各种烦恼所充满,她觉得负担沉重,整个人有负荷不了之感。 走出卧室,看不见淑华。整个屋子找一圈,不见人影。一大早她去哪里?没有食欲也没有情绪,静文知道她现在必须面对现实,必须正视降临到她的所有事。没有信哲和他的钱所靠,她必须靠自己。 靠自己她一手冷汗,目前的情形她能做什么?除了唱歌她什么都不懂,然而上天拿去了她的声音,她再无一点用处。 皮包里只剩下几百块钱,以后的生活,以后的日子她的心又空虚又惊惶,她们母女是否就走上绝路?

信哲离她而去是伤心,是痛苦,那都是精神上的。目前她们会失去住所,会挨肚饿,会、会、会她不寒而栗,这种惊惶无助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全身都震抖着。 她怎么办? 连亲戚都没有一个,投靠无处她想起父亲去世后也挨过苦,但那不同,因为明知前面有希望,只要努力挨过就是一片光明。现在前面几是绝境。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直到中午,看见淑华回来。 淑华手上拿着一点点菜,才几天功夫,她仿佛老了很多,背也佝偻了。她看静文一眼,径自到厨房,十分钟后,她端出两碗面。 总要吃点东西。她平静地说。 静文呆怔意外,淑华平静的声音竟然带给她说不出的支持与鼓励。母亲总是母亲,精神上她是靠山。 静文柔顺地吃了面。 刚才我去以前工作的工厂,他们肯再雇用我。淑华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我也找到同事刘婶。

静文望着母亲,母亲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弱者,尤其显志去世、巧仪离开后,然而此刻,母亲竟带给她无比的力量。 刘婶是谁? 以前的同事。淑华那种平静真的带来好多安慰。她在工厂附近包租了一层楼,我已经跟她讲妥了。 讲妥了什么?静文不解。 她答应租两个床位给我们,一星期之后就可以搬去。 静文的心直往下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没有想到,真的没想到,母亲竟替她安排好一切,只是只是这安排无法不令她伤心,她竟沦落至此。 残酷的事实完完全全打倒了她。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这些日子所有委屈、苦难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了。 暂时委屈一下,慢慢再想法子。 淑华的声音依然平静,绝对没有受到眼泪的影响。如果你的声音能恢复我们还是有机会再过从前的日子。

发泄完了之后,静文也静下来。 她完全知道,淑华已尽了她最大的力量,她是绝对的好母亲,她能在这个时候坚强地承担一切,实在帮了静文好大的忙。 只是,想到要搬去和那些陌生的、不同阶层的人一起住床位,静文内心还是矛盾痛苦地挣扎着,她是大学毕业生,她曾是出名的声乐家,她 一星期后,她们把房子交回银行,母女俩搬到刘婶的屋子里。 离开旧屋的那一刹那她告诉自己,旧的一切已像昨日般死去,她挥手而别。 明天的一切才是最重要。 刘婶的屋子其实也不如想像中可怕和难堪。刘婶声音很大,但人极好,她大概知道静文的情形,于是把静文母女安排在她房间里住。她的房间有四个床位,除了她们三人之外,还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是工厂车衣女工,倒也长得清清秀秀的。 静文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她们只带了简单的行李。旧居里的家俬全都卖了,最舍不得的是钢琴,跟了静文几年,有感情的。好在念慈帮忙,暂时寄放在她家。对静文来说这很重要,钢琴代表一种信念、一个希望,希望以后还用得着。 出乎静文意料之外的是,屋子里的近邻都很好,虽是低下阶层的人,却极有人情味。屋子里全是女人这是刘婶的规矩。相处得很融洽和睦。 你会车衣吗?一夜,同房的阿秀那年轻女孩问。用缝衣机车衣。 静文摇摇头。中学学过一些,但那都当不得真,是上劳作课的。 你这么空闲,可以学学,很容易,阿秀鼓励。可以赚钱。 静文还是摇头。一个声乐家转做车衣女工,无论如何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她仍去教会,仍定时去教孩子画画,去乐医生处检查。屋子里的人全去工作时,她也努力地勤练声音自那丝清亮出现后,没有再次的惊喜,不过她不放弃,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希望回到从前的生活。 也太久没工作,再出来做时淑华已不习惯,才一个多月,她就病了。头昏身热,全身乏力,床也起不了。 休息在床的淑华很心急,急着上班。她是日薪女工,今天不去今天就没钱收,而且她嚷着:工厂赶着落货,请假管工不高兴。 身体还没全好,她说什么也不听地回工厂了。 静文十分内疚,她就这么闲在家里让年老的母亲工作养她?望着淑华愈来愈干瘦的脸,她终于对阿秀说: 你能教我车衣吗? 她只学了一天,阿秀就带她到工厂。顺利地被工厂录用。车衣不用声音,不用讲话,她完全胜任愉快。一星期下来,她进步极快,连阿秀都忍不住赞她。 你做得真好,车得比我还漂亮。阿秀说:不过你可以做快些,这到底不是艺术。 艺术。这辈子与它还有缘吗? 若她的声音不能复原,她是否就做死一辈子车衣女工? 她仍忍不住潸然泪下。 母女俩勤力工作,自食其力,基本上生活也就稳定下来。 我想星期天去看巧仪。淑华提出。 自从她们搬来刘婶这儿,两个月没见过巧仪了,忙累固然是原因,心理上也有些因素,她不愿信哲母亲知道她们的情况。 静文点头。再点头。 她虽不说,却又怎能不挂住唯一的女儿? 淑华回来,带来太多消息。 巧仪已会说话,而且说得很好,会叫我婆婆,淑华红着眼睛。她还记得我,紧抱我不放,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陈信哲已宣布破产,为免影响父母,他们搬去外地。淑华冷笑。当然破产啦,没良心的人该这样子。 原来他破了产。 他们夫妻俩都要承受噩运,一个失去声音,一个破产,他们做错了什么?上天惩罚他们吗? 信哲母亲已没有以前的气焰,她怪她的新媳妇不好。 静文沉默地走开。 别人如何对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样令自己再站起来。 再去乐医生处,他说: 其实你已经可以不来看我,停一停。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医学上帮不了你,你已不需要再用任何药物。 静文呆怔。不再来她仿佛失去依凭。 你要靠自己,乐医生拍拍她的手。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是诗班的人都说你的声音进步了。 是吗? 你可以去问他们,医生笑。他们都佩服你的毅力,你很难得。 不不,我全靠你们鼓励、支持和帮助,你、乐太太、念慈,还有牧师 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乐医生重复。你要有信心。 信心不是没有,那毕竟很渺茫似的。但她会努力,为的是她不甘心。 有个老人家告诉她清早在有露水时练声会更有帮助,她照做。 清晨五点静文就起床,静悄悄地独自跑到大厦的天台上练声。不是说有露水的时候练习会有益处吗? 练习到六点半,下楼梳洗,弄早晨,然后与阿秀一起返工。生活有规律而平静,没有掌声、没有欢呼,但充实。 自食其力,并不难堪。靠自己的双手找到生活,该值得骄傲。 她开始想,即使声音不再恢复,即使无法再站在舞台上,即使不再有从前的生活,又怎样呢?日子还是一样地过,人还是一样地活下去,生命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 声乐家和车衣女工不同的只是外表,是工作岗位,人还不是她一个?这么想,心就很自然地放松了,心松人也现了欢容,整个人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更令人亲切。 星期天去教会,念慈用很意外又高兴的眼光一直盯着她。 我终于看见你真正的笑容,念慈说:那是发自真心不带丝苦涩的。 静文笑。是,心中不再有苦涩,除了唱歌她还能车衣,证实了自己仍有价值,不是废人,这当然值得高兴。 而且真实的,静文和诗班的全体成员都发觉一件事,她的声音进步了。那进步很明显,因为在和谐的合唱中,不再有那把怪异的、沙哑的声音突出来。她仍然和以前一样唱,她的歌声也融进合唱声里。 别以为这很简单,这是极不容易的。独唱容易,因为只要表现自己,不必顾及别人的声音,但合唱最重和谐,绝对不可突出任何人的声音她做到了这一点。 星期三夜晚,静文往常般来到教会参加诗班练习。车衣的工作其实相当累,尤其是眼睛很辛苦,但静文坚持来练诗。 如往日般人到齐了就开始练习,大家都非常专心。诗班成员都对音乐有一定的了解和喜爱,他们练得很快,很容易上手。在预定的时间前,念慈已满意。 就在宣布结束前,乐医生太太突然捧出个蛋糕来,并点上一枝蜡烛。 所有的人围着静文微笑,并唱生日歌。生日,不,今天并非她生日,为什么?大家一定弄错了。 今天你参加诗班一周年。乐医生太太温暖的笑容令人感动。我们真心欢迎你。 只是一个小小的蛋糕,静文的泪水却流个不停。她感动的是得到人们接受和认同,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失去声音后她曾失去一切,但今夜她有重新得到的感受。 而且大家并没有因为她今天只是个车衣女工而轻看她,面对着那么多张真诚友善的笑脸,她内心前所未有的丰富,那不是物质,不是掌声,而是心灵的丰富。 她发现一件事,只要自己不轻视自己,别人没理由轻视你。 她工作更努力,更勤力练声,生活的意义在于怎样充实自己,怎样求进步,至于目的,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就算她下半辈子全在工厂里车衣又怎样? 努力工作,生活充实,精神上有寄托宗教。 日子过得特别快,两年、三年,巧仪在淑华的叙述中已四岁了。 静文从来没看过这唯一的女儿,心却永远挂着。淑华带回来的巧仪照片永远在她皮夹里,夜阑人静时,她望着望着,泪水就湿了大片枕头。 她是不是该和巧仪见面呢?巧仪还认得她这不能负责的母亲吗?淑华没有提过,她也不敢问,怕答案令她伤心。 整件事错不在她,她只是个可怜的受害者,望巧仪长大后能明白。 又是诗班练习的夜晚,练习之前念慈若有所思,仿佛有什么事犹豫不决。在练习了几次之后,她停下来。 静文,她平静地望着静文,眼中满是鼓励。这首诗歌中有一段独唱,我希望由你来试试,好吗? 静文意外兼震惊,独唱,独唱一段?不不不,她全无信心,她不敢试,绝对不敢。那么多人望着她,她甚至不敢开口发声。 不不行,她的声音还是比平常人噪哑,但比起前两年,的确有长足的进步。我不能,我还很差,不 我觉得你行。念慈的声音有令人信服的力量。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唱圣诗是由心灵唱,你忘了吗? 真的不行,她尴尬、矛盾得全身冒汗,满脸通红。所有的人都比我好我没有信心,我不敢。 我让你考虑一夜,好不好?念慈颇坚持。这一段如果由你唱,我觉得更有意义。 有人用手拍拍她,表示支持与鼓励,更多人望着她点头,望着她笑她行吗?她的心开始跳跃。她行吗? 唱圣诗是由心灵来唱一种热切的鼓动在心中扩张,为什么不试试? 心中这么想,脸上的神情亦表现出来,念慈看到了。 你肯,你答应了,是不是?她极高兴。 我尽力。她深深吸一口气。 于是在诗班散了之后念慈和她都留下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练习。她知道自己唱得并不好,绝对不比诗班的任何一个人好,但她唱。她也知道,意义不同。 从星期三到星期天,她几乎用所有时间练习那一小段诗歌,她只唱一分钟,但对她这一分钟太重要。那是一级石阶,如果她能踏上去,也许她还能回到那充满希望的舞台。 星期六的夜晚,她失眠了。 从来没试过这么紧张,这么患得患失,明天万一在那么多人面前开不了口,出不了声怎么办?声带虽然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却是最不受她控制的一部分,她全无把握。 清晨,她真的后悔极了,她不该答应念慈,不该接受这个挑战,虽然只是一分钟,受伤了四年多的声音,能令她满意吗? 勉强支持着去教堂,那颗心几乎紧张得从喉咙跳出来,她全无把握。 念慈和全体诗班的人都用鼓励的笑脸迎着她,她益发不安。他们都对她有信心,万一唱不出怎么办? 她现在担心的不是唱得好与不好,而是怕自己一紧张连声音都发不出。记住。在诗班出场前一秒钟,念慈低声对她说:用心灵唱。 整段时间,静文脑中心中充满了这几个字:用心灵唱,没有她再犹豫、再退缩的机会,就快轮到她唱她唱了,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并不算美妙的声音在空气中回旋,但歌声充满了真诚的感情,充满了爱心,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希望她唱完了,深深吸一口气,她看见指挥的念慈眼中满是泪水。眨一眨眼,温热的泪水也滴下来。 回到座位,她看见诗班里很多人都哭了,有更多人用欣慰、感动的眼神望着她,旁边的女孩子更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礼拜过后,在后台,念慈紧紧地拥住她,一次又一次重复地用带泪的声音说: 你令我骄傲,我终于听见了心灵的歌声和颂赞。 于是静文知道,她终于走上了那个步向成功舞台的第一级石阶。 此刻,她的心中再无一丝对任何人的怨恨,甚至对信哲,当她靠自己的力量再站起来时,其间的苦难完全不算什么了。 她是否已走出死阴的幽谷? 工厂正在赶货,静文埋头工作了五小时,连中饭都没时间吃。她是个负责的人,从前唱歌、现在车衣她都绝对负责,没有丝毫怠意。 管工来通知她接电话。 静文,你快回来,刘婶惶急的声音。你妈妈昏倒了。 静文大吃一惊,顾不得赶货飞车回家,然而家中并没有人,刘婶也不在。 怎么回事? 正在张惶着急,刘婶带哭意的声音又在电话中传来。 我们在广华医院急症室,你快来。 广华医院急症室?静文吓坏了,这么严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再赶去医院,淑华已被送进病房。 她仍昏迷,还没查出毛病,医生冷漠地说:你们在外面等着。 刘婶流着眼泪把一切经过告诉静文。 我们正在工作,她突然一头栽倒地上,昏迷不醒人事,她抹一抹泪。我跟阿琳带她回家,她还是一点知觉也没有,只好打九九九把她送进医院。但愿她没事就好。 静文的心奇异地跳动着,不知道为什么,不祥的感觉一直往上涌。淑华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总强撑着不肯休息,这一回 我真是被她吓死,刘婶又说:她的脸色后来变成紫酱色,好像中毒一样,又怎么也喊不醒唉!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是吃错什么东西吧?静文问。 早晨我们一起吃粥,怎会有事?刘婶摇头。事发前她正告诉我,昨天接到你哥哥显志的电话,说他身体又有进步,怎知,怎知 显志的电话。张先刚真是个讲信用的人,几年了,他一直没让这电话中断,一直给淑华带来希望,他人还在吗?还是另外有人继承了他的遗志?都是悲剧?怎么在她周围的全是悲剧? 医生再出现,慎重地宣布: 我们怀疑病人的脑和心脏都有问题,谁是她的亲人?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静文吓得六神无主,一时间连话也讲不出来。心理准备,那是什么? 医生,我们要准备什么?刘婶问。 病人情形不好,随时有离开的可能,医生说:为什么这么迟才送来医院? 我们根本不知道。刘婶脸色苍白。离开是指死? 医生点点头。 静文脑袋里一阵昏眩,身体摇榥一下就往下倒,一个护士及时扶住了她。 你怎样?也不舒服吗?护士问。 她是病人的女儿。静文听到刘婶说。 从这天开始,淑华没有再醒来,她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注射管,最后,甚至用上氧气罩。 谁都看得出她愈来愈弱,谁都知道她已走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上,谁也帮不上忙。 静文一直陪在床畔,眼看着她生命渐渐消失,最后离开,也不过三天的事。 其实我们的怀疑不正确,她的脑没有病,心脏虽然弱,也不是致命的病!医生事后告诉静文。她的死是油灯枯竭。 油灯枯竭。静文了解其中的意思,淑华苦难坎坷的半生令她的生命力枯竭。她是死于自然,就如人因太老而去,可怜的是她并不老,才五十七岁。静文万分伤心,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也许还有巧仪,但巧仪不在身边。简单地办了丧事,静文仍需回到工厂。人最悲哀无奈的事是:无论受到怎样的打击和挫折,人还是要活下去,还要吃饭睡觉,还要工作,无法逃避。 静文变得更沉默,只剩下她一个人,即使声音恢复,再站在舞台上,还有什么意义? 刘婶、阿秀都为生活忙碌,她们都无法安慰她,自始至终都站在她身边默默鼓动她的只有李玉明老师。 为了你自己,也得把声音恢复。玉明说:工厂工作是过渡期,不是你的职业,你并不真正属于那儿。 但工厂令我温饱,令我安定,静文真想放弃,挣扎了那么久,她觉得好累好累。也许我命中注定这样。 没有命中注定这回事。玉明不悦。我们要与命运斗争,我们要赢,四年了,没有理由放弃,你母亲泉下也不会高兴。 我单独一个人,再上舞台我觉得已没有意义。静文流泪。 有意义,你可以证明给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知道,苦难痛苦之后仍能站得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好。你能做到,我肯定。玉明也流泪。何况你忘了巧仪。 她怎能忘了巧仪呢?但巧仪不属于她,只是她皮夹里的一张照片。 给巧仪做个榜样。玉明紧握着她的手。她会长大,会明白你的情形,你要让她看到你与命运的争战,你要让她看见胜利。 我能胜利?静文泪水汗水混在一起,全无把握地再问。 星期天的下午,她又到了清水湾那幢村屋,显志和张先刚住的小楼。以前在楼下玩耍的两个孩子明显地长大长高,他们的姐姐已亭亭玉立。 我记得你,你是楼上叔叔的朋友。那个女孩子微笑。 叔叔在吗? 女孩子脸上的笑容收敛,摇摇头。 他已死了两年。她说:不过楼上的屋子他已买下,他们的骨灰在上面。 我能上去看看吗?静文问。张先刚的去世原在意料中。 我带你上去。女孩子拿门匙。 屋子里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干净、整齐,只是骨灰樽变成两个,灵位变成一双。 叔叔有个基金每个月出粮给我们,让我们替他打扫和点香,女孩子轻轻地笑。其实叔叔生前对我们全家那么好,不给钱我们也会替他做,他实在是个好人,他的基金还指明以后要供两个弟弟读大学。 他是否还吩咐你们每星期打电话并播放一段录音带? 是啊,你怎么知道?女孩子惊讶。 以后不必再打,静文拍拍她的手。因为接电话的那人已离开,现在他们可能在一起了。 女孩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别了女孩子,静文坐小巴出九龙。一切和她想像的差不多,张先刚已去世,电话是别人代打的。不过张先刚真是难得,心细如尘地安排好一切,正如女孩子所说,他是个好人。 显志短短的一生遇到了他,也许他也感到幸福满足。 幸福满足是没有绝对的。 生活仍然一成不变,五点钟起床去天台练声,然后返工厂,傍晚回家,自煮自食。失去了母亲,她才发觉淑华原来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淑华不在,她失去了重心。 刘婶和阿秀以及同屋共住的人都很同情她,也都帮助她,虽是低下阶层的小人物,却真心诚意地想尽办法令她开心,令她再展欢颜。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阿秀提议去尖沙咀街。 你总要出去走走,不能闷在家里。 静文没有兴趣,一丝一毫都没有。每天清晨练声已成习惯,她甚至知道声音就算永不恢复也没什么关系。 阿秀跟同住的另一个外出,屋子里就剩下她和刘婶。 太阳很好,刘婶把棉被什么的都放在窗子上晒。淑华去后她特别照顾静文,把静文的一份也搬了出去。 门铃响起,她们这儿竟有访客? 静文,找你的。刘婶叫。 静文迎出去,看见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人,信哲的母亲和小小的巧仪。是巧仪吧?小人儿竟有七八分神似她的父亲。 一时之间静文呆在那儿,不知怎么应付。 正如淑华生前所说,信哲母亲已失去当日的气焰。她拖着巧仪进来,四周围望了望,在简陋的餐抬旁坐下。 巧仪,叫妈妈,信哲母亲说:她就是你的亲生妈妈。 巧仪的黑眸定定地停在静文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倔强任性,她不出声。巧仪,叫人。信哲母亲不悦:你怎么总是不听话? 小巧仪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但那份倔强尽从眼中透出。静文知道她是不会叫妈妈的了,肯定不会。 请问有什么事?静文平淡地问。几年了,她真的不再记得曾有的恩怨。 一个多月了,不见你母亲来看巧仪,信哲母亲态度出奇地好。她不舒服? 静文眼眶红了,提起母亲她仍伤心。 她过世了。 啊信哲母亲显然震惊。怎么会?什么病?她看来好好的 她油灯枯竭,她自然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信哲母亲有丝不安。静文,今天我来有件事想跟你讨论,我知道很冒昧,但你是她妈妈,我不能不跟你说。 静文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有关巧仪的? 是这样的,信哲母亲清了清喉咙。我们的移民手续已批了出来,预备三个月内就离开香港,巧仪并不包括在内。 静文瞪大了眼睛。 当初他们硬要抢走巧仪,为什么移民手续中不包括她? 信哲的生意始终没有起色,他实在害我们不浅。我和他爸爸都老了,没有能力再帮他,我们两老移民并没有他们。 静文心中涌起千头万绪,万丈波涛,表面上,她平静如恒。 她望着信哲的母亲,一言不发。 信哲现在在泰国,自顾不暇。信哲的母亲又说:他又有了两个孩子,他那老婆唉!不必提了,我和他爸爸是去加拿大,唯一的困难是巧仪,我们无法带她走。 静文还是不语。 根本上巧仪的事从来都轮不到她说话。 你是她的亲生妈妈,我们只能把她还给你,信哲母亲终于说:她跟回你我们也放心,她已读幼稚园中班,很乖,很容易带。 静文望望她,又望望巧仪。可怜的小人儿,就这样人球般被人踢来踢去。 你非要接受不可,信哲母亲见静文不出声,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是直系血亲,你总不能让我把她送去保良局。 静文皱眉。送去保良局?难道四五年相处,她对巧仪没有一丝感情? 最多我补贴你一点钱。她再说。 就这样,信哲母亲补贴了三万块钱,过两天就把巧仪送了过来。巧仪只有小小的一个旅行袋的衣服,她完全没有反抗,眼睁睁地望着信哲母亲离开,也不哭。 静文请了一天假来安置接待小女儿,她安排巧仪睡在淑华睡过的床上,中午还带她出去吃鱼蛋粉,小小的巧仪从头沉默到尾,无论如何不出一声,眼中尽是倔强。 第二天早晨,静文练完声,吃过早点就送巧仪去幼稚园。幼稚园很远,来回车程浪费许多时间,还没返工她已累得很。 静文知道她的身体与平常人不同,生巧仪时大病一场已拖垮了她,她虽年轻,却不再那么挨得。 放工回家,她累得不想动。 刘婶好心地为她煮饭,并建议她把巧仪换到附近的学校。 再这么累下去,你自己也支持不住。 阿秀自告奋勇替她联络学校,好在是幼稚园,中途也肯收人,静文不必再那么辛苦。 难搞的是巧仪怎么也不说话,尽用满是敌意的掘强眼光望着大家。有晚静文起身去洗手间,发觉巧仪那大眼睛在流泪。流泪把静文心都哭乱了。 要怎么才能把巧仪教好?她觉得压力好大,如果淑华还在就好了,她们一星期见一次有感情的静文后悔极了,以前为什么拒绝见她呢? 每天早晨送巧仪去幼稚园时,母女俩手牵着手步行而去,她不拒绝静文牵她的手,孩子还小,可能在街上觉得害怕,但她永不回应静文的任何问题。 静文不停地告诉自己,别急,别急,要有耐心,孩子是自己的,无论要多长的时间,她们之间的关系一定要弄好,这是一辈子的事。 回到家里,巧仪惊人地独立,她能为自己做任何事而不需要别人帮忙,可能以前信哲的母亲并不怎样照顾她。可怜的孩子。静文益发疼惜她了。 天气渐冷,巧仪并没有一件像样的厚衣服,静文对她一点也不悭俭,带她出去从头买到脚。到底是孩子,她脸上有丝欢容。 经过玩具店时,她的脚步停下来,眼睛盯在一个大大的毛公仔上。静文觉得价钱太贵,但看见她向往的眼神,咬着牙替她买下来。 那天夜里,静文突然听见巧仪在讲话,初初以为她在讲梦话,仔细一听,她对着毛公仔在讲悄悄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讲什么,肯定的,她在讲话。静文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感动得流下眼泪,她终于听见女儿讲话。从此,毛公仔与她形影不离,只要她回到家里,毛公仔总在她怀里,颇有相依为命之感。 刘婶、阿秀、同屋住的女人都逗她讲话,这小小人儿真沉得住气,怎么也不出声。 她当然不是哑的,静文听过她对毛公仔说悄悄话。 幼稚园老师告诉静文:她比较安静,但她歌唱得很好,她爱唱歌。 啊!唱歌。 静文心头发热,巧义有了她的遗传,母女始终是母女,终有一天巧仪会对她讲话。 寒流来了,清晨气温只有七八度,静文缩在棉被里不想起床练声,实在太冷了。可是另一股力量逼着她起身,有个声音在说:不能间断,不能间断。她冒寒去到天台,像往常一般从最基本的开始练习。 反覆一次又一次,暖意从身体内升起,声音也清亮了很多。她很满意,最近发觉进步了很多,好像突破了一个界限,一下子就跨越了一大步,她仿佛听见以前美妙的声音的影子。 她更用心、更努力了。 第一线晨光从天边露出,她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缩在门后。巧仪? !果然是她,她正睁大了惊奇的眸子望着静文,有股研究的味道。 巧仪静文惊喜地叫。 巧仪呆一下,转身就跑,一下子消失在楼梯边。 静文追了下去,巧仪已回到房里。 这孩子,古灵精怪,她什么时候发觉静文清晨练声的?她跟上天台多久了? 静文并不责备她,只用带笑的眼神跟着她转,很快地,她的戒惧神色消失。 这孩子,总有戒惧之色,以前信哲的母亲是怎么教她的?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静文庆幸她回到身边,虽然她不富有,至少,她给巧义充分的爱。希望她的倔强性格可以更快地改变过来。 星期天,静文带巧仪去教堂。 巧仪被安置在儿童主日学班中,静文安心地唱歌。礼拜结束,诗班指挥念慈冲到她面前,兴奋得眼睛发光。 静文,我终于听见你结实清亮的声音,真真实实的,你进步了太多太多。她说:你怎么做到的? 我在清晨有露水时练习,有个老人家说这样会有效,我练了两年。 啊太好了,念慈捉住她的手。太好了,你的声音就快完全回来。 不可能完全回来。 可能的。乐医生和他的太太都站在旁边。明天来诊所,我替你检查。为了这好消息,静文兴奋得一夜没睡好。送巧仪上学后,她赶到乐医生处。 乐医生带笑的脸给她好大的鼓舞。他仔细地为她作了次最详尽的检查。 可以说是奇迹,乐医生终于说:你声带的弹性、韧力魔术般地回来,当然,有一半是你的苦练,或者清晨的露水真的对你有帮助,但我觉得还是奇迹。 我渐渐复原中?她狂喜。 是。你听不见自己讲话吗?不是清晰响亮了?尤其是唱歌,昨天我们都听见。 平日我没有机会多讲话,只埋头工作。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谢谢你,乐医生,是你救了我。 你帮了自己。乐医生摇头。继续苦练,也许一年后你可以完全恢复。 完全恢复?她不能置信。 至少百分之九十五。 静文兴奋得无以复加,她跑到以前的中学去找李玉明老师,见到玉明,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玉明拥着她,也是眼眶发红。 这就太好了,上天有眼,玉明喃喃地说:我们要开始预备,一年后开独唱会。 不不行,静文惊叫。我没有信心。 从现在开始培养,玉明正色说:还有,学江说过,若你开演唱会,她一定赶回来。 学江,曾学江老师,那个恩待她、让她住到家里免费学声乐的好老师,她还有什么话说呢?学江要回来她无法不想到在学江家里认识信哲,和信哲那段甜蜜又痛苦的往事。学江回来,已人事全非了。 在想什么?这是太值得高兴的事。玉明说:我替你问校长,你可以来学校教课,不必再回工厂,可以全心练唱。 不、不、不,我不行 有信心些。再联络你的中大教授,听你的声音,足可以应付上课有余,回去教课。 不静文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推却。暂时还在工厂做,声带有进步,我不想给它压力,讲太多话,再过一段时间才算。 随你。不过一年后的独唱会是开定了,玉明斩钉截铁。你不能逃避。 一年后好吧。还有一年时间,还长得很,培养信心,也许够了。 巧仪好吧?玉明问。 她?快四个月了,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静文苦笑。不知她心目中我是怎样的坏人。 信哲的母亲,玉明摇头。老一辈的人有他们奇怪的思想。 我带她去教会︱希望有好的影响。 解铃还需系铃人,找信哲的母亲试试。 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香港。 为巧仪,值得去试试。 静文心中活动起来,为什么不试试? 星期天下午,带巧仪去信哲母亲处。意外的,她仍未离开。 你为什么还带她来?信哲母亲沉着脸。 静文四下张望,家里整整齐齐的完全没有搬走移民的样子。 她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我想请教你。静文老实地说。 关我什么事?信哲母亲发脾气。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不讲话?女儿是你的,你当然有义务教好她,我什么都不知道。 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她的生活习惯。 她信哲母亲凶狠地瞪巧仪一眼,小人儿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什么生活习惯呢?不听话就教训她,小孩子是要打的。 静文恻然。巧仪是在这种教育下成长的。 你什么时候走? 信哲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气爆发。 你不必管我什么时候走,这是我自家的事,我爱走就走,不爱走就不走,谁也管不了。小孩是你的,当然应该还给你,我老了,没有精力替你带孩子,就是这样。 静文吓了一跳,也明白了所谓移民是假的,她不再想要巧仪了。 过来,死丫头,信哲母亲一把抓过巧仪,用力捏她的手臂、大腿。谁叫你不听话?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想谁都不要你,扔你到街上当乞儿仔?真贱。 静文大吃一惊,来不及地把巧仪抢回来,巧仪的手臂、大腿已红肿得一块块。小人儿脸色委屈极了,想哭又不敢哭,好可怜。 静文气极,狠狠地瞪着信哲母亲半晌,原来她是这样对待巧仪的,巧仪可怜的童年。牵着巧仪的手,大步夺门而出。 有本事就不要来,我这儿又不是善堂。还有更难听的话追着出来。出到大门,静文拥着巧仪就哭出来,她发誓,以后一定要全心全意对巧仪好,给予最大的爱心,一定要把巧仪改变过来。 巧仪始终没有哭,没有一滴眼泪,这孩子这么倔强,像谁呢?她愈是这样静文愈是心痛,小小的孩?受过多少苦难。 为了补偿她,静文带她去麦当劳。 吃着汉堡包,小女孩眼中尽是喜悦。这么便宜的东西可以令她开心成这样,静文摇头,可惜她没有更多时间陪她,否则母女感情会更好一些,一定是这样。 她是否该考虑去教中学?或回中大?留多点时间给巧仪。 李玉明打电话来告诉她,中学校长请她下学期也即暑假之后回去教音乐。那是半年之后的事,她很感激。 她也回中大一次,系主任还记得她,对她非常之好。你的声音终于回来,好,下学期回来帮忙。 两个地方都答应她,令她信心大增。教书之后收入增加,她是否可以租个房子又开始教学生? 她的心动起来,就像春天来到,嫩绿的树叶都发出芽来,欣欣向荣。她已走过严寒的冬天,经过了死阴的幽谷,已站在阳光下了。 挥一挥衣袖,让以往的苦难、痛楚、眼泪、悲伤随风而去,她要面对一个从头开展在面前的人生,那是她和巧仪所共同拥有的。 在这半年中,她更积极努力地练声,晚上的时间她用来重温以前教课的教材,她必须在心理、生理上都预备好下半年站在舞台上。 在她日见欢容的同时,她发现小巧仪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倔强也淡了。有时她和阿秀在聊天,小家伙也静静地听着,很用心。 她开心得流下眼泪。 那天她加班,拜托刘婶先把巧仪从幼稚园接回来,屋子里只有刘婶在做晚饭,静文回来时听见巧仪独自在房里唱歌,唱的是一首她平常练声的曲子。 她这一喜非同小可,激动地冲进屋子,抱起巧仪就转,实在太开心了,小巧仪竟模仿着她唱歌,而且似模似样。 巧仪初时甚吃惊,一脸的戒惧。后来看见静文的笑容,静文喜悦的眼泪,她放松了,露出羞怯的微笑。 巧仪唱得真好,比妈妈还好。静文放下女儿,喜不自胜地说:巧仪长大了做一个声乐家,好不好?好不好? 巧仪只是笑,还是一声不出,但她肯对静文笑已是好大的进步。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静文已回去教书。 她把中大的课都安排在早晨,中学的课放在下午,时间上她不必那么赶。她租了层两房一厅的六百呎房子,她和巧仪住一间,另一间作教室。寄放在玉明那儿的钢琴搬回来,再一次坐在钢琴前,无法不感慨万千。她以为一生一世不可能的事,竟让她失而复得。在每天清晨和晚上的祷告中,她都满怀感谢,她得了奇迹。 巧仪已幼稚园毕业,上了附近一间小学。这孩子也真忍得住,到现在仍然未跟静文说过一句话。她在学校虽沉默却说话的,她的老师同学都能证明这一点。 为什么不肯对静文开口呢? 你不喜欢妈妈?你嫌妈妈不够好?静文一次又一次地问。小时候不是妈妈不要你,而是嫲嫲他们硬要带你走。妈妈那时没有声音没有工作没有钱,养不起你。巧仪,你会原谅妈妈的,是不是? 永远的沉默。静文猜想大概一辈子她都不肯开口的了。 做好晚饭,静文轻轻推开卧室门,却看见巧仪对着淑华的遗照喃喃自语。她说: 婆婆,婆婆,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一直找不到你?你答应每星期都来看我,为什么不来?你不喜欢巧仪了?稚嫩的声音充满了真情。妈妈是谁呢?我从来都没见过,她很好,很会唱歌,但是但是我不认识她,嫲嫲说她是巫婆,我很害怕。 静文悄悄地掩上门,已泪流满面。小女孩的心事谁能了解呢?从小根深蒂固的巫婆形象,难怪她对静文有敌意,信哲的母亲还灌输了什么可怕的思想给她? 她要想办法改变过来。 她再带巧仪去儿童主日学,让巧仪体会别的母女或母子怎么相处的。有些事不能空口来教,只能慢慢地潜移默化,自己了解。 静文不急,得回声音已用了她六年多的时间,巧仪她可以慢慢等,她们有一辈子。 离开教堂后她们母女漫步街头,静文打算碰到任何餐厅就进去午餐,然后步行回家,家就不在远处。 巧仪自动握住静文的手,这可能是习惯,也许是她少出街,对不熟悉的环境有些怯。 她们慢慢地走着。 静文很满意目前的环境和情形,她终于靠自己站起来,虽然目前她们不富裕,靠着教书的两份薪水也够母女俩生活。如果学生多起来,她可以存点钱,有资格让巧仪过好一点的生活。 譬如请个菲律宾女佣。 现在她又教书又做家务,还要照顾巧仪,无疑是吃力些。 经过麦当劳,巧仪的眼睛发亮,小孩子都爱麦当劳,静文立刻带她进去,买了食物坐在楼上的小餐抬前。 巧仪是个斯文的孩子,她慢慢地吃着,好奇又发光的眸子四下张望,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极大的兴趣。 她的视线停在一处,眼里的光芒非常奇怪又复杂。静文吓了一跳,巧仪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怎可能有那么复杂的眼光? 循着视线望过去,她看到永远不想再见面的人陈信哲。 信哲身边有个女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就是他再婚的女人,那秘书吧?可怜以前静文从未见过她。 他们夫妇也看到静文和巧仪,信哲颇震惊,又有难以解释的神情。那女人直勾勾地盯着静文,仿佛想把她吃掉。 静文最初吓了一跳,她觉得难堪,也想掉头逃掉,但一刹那她平静下来,心中坦然无惧,她并没有做什么,是不是? 下意识的,她竟对他们点头微笑。 当她重新得回声音以后,她已忘怀以前的恩怨。别人不那么重要,人始终靠自己。 信哲夫妇没有反应,没有表情,也许对静文的招呼感到意外,他们同时转开脸,匆匆离开。 静文没有感叹,她是站在阳光下的人,一切问心无愧。 她把视线移回小小的巧仪,可怜的女孩竟然流下眼泪。 她从来没有哭过,从来没有泪,信哲母亲捏得她手腿红肿也没哭,这是第一次。 静文激动得紧握她的双手,又忍不住坐到她身边,用力拥抱她。 小小的巧仪心灵受到伤害,她看了父亲,父亲却不理她。 回到家里,无论静文怎么哄她,怎么对她好,她的笑容不再回来。 静文完全不再恨信哲,他也许有他的难处,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来不及反应。一定是这样。 人要有宽阔的心胸,处处替别人着想,处处原谅人,这才会真正快乐。她扭开电视,特别让巧仪看一小时卡通片,平时这不被允许,因为今日的卡通片也充满了暴力。 这时,巧仪紧绷绷的脸才松弛下来。静文也暗暗透一口气。 时间,就在平静中悄悄溜走,暑假后巧仪升了班,人也愈来愈温顺,她常常用黑溜溜的眸子四处追寻静文的影子,常常在静文练唱时守在一边聆听。虽然她不说话,但静文觉得与她之间心灵有交通,她有耐心,总有一天巧仪会开口叫妈妈。 过了农历年,春天到了。 春天,也是静文预定开演唱会的时候。她的声音虽然在进步着,但她仍没有信心,她怕自己在唱到一半时失去声音,她连发梦时都有这种恐惧。 李玉明、念慈,还有远在美国的恩师曾学江都在电话或信鼓动她,她的心已跃跃欲试,却又患得患失,矛盾极了。 她当然想重上舞台,却真的害怕在舞台上再失声,而她紧张起来时,也会突然短暂失声。 她已在教堂里担任独唱部分,所有教友都知道她有美妙动人的歌声,也知道她过去的经历。很多人表示希望把孩子送到她那儿受教,更多人支持她的独唱会,她并不觉得喜悦,因为压力更大。 念慈在练圣诗的时候告诉她,她将从头到尾独唱整首歌,而所有诗班的人只用哼声轻轻配合她,她吓一大跳。 从头到尾。 是。全体台唱一次,你独唱一次,然后合唱结束。念慈望着她。那一定非常动听。 我怕不行。她怯。 一定行。忘记了吗?是心灵献诗,不是用喉咙。 不。最近一直有这种情形,人多,我紧张,声带突然就拉紧,我怕唱不出。 想想你的演唱会,你总要经过这过程,这是个关键。 再过一段日子,我或会好些。 就这周日。念慈极有信心。你一定行。 静文知道在家中练习时绝无问题,怕的是站在大家面前,失声的阴影一直纠缠着她。令她甚至无法睡眠。 周末夜晚,她紧张得辗转难眠,不知怎么才拖到清晨。看见镜中憔悴的脸儿,她打定主意今天不去教堂,做个逃兵。 没有办法不临阵逃脱,甚至现在她都无法开声,气都提不上来似的。 她好矛盾,不应该为了唱歌连礼拜也不做,明知这不对,却没有胆量去教堂。越众而出站在整个教堂的人面前唱歌,那是好久远的事,她怕做不到,双腿都发软呢。 巧仪已穿好衣服站在那儿等着,小女孩已习惯去教堂,她奇怪静文今天全无动静。 九点一刻,门铃响起来静文像受惊的兔子,不安地应门。 是念慈。 我们一起去教堂。念慈温和地说。 母女俩只能硬着头皮出门。 念慈,请收回成命,我真的不能唱。路上静文不时地请求着。 你练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唱?你也不是第一次独唱,你怕什么? 这次是从头到尾整首歌,我紧张。 念慈伸出温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她。 请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实力,你现在已经非常好,非常好。 今早我无法开声。 放松自己,你必须经过这一关,念慈认真地说。今天的你已和七年前我初认识你时完全不同,那时你但语不声,更别说唱歌。但你充满信心和勇气,练三十遍、四十遍、五十遍,务要把那一句歌唱好。今天你不输于七年前未失声前,为什么信心和勇气反而不在? 静文手心冒汗,紧张得整个人变得僵硬。念慈说的是事实,然而没有信心就是没有,她假装不来。 本来我打算今天不去教堂。 所以我来接你,念慈诚心诚意,充满爱心。只要冲过这一关,你的演唱会必然成功。 回到教堂,把巧仪送到儿童主日学,静文也换上诗班的袍子。她躲在一边运气高声喊几声,一点也不满意。 默默地低下头祷告,让她平静、冷静,给她信心和勇气。 随着诗班的人就位,静文站在第一排的中间,轮到她时她应该走前一步,随着念慈的手势开始唱。 这个时候,她觉得喉咙发干、发痒,心都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挺直了腰背,全身神经拉得紧紧的。 诗班献了第一首合唱曲子,开始合唱第二首,合唱之后就轮到她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从来没有。以前唱歌是最自然不过,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像呼吸、吃饭、睡觉。现在她不知道,声带喉咙仿佛全不由自己控制,像列随时要出轨的火车 念慈的眼睛转到她脸上,她全身一震,下意识地越众而出。念慈给了她一个温柔、美丽、满有信心的微笑,随着念慈的手势,她自然地开口就唱,忘了紧张、忘了害怕、忘了压力,她唱得那么自然、美妙、流畅,她那动人的歌声仿佛从来没有失去过,中间不曾经历那么多苦难,一丝也没有受伤的痕迹,混然天成。唱到最后一个字,她看见念慈激动的眼泪,啊!她居然从头到尾地唱完了。 居然。 坐下来,心脏狂跳,整个身体发热,她恨不得立刻跳起来,高声向她信仰的神谢恩。她身上发生的事像个奇迹,不,就是奇迹。 整个礼拜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才等到牧师祝福、散会。念慈跳起来冲向她,两个好朋友相拥而泣。 她过了这一关,她知道,开独唱会,再站在舞台上已不再是梦想。 你太好了,念慈喃喃地说:比我想像的更好、更好,静文,我好像听见独唱会的观众掌声。 静文兴奋地闭上眼睛,把泪水收回。原是值得高兴的事,她默默感谢上苍。 玉明从后面人群中挤上前来,紧握着她的双手,她眼中也有泪。 你令我惊奇,静文,比从前更好。 此刻,静文心中充满了感谢,充满了爱。能从苦难中挣扎出来,是否比一帆风顺更珍贵?失而复得,而且比以前更好,这是不能想像的,她感谢所有对她好的人,感谢这并不完全冷酷绝情的世界,感谢人间有温暖,感谢上苍给她的奇迹,感谢所有的一切。 走出死阴的幽谷后,前面竟然是充满阳光繁花绿草的一遍锦绣大路。 她感谢。 从这一天开始,她充满信心与希望的全心投入筹备独唱会。 报纸上又有了她的消息,那位记者说她在步向高峰时突然自动消失七年,这七年中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因为她不接受任何访问,一切要等到演唱会结束才说。也有隐隐约约的消息说她曾经失声,曾经遭遇大挫折什么的,那也是道听涂说,却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 大家想看看今天再站在舞台上的她是怎么回事,失去的声音可以重有吗?独唱会的票在开始发售的那一天已卖完,给了她好大的鼓励。 大家并没有忘记她,不论什么原因,大家似愿花钱买票,听她唱歌。 她不是大牌歌星,不是四大天王,她只是个唱艺术歌曲的声乐家。 她积极预备,全心全身投入练习。 曾学江老师回来两星期,帮助她作最后冲刺。遗憾的是老师无法留下来看她演出,因为老师也在美国的音乐学院深造,她要赶回去参加考试。 虽然如此,静文感激不尽,学江对她实在太好,像亲姐姐一样。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信哲,虽然学江是信哲的嫂嫂。她们都忘掉过去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向前看才是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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