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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十五回独处墓园怀旧侣惊闻密室揭私情

武当一剑 梁羽生 18992 2023-02-05
武当山上,紫霄峰下,禹迹桥边,一个中年道人正在练剑。 紫霄峰是武当派始祖张三丰当年修道之处。张三丰当年所住的茅屋,如今在它的遗址上,早已建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紫霄宫,成为了武当道教圣地的中枢了。 从下面望上去,紫霄峰上,好像有无数仙山楼阁,浮沉在云海之中。 紫霄宫依山而建,紫霄宫的建筑群包括有大宫门、两座牌坊、二宫门、崇台、紫霄殿,以及数百级宽广的石阶,层层叠叠而上,在立体的平面上取得更宏伟、更壮丽的仙山楼阁画面效果。 此时正是清晨,天空没有半点云翳,从禹迹桥边望上去,视力好的话,还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幢幢人影,在古牌坊下,在石级上,在宫门前,时隐时现,好像是仙人正在山上遨游。 当然,这一些人,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是前来武当山参加无相真人葬礼的各方宾客。还有一些是陪伴他们的道士。

无相真人下葬的日期本来还有两天,但已经有不少人来了。因此本来就是中枢的紫霄宫所在的这座山峰之上,今天就显得更加热闹了。 不过,在这紫霄峰下的禹迹桥边,却是十分冷清,有的只是这个中年道士。 禹迹桥的跨度不大,它是建筑在一道狭涧上面的,桥洞窄高,给这道小涧增添了幽深的景色,上面是精雕的玉石栏杆,桥下激流穿出。再过去是一座刚刚修建完工的墓园。这座墓园是准备用来安葬无相真人的。 这个中年道士就是监督修建这座墓园的人,他也正是无相真人如今硕果仅存的弟子,以前的俗家名字叫做戈振军的不歧道人。 他虽然正在练剑,练剑是要心无杂念的,但他却是烦躁不安。 在他的头顶上方,有棵在悬崖上生长的白榆,枝干横空伸出,他身形拔起,剑势斜飞,使了一招白鹤亮翅,剑光过处,落下了七片枝叶。而且每一片树叶都被削成形状对等的两边。

剑法练到这样地步,本来已是足以令人惊骇的了,但他一看落下来的树叶,却是禁不住懊恼之情现于颜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搞的,今天练这一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比昨天退步了。 他昨天练这一招,是削下了九片树叶;如今削下来的不但少了两片,而且其中有一片是被削成了大小形状并不相等的两边。 悬岩上面的一条山坡叫太子坡,悬岩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叫磨针井,那个刚刚修建完工的墓园就在太子坡的另一边,和磨针井相去不远。 他颓然收剑,目光从磨针井那方看过去,对着墓园,喟然叹道:我练了十七年剑法,还是不及师父的一半功夫。若还是管束不住心猿意马,可真对不起师父当年在这里教我学剑的苦心了。 原来太子坡和磨针井的得名是根据道教经典的故事取的。道经《三宝大有金书》里面说,有个净乐国王太子,十五岁时辞别父母入山修炼,就是在这个坡上得到玉清圣祖紫玄君的传道,有一天他想出山不再继续修炼了,走到一座井边,看见一个老妇在石上磨铁杵,他问老妇为什么在石上磨铁杵?老妇答想把铁杵磨成一口针。他说那不是太困难了吗?老妇答:功到自然成。这一下指点迷津,令他登时醒悟,于是回山修炼,终于修炼成功,白日飞升,做了真武大帝。

这是把铁杵磨成针这句成语加上了人物情节编成的道教故事,什么净乐国王子云云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但真武大帝却成了武当山的守护神。而无相真人第一次给弟子不歧传授剑法,别的地方不选,特地选择在这太子坡下的磨针井旁,用意当然也是要他像那位净乐国的王子一样勤学苦练。他的师父曾对他说道:你的资质并不差,但还不能算是上乘资质,将勤补拙这四个字对你还是适用的。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他不觉心头苦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怪不得师妹喜欢耿师弟,撇开他的相貌比我生得俊秀这点不说,他学武的资质也确实是比我高得太多!我得到掌门人的亲自传授,练了十七年,还未练成功太极剑法,如果换了是他,恐怕用不到七年,他的造诣已是胜过今日的我!不歧心里想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在压制着自己,不再想起耿京士的。但现在却是不由自己的突然想起了他来。 不过,这也并非无因而至,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耿京士,其实还是受到眼前的景物触发的。 在他眼前的这个墓园,除了正中那座留给无相真人下葬的坟墓之外,侧面还有一座较小的坟墓,顶部已经合拢了的坟墓,在它的下面,埋葬有三个人的骸骨,其中一个就正是他的师弟耿京士。 耿京士不过是武当派一个地位低微的俗家弟子,他的遗骸怎能和掌门真人葬在同一个墓园? 这里面有个原因,原因起于不歧当年的一念之私。耿京士、何玉燕、何亮(何家的老仆)和武当派当时的首席长老无极道人,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死的,耿京士死于他的误杀,何亮死于常五娘的暗算,何玉燕则是在生下儿子之后自尽的。其后大概一个时辰,他把师妹新生的婴儿送到蓝家之后回来,跟着就是也已受了重伤的无极道人来了。无极道人说出了他要说的话,也就倒毙地上。

他当时为了一念之私,不肯让耿京士和何玉燕合葬,他挖了两个坑,一个坑单独埋葬何玉燕,另一个大坑则是埋葬了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 去年无相真人命大弟子不戒到盘龙山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骸迁葬本山,经过了十六年,没有棺材的尸体早已腐化了,只剩下骨头,不戒只好把三个人的骨头都拾在一个背袋之中,根本就分不出那一块骨头是那一个人的了。而不戒本人也因在盘龙山上受到强敌袭击,身受重伤,幸得牟一羽将他救了回来,但一回到武当山,当天便即死亡了。 无极长老在武当派的地位仅次于无相真人,他是应当葬在这个墓园的。既然分不开三人的骸骨,这就不仅耿京士得到破格的葬礼,连那个何家的老家人也得以分享殊荣。 但此际,不歧面对墓园,则是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你死了倒好,胜于我苟活人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忧虑!不歧心中苦笑,暗自想道。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当然,最难忘的还是他的小师妹何玉燕。小师妹,你别怨我在你死后都不让你和耿师弟合葬,我对你纵然有千般不是,却最少有一样是对得住你的,你的京儿,我已经遵从你的遗嘱,将他抚养成人了。 他抬头望向白云,不觉怆然自叹:京儿自从下山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他是身在何方?唉,我将他抚养成人,却又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反颜向我寻仇!他对耿玉京的心情实在是矛盾之极,一方面在怀念着他,盼他早日回来;一方面又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将他当作杀父仇人。倒不如不回来更好。 正在心情混乱之际,忽见一个小道士从太子坡走下来,叫了一声师叔长老。

这小道士是他的师兄不波道人的弟子,道号悟性。不波是前长老无极道人的大弟子,在不字辈中,排行最高,无相真人去世之后,继任掌门人无名真人(即牟一羽的父亲牟沧浪)提议将两个不字辈的弟子升任长老,获得通过。这两位新长老,一个是不歧,另一个就是不波。 不歧自从上武当山当了道士之后,一向都是沉默寡言,面容肃穆。这个小道士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有几分畏缩的样子。 不歧道:有什么事吗? 悟性道:没、没什么事,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爽快地说! 牟师叔已经回来了,师父叫我告诉你一声。牟师叔现在紫霄宫,不知长老是不是要 原来不歧因为督工建造墓园,这几个月来,都是在墓园里一间临时搭起的茅棚住宿的,如今墓园虽然已经建筑完工,他还未曾搬回原来的住所。是以悟性跑到这里找他。

不歧心头一震,脸色却是丝毫不露,他打断悟性的话,淡淡说道:知道了,你回去招待客人吧。他不说自己是否要去见牟一羽,悟性也就只好走了。 听到了牟一羽已经回来的消息,不歧的心绪更加不宁了。牟一羽是从不戒手中接过那个装有无极长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的骸骨的布袋,而且是亲手将那布袋交给无相真人的人。 风过林梢,鸟巢泥落,声音本极轻微,但听在他的耳朵里,却好像是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好,你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师父当日对牟一羽所说的话,也是一字一句的在他耳边重新响起来了。那天他是躲在师父静室的外面偷听的。 一个藏在心底的谜始终未得解开,不知师父是否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不过,好在师父已经死了,他现在担心的只是:不知牟一羽这小子对我的秘密知道了多少?

这件事情过后,牟一羽曾经很技巧的向他暗示,他曾经为他隐瞒了一些事情,包括中途遗失了一块骨头的事情在内(这块骨头里是不是嵌有一口青蜂针呢)。 他就是因为受到牟一羽的威胁(虽然牟一羽并没有明白说出来),以至不能不装作心悦诚服的拥戴他的父亲继任掌门的。 他虽然沉默寡言,少与同门交谈,但牟一羽下山之后的消息,他还是略有所闻的。他知道牟一羽曾经到过关外,回程时并曾路过金陵。 只不知他在关外,是否曾经到过乌鲨镇了?不歧是曾经奉了师父之命,到过乌鲨镇调查耿京士当年匿居该处一事的,他也正是在乌鲨镇上,碰上了七星剑客,受创回来。 想到牟一羽也可能到过乌鲨镇,他的心绪是更加不宁了。 管他知道多少,最紧要的是把剑法练成。他强摄心神,重新开始练剑。

他的性格倒是相当坚毅的,失败了一次再练一次,不知不觉也就把烦恼抛之脑后了。 正在练到神与剑合之际,忽听得一个人赞道:好剑法! 飒飒连声,树叶簌簌而落。这一次他削下了九片树叶,每一片都是当中分开。 收剑看时,只见来的是个相貌十分平庸的汉子,既不英俊,也不丑陋,就像那种你日常随处可以见得着的普通人,过后决不会留下一丝印象。 但这个相貌平庸的汉子,却用着一种十分诡异的目光看他。 你是谁?不歧收剑问道。 那人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声音娇媚,要不是那个人站在他的面前说话,他决不会相信这样娇媚的声音,竟是出于一个相貌平庸的大男人之口。 但令他吃惊的还不只此,而是这个娇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记忆。 在时间来说,那是遥远的记忆,但却并不模糊。 那是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声音,也是曾经令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胆战的声音。 他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子,方始嗫嚅说道:你,你,你是五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但我只是你的五娘,你可别在人前叫出我的名字。 不歧定了定神,说道:五娘,你的改容易貌之术真是神乎其技。但即使没人认得你,你也不该冒这样大的风险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常五娘道: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找你呀! 不歧变了面色,说道:找我?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常五娘道:我知道你做了武当派的长老!哼,你做了长老就不理我了吗? 不歧低声下气道:五娘,你别嚷嚷闹闹,你听我说 常五娘可不肯听他说,冷笑一声,又道:你这没心肝的小子,你还记得当年你和我同床共枕的时候,在我耳边说过多少甜蜜的话儿?现今却摆冷脸孔给我来看!俗语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歧连忙掩着她的嘴巴,说道:五娘,求求你莫乱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常五娘道:我要你履行当年之约,娶我为妻! 不歧苦笑道: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早已出家,而且如今已经是本门的长老了。 常五娘道:长老又怎么样?出了家也可以还俗呀!嗯,振军,我看你做了道士也不见得快活,恐怕只有麻烦更多!趁这里没人,不如你就和我远走高飞了吧!腔调一变,变得越发温柔,令得不歧当真是啼笑皆非! 他情知摆脱不开,心念一动,说道:后天就是我恩师下葬之时,我就是要走,也不能在今天走呀。五娘,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过,我倒想先问你一件事情。 好,问吧! 你怎能够来到这里的? 常五娘佯装不懂,说道:我又不是跛子,当然是靠两条腿走上来的! 不歧哼了一声,说道:别装糊涂,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不错,你已经改容易貌,武当山上或许没人识破你的本来面目,但难道竟也没人问你是谁? 我本来准备有人盘问我的,但可惜没有机会让我表演说谎的本事。我从磴道走过玄岳门,那些奉命接引客人上山的贵派弟子,也不知怎的,也没向我盘问半句。 不歧瞪着眼睛道:如此说来你倒真是神通广大了! 常五娘从他的眼神中感觉有点异样,这才不再将他作弄,微笑说道:不是我的神通广大,我只是跟着一个人上山的,要说有什神通,也是那个人的神通。 谁? 牟一羽! 不歧吃了一惊,好在我没有鲁莽。 常五娘似乎识破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说道:振军,你是不是嫌我给你带来麻烦,想要杀我?嘿、嘿,你的剑术已经练得如此精妙,要想杀我,那也并非难事,难的只是不会没人知道! 不歧强笑道:五娘,你也忒多疑了,我怎会杀你?再说,你练有唐门的暗器功夫,我也没那个本事杀你呀! 常五娘道:好,那就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在想些什么? 不歧道:你是在关外碰上牟一羽的吗? 常五娘道:不错,是在一个名叫乌鲨镇的地方,不但碰上牟一羽,还碰上了你的干儿子! 蓝玉京?你,你也碰上了? 他似乎应该改称为耿玉京了吧? 不歧心头大震,道:他已经知道了生身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但看来他不至于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吧。 不歧变了面色,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常五娘微笑道:我还知道一件事情,你如果现在要杀他的话,只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的剑术比你高明得多! 不歧面色一沉,说道:胡说八道,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但谊属师徒,而且情如父子,我爱护他还来不及呢,怎会想要害他? 常五娘噗嗤一笑,说道:真的吗?据我所知,你教给他的剑法,却好像是似是而非的啊!好在他自己练成了上乘剑法,否则,你对他的爱护恐怕早就把他害死了。 不歧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五娘,连你都不能体会我的苦心么?我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他好,我是想他平平安安在武当山上度过一生的。你应该知道,在江湖上得到善终的人反而多数是武功平庸的人,俗语说庸人多厚福,这话是绝对不假的。 常五娘道:但可惜耿玉京却绝对不是平庸的人! 不歧道:你说得不错。但我的本意是好的,我可没想到他的师祖会叫他下山,还把本门的剑诀传了给他。 常五娘道:他现在已经知道你传给他的剑法是不管用的了,你以为他会认为你这是好心?这还只是指剑法而言,如果他又知道他的本身之父是死在你剑下,你以为 不歧叫道:别说下去了!无论如何,他总是在我教养之下长大的,我在他的身上费了多少心血,他应该知道!他知道,他就应该相信我! 常五娘道:你的师父似乎都不相信你呢,否则他也不会连你也不告诉,就叫玉京下山。你以为玉京这孩子在明白真相之后还相信你?这恐怕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这话可正说中了不歧的心病,他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无语了。 常五娘道:振军,你还是和我远走高飞了吧。我有办法帮你,即使耿玉京明了真相,我也可以将他对你的仇恨转移到我的身上。 不歧不觉怦然心动,但传念一想:一错不能再错,我怎能终生和这妖妇缠在一起! 常五娘注视他的神色,好像亦已看出了他的内心变化,叹道:振军,你竟是这样憎恶我么?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呢。 不歧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我宁愿死在京儿剑下,如果他当真是不肯原谅我的话。 常五娘道:你不后悔? 不歧道:大不了是个死,我本来应该十八年前死去的,只因师妹把她的初生婴儿付托与我,我不能负她所托,这才活到如今。如今京儿业已成材,我纵然今天就遭横死,亦已没有遗憾! 常五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师妹,在你的心里,活着的常五娘,还比不上死了的何玉燕。哼,算我错识了你,但你对我,总不能没有半点交代吧? 不歧道:十八年前和你相识的那个戈振军早已死去了,现在我是武当派的长老不歧! 常五娘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问你,你怎样处置我? 不歧道:你说吧,除了我不能答应跟你走之外,你要什么,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应。 常五娘道:好,那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带我去见贵派的新掌门人。但这件事情,可不许让第三者知道。 不歧吃了一惊,说道:这怎么可以? 常五娘道:你不答应,我就永远跟着你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不歧皮肤起了疙瘩,说道:你当真非把我弄到身败名裂不可吗?好,你现在就射我一枚青蜂针吧! 常五娘道:你既无情,怎能责我无义!我告诉你,你倘若什么都不肯应承,我一定要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我有这个手段?但你若肯安排我去见牟沧浪,我却可以担保你平安无事。 不歧心头一动,说道:你,你难道牟沧浪也是你的 常五娘啐了一口,打断他的话道:你想到那里去了,难道凡是我所要见的人,就非得是我的旧情人不可吗? 不歧道:那你为何要见他,又为何敢作出这样的担保? 常五娘道:这是我的秘密,你如果愿意做我的丈夫,我才能把秘密告诉你。 不歧道: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吧,但你为什么不请牟一羽帮你这个忙呢,既然他可以带你上武当山? 常五娘笑道:我是天下闻名的坏女人,那有做儿子的安排一个坏女人去见他的老子的! 不歧哑然失笑,心道: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如果牟沧浪当真是她的旧情人,她自是不想让一羽知道,更加谈不上求他相助了。 常五娘续道:我只是跟牟一羽上山,并不是牟一羽带我上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人。再说,他并没有欠我什么,我这个人可不是随便求人相助的。此话半真半假,但听在不歧心里,可就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不错,五娘,我是欠了你的一份情债,但这件事 你不肯答应,那就不必多说了。骑着驴儿读唱本,咱们走着瞧吧!常五娘冷笑说道。脸上好像刮得下一层霜! 不歧忙道:不是不肯答应,但你总得让我多想一想。 过了一会,常五娘道:你想好了没有? 不歧忽地轻轻一嘘,说道:有人来了,你快走吧! 常五娘怒道:你到底刚说这几个字,不歧就掩着她的嘴巴,低声道:我答应你,今天晚上,你来墓园。快走,快走,不要让人瞧见! 常五娘是暗器高手,听觉比常人灵敏,此时亦已隐隐听见是有人走来了。她的轻功也真了得,一个转身,跃上悬崖,就躲进树林里了。 不歧刚刚松了口气,只见不悔师太已是携着一个少女朝他走来了。 不歧怔了一怔,装作十分欢喜的样子,说道:水灵,你回来了! 不悔师太道:灵儿是昨天回来的,她本想马上来禀告你,我见天色已晚,叫她今天才来。 蓝水灵的弟弟是不歧的义子,她的一家这些年来又都是得到不歧照料的,依常理而论,她一回来,当然是应该先来见他。因此,不歧倒不觉得奇怪。奇怪的只是,不悔怎地有空亲自陪了徒弟找他。这个时候,不悔是应该在紫霄宫的。 不悔的神情好像有点异样,不歧刚要向蓝水灵发问,她却已抢先说道:我好像听见有个人和你说话,那个人呢? 不歧心头一震,但神色却丝毫不露,说道:不错,是个客人,刚刚走了。 不悔师太似乎有点思疑,那位客人是 不歧力持镇定,淡淡说道:我没问他姓名。 不悔皱眉道:他怎的会跑到这里来? 不歧道:这个客人是有点莽撞,他在山中游览也还罢了,还想进墓园参观,我说葬礼尚未举行,请恕墓园不能开放给外人参观,我拒绝了他,他就悻悻然走了。 武当派并没禁止客人在山中游玩,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怀着对无相真人的敬意,想入墓园参观,那也不足为怪。不悔师太听他说得合情合理,疑心去了八九,说道:原来如此。 不歧松了口气:师姐,你怎的不在紫霄宫帮忙招待客人? 不悔道:掌门人大概是知道我不善应酬,又怕我受不住辛苦,他只叫我到后天参加送葬,别的差事全给我免了。其实我的伤已经痊愈,即使是在一天之内上下几次紫霄峰那也算不了什么。 蓝水灵插口道:师父,我回山之后,才知道你中了那妖妇常五娘的青蜂针,卧床几乎有半载之久。听说那妖妇的青蜂针是著名的剧毒暗器,你虽然好了,可还得多多保重。 不悔苦笑道:是啊,我虽然痊愈,轻功却已多少受点影响,恐怕还得过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 不歧心中也在苦笑:好在她不知道刚刚从这里走开的就是青蜂常五娘。要是她的功夫没打折扣,那就难说了。 他恐防不悔师太再问下去,连忙转过话题:阿灵,你下山半年有多,可曾听到你弟弟的消息? 蓝水灵道:我还曾经在断魂谷见过他呢,只是他因为要和少林寺的慧可大师到关外去,不让我和他同行。我只好回来了。 不歧心里着慌,神色仍是丝毫不露,哦,他和慧可大师远赴关外,这可倒是我想不到的了。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吗? 蓝水灵道:不知道。我正想请问长老,有没有他的消息呢。师祖生前最疼爱他,按说他是应该赶回来的。 不歧道:唉,我也在盼望这孩子回来,但直到今天,还是得不到他的消息。说的虽是谎言(他刚从常五娘口中得到耿玉京的消息),但对义子的怀念却是真情流露。 蓝水灵之来,其实只不过是作一次礼貌的拜访,她对不歧,并没存着奢望的。是以虽然得不到弟弟的消息,也不觉得失望。但就在她正要告辞的时候,忽听得不歧又道:不过蓝水灵忙把告辞二字吞了回去,说道:不过什么? 不歧说道:玉京这孩子虽没回来,另一位远行的本门弟子却回来了。 蓝水灵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是谁? 不歧缓缓说道:牟一羽。据我所知,他这次下山,好像也曾到过关外。要知牟一羽回山的消息,他不说也会有人对她们说的,因此他就说了。他需要静下来,只盼不悔师太和蓝水灵师徒俩早点走开。 蓝水灵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不悔吃了一惊,问道:灵儿,你怎么啦? 蓝水灵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小师叔已经回来了,弟弟却还没有回来。 不悔道:他们纵然是去同一个地方,也未必那么巧就碰上的,怎能一起回来?你别胡思乱想,牟一羽既然回来了,不如咱们就去向他打听消息吧。 她那里知道蓝水灵害怕的并不是弟弟可能遭遇意外,而是她害怕见到牟一羽,但又不能不去见他。 她默默地跟在师父后面,从禹迹桥走过金锁桥,紫霄宫已经在望。在宽广的石阶下面,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那正是东方亮曾经在这里向武当派挑战的地方。 不悔喟然叹道:日子过得真快,东方亮那天上山挑战的事,好像还在目前,前掌门人已经离开我们将近一年了。我还记得他为了应付这场挑战,曾慨叹我们武当派人材凋落,幸亏今掌门人及时赶到,这才保全了本派声誉。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早就约好了当时还是俗家弟子的今掌门人的,只因今掌门人迟迟未到,连他那样有道之士也不由得着急起来。嗯,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惭愧,我是限于资质,未来的进境料也有限,只能把希望寄托给你们后一辈了! 她说了一大段,没听见徒弟回答。回头一望,见蓝水灵仍然好似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不觉诧道:灵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蓝水灵道:没,没有,真的没有!她见师父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又再加上两句,我除了放心不下弟弟之外,那还有什么心事? 其实她不单是有着心事,心事且还不只一桩呢! 她的师父提起了东方亮,她心里想着的也正是东方亮。 她想起了和东方亮一路同行那段日子,想起了那个大雨的晚上,东方亮把唯一可以避雨的山洞让给她安眠,而他自己则独自在雨中为她守夜。 想起这些往事,她心里充满温馨,但可惜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因为她在想起了东方亮的同时,可不能不想起了牟一羽。牟一羽的影子把东方亮挤开,而恐惧也就替代了温馨了。 牟一羽并非对她不好,但牟一羽却要她把东方亮当作敌人,甚至叫她可以不择手段的去暗杀东方亮,如果证实了东方亮的确是已经偷学到武当剑法的话。他是怀疑她的弟弟把本门剑法私自传给东方亮的,尽管她怎样替弟弟辩解,他都不信。 她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师父,因为她不愿意给师父知道她的内心秘密。而且师父刚刚提起东方亮那次跑来上山挑战的事情,从师父的口气中也可以听得出来,她对东方亮的看法,恐怕也正是和牟一羽一样。 不悔师太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半晌,说道:不对,你好像是在害怕什么? 蓝水灵勉强笑道:我回山的时候是有点害怕的,但在师父的身边,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不悔点了点头,说道:你心中对不歧长老存有疑惧,我是懂的。说实在话,当我发现他把似是而非的剑法教给你的弟弟之时,我的心里也是著实思疑、不安。但看来他对玉京的思念之情又似不假,而且这一年来他都在哀痛之中,这更是假装不来的。你的弟弟是前掌门人最钟爱的徒孙,他哀痛恩师,按说自是不会对你的弟弟存有不利之心。 蓝水灵道:他认我的弟弟做义子,本来就是一直对他非常之好的。我也不相信他会害我的弟弟,但那件事情却是令人难解。 不悔师太忽道:我也有一事不明,想听你的解释。 蓝水灵吃了一惊:师父想要知道什么? 不悔师太道:你这次回来,我虽然未有空闲试你功夫,但也可以看得出来,你是颇有进境。尤其轻功方面,更是大胜从前,不过,却好像不是我原来教给你的本门功夫,这是什么缘故? 蓝水灵暗暗吃惊于师父眼光的锐利,说道:弟子不敢隐瞒,弟子这次下山,是有一点奇遇。结识了一位别派的朋友 哦,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燕字。 不悔听说是个女的,本已松了口气,但听到了姓氏,却又好像触动什么似的,怔了一怔,说道:她复姓西门? 蓝水灵道:她的父亲就是三十年前北方的绿林盟主西门牧,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不悔师太道:西门牧早已死了,她的女儿想必不是女强盗吧? 蓝水灵道:她父亲死的时候,她不过两三岁。父亲一死,她的母亲就已退出江湖,与她隐居深山了。我见过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对我很好,认我做干女儿。 不悔师太道:这么说来,想必是这位西门夫人曾经传授你的武功了? 蓝水灵道:请师父恕罪,我不便推辞她的好意。不过,我在她的家中只不过住了一个月左右,所学其实亦是什少。其实她的轻功主要还是东方亮教她的,只是不敢对师父说罢了。 不悔师太道:我对门户之见看得很淡。何况她又是你的义母,而你也还只是我的挂名弟子。纵然是按最严格的武林规矩,我也没权力禁止你学别派的武功。 蓝水灵道:多谢师父宽容。弟子想恳求师父一事。 不悔道:你说。 蓝水灵道:请师父答应,正式收我为徒。原来她是想起了牟一羽那日要她帮忙对付东方亮之时,曾经给她许愿,说是可以代求他的父亲收她为徒。但蓝水灵可不想要这样破格的殊荣。 不悔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三清门下收俗家的女弟子可得循例禀告掌门一声。待会儿见到掌门,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就和他说吧。这只是例行公事,他不会不答应的。 蓝水灵道:多谢师父。 不悔师太忽道:西门夫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蓝水灵道:她和女儿站在一起,就好像姐妹一般。她的女儿已经像朵鲜花,但在母亲身边,却又给母亲比得黯然失色了。 不悔叹道:怪不得她当年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她。 不悔师太是个心热面冷的人,素来不苟言笑。蓝水灵听了这话,不禁有点奇怪,何以师父会有这个想见西门夫人的念头。 不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我是二十岁过后才出家的。二十多年前,我家住苏州,那时殷明珠在她杭州的姐夫家里小住,殷明珠就是后来的西门夫人,我年少好奇,曾经想到杭州去看看这位武林第一美人,究竟是长得怎么漂亮,但可惜还未成行,殷明珠就已离开杭州了。 蓝水灵笑道:师父,你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儿,我猜你是想去和殷明珠比一比,对吗? 不悔师太佯嗔道:你这疯丫头,乱嚼舌头,和师父也开起玩笑来了。还是说正经的吧,你的奇遇似乎尚未说完呢。 蓝水灵道:我这半年多的遭遇,说来话长。紫霄宫就快到了,不如等到今晚再和你说吧。要知她是不想把有关东方亮的事情告诉师父的,那么如何修剪故事,可就得煞费思量了。 谈到了西门燕,她又不能不同时想起了东方亮和牟一羽了。 燕姐不知找到了东方大哥没有,嗯,她对东方大哥那样痴心,东方大哥却好像是有意躲避她。但愿他们不要老是玩这捉迷藏的游戏了。要是再玩下去,说不定燕姐还会呷干醋呷到我的头上。她想到那次西门燕要抓她回去,为的就是不让她在外面有可以接近东方亮的机会,不觉啼笑皆非。那次是牟一羽帮她应付西门燕的,她对牟一羽虽然殊无好感,但在这件事情上,她还是要感激他的。 世事真是难料,那天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最后听到的那几句话,好像是燕姐已经给牟一羽说动,愿意跟他一起到关外去找东方大哥了。奇怪,牟师叔又怎么知道东方大哥是到关外?现在牟师叔已经回来,不知他是否帮燕姐找到了东方大哥? 不过,尽管她想知道这个谜底,她还是害怕见到牟一羽的。 蓝水灵心有所思,落后几步,低声唤道:师父,师父! 不悔师太回过头来,见她面色苍白,说道:怎么,走累了吗?就快到了! 我不想进去了。 为什么? 够得上被请进紫霄宫的客人,多半不是寻常的客人,负责招待客人的想必都是本门长辈,我只是一个未入流的挂名弟子,恐怕 怕什么,有着我呢。镇定点儿,别给人笑话我的徒儿上不得台盘。 师父,我不是害怕见客人,只、只是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 你不是要向一羽打听弟弟的消息吗? 师父,你帮我打听也是一样。有我在旁,说话恐怕反而不便。 不悔心道: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要知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中,牟一羽当然是忙于招待客人,她带一个小徒弟进去,把牟一羽拉过一边说话,的确是难免惹人注目。 不过,她却也不是一个拘泥规矩的人,想了一想,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进去也可以不说话的,跟我看看热闹也好呀! 蓝水灵不敢将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告诉师父,只好跟着师父再走,但忽然她的师父反而停下脚步了。 这时她们已经走过牌坊,正在走入一片松林,紫霄宫前那个平台已经在望。 平台上有一堆人。而且有两个人好像是在吵闹。 好小子,你冷言冷语,是存心要伸量我吗?说话的是个瘦长汉子。 伸量不敢,请教行不行?被那人斥为小子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道:凭你也配!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希望他们这一架打得起来,顿时七口八舌,有人说道:配不配,那可是要比过才知道的呀!有人说道:是呀,切磋武功事情也属寻常。有我们这许多人在这里,还怕闹出人命吗?有人更径直说道:你说他冷言冷语,我看你的说话也很不中听。 那汉子道:我不是怕他,但这小子来历不明 那小子笑道:你的来历似乎也不见得清楚! 瘦长汉子怒道:凭你也配问我的来历? 那小子居然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向你请教呀! 那汉子一时未能会意,旁已有人说道:对极了,你们两位是何门派,我们都不知道。你说他的来历不明,他说你的来历不清。既然大家都不肯爽直说出来,最好的办法那就莫如打一架了!这里有的是会家,一打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另外还有几个人同声说道:是呀,光说不行,那算得什么英雄,只能算是狗熊! 那瘦长汉子给旁人激得涨红了脸,喝道:好,小子,你进招! 平台上有人比武,不悔师太只好暂且停止前进。她见蓝水灵定了眼珠的模样,不觉笑道:这江湖人物的武功有什么好看的?她那知道蓝水灵之所以看得好像出了神,乃是另有原因。 那个小子作书生打扮,长得很秀气,声音柔润,但不知怎的,听在她的耳朵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蓝水灵不觉心中一动:奇怪,这小子我从未见过,怎的好像似曾相识?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小子已在说道:是我向你讨教,不必客气,你出招吧! 瘦长汉子哼了一声,场面话也不交代,呼的一拳就打过去。 谁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招数,但他左手握拳,拳头的指骨有如棱骨凸起;右手却是骈指如戟,在猛然的拳势掩护之下,点向那小子的面上双睛。本来大家都是武当派的客人,纵然言语失和,比武也该点到即止,怎可出招如此狠辣。是以此招一出,旁观者都是不禁哗然,有人忍不住就要斥责那汉子。 但双方动作都快,要斥责那汉子的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见那小子一飘一闪,俨似蜻蜓点水,燕子穿帘,已是轻轻巧巧的避过去了,哗然之声未了,顿时就换了一片喝采之声。不悔师太本来是看不起这两个人的,此时也不禁微微一噫。这小子的身法轻灵美妙,固然是上乘的轻功,那汉子的拳中夹指,暗藏着几种点穴手法,也非一般的江湖人物可比! 蓝水灵则更加是看得呆了。那小子的身法对她来说,可说是十分熟悉,虽然她还未看得清楚那小子的本来面目,但除了西门燕之外还能是谁?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碰上西门燕的时候,被西门燕所擒,西门燕用的就是这个燕子穿帘身法。 说时迟,那时快,瘦长汉子已是如影随形,跟踪扑上,长拳捣出,击敌后心。那小子一个移形易位,斜劈两掌。他在强敌急攻之下,还能从容反击,姿势美妙之极,众人都喝起采来。 不悔师太见蓝水灵看得出神,说道:这小子的掌法虽然不错,可惜功力未到,只是中看不中吃。 话犹未了,场中形势又是一变,变为近身搏斗。瘦长汉子掌劈指戳,攻势十分凌厉,尤其是他右手那两根指头,点的都是对方要害穴道。那小子被他攻得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儿。 不悔师太看得不觉又是噫了一声,对蓝水灵道:这汉子的点穴手法好生了得,好像是从连家笔法变化而来。山西连家的判官笔点穴功夫乃是武林一绝,双笔能点四脉。若是两人合使这套笔法,四笔就能点八脉。亦即是说,在一招之内,可令对方的奇经八脉,都在笔尖可以触及的范围之内,总有一处经脉的要穴会被点中。 不悔师太道:这汉子还有点顾忌,你看得出来吗?他的掌法看似刚猛,其实却是用来防身的。要是他敢两只手都用指法那就可以施展双笔点四脉的功夫了。这小子的身法再轻灵也是决计抵挡不住! 不悔师太在松林里说话,平台那边是绝对听不见的。但那瘦长汉子亦似乎有见及此,果然就把掌法收了,左右双手都已化掌为指。四根指头忽伸忽缩,就像四根毒蛇的舌头。原来他已试出那小子功力尚浅,即使被他打上一掌,当亦不至有什大碍。 那小子眼见抵敌不住,一个细胸巧翻云又再倒纵出去。瘦长汉子喝道:小子,就会逃么?语音方落,那小子忽地反手一掌,掌势大异从前,划的是个圈圈,看来掌势虽然缓慢许多,却把对方凌厉的攻势解了。 那小子转身迎敌,左掌划圈,右掌则横削敌腕;右掌划圈,左掌则如削如刺。这套掌法一使开来,不过十数招就变客为主了。不悔师太不由得又噫了一声,似乎大惑不解。但蓝水灵可是心中明白,这小子的掌法可正是从太极剑法变化而来的。 蓝水灵不但知道他的掌法乃是剑法所化,而且还知道它的来源。那正是她在西门燕家中居住的时候,西门夫人曾经教给她的剑法。母亲教她剑法,女儿和她拆招。这一招名为龙门叠浪,正是西门燕和她拆得最多的一招。 至此,已是毫无疑义,眼前这个小子就是西门燕了。西门燕生性爱美,女扮男装,也要扮成俊秀书生。蓝水灵此际已经确知是她,仔细看时,果然就看出了她的原来轮廓,心中暗笑自己糊涂:她扮成了俊小子,居然连我也瞒过了。 师徒俩正在一个思疑不定,一个惊喜交集之时,场中已是到了胜负立判的时刻。 瘦长汉子似乎已知不妙,心中焦躁,急于求胜,倏地欺身冒进,五指一拢,疾弹而出,将西门燕的天璿地阙玉门璇玑委中五处穴道,全都笼罩在他五指可及的范围之内。这五处穴道分属四个经脉,任何一个穴道被他点着,不死亦必重伤! 场中不乏点穴的行家,虽然不识这是从连家的笔法变化而来,却也看得出它的厉害!顿时就有许多人哗然大呼。 这些人都以为西门燕难逃毒手,不料结果却是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盖过了众人的惊呼,那瘦长汉子给抛出了数丈开外,右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在场的人,谁也看不清楚那小子用的是什么手法,瘦长汉子的右臂已是给他拗折了。 众人吃惊未过,另一件更加令得他们惊异的事情跟着又发生了。 人丛中突然跃出一人,一把将那瘦长汉子抓了起来,喝道:你是何人,从实招来! 这个人正是武当派掌门之子牟一羽。 客人比武受伤,按常理说,身为主人家的武当派少掌门是该劝阻的,即使来得晚了,不及劝阻,也该先给伤者裹创。但牟一羽却是一反常规,以非常严厉的口气盘问伤者! 瘦长汉子忍着疼痛,亢声说道:你为何不盘问那个小子?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上滴下来。 有人看不过眼,忍不住窃窃私议:是啊,就要盘问也该一视同仁!而且,按通常规矩 按通常规矩,如果双方都是来历不明,但一方受了伤,那就应该先盘问那个没受伤的。也不知牟一羽是否听见了旁人私议,那人的话犹未了,牟一羽已是冷冷说道:他是我们的客人,你是混上山来的奸细,怎能一视同仁?此言一出,登时把那些窃窃私议的人吓住了。 瘦长汉子汗如雨下,哑声说道:我、我也是你们武当派请来的! 牟一羽道:是谁请你? 瘦长汉子也不知是否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但见他嘴唇开阖,却听不见声音。 场中有个老武师是和牟一羽的父亲有点交情的,倚老卖老,说道:贤侄,你给他敷上金创药再问他吧。 牟一羽道:哼,他是诈死!轻轻一捏那瘦长汉子的琵琶骨,顿时令得他杀猪般地叫起来。但他顽强之极,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竟然还是亢声说道:姓牟的,你这样凌辱我,我死了也不和你说! 牟一羽冷冷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我只是还有一事未明,想要向你请教!说到后半,口气突然变得客气起来,瘦长汉子不觉一怔,道:你要请教什么? 牟一羽道:那日在燕子矶下,是谁指使你来袭击我的? 瘦长汉子似乎惊恐之极,失声叫道:你,你说什么?那,那有此事! 那老武师道:牟公子,你或者认错人了。你瞧,他的确是有作为你们客人的凭证的。原来他已经从那汉子的身上搜出一张讣闻,讣闻上有武当派的标记。那是作为参加无相真人葬礼的请柬的。 牟一羽拿过那张讣闻,说道:好,你说了我就放你,这讣闻是谁送给你的?你不说,可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汉子张开嘴巴,像是想要说了,却忽然双眼翻白,倒卧地上,动也不能动了。 老武师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拉起来,伸手探他鼻息。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可,不可! 老武师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不可?话犹未了,忽地好似患了疟疾似的,打了个颤,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人已是飞跑过来,口中也正在说道:不可触摸他的身体,他身上中了剧毒!但可惜已是变成了迟来的警告了。 那人把一颗药丸纳入老武师的口中,凝视片刻,说道: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他虽然沾上毒,还有得救。但这个汉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摇了摇头。 别人也无须他说下去了,这老武师只是触摸那汉子的身体,就已中毒昏迷,那汉子当然必死无疑了。顿时就有好几个人同声问道:泉先生,你是大行家,这汉子中的是什么毒,如此厉害? 原来这个人名叫泉如镜,是个对药物学深有研究的名家。说到使毒功夫,四川唐家是天下第一家,陕西穆家是第二家,甘肃泉家是第三家。这个泉如镜就正是甘肃泉家的人。他的使毒功夫虽然远不及四川唐家,也不及陕西穆家,但解毒的功夫据说却在穆家之上。 泉如镜俯身察视那瘦长汉子,虽然他力持镇定,但脸上神色已是掩盖不住他内心惊恐。这、这是四川独门的毒药。四川之下顿了一顿,显然他是不敢说出唐门二字,到了口边,改作独门。 此时已是有人砍下树木,做了一副担架。泉如镜戴上鹿皮手套,把那老武师提起来放在担架上。老武师嘴唇开阖,牟一羽道:他说什么?泉如镜道:他好像是说,那汉子的眉心有个针孔。那老武师费了好大气力,才说得出这句细如蚊叫的说话,又昏迷过去了。他的四个朋友将他抬回紫霄宫。 牟一羽心头一震,游目四顾,并没发现乔装打扮的常五娘混在人丛之中,这才稍稍放心。心知定是常五娘所为,他虽然想不通常五娘因何要杀人灭口,但以常五娘的机灵,他却是可以料想得到常五娘暗算一得手就已偷偷溜走了。 这桩意外的事件来得太过突然,场中的骚动自是不在话下。众人都拥过来,七嘴八舌说话。当然也就不免有人问道:牟公子,你怎么知道这人是奸细? 牟一羽不作声,却忽地撕下一幅衣裳,裹着右掌,一个掌刀,向那汉子的面门劈下。那人的脸孔本来似是有几分浮肿的,牟一羽掌过如刀,顿时把那人的脸孔削平了。奇怪的是,没有血流出来,被削下来的只是一团块状的东西,迅即碎成片片,簌簌而落。原来这个汉子乃是用面粉和浆堆肿面门的,虽然还未算得是上乘的易容术,也可算得是相当巧妙的化装术了。刚才本来有许多人对他的相貌觉得有点特别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身躯瘦长,脸型却是肥厚宽阔,身型脸型殊不相称。如今牟一羽一个掌刀,令他露出庐山真面,众人方始恍然大悟。 陕北武师米千钟道:看这人的指法倒似乎有点像是从连家笔法变化出来的,但据我所知,连家笔法是从不外传的,连家的子弟我都认识,却并无此人。他能够看出这瘦长汉子的指法,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牟一羽心道:这个何须你告诉我。不过在礼貌上当然还是得向那人多谢他所提供的线索。如此说来,只好等待他日再向连家的人请教了。 有人说道:刚才那个少年呢?咦,怎么忽然不见他了?牟公子你不如找他回来问问吧,他和这汉子打架,说不定会知道他的来历。 原来西门燕趁着众人闹哄哄的时候,也是早已溜之大吉了。 西门燕的改容易貌之术比那瘦长汉子高明得多,但她所用的剑术可还是瞒不过牟一羽的眼睛的,牟一羽刚才之所以不惜在众人面前,偏袒那个小子,也正就是因为他已经看得出那个小子必定是西门燕无疑。他正自担心西门燕在被这些来自各方的客人盘问之下,很可能闹出事来。如今见她已经不在场中,这才放下了另一块心上的石头。 不过西门燕虽然已经走了,这桩事情还是未能告一段落。陕北武师米千钟说道:依我看,最紧要还是找出那个偷施暗算的人,不错,他毒杀的乃是奸徒,但他的用心却是杀人灭口,你们说对吗?在场的客人中以他的资格最老,众人当然都是异口同声地说个对字了。 米千钟得意洋洋,继续说道:如果我判断不差,他既然是想杀人灭口,那就必定是和这奸徒有关的了。泉先生,你仔细看看在那奸徒的眉心是不是有个小小的针孔?这个针孔是刚才那个触及瘦长汉子身体的老武师发现的,他沾上剧毒,但在昏迷之前却还是不忘记要把这个发现告诉众人。如今米千钟重提此事,实是含有责备泉如镜对这一重大的线索太过疏忽的意思在内。因为别的人也还罢了,但泉如镜可是天下第三的擅于使毒的世家。 他那知道泉如镜碍着唐家的关系,却是实在不愿查根问底。 泉如镜心中盘算,如果吸出来的果然是唐门的毒针,我是佯作不知的好呢?还是直说出来好呢?要知以他的身份,若是佯作不知,未免太失面子,别人也未必会相信他,但若直说出来,那可就要得罪唐家了。唐家的毒药暗器天下第一,他只是在研究毒药这方面可占天下第三,他是惹不起唐家的。 不过,他虽然仍在踌躇未决,那块磁石却是不能不拿起来的。 在众人注视之下,他把那块贴着瘦长汉子眉心的磁石拿起来。 这刹那间,他的心里当真是如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但拿起来一看,却反而松了口气了。 磁石上没有粘着任何东西,一根针虽然细小,但总还是看得见的。 泉如镜松了口气,说道:奇怪,怎的吸不出来?旁边有人道:说不定这不是针刺的伤口,是在比武之时,给那小子的指甲刺伤的。西门燕的确蓄着长指甲,而用指甲伤人虽然罕见却也并非绝不可能。 泉如镜吸不出毒针,心里也在奇怪:这是谁做的手脚?他冷眼旁观,见众人议论纷纷,只有牟一羽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与众人搭讪。他心里明白几分,不过他也只以为是牟一羽顾忌四川唐家,却不知牟一羽是要保护青蜂常五娘。 你道因何吸不出毒针?原来是牟一羽刚才以掌刀剥掉瘦长汉子脸上的化装之时,早已运上小天星掌力,把那枚射入瘦长汉子眉心的青蜂针吸了出来,而且立即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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