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言情小说 晨星
晨星

晨星

嚴沁

  • 言情小说

    类别
  • 2023-02-04发表
  • 186215

    已完结
© www.iabbook.com

第1章 第一章

晨星 嚴沁 19113 2023-02-04
寒流南下,冷锋盘旋,大地显得特别萧瑟,今年冬天比往年都长,都冷! 冬天是个现实的季节,它把贫富之间的悬殊,毫不留情的分别出来。窗内锦衣美食的欢笑,和窗外瑟缩墙角,互相依偎取暖人们的悲凉,是个强烈的对比。北风呼呼的吹,它一点也不怜惜那些穷孩子。 舒可宜弯着腿,缩着膝呆坐在床角,地上有她简陋的行李。明天,她将回到台北的学校,去完成她最后一学期的大学课程,可是,她那一笔为数不多,却拿不出来的学费,至今尚未张罗到! 天都快黑了,父母都还没回来,这个时候,每个学校都快开学,家家户户都在为子女的学费发愁,尤其在这杂乱的、狭小的眷区里,那一家能借钱给他们?妈妈一定又是去找那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放高利贷的王太太了。

可宜从床上站起来,慢慢的开了灯。她讨厌冬天,冬天就像那可恶的王太太。门响了一下,她的妹妹舒守璇冻得脸青青的走了进来。 姐妹俩默然的对望一眼,不需要再说什么,还有比穷字更简单,更容易了解的吗?爸妈去张罗学费,姐姐在家苦等,这种情形守璇自小看惯了,不值得费唇舌去问,没有钱嘛,还问什么呢? 灯光下,可宜是美得那么夸张,那么尖锐,那么夺目,任何男孩子会在第一眼就爱上她。她那飞扬着有些跋扈的眉,那十分坚定但十分柔媚的眼睛,水汪汪的。挺秀的鼻梁,薄而灵巧的唇,尖尖的下巴,白里透红的皮肤,中等身材却十分苗条,仪态、风度、气质都很高雅,给人一种法国第一流模特儿的感觉。广东人的深轮廓使她有些像混血儿,一股逼人的气势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发出来。这样一个女孩子,她不该生长在这里,这肮脏的、杂乱的眷区里!

守璇和她十分相像,简直像到毫发,若不仔细分辨那绝对相反的气质,她们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守璇没有可宜的尖锐、夸张、夺目,她是沉实的、内涵的、收敛的,姐妹俩站两个不同的尖端,或者,这与她们的个性有关。 守璇是个内向型、安静、脚踏实地的女孩,她永远不幻想,不做梦!她不爱虚荣,她从不以为上帝或父母给予她美好的外貌有什么了不起。可宜不同,她早熟,她满脑子幻想,她梦想有一天会做皇后她喜欢高高在上,她喜欢受人奉承,她极不满意眼前的境遇,她发过誓要改变它她能做到,一定能,因为她除了美丽,她还聪明,十分的、绝顶的聪明! 守璇到后面小厨房生火煮饭,煤球的烟雾,一阵阵的冒出来,在里面怎么受得了?可宜是忍不住了,她从来不愿做那些家务,守璇这比她小四岁的妹妹,总是那么沉默的担当了这些工作。

守璇,妳不怕呛?可宜在厨房外问。她内心十分爱妹妹,只是她不愿意说出来。 惯了,姐,守璇平淡的说:妳坐一下,很快就好,妳明天就要去台北 是吗?可宜自嘲的笑。一毛钱都没有! 妳放心,妈一定借得到的,守璇好懂事。这是妳最后一学期,爸的薪水可以每个月抽一点去还! 爸的薪水!可宜沉默而无奈的摇摇头。那薄薄的饷袋,维持一个家已捉襟见肘,还说什么还债?国家艰难的过渡时期,待遇菲薄原也是不得已,为什么有那么多项开支呢? 竹篱笆在响,爸和妈妈回来了。 爸,可宜迎上去,下面的话却冻结住。 从妈妈的脸色,她已能了解一切,难道连那个吸血鬼王太太都不肯借? 苍老的舒太太叹一口气,叹息声音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和辛酸?

别担心,我晚上再去听回音!她说。 可宜忍了忍那失望和难受的情绪,她是坚强的,没有什么能打倒她,是的,什么都不能!即使连一毛钱都没有,她明天也会去台北,她不能放弃这最后的一学期,她知道,这是她凭着向上爬的梯子! 舒子笙默然的回到屋里换衣服,对于这种情形,他十分惭愧,十分抱歉,可惜他无能为力!钱是什么?真能逼死人吗? 天已全黑了,昏黑的灯光下,舒太太帮忙把晚餐端出来,一家四口围着方桌坐着,空气显得出奇的沉闷,大家都是心事重重! 吃了半碗饭,竹篱笆外面的门铃响起来,可宜迅速的站起来,她有预感知道谁来了! 推开门,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她咬着牙根冲进寒风,竹篱外是她熟悉的修长影子。 刘恺,怎么来得这样晚?她示意他进来。

有一点事,刘恺声音很低沉,很老实。妳能不能现在出来一趟? 有事?她问。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 妳一直说想吃沙茶牛肉,我请妳!他说得很豪气。 你有钱?她意外的。 去吗?他不置可否。 她想一想,餐桌上那少量的便宜菜蔬怎能跟沙茶牛肉比?尤其在这冷天里。她扬一扬头,抛开烦恼及时行乐才是真的,学费的事留待明天再想! 你等我穿件外套!她转身进屋。 三分钟,她出来了,身上多了件已经很旧的太空衣,她毫不在乎的关上竹篱笆门,与他并肩而去! 出了眷区,他们好像来到另一世界,街道上的汽车、行人,还有那些令人兴奋的灯光,使她整个人都振奋起来,把手插到他臂弯里,紧紧地靠着他。 他不算漂亮,瘦瘦的,高高的,年纪并不大,顶多二十三岁,眼睛很深、很黑,很有思想,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眉宇间的那一抹坚毅之色,那是同年纪男孩中少有的。他看来很懂事,很细心,他是属于那种智慧型的。他和可宜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一同上小学、中学、大学。他们同住眷区,他的家境也不好,但是,他总是想办法帮助可宜,对她,他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你妈妈知道你又来找我?可宜仰望着他,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就在他面前晃,他心中一阵波动。 她其实并不反对我跟妳在一起,我们一向就好,他笑一笑。她只是說妳太美何况,反对也没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美也是罪?她扬一扬眉。 不谈这个,明天一起走?他问。 我的学费还没弄好!她耸耸肩,她从不瞒他的。 我听妳妈妈说起,他皱起眉心。我就是为这件事找妳出来! 有什么用?你又没钱借给我?她不在乎的。他们已走近那家沙茶牛肉店了。 他笑一笑,不置可否的带她走进饭店,叫好了火锅,选好肉类和蔬菜,才慢慢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 这里有一千块钱,妳先拿去用!他低声说。 你她睁大了眼睛,她不能置信,他跟她一样穷。这是你的学费?是吗?

不是,妳别管,妳拿着,他诚挚的把钱塞到她手里。吃完饭去告诉伯母,别去找放高利贷的王太太了,到了台北我还能再给妳些! 不,刘恺,我不能拿你的钱,她坚持着不要,她虽爱虚荣,但不贪心,她不愿连累刘恺。除非你能证明这不是你的学费! 他再笑一笑,笑得真诚极了,他是个固执又死心眼的男孩,他无法忍受可宜拒绝他的帮忙。 看,他打开皮夹,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放在那儿。这才是我的学费,妳放心拿去吧!她犹豫一下,她说不出心里的感激,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及时伸出援手,何况他并不富有。这笔钱算了,别想,也别问,接受就接受,以后想法子报答他就是了,他这种人绝不会有不正当的钱! 那么我以后会还你,她轻声说:我不说谢谢,你会明白我的心!

可宜,他握住了她的手,眼光炽热,跳跃着火花。别想着还的事,我们俩还分什么彼此! 好!她爽快的笑起来,她的烦恼摔开了。我听你的! 火锅里熊熊火焰染红了她的面颊,眼中的光芒盈盈流转,她像一个发光体,浑身散发着引人的青春光芒与活力,她照亮了四周的所有人。男人的眼光是羡慕,女人的眼光是嫉妒,在每一个地方,每一种场合,她不用出一声,自然会成为全场的中心人物。她看着对面的刘恺,这老实而深沉的男孩掩不住眼中的感情和醉意,他爱她,她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他就爱上她,沉默的,用心灵去爱,她呢?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爱不爱他,只是,她满意于他的爱! 别呆呆的望着我,走了吗?她爱娇的。

哦!他振作一下,付了钱,挽着她走出饭店。 不知怎的,面对着她,他觉得仿佛全身都在燃烧,他简直控制不住那股狂热的感觉,他想亲她、吻她、搂她、抱她,但是他不敢,他们之间是纯洁的,他们最多手牵着手,他不敢冒犯她,在他心中她是女神,压抑自己是多么痛苦的事?但他情愿,他可以等,他愿意等,总有一天她会属于他,完完全全属于他! 又在想什么?你这个人心眼儿太多!可宜说。 我在想回学校的事!他支吾着,他不能说出心中所想的。还有毕业以后的计划! 不必想得那么远,我明天能安然度过就行了!她说:不过刘恺,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离开新竹之后,我永远不再回来! 为什么?怎么回事?他摸不着头脑。 二十年,我住怕了那鬼眷区,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一份新的生活!

这儿有妳的家人!他提醒着,他从来没想过永远不回来的事,虽然他也怕了那环境。 我会接他们出去!她扬一扬头,充满信心的。 妳不是也想得很远?他反问。 错了,这不是想得远不远的事,这是我的梦,做了十几年的梦,她摇头。我根本没想过毕了业要做什么,可是我有信心,我一定能接他们去台北! 别希望得太高,免得失望更大!他说。 别担心,失望永远打不垮我!她伸一伸手。我是在失望中长大的! 他看着她,有些激动,她那句话是多少痛苦的经验堆积起来的?失望中长大的女孩?多令人心酸的一句话! 别提,明天一早我陪妳去买车票!他们走入眷区,围绕在他们四面的灯光消失了。 几点钟的车?她习惯的抬高他的手。她一直没有一只手表,而他在半年前接到美国舅父寄来的一份礼物,那是一只全新的亚米茄表。 手腕上是只旧的、泛黄的、古老的表,是他戴了十几年,还是他父亲用过再转给他那只表,她呆了一下,怎么回事?那只新亚米茄呢? 你的表她掩住口,不使自己再说下去。她完全明白了,她不笨,平日连一元、二元都要计算一下的他,今天怎会突然阔起来?那一千元,那一餐沙茶牛肉,她的心扭紧了。你卖了它? 不,当了!他平静的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见他平静的声音,十分平静。 你不该这么做的!她深深吸口气。 只是一只表,不是吗?他毫不在乎的。她突然记起了他当时收到这份礼物时的狂喜,他真能不在乎?它比不上妳前途的万分之一! 刘恺 我懂得妳的意思,别担心,他温和的拍拍她,他那沉沉重重的感情,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回台北多当两个家教,一个月就赎回来了! 她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她有一种感觉,她不该拿这笔钱,她说不出为什么,似乎她对刘恺将永远无以为报,她会永远负下这笔债 我不能拿你的钱,刘恺。她慢慢的、小心的说。她了解他的脾气,他主观又好强,不能伤他的自尊,穷孩子的自尊心比别人更强。我们只是朋友,万一将来我无法还你,那 够了,他挥一挥手打断她的话。我们是朋友就够了,在这个地方,我们还能再找出一个朋友来吗? 她摇摇头,他说得很好,可是她仍觉得不该,刘恺的意思好明显,他说他们该不分彼此,他暗示着什么,对吗?但那可能吗?她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关连!明天要缴学费,算了,由他去想吧!将来,她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报答他的! 将来我一定要 报答,是吗?他握住了她手,这是他最大的安慰和渴望,他能清清楚楚的感到她在他身边,清清楚楚的感到她的存在。再说一次我就不饶妳! 她不说了,心里记住也是一样。她裹紧了太空衣,就快到家了,妈妈知道她已筹到学费会是张怎样兴奋的脸?那张缺少营养、饱经忧患的脸,什么时候才能有真正的笑容呢? 站在竹篱笆外,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也不走,只那样深深的、痴痴的望着她,他要做什么?他从来没有这样子过,他眼中跳跃着什么?令人有窒息的感觉,他不是生病吧? 刘恺她疑惑的,关心的。 可宜,他的声音干涩得困难。这件事希望别再提起,妳只要知道我爱妳! 他掉头就走,几乎连一秒钟都没有停留。她的反应那么快,她跳起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刘恺她叫。她心中好乱,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住他,在她生命中,他第一个说爱她?或是因为对钱的感激?她分辨不出,她只是抓住了他,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重重的短短的吻他一下,反身逃进竹篱笆。 这短暂的一刹那简直像梦,一个五彩缤纷的梦,那完全不像是真实的,她吻他?她也爱他的,是吗? 刘恺足足呆站了五分钟,才从迷糊、狂喜中回过神,可宜早已失去踪影,但那小屋里的灯光,那参差不齐的竹篱笆,那是真实的。绝对真实的,可宜,那使他神魂颠倒的女孩子,竟主动的吻了他,那绝对是真实的! 他心中充塞得满满的,他情不自禁的笑起来,那是满足的、感激的笑容。他自认配不上可宜,可宜太美,美得令他自惭形秽,她真的该是公主,该是皇后,像那被美国人捧得只有天上有的贾桂琳,远比不上可宜,可宜该有个王子来配,是的,一个王子,但是是他吗?他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王子,做梦都不能! 刘恺,刘恺,你走了吗?可宜的声音从窗口飘出来。妈妈让你进来一趟! 他连忙振作起来,他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失神。推开竹篱笆,他迅速的走进小屋。舒太太站在门边等他,她手上握着那一叠钞票,脸上的感激神色令人难受。他吃了一惊,原来叫他进来是为了这个?他怕这种场面,他从来都不想谁感激他的。 舒伯母,妳叫我有事?他垂着头,既不敢看舒太太,更不敢看可宜。 刘恺,我真不知道说什么,舒太太干㿜瘪的说:你为可宜所做的,我们全家都会记得! 伯母,别说这个,我要回去了!他转身欲走。 慢着,舒太太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你和可宜从小是好朋友,你对可宜好我们也都知道,停一停,慢慢又说:我希望你们一直好下去,懂吗?孩子! 伯母,我刘恺的脸胀得通红,这种话再蠢的人也会懂,只是他希望不是因为这一千块钱的关系! 在台北多照顾可宜,一个女孩子在那儿总不大方便,舒太太又说,他看见她眼里的笑意,他明白,她绝不是为了那一千块钱,她是真心的。我把可宜交给你了! 我会尽力,伯母放心!他说。 那没事了,舒太太说: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你们都得走! 好!刘恺偷看一眼可宜,转身就走。再见! 屋外的寒风似乎已停止,他再也不觉得冷,走起路来的步伐也那么轻松,为什么? 舒太太已把可宜交给他,交给他,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似乎,他又朝目的地迈进了一步! 规则、平板的日子像一湾溪水,悄悄地就溜过了,等可宜警觉到要抓住它的时候,已到了学期的尽头。 这一学期过得实在太平淡了,除了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之外,连一件稍微值得回忆一点的事都没有。要毕业考的布告贴出来之后,她才发觉,她终于要毕业了! 许多同学在谈论出国,谈论就业,她全不关心,她根本不想出国,出国有什么好?国内还没苦够?她可不愿意出国受洋罪,端盘子,洗碟子,读文科的人出国,真是最佳勇气奖!就业,她一点也不担心,一个月前她申请了一家航空公司,三天之内就约她面谈,那个洋派十足的人事经理呆呆望着她的神情,她知道这份工作已经十拿九稳了,果然,昨天她收到让她毕了业就去报到的通知,不是吗?她知道她能成功,只要离开学校,只要离开那个鬼眷区,她想她能得到全世界! 她躺在床上,台大的女生宿舍又乱又狭小,她真不明白四年来她是怎么忍受的,忍耐吧!再过半个月,一切都会不同,她永远不会再回这鸽子笼似的地方。 两个工管系的女孩子低声在谈着,她们的声音很小,可宜却听见了,她们不谈出国,不谈就业,却谈起不为可宜重视的毕业舞会。她们从衣服、鞋子说到发型,又从舞伴说到最新的舞,好像这次舞会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参加的都是全世界的王公、贵族一般! 我姐姐从美国给我寄来一套礼服,我嫌它太老气!瘦的那个说:妳知道我姐姐拿到博士还不结婚,一个标准的老古板! 我托人在菲律宾戴了一套波箩丝衣料,纯白的绣着浅蓝花,我还没想好样子,我要送到中山北路那家法国时装公司去做!戴隐形眼镜的说。 鞋子呢?我听人说第五街的不错,就是贵一点!瘦的又说。 就第五街吧!考完毕业考我们一起去!另一个说! 可宜翻一个身,这对她简直是个威胁,她有美好的前途,一个月后她就能拥有她们现在所谈的,美国的礼服,菲律宾的波箩丝,第五街的鞋子,但是,目前她多么渴望现在已是一个月之后,或者,她能现在开始睡,一个月后再醒,能有人为她抽去中间的一个月时间吗?她也渴望能成为毕业舞会中最美的皇后,可是,她没有钱,皇后不能穿一件旧衣服赴宴的! 她开始烦恼了! 舒可宜,妳不参加毕业舞会吗?戴隐形眼镜的突然问。她叫林咏莲,听说有个很漂亮的男朋友。 我该不参加吗?可宜冷冷的,没好气的。她倒不是因为咏莲谈衣着、鞋子的事,主要的,可宜有个怪脾气,她不喜欢跟女孩子打交道! 妳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瘦瘦的陈菲也说。 妳比我自己还清楚!可宜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地抓了一下头发,她预备离开宿舍。 咏莲和陈菲对望一眼,无可奈何的耸耸肩。事实上,她们都喜欢可宜,可宜功课好,人又漂亮,是台大男孩子口中十大美人之魁,可惜她总是那么冷漠,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们都不明白,可宜孤立自己,不交朋友的生活怎么过? 可宜也不是没有朋友,相反的,她有许多朋友,但都是男孩子。每个男孩子都喜欢她,愿意接近她,在男孩子面前,她又风趣又大方,活泼又热情,只是,她很聪明,除了刘恺,她和每一个男孩子保持距离。 刘恺每星期六都来找她,从远远的木栅政大,骑着脚踏车风雨无阻的来。刘恺功课很好,是政大外交系的佼佼者,政大许多女孩子都欣赏他,他完全不理不睬,他心里只有可宜。 可宜走出宿舍,阳光好强,她眯着眼睛望一望,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影子,没看错吗?今天不是星期六,刘恺怎么会来? 刘恺!她挥挥手。心中突然有个奇怪的感觉,每次她在有急需的时候,他总是及时而来,这一次今天怎么会来?没课吗? 停课了!他走到她面前,低声说。他不是那种哇啦、哇啦的男孩。就快毕业了! 我们也是!她用手掠一掠脑后的头发。宿舍里好烦,待不下,出来走走! 刘恺望着她,她脸上明显的有些烦恼,是什么?毕业后的前途? 妳有心事,对吗?他们并肩走进傅园,自然的。 没有,她摇摇头。你的脚踏车呢? 怎么关心起脚踏车了?他笑起来。我情愿妳多关心我些! 她斜睨着他,然后,轻轻地把右手塞进他的手掌。你们有毕业舞会吗?她问。 我为这件事来,他捏紧了她的手。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孩有她这么美,这么动人。妳做我的舞伴! 这还用说?她毫不考虑的。只是我没衣服! 担心什么,妳随便穿什么都是最美的!他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对我自尊心交代不过,她微笑一下。同学都在谈从外国带的衣服、鞋子! 妳羡慕了?他凝视着她。 我从不羡慕别的女孩子,你知道的,她耸耸肩。但我也不愿意被她们比下去! 没有人能比妳美!他肯定的说。 美丽也要靠衬托,她摇摇头,不同意的。我承认我虚荣心大,但是,有虚荣心的女孩子才有女人味! 妳的谬论!他笑起来。 毕业舞会,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谁能不重视?她叹息一声。穷这个要命的字,似乎剥夺了我们许多权利! 别说了,他抽抽她,他永远不会让她感到委屈的。我为妳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什么?衣服吗?她叫起来。 一些钱!他带着欣慰的、骄傲的笑容。他满意自己总能先猜透她的心。够妳买衣服、买鞋的! 是吗?怎么来的?多少?她一连串的问。兴奋的情绪使她脸都红起来。 刘恺暗暗皱着眉,可宜似乎有些改变,半年前接受他一千块钱时和现在完全不同,现在有些贪心了! 不很多,妳要多少?他问。 让我算算看,买一件料子好一点的起码四百,工钱二百,鞋子也要四百,我要买第XX的,她一口气的说下去。那么,至少得有一千,能多些更好! 给妳一千二,够了吧!他说。 够了,够了,当然够了,她跳起来,轻盈的转一个圈,花布裙子像伞一般张开,美得像只蝴蝶。很快的,她静止下来,神情变得严肃。但是,你没告诉我钱是那儿来的! 很重要吗?他淡淡的。 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她抬起他的左手,赎回来的亚米茄还在,那么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听着,_她拉到身边坐下。五个月家教的钱,除了供自己零用,每个月省二百存起来就是一千,昨天晚上,我卖掉了脚踏车,六百元,行了吗? 你卖掉脚踏车以后怎么办?她问。 毕业了,就要入伍受训,脚踏车有什么用?他毫不在乎的。我愿妳是毕业舞会的皇后,花一千二百块钱买一次虚荣也是值得!为妳! 你会惯坏了我!她倚到他身边。 能惯坏妳的机会不是人人可得的!他搂着她的腰。我只能说是我的荣幸! 你真是个痴心的小傻瓜!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呼吸的热气在他脖子里,痒痒的,麻麻的。 痴心的人傻?他停在她脸上的视线收不回来。 她闭一闭眼睛,柔媚的,醉人的光华盈盈流转,他昏眩了,几乎克制不住的吻上去,在她面前他总是那么难以自制。他不能这儿有许多人,他不能,即使只是吻 走,让我现在陪妳去买,他推开她,突然跳起来。我们还有钱吃一顿,看一场电影!她慢慢地站起来,显得有些失望。他连接吻都怕,说什么痴心?说什么爱?真正的男人不是这样的,他们风流潇洒,敢做敢为,那像他 怎么,不高兴了?他看出了她的异样。 不,她立刻装出一副笑容。我回宿舍换件衣服,十分钟就出来! 她独自走进宿舍,他在门外等着,头顶的阳光晒得他发昏,他有时真想不通,男孩子辛辛苦苦,任劳任怨的,只是为了女孩子?为了爱情? 十分钟后,可宜果然出来了,在守时这方面,她有男孩子的作风,从不故意迟到。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质料很差的洋装,但是,那粗糙的质料绝不损她的美,反而显得她更细致,她是那种很经看的女孩,越看就越美! 她挽着他,亲热的和他同出校门,搭零南公车直去西门市场。 她选了一块纯白的织锦缎,上面有同色的素竹图案,非常漂亮,也非常惹眼这最重要!然后,她送到衡阳路一家很出名的服装店去做。她和那胖胖的老板娘低语了许久,刘恺远远的站在一边。 他们又赶去中山北路的第五街,定做了一双高跟的银色皮鞋。她似乎满意了,站在中山北路的天桥下,望着那一盏盏亮起的水银灯。 我没有超过预算吧!她愉快的压低了声音。 刚好一千元,我还可以给妳两百零用!他说。 我会还你的,将来一定还!她接过两百元,喃喃的自语。她没有对他说她要去航空公司工作的事,她有个感觉,现在不是该说的时候。 他们在广州饭店吃了晚餐,刘恺提议看电影,她却摇摇头,指着十字街口对面的一块招牌。 我们去那儿坐坐!她说。 他看着那块招牌上的字,月光古典音乐纯吃茶,这是个什么地方?听古典音乐,倒也不错。他握着她的手,穿过了一条狭长的楼梯,经过一道珠帘之后,站在一处暗得只能看见一呎内景物的地方。一个女侍过来领他们到一个又窄又挤的小卡位上。 两杯桔子水!可宜抢先吩咐。 侍者走开,不到一分钟就把桔子水送来,并收了钱。 这是什么怪地方?妳来过?他疑惑的望着她,她的脸迷迷蒙蒙的,却特别美。 我是听人说过的!她故作神秘的。 果然有古典音乐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张张高过头的卡位,隔开了许多小世界,每个世界里都有人,但是,每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沉默的,像没有人! 刘恺开始有些明白,这儿就是近来流行的情人茶座?一杯咖啡或桔子水,可以坐整个下午,在那昏暗迷蒙的地方,可以毫无顾忌的为所欲为。这不是个好地方,刘恺不喜欢,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怎抵受得了黑暗中的诱惑?这种地方越开越多,社会风气怎能好得起来?一杯廉价咖啡的情欲,年轻人怎能不堕落? 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他想站起来。他不是假道学,他觉得这地方对可宜是种侮辱。 一只柔软的,发烫的手阻止了他,那只手仿佛有魔力般的使他软化,使他降服,他不由自主的坐下来,一股奇异的、无法控制的情绪,在他体内澎湃着。 她凝视着他,动也不动的凝视着他,她眼中有一朵燃烧的火焰,有一股使人熔化的光芒,她的嘴唇微张,像在等待,像在渴望。她的双手从他手臂上往上移,像一条水蛇绕住了他的脖子,她漂亮的,迷人的脸靠近,更靠近 他下意识的颤抖起来,从未有过的冲动,夹着一股恐惧,一些惊讶,一些好奇,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欲念,他的手臂在她腰际用力收紧,更收紧。那张使他迷惑,使他神魂颠倒,使他朝思暮想的脸已晃到眼前,他无法再思想、再犹豫,他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勇气和所有的爱,他重重的吻下去 当接触的那一刹那,他的堤防,他用二十三年的学识、道德、理智、修养所筑起的堤防,那样不堪一击的全崩溃了,情欲的狂流像浪潮一般的淹没了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他像一头原野中狂奔的野牛,在追逐它的猎物,他那样狂放的、粗野的、激烈的喘息,他再也不是那斯文的、老实的外交系高材生,人类的意志在他身上显出最失败的一面,亚当终究敌不过夏娃的诱惑! 可宜,可宜他不知所云的低哑呼唤着。 她不出声也不回答,她以狂热的行动来表示,她吻他,她咬他,她的指甲陷进他的肌肉,她像干渴的沙漠客,突然见着了水泉,她疯狂的、忘我的再也不肯放手,她仿佛要整个把他吃掉。她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原始的声音,她似乎在享受,又似乎在叹息 可宜,可宜他再叫。胸中澎湃激荡的情绪已达到顶点,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可宜我们可宜 她推开他,似乎清醒了,眼中燃烧的火焰更炽热,她凝视着他,突然抓起冰冷的桔子水,猛地喝了几口,然后那么果断的站起来。 我们走!她说。 他吃了一惊,心中的狂热立刻降到冰点,他惭愧,他后悔,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冒犯了可宜?他真该死,可宜是女神,是天使,他怎能那样对待她?她生气了?发怒了?她永不再饶恕他? 可宜他惶惑的也站起来。 她不理他大踏步走出去。完了!完了!可宜真的发怒了,他该怎么办? 他急忙追出去,经过珠帘,经过狭小的走廊,经过又长又黑的楼梯,落到街上,他看见她正背对着他站在那儿,像一尊石膏像! 可宜他上前一步,他死一百次都不能赎回今晚的大错。可宜原谅我! 她蓦然转回身,那张线条分明的脸,那引人的笑意,那眉梢的一抹情焰,她难道不生气?她缓缓地把手伸进他的臂弯,整个人依偎着他,一阵阵少女的幽香直传过来,他不懂她,一点都不懂,她看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可宜,她是怎样的女孩子?十几年来,难道他真不曾了解她? 我们走吧! 他不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今晚的一切简直不像真实的,他们怎会去那种地方?他怎能那样的对待她?似乎是她先挑逗了他不,不,不,不能这么想,这简直是侮辱她,可宜是个好女孩,他们之间是爱,是吗?爱? 想到爱,他觉得坦然了,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情不自禁,他们将来总会在一起,也不能算什么严重的事,是吗?是吗? 他们没有坐车回台大,九点钟还不很晚,十一点还有一班公路局的车可以回木栅,她愿意走走、散散步就由她吧!毕业后他去服役,他们不可能有许多相聚的时间,何况,刚才的事,总该有个解释! 从青岛东路弯进仁爱路,立刻安静多了,新扩建的马路,安全岛上不曾长好的椰树,都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刚才那种不安的情绪,已完全从他身上退去。 妳不累吗?想走回去?他放低声音问,可宜倚着他,他几乎承受了她大半体重。 你要我回去?她的眼光从眼角溜出来。 我希望一直跟妳在一起,可是我得赶十一点最后一班夜车回宿舍!他看着她。 夜晚的凉风,肃清她身上的汗水,白日的燠热已从大地遁去。她掠掠头发,那样突然的说: 那么就别回去吧! 别回去?他吃了一惊,她说什么?不回去住在那里?他们不能坐在校园里通宵,何况就快毕业了,他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妳 她笑一笑,十分奇特、十分陌生,却令他的心不由自主激动起来。他看着她的笑容,她眼里似乎抛出了千万缕丝条,每一条都缠住他、卷住他,越来越紧,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她似乎已完全控制了他。 我也不回去,她低垂着头,发丝磨擦着他的下巴,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舒展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整夜! 可宜他下意识的抓紧了她。一股奇异的暖流在体内往上窜,往上窜,他简直不能再忍受了。她是说真的吗?她不在骗他?他们可以整夜在一起? 我迟早都是你的,她摆动一下身体,消灭了他最后一丝理智。我们 可宜!他紧紧的拥住她,所有的血都冲到脑子里。他再也不能思想,可宜是他的,可宜是他的,从现在开始,他们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这不是梦寐以求的吗?他还犹豫什么?他的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对他笑,对他凝视,等他吻,等他爱,他就做王子了,谁会放弃一个做王子的机会? 她轻轻摆脱他,向路边走了几步,然后停在一条狭长的楼梯下。他抬头望望,一个旅馆的招牌,旅馆他愕然止步,可宜要他去那地方?他的视线移向她,他再也不能动弹,再也不能反抗,他深深的、痴痴的爱着的女孩,那样渴望的望着他,他该怎么做? 刘恺随着她上了楼梯,服务生毫无表情的给他们一支钥匙 刘恺打开了那间不算小的冷气房间,一张触目惊心的大床,一间相当干净的浴室。 门关了,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人性的尊严,虚伪的假面具,人与人之间的幔幕完全消失了。他不再是刘恺,她不再是舒可宜。拥抱着,被情欲征服了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经过挣扎,经过奔驰,经过原始的旷野,喘息、呻吟、欢乐全部停止,停止在一个寂静缥缈的真空地带,一刹那的痉挛,他们从云端摔下来,美丽的幻景消失了,现实是丑恶的! 可宜他说不出话。那感觉不是满足,而是一锺彻底的失落。刘恺,她用一条被单遮住赤裸的身体。到现在,我才没有负债的感觉! 负债?他惊得一身冷汗,她在 还债,我不再欠你的!她平静的说。 他呆了,除了失望,他还有受骗的感觉,这不是个好的开始! 漂亮的舒可宜,台大十美人之冠,被许多男孩子包围的她,一夜之间完全成熟了。 她的改变是明显的惊人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少女的粗糙线条在她身上消失,代替的是无可比喻的柔美和风韵,她显得容光焕发,艳光四射,眉梢眼角跳跃着强烈的生命力,她像一朵盛放的玫瑰,像一粒熟透了的紫葡萄,更像一杯刚开瓶的白兰地,浓郁而醉人。所有人都不明白她改变的原因,她只不过在亲戚家住了一夜而已,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谁能知道这一夜所发生的事,以及对她一生的影响? 毕业考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同学们都在紧张,那紧张,却按捺不住可宜动荡的心,一种奇异的、模糊的欲望,不停的往上冒,她控制不住,她觉得坐立不安,她觉得神思恍惚,双手空空而总想抓牢一些什么。试卷上的题目难不倒她,轻轻松松的她就能戴稳那顶方帽子,她心中来回晃动的是那一夜,那间有冷气的房屋,刘恺和那种似欢愉似痛苦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淫贱,她只是无法不想那夜,那情形。那种感觉像一条细细的链子,紧紧锁住了她的心灵,她无法挣得出来,她也不想挣脱。虽然只是一次,她喜欢那种感觉,那令她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舒畅,都欢愉。经过了那夜,她已不再是处女,她不在乎,她一点也不后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接着毕业考的是政大刘恺的毕业舞会,可宜早已从服装店拿回那袭用刘恺辛苦存积下来的钱所做的新装,还有银皮鞋。也许美丽的女孩对美特别敏感,她十分贴切的在鲜花店为自己买了一朵鲜艳的东京玫瑰。当刘恺在宿舍门口接她的时候,他被她那种夸张的美,闪耀得睁不开眼睛,也幸亏这样,才使他忘怀了自那夜后,他对她矛盾的歉然、羞愧,还有那些微的不满感觉。 她的白色素竹图案新装是一袭高腰的短裙,那朵高贵的东京玫瑰放在高腰处,红白相间,虽不是雅致的颜色,却最抢眼。短裙非常适合她,她苗条却娇小,短短的裙子使她显得活泼、清新。那淡淡的化妆,那拢在耳后的头发,和那尽在不言中的笑意,刘恺有半分钟的时间讲不出话来。 怎么了?不去吗?她轻轻的打断他的呆怔。 他连忙堆起一脸笑容,伴着她往外走。他今天新理了头发,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当然是借来的。除了眼中光芒依然那么黑、那么深、那么痴、那么远之外,他显得是拘谨而笨拙。天气太热,裹在西装里的身体不住的冒汗,浆硬了的衣领白得虚伪,看着出色的可宜,甚至连赞美的话都不会说一句。她忽然发觉,他的刘恺,怎么陌生得那样可怕? 舞会不大,顶多一百人,但地方很好,一个小型的礼堂,还有冷气。刘恺和可宜被安置在一角,他们来晚了,没有更好的座位。可宜有些不满,也有些失望,刘恺自己的毕业舞会,他却被招待得像客人,再说,舞会中的男男女女都那么平庸,平庸得使她找不出一个可比较的对手、没有对手的场合是怎样的索然无味呢? 都是同学,还没来齐!刘恺搓着手,很兴奋的。 可宜没出声,她从来没发现过,她和刘恺之间竟有那么大的差异,那是指个性,脾气,她简直不知道这些年来怎么和他相处的?他们是十分亲密的,尤其自那夜后,但是,那差异和不调和,为什么今天才出现?迟了吗? 为什么还不开始?可宜不满的望着那盏依然亮着的灯。等主角吗? 没什么主角,都是同学嘛!他一点也没发现她的冷淡和异样。可宜,妳发现了没有,大家都在注视着妳! 她冷冷的四周望望,可不是,男孩子女孩子都尽往她脸上、身上瞧。难得有这么出色的女孩子,他们似乎都在说,刘恺,何其幸运啊! 终于,大灯熄了,四周墙上的五彩小灯泡,像一群顽皮眨眼的星星,一明一暗的。主持的男同学高声喊着要全体同学都下舞池,霎时人影晃动,所有人都站起来。刘恺对可宜笑一笑,握着她的手带她进池,是一首缓慢的抒情曲子au attlir to nemener! 刘恺的舞技真差,好几次踩着可宜的银皮鞋,她心里有些着恼,她本抱着满腔欢喜而来的,为什么好像每一件事都不对劲?连刘恺都是那么不顺眼! 她把笑容收藏起来。不必笑,她已经是全场最瞩目的人物,笑多了在这种场合简直是种浪费!刘恺好满足,就他来说,梦寐以求的学位、爱情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的?他心中充满希望,展望前途,全是梦,他怎能知道可宜心中汹涌的暗潮呢? 几个曲子下来,他终于发现了她的出奇沉默,她几乎什么都没有讲过。她不高兴?她不满意?她心中有事? 可宜,妳怎么了?他坐在她旁边小声问。 没有事,很好!她勉强笑一笑,她那像混血儿的圆眼睛里,几乎没有一丝笑意。你不必陪着我,你可以去请别的女同学跳! 我不要请别的女同学跳,我只陪妳!他定定的望着她,有一丝稚气的固执。 别傻,这是你们的毕业舞会,别忘了礼貌!她提醒。 我不管礼貌,我只要陪着妳!他坚定的说。 她暗暗叹一口气,不知怎的,她竟不能接受刘恺固执的情意,她突然觉得,他是她的负担。 我不想跳舞,坐一会吧!她无奈的。 唱片停了,舞池的人都回到座位。下个曲子还没开始,许多人在谈笑。对面角落里有一堆男孩子,他们团团的围住一个人,似乎是个穿金色衣服的女孩,女孩的旁边还坐着一个高大的男孩,太远了,看不清他们的脸。但那笑声,那体型都是夸张的、引人的。可宜突然精神一振,脸上的冷淡消失了。 音乐响起来,是一首灵魂曲子,刘恺摇摇头,他的老式舞技已糟透,新潮舞简直不敢想。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发长长的男孩子,一个箭步抢过来。 刘恺,请你的舞伴跳支舞!那人说。也不等刘恺回答,拉着可宜就往舞池中跑。 跳舞的人不多,越多就越没人敢下场,这是个机会,可宜难得的机会。这个长头发的男孩灵魂跳得好极了,跟可宜十分相配,她不能放过这机会。她似乎以那金色女孩和她身边的男孩为对手了! 果然,她轻盈、美妙的舞姿,那有意无意的挑战,引起了她对手的注意。对手,不是吗?他们甚至互不相识呢! 跳过了,可宜看清楚了他们,金色女孩和她那身衣服完全不配,她是斯文的,秀气得相当美却不及可宜谁能像可宜?她能把自己八分美夸张成十二分!她们是完全相反的两型。至于那男孩,可宜总看不清他,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总挡住他?故意的吗?但是,她几乎能肯定他是个出色的男孩,否则怎能配那金色女孩? 跳完一曲回到座位,刘恺竟有明显的不悦,怎么了?他嫉妒?多么可笑的嫉妒呢?他有什么资格来嫉妒她?她记得,她不再欠他什么! 音乐再起,灯光暗了许多,是一曲柔和使人心颤的慢四步,刘恺刚要站起来,一个高大的、放肆的、毫不客气的男孩,伸手向可宜,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刘恺。 小姐,这个曲子应属于我们的!他说。 可宜心中一颤,就是那声音,那金色女孩身边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一张粗犷的、古铜色的漂亮面孔。他那放肆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一下子就吸引了她,她下意识的、迷迷糊糊的把手交给他,随他走进舞池。她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男伴刘恺。 黯淡的灯光下,他毫不客气的拥住了她,拥得很紧,很紧,使她不得不把整个身体靠在他身上。一阵强烈的男性气息,夹着些烟酒的味道,直扑过来,她昏了一昏,勉强振作,遇着那对有些狡黠的黑眸子。 妳是谁?他放肆的盯着她,嘴角有一丝挑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很有男人味。 这句话该我问才对,她扬一扬头,她向来不习惯屈居下风。你是谁? 那个瘦瘦的书呆子是妳的男朋友?他眼睛一亮,她比他想像的难惹。他好像在嫉妒了! 那个金色的石膏像是你的女朋友?她不示弱的回瞪着他。你不怕她待会儿给你难看的脸色? 他们互相对峙着,足足有二分钟,那份可笑的敌意消失了。音乐,使他们接近起来。 别捉迷藏了,我们是半斤八两!他说。 谁跟你捉迷藏?别把自己估计得过高!她说。 我不会放過妳,不管妳是谁!他环在她腰上的手更用力,咬着牙说。 你要试试看吗?她挑战似的笑一笑。 粉身碎骨吗?我不怕!他的脸晃到她面前。 那么她眼珠一转,避开他的脸。先去申请,得到许可再来吧! 依美不是我女朋友!他说:信吗? 她看着他,在他面前用不着掩饰,用不著作状虚伪,他那锐利的眼睛如猎狗般,能看透每一个女孩子的心。 信不信都无所谓,我不在乎她,她故作不屑的。她不是我的对手! 说得对,她虽漂亮,没有一点女人味。他在她耳边嗅嗅,不像妳,告诉我,妳是谁? 台大的舒可宜!她说。带着一点骄傲的语气。 舒可宜! ?原来是妳!他睁大了眼睛。闻名已久,有人說妳可望而不可及,想不到妳的男朋友会是那么一个干瘪瘪的书呆子! 她的脸红了,刘恺是个干瘪瘪的书呆子?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信吗?她用他的语气。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好放肆,引来四周许多眼光。音乐结束,他却没放开她。 我们来考验一下谁不说真话。他盯着她,站在舞池里看谁紧张! 她不响,也那么定定的盯着他。 跳舞的人都散了,各自回到座位上,舞池中只剩下他们俩,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互相考验、打赌,所有的人只知道她是刘恺的女朋友,他是依美的男伴,他们相拥着站在舞池里,不是有点太目中无人?太那个? 幸好音乐很快又开始,跳舞的人又涌进来把他们淹没了,仍然是那慢得迷人的音乐,他们轻轻的在原地摇动着。 我说过,我们是半斤八两,他笑了笑,他虽长得帅,却不是老实的好男孩。谁都没输! 她的眼中流转着一抹灼人的光芒,这些日子来在她体内澎湃的欲念又往上冒,她控制不住。尤其面对着一个这样的男孩,他们靠得这么近,能互相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对方的呼吸、对方的心跳。她的神色越来越柔越来越媚,令人心动的笑容从唇边绽开,她的手臂也不再推拒的绕到他脖子后面。 输了又怎样?赢了又怎样,她笑得迷人极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费立!他简单的说:我在航空公司做事! 是吗?她小声叫起来。那一家?民航公司? 猜得好,妳敢跟我冒一次险?他半眯着眼睛,他始终盯着她,很难有她这种又美又够味的女孩。 冒险?她明知故问的。我信不过你! 用不着信我,他在她耳边说。热热的呼吸,使她毛孔都开了。趁大家都在跳舞,没人在注意我们,我们从后门溜走! 溜走?去那里?兴趣和好奇心一起被提起。 找一个人少的、又没人认识的地方,如何?他说。他非常有把握,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怎样的女孩,他们适合。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笑。她真聪明,这比回答更好,不是吗? 他拥着她朝后门边跳去,她回头望一望,刘恺孤单的坐在那儿生闷气似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他已推开后门,只要走出去,关上门,她就能脱离刘恺,是的,远远望去,谁说他不像个干瘪瘪的书呆子?他们完全不适合,她还留恋着什么?她吸一口气,毅然的随费立走出去。 这一步,这一个决定,对她是重要的,十分重要的,堕落的事都是第一次难,她已迈出了第一步,她将再也收势不住,何况她根本不以为这是坏事,是堕落! 外面的空气比室内热多了,是一个花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看看费立,他也正在看她。 我们去那里?她问。 他用力搂住了她,强而霸道的吻不容反抗的压下来,她挣扎一下,她知道他会吻他,但没有想到这么快,他们认识还不到十五分钟,至少该在今晚的节目完毕,他送她回宿舍时再吻她,他真大胆,他 他和刘恺是不同的,完完全全,绝对的不同,他的吻是熟练的、有经验的、有技巧的。他有资格、有理由看不起刘恺,像他这样才算男人! 小东西,他放开了她,笑得好狡猾。妳的吻远不如妳牙尖嘴利,妳得拜我为师! 她喘息着,她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欲念。她不能被他看出来,似乎这是她的弱点,天生的弱点,她没办法控制,那烈焰燃得好快,那么炽,总有一天会烧死自己! 如果你不说去那里,趁现在还不太迟,我要进去了!她困难的强板起面孔。 别傻,他握住了她的手臂。那书呆子配不上妳,我们走! 不由她不肯的半拖着她走出花园,顺手拦了一部计程车,拥着她一起跳上去。 妳选吧,他故作坦然的说:想再跳舞?或是坐坐聊聊?或是去喝点酒? 你最好是送我回宿舍!她不认真的。 住宿舍?家不在台北?他发现新大陆似的。 新竹!她不瞒他,是她的交际手腕不够老练。 好,我想到好去处了!他拍拍她,然后对前面计程车司机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地方?为什么做得这么神秘?她说。事实上,她也知道他是怎样的。 卖了妳!他环住了她的腰。 她还矜持着,对于男女调情的事她幻想过许多,但没有经验,有第三者在场,她仍觉难为情。他的手却坏透了,轻轻、悄悄的在移动,她推了两次,推不开,作状的瞪他一眼,就任他去了。他的手给她一种新的、奇妙的、说不出来的感受,上帝创造男女,必定有美好的旨意,男女注定是相对的相互而生的! 告诉你一件事,我跟你走出来,刘恺会恨我一辈子,她叹息的说:他对我很好,我们从小就认识! 很可惜?很后悔?他残忍的捏她的手臂,她痛得叫起来。妳知道依美的事? 你说吧!她半闭着眼。 我追了她一年,她很喜欢我,却不肯信任我。他摇头。这一年我都循规蹈矩,她刚刚开始信任我,肯让我陪她来参加毕业舞会,谁知我让她看准了,不值得信任! 你不后悔?你为她循规蹈矩地过了一年?她反问。 是这一年里没碰到比她更美,又合我胃口的女孩,他笑得好坏。看見妳,还有什么后悔的? 说得好听,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她坐直了,用力推开他的手。 无所谓,我们是同类,我也不相信妳!他说。 汽车向前飞驶,是她不认识的道路,看起来很荒僻,两边都是稻田,连房舍都少,这是什么鬼地方?他要带她去那里?根据本没存好心! 费立她沉着脸说。 嘘!他用手指对住了她的口。别让司机怀疑,我告诉他我们是夫妻! 夫妻她的声音被他的手掌压住。你别乱搞,你带我去那里? 紧张什么?我不相信妳没有去过。他不屑的冷笑。北投! 你她脸色变了,带她来北投?简直是侮辱,以为她是什么人?应召的?卖钱的?她只是心里有一股火,一种奇异的、饥渴的需要,她不同于那些女人,绝对不同。开回去,叫他开回去,否则我跳车! 费立的眉心皱起来,她看来是真的、严重的,她真可能会跳车。他不傻,这种事不能硬来,否则失去了情趣。这个舒可宜看来绝无问题的,莫非他看走了眼? 他拍拍司机的肩,又低声说了几句,汽车立刻掉回头走。可宜的脸色缓和下来,这个费立还算不错,她要怎样想个办法使他和她重新来过,要认真的! 他沉默了一阵,他有点失望,但是,新的希望又滋生着。可宜不是他想像中的女孩子,那么,他可以重新来过,认真一点,严肃一点,现在他该怎么做? 两个人有同样的心意,事情就好办得多。 可宜,很抱歉,他抓住她的手,温柔的,似乎有情的。原谅我,好吗? 你的心真脏!她说,脸上已有笑意。 我是喜欢妳,看不出吗?他转变进攻的方式,他真像一只猎狗。我为妳扔了依美! 别以她的事来让我感谢一辈子,你还可以立刻回到她身边!她的笑意更浓。 妳赶不走我,他笑得坏极了,也漂亮极了。我和妳是天生一对! 明天我不会再见你!她不认真的斜睨他一眼。 别残忍,可宜,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很好的,汽车把他们送回台北,停在国宾酒店的门前,她望着他,带着一丝询问的眼光。 我们到十二楼坐坐,那儿音乐不错!他脸上没有说谎和开玩笑的模样。 她跳下车,随他走进国宾。她从没到过这种高贵的地方,以往,她当刘恺是男朋友,他没有能力带她来这里,她从来没有想像过,观光酒店的内部真是那么富丽堂皇,她再一次觉得,钱是好的,虽然她一向并不重视! 他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台北市在他们脚下,看见那辉煌的、闪耀着的灯光,她忽然觉得,从今夜开始,以往的贫穷、苦难、挫折都将结束,一段新的,美丽的,令人向往的日子在等待着她,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昏黯的灯光下,她笑得像一个发光体,照亮了她的周围。 想什么?可宜!费立看得发呆,打滚花丛,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在任何场合、任何角度都是那样引人的。 想以前,想现在,也想将来!她笑一笑,看牢面前那杯浅黄色的酒。 为什么想那么多?在这个时候?他不解的。他对她实在看走了眼。她好像一个多变的形体,随时都会不同。 你是个容易使人生出幻想的男孩。她端起酒杯,祝我们!她说得好露骨。 祝我们!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越来越觉她韵味浓郁,不可捉摸,他决定要抓住她。 她柔媚的笑一笑,爽朗的仰头饮尽杯中酒。虽然她不会喝酒,但她要试,不只喝酒,她要尝试许多她从没做过、看过的事!包括精神上的、物质上的,和情欲上的!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