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银灯,富贵灯。
灯旁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人还不过二十来岁,很年轻、很漂亮,那肤色也的确是如霜如雪,她右手斜拈着玉匙,拨弄着文王鼎里烧着的香,左手轻托着香腮,半边身斜倚着桌子,幽幽地坐着!
灯光从旁射来,替她在脸上添下了淡淡的灯影,人于是显得更美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她眼里的春意却方浓。
风忽地穿窗,吹过了灯旁。
灯火摇曳,那文王鼎口冒出来的轻烟也摇曳。
轻烟飘忽地缭绕于灯光中,还未飘到她面前,她厌恶得已先皱起鼻子,随即撮唇吐了一口气。
轻烟给吹散,远远地飘了开去,但很快又凝聚,随风飘了回来!
她的鼻子于是皱得更深,摇摇头,没有再吹气,只是叹息道:春风
才两个字出口,已有人替她接下去道: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声音发自她头顶半空,哪里没有人,有的不过是一只栖息在架上的绿鹦鹉。
那绿鹦鹉张着嘴,帏字的袅袅余音尚徘徊在舌缝间!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唉,不是李白的春思诗末两句?
好一只鹦鹉,居然还会念唐诗,像这样的鹦鹉,又有多少只?就花上百来两黄金,对富贵人家来说也是值得的。
即使是巧合,也值得欣赏!
但她似乎并不欣赏,她没有再作声,只是抬眼望着那绿鹦鹉,眼中连半丝笑意也没有,有的只是不悦之色。
轻烟这下子又飘到了她身旁。
她的眼随即垂下去,更不悦!
只可惜,鹦鹉或许还会畏惧她的目光,烟?万万不会。
她拂袖,烟飞散,但香气早已氲氤小楼,那却是拂也拂不开的。
香,很香,什么香?檀香!
绿鹦鹉,檀香,不就是锦衣侯香祖楼所爱的东西么?
檀香的香气醉人,能言的鹦鹉也应讨人欢喜,但她分明厌恶到了极点。
怎么她偏又要坐在鹦鹉下,檀香旁?
没有人会愿意做自己厌恶的事情,要自己厌恶的东西,除非是迫于无奈!
灯是孤灯,她人也是形单只影。
小楼的门掩着,她本来可以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但她还是坐在鹦鹉下,檀香旁!
小楼里不错是没有别的人,但她的心头却束缚着无形的枷锁,有人抑或没有人,对她来说都已无差异,亦无所谓逼与不逼。
她嫁的是喜欢她的人,是必然会迁就她,更不会让她冷落闺中。
她嫁的若是她喜欢的人,必然她会迁就,日久成自然,不惯的也惯,哪怕鹦鹉学舌耳边,檀香缭绕眼前。
所以男人要娶妻子最好还是选择那真心喜欢自己的女人,女人要嫁丈夫最好还是选择那真心喜欢自己的男人。
无疑那是片面的感情,但男女间的感情开始时试问又有多少不是片面的。
问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知道被人喜欢同样也是幸福的人似乎少得很
不是喜欢她的人,也不是她喜欢的人,那她嫁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说起来毕竟是喜欢她的人,只不过也是与众不同的那种人!
那种人轻财好客,是人们眼中的大丈夫,大英雄。对朋友,那种人总对得住,为公义,那种人甚至会不惜洒热血,抛头颅。
要是在乱世,那种人是必能叱咤风云,即使在承平,那种人亦不难江湖快意。谁要找朋友,都会先考虑那种人,是以那种人朋友绝不会少到哪里去。
也就因为朋友多了,那种人顾得朋友,已再无暇理会自己的妻子。
也就因为朋友多了,那种人无日不是前呼后拥,永不知道所谓寂寞,更不晓得寂寞的痛苦。
当酒酣耳热,抱铜琵琶,执铁绰板,与朋友带醉狂歌大江东去的时候,那种人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妻子孤零零寂寞闺中,方试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做那种人的妻子,的确不容易!
也用不着旁人说话,那种人自己始终会故态复萌的,要是给挑拨两句,才入家门又出家门还好,为了证明自己的丈夫气概,难保就他乡作客几月,由著那做妻子的五更千里梦,一日九回肠。
并非是无情,不过那种人更怕被人取笑!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达人所耻,壮士不为,也就是那种人的信条。
或许有日那种人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会感到后悔,却恐怕已是若干年后的事。
那悠长的日子,又岂是容易过的。
但无论如何,做那种人的妻子还是要规行矩步的好,否则,后果是必不堪设想!
大丈夫难保妻子不贤不孝,是很久就已经有的说话,家庭里发生了什么,都不关那种人事,更只有同情,不会被非议。
又岂知对得住朋友的人,未必对得住妻子
锦衣侯香祖楼也就是那种人,她也就是锦衣侯香祖楼的妻子舒媚!
寂寞了多少夜,她自己也不清楚,但香祖楼留在家里的日子有多少,她却可以数得出来。
今夜,她又在寂寞地等待,她已不在乎!
当然她是可以自己去休息的,但今夜不同,怎样她也要等下去,直到三更。
那之后,她可能不用再等,也可能永远地等下去,更可能就算她想等也没有命等了。
她并不是赌徒,但比起任何赌徒她毫不逊色,只因为她不独倾尽多年的私蓄来做赌注,还准备着必要时赔上自己的生命!
三更二更也过了,三更还会远么?
她,也是那么想,眼里的不悦不觉已褪尽,然后,她笑了,她是笑自己竟傻到在生那檀香,那鹦鹉的气,不是么,那许多年来都已忍了啊。
她笑着又再用玉匙拨弄文王鼎里烧的檀香。
笑中却透着苦涩的意味,她真还有心情来笑?
那檀香已没有多少,越烧也就越淡!
帘外,雨已歇,只是檐前依稀还水珠点滴。
渐渐的,檐前那滴水声也听不到了。
小楼里不由就更静。
更鼓声终于又传来,三更!
她默数着更鼓声,不知不觉地放下了玉匙,站起了身子。也就在这时,小楼那虚掩着的门突然依呀的被人推开!
谁?舒媚失惊的转过身去,面色已变,声音甚至也岔了。
是我,潘玉!推门那人应声着,蝴蝶也似地手舞足蹈地闯了入来,随即又将门掩上,还闩了门。
差点没有给你吓破胆舒媚抬手拍着胸口,忽的又低声叫了起来,道:是什么时候,你怎能到这里来,还不赶快出去,让他回来看见,可不得了
他若回来,二更左右就应该回来,到三更仍不见人,你以为他还会回来么?潘玉笑了,他不笑时已像是在笑,笑起来更见风流倜傥。
他也的确很英俊,年纪怕已有二十六七,但笑起来却只像二十二三。
他表现得很开心,差点儿没有变成了蝴蝶,飘舞着的他滴溜溜地转了两个圈,人已在舒媚面前!
舒媚怔怔地望着他,忍不住又问道:那你真的敢肯定?
下手的要是别人,我不敢,但是银剑杀手孙羽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孙羽乃是职业杀手中的杀手,杀人对他来说简直就比吃白菜还要容易,他既然应承今夜三更前了事,姓香的就断不会活过三更;何况那姓于姓崔的今夜都没有追随左右,孙羽要解决他还不简单吗?
你倒很清楚孙羽,认识他?
不认识,但我的黄金、白银认识。
你的?舒媚的嘴唇翘得好高。
嗅,是妳的,但妳的我的又有什么不同,难道你我还要分彼此?
舒媚噗哧的笑了,道:人家跟你说笑,你怎的就当真了。灯光下,她笑起来显得更漂亮,潘玉几乎看呆了,他涎着脸随着亦笑道:谁当真?
要不是怎的说得那么老实?
口里老实有什么紧,手不老实就成了。说着潘玉的手已很不老实地搂住了舒媚的纤腰。
舒媚忽的皱起了眉头。
你又怎样了?潘玉好不奇怪的。
我怕
你还怕什么?
二叔跟三叔他们
什么二叔呀三叔的,又不是姓香的嫡亲,结拜的罢了,他们最好就少管闲事,否则,有他们瞧的,我总不相信孙羽会有生意也不做!
又找孙羽?那可要很多钱!
为了姓香的那厮,不惜耗尽了你多年的私蓄,但姓香的既然死了,你还用得着担心钱银的问题?姓香的如今没有兄弟,遗下来的财产不消说也就是你的,你可知他的财产共有多少?
我倒没有留心到,你以为?
前些时,我私下给他计算过,天哪,险些没有给那些数目字胀破我的脑子,如果拿那银两来折合,十六档的算盘用起来倒还马马虎虎!潘玉的眼瞳刹那间像光亮了好几倍似的。
舒媚对此却仿佛无动于衷,忽然她问道:你计算得那么清楚,不是为了他的财产
不等舒媚说下去,潘玉已连连摇头,连连否认道:不是,不是
他毕竟是聪明人!
舒媚重新展开了眉头,道:不管你怎样,我这次却完全是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潘玉由摇头变成了点头。他那头斜斜的越点也就越近,很快的他嘴唇已贴近舒媚耳边,语声于是变得更轻柔道:三更也过了,还再说下去,不怕春宵苦短么?
舒媚的脸颊不由红了起来!
潘玉嘴唇贴得更近,语声更低。
他又说了什么?舒媚的脸颊更红了!
随即,潘玉将头移开,但手并没有松开。舒媚半张着口,似乎还要说什么,可是语声尚在咽喉里打转,她的人已给潘玉抱了起来!
床就在那边,潘玉将舒媚抱过去,放好,反手卸下自己的衣衫,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他那双手当然不会就这样停下来,随着他那双手的移动,舒媚那衣衫亦从晶莹如白玉也似的肩头缓缓地滑下。
里头是鲜红色抹胸,但她的脸颊似乎更红,她埋首潘玉胸膛,媚眼如丝,好不容易说出那么两个字道:吹灯
哈,我险些儿忘掉了。潘玉口里尽管说,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但舒媚既然吩咐到,他也就只好听了。
他将那替舒媚退下的衣衫往旁边的椅背搭好,带笑转过身,还未举步,满面笑容突然僵在哪里!他身后,舒媚几乎同时也呆住了!
两个人,四只眼,就勾勾地望着那盏银灯!银灯仍然是那盏银灯,但灯旁舒媚方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黑色的密钮夜行衣,就连面也用黑布蒙着,只露出闪亮的双睛。他是在望着潘玉舒媚两人,目光很锐利,像剑,利剑,似是要穿透两人的心!
他右手按着膝头,左手却是搁在桌上,掌心之下压住一柄带鞘长剑,银剑!
看到那柄剑,潘玉就真的眼也直了!
银剑杀手孙羽!他终于禁不住惊呼失声!
来的果然是孙羽,他笑了。他是从咽喉里笑出来,笑声出奇的低沉!
潘玉相应着哧哧的笑了两声,却是从牙缝漏出来的,而实在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只不过因为孙羽笑,他也就笑了!舒媚却没笑,双手交搭拥着肩膀,缩着身子,目光却已移到了门儿那边。
门还是好好关着,孙羽怎能进来?
她很想知道,嗫嚅着就问,但嘴唇只见颤动,发出来的声音却低得连潘玉也几乎不知她在想说什么。
孙羽偏偏听得很清楚,他又笑,道:窗口!
多么简单的答案,舒媚听说又呆住,她奇怪自己竟会提出那样愚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在事前先想一想。
啊,窗口,原来孙兄是由窗口进来的潘玉连忙接上口,说的却都是废话。
孙羽也不理会,只是笑。
潘玉给笑得莫明其妙,却放下了心,他听得出孙羽的笑声似并无恶意,但他还是想问清楚!
敢问是什么事令孙兄那么开心?
孙羽收住了笑声,目光更闪亮。
人倒楣,到处碰钉子,走运了,就是千万两金银,赚起来也好像很容易的。
孙兄这番话,我也有同感。
舒媚住在这儿我是知道的,但你潘玉住在哪里我还未清楚,本来打算先找着舒媚再找你,不想竟然同时遇上,岂非省却了许多工夫?
的确省却了许多工夫!潘玉似已完全明白了孙羽话里的含意,他拊掌,点头道:但,前些时我到柳公子那儿听取答覆,凑巧见到了孙兄,似乎孙兄只说过今夜三更前了结,并没有提及完事后会亲自找当事人交代清楚,是以在下不免有点儿感到意外
你以为我是因此到来?
要不是的话,莫非钱银方面的问题?我可已经完全付清,没有短欠分毫
我知道!
然则孙兄,竟是为了什么
带你俩去见香祖楼!
潘玉舒媚两人听了顿时变了面色,竟不约而同地齐声脱口问孙羽道:他还没有死?
我没有说过!
那他是死了
死了你俩也可以去见他的!
听孙羽那么说,潘玉舒媚面色变得更难看,两人毕竟都不是呆子。
潘玉还不敢肯定,结结巴巴地追问下去道:你是说要杀我俩?
很抱歉?孙羽眼中闪起了杀机!
为什么?舒媚叫了起来!
二千两黄金!
谁给你?
香祖楼!
他叫你
杀买凶杀他的人!
潘玉哭丧着脸,道: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
是我俩先出钱雇用你的
如今事情不是已经办妥么?
不错,是,但唉!算你有道理好了,既然人已死,你那又何苦
我已答应他!
我相信不外乎钱银的问题,我俩可以再给你,只要你高抬贵手!
孙羽还来不及接腔,潘玉已迫不及待地说下去道:他出价二千两,我二万,怎么样不成那三万两!四万两
孙羽也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望着潘玉!
五万两!潘玉的额头已冒出了汗珠!
就五十万两也不管用!孙羽沉声,道:我从来没有失信过任何人,即使是死人!
潘玉几乎没有跪了下去,道:孙兄,孙大哥,孙老爷
潘玉!孙羽冷然截喝住,道:你若是男人,少给我废话!
潘玉给喝住,涨红了脸颊。
你若是讲理,就杀我好了!舒媚忽的插口,道:钱是我的钱,主意也是我出的主意!
孙羽听说,奇怪地望着舒媚!
舒媚神色颇安详,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
再看潘玉,若无其事的,竟似要袖手旁观了!
孙羽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用心良苦,我明白,但如果我放过潘玉,就更不会杀你了!
舒媚绝望的垂下了头。
姓孙的!潘玉突然挺起了胸膛。
孙羽报以不屑的目光,道:怎么样?
你不要迫人太甚!
就迫你太甚又如何!
我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来,知机的快离开,否则,嘿!
潘玉竭力想提高嗓子,没奈何那舌头竟似翘起了道:只要我叫一声来人,就有你瞧的!
你要叫,随便!孙羽那么说,潘玉反而哑口无言。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光着半身,亦没有忘记自己在谁人房间,更没有忘记目下时辰已经是三更过后。
这样子,这环境,这时候,如果他还能向来人解释清楚,他是会叫的。只可惜,他实在不能。他满头冷汗淋漓,挺起的胸膛不觉缩了回去。退后他又再退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舒媚下意识地挨近去,在她心目中,没有地方比潘玉身旁更安全的了。
但,她是错了,潘玉不错看似怪怜惜地轻拥着她挨近来的身子,却随即就发力将她朝孙羽疾推了过去,自己则往相反的方向箭也似窜出!
他显然还练过几天拳脚,身手颇敏捷,又出其不意,若换了别人,不难就为他所乘。
但孙羽,简直就像是个魔鬼化身,潘玉身形方动,他的人已弹了起来,两手交飞,左手迎向舒媚,右手拔剑出鞘,遂刺向潘玉!
刹那他的左手叉住了舒媚的咽喉,右手银剑同时从潘玉颈后刺入,贯透咽喉颔下刺出!
潘玉气力未绝,原势冲前,咽喉随即又脱出了剑尖,鲜血也随即标出了咽喉!
他张着嘴巴,想呼叫,但咽喉里已塞满了血!
手虚空抓了几抓,他终于倒了下来!
孙羽剑刺出,就连望也懒得再望潘玉,他振腕抖去了剑上的血,随即松开了叉着舒媚咽喉的那只左手!
他左手并没有发力,舒媚也并没有被扼死。
但她似乎吓呆了,眼珠子就怔怔地望着倒在那边的潘玉,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她的确做梦也想不到潘玉竟会那样对待她!
孙羽的手无疑可以将她扼死,但潘玉的手却能够将她的心撕碎!
死人当然不会复活,碎了的心更难弥补!
她宁愿孙羽将她扼死,只因为死人无论如何是不会知道痛苦的,她如今虽然没有死,但心已碎了,肝肠更已寸断!
那岂非比死还难受?
孙羽倒退两步,原来那样子坐回去,他望着舒媚,忽然问道:你后悔?
舒媚仿佛从梦中惊醒,她摇头,道:不,我也不会怨恨任何人,即使是你,即使是他,要怨,要恨,只怨我自己,只恨我自己!
孙羽沉默下去!
你可知他是我什么人?
好像是表哥。
你用好像的字眼,可是不相信?
老实说,这样的事情我已不是初次遇到了,奇怪的总是表兄妹的关系,是以表哥两个字在我听来,的确有点儿那个
不管你怎样揣测,他事实是我表哥,自小我就跟他很要好,如果没有香祖楼的出现,迟早我必定成为他的妻子。
然则嫁香祖楼非你的本意,是你父母的意思了
不,父母并没有迫我,即使我嫁给表哥,他们也会由著我,不会反对的,但我穷够了,又何况香祖楼当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孙羽理解地点点头,也许少年的时候他也曾为英雄美人的传说憧憬过。舒媚回忆着那逝去的日子,目光已朦胧,道:每当他策马走过巷口,我就不由得呆望着他,直至他远去,消失,有时他放慢了马,回头来有意无意地望着我笑,更就不由我胡思乱想,万没想到他竟真地喜欢了我,那教我怎能不答应?怕的倒还是怕父母避忌高攀不起,谢绝了他
那如愿以偿,你还想什么?
不错!我应该心满意足,但事实上,由开始我就错了,英雄到底不是理想的夫婿。
英雄又岂是容易做的,很多时必须先照顾了别人,然后才理会到自己,但英雄的时间并不比任何人长,照顾得别人,哪还有空闲理会到自己?
舒媚感触地叹了口气,道:他在外的日子我不清楚,但在家的日子我却可以数得出来。
那他总算还有回家的时候
每次他回家的时候他总是前呼后拥,回房的时候他总是东倒西歪,没有八分,最少也有七分的酒意!
方才我见他虽然是赴宴归来,人还清醒得很,几乎就不像是喝过酒的
那你可曾留意到花厅那边光同白昼,等候着他的两个拜把兄弟,还有寄住的江湖朋友,即使他在外面不醉,回到家来也还是要醉的。
哦孙羽微喟。
不知道你娶了妻子没有,如果娶了,这时候我以为你应该在家里,不错,我不是好女子,但寂寞的滋味也的确不是容易忍受的。
孙羽沉默了下去!
舒媚望着他,忽然笑起来,道:你,很奇怪。
你,更奇怪,竟还能说这许多。
想不到你竟会由得我说。
幸好你说的并不是废话。
对你应该是废话。舒媚摇摇头,忽然问道:为什么你先前松开手,不趁机会扼死我?
我不喜欢也不习惯用手杀人。
你握剑不是用手?
是手,但杀人的到底还是剑。
我不明白。
你也无须明白。
是不是你怕自己的手沾染血腥?
我的确怕。
那是说你并没有打算杀人终生,到时候,你只要将剑丢掉,人还是清白。
手却是丢不得的话说来虽然可笑
你但求心安就是。
孙羽不由得点头,道:你很聪明!
聪明人又岂会做糊涂事?
人说感情足以使任何人盲目,聪明人想来也不会例外。
舒媚不作声,好半晌,忽地又叹了口气,道:那你的剑为什么还不出手?
在我面前向来只有人求生,没有人求死,你是例外,对于谈笑自若,束手等毙的你,我满腔杀机竟然都似已熄灭。
那你打算怎样?
等,等你的意志崩溃,等我杀机复燃!
要是你不能如愿以偿?
我还没有考虑到这方面
其实你也用不着为难舒媚凄然一笑,突然尖声叫了起来!
好惊人的尖叫声!孙羽银剑不由自主地刺了出去!尖叫声刹那中断,剑,封住了咽候!
舒媚脸庞的肌肉紧接着痉挛,但还是带笑,笑得是那么的满足,那么凄凉。
孙羽怔住了,渐渐地,他握剑的手起了颤抖,身子也起了颤抖。虽然蒙了面,看不到他面部表情的变化,但外露的双瞳已足以表露出他内心情绪的复杂,也不知是惋惜,是佩服,还是惊讶。
颤抖着的剑脱出了舒媚的咽喉。
舒媚倒了下去,还是带着笑。孙羽颤抖得更厉害,猛的背转身,双手按着桌面,垂下头,咽喉喀喀的直响,似乎要吐,但,毕竟没有吐出来,他,只是感觉到要吐。
第一次杀人,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他的手越来越坚定,他的心越来越麻木,对于杀人他已经再无感觉,就连他也奇怪今时今日自己竟还会因为杀人恶心,又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忍不住再望向舒媚。
昏黄的灯光中,舒媚的面色已经死白,抹胸红,冒出她咽喉的鲜血更红。血还热,她的情想必也还未冷。
是你错,是潘玉错,还是香祖楼错呢?孙羽长叹,再又坐回去。
小楼外适时传来衣袂破空声!
孙羽欲坐未坐的身形连忙离开椅子。他知道,这次是自己错了,舒媚倒地的同时,自己就应该离开,如此的静夜,如此的尖叫声,又岂会不惊动别人!
他离椅,偏身,窜到了门边。
说随机应变,他的确过人,破空声来自窗口的方向,所以他虽然窗口入来,不从窗口出去,灯火虽然明亮,但要是吹灯,无疑告诉别人自己还留在房里,所以他由得灯火,既然由得灯火,要是再起身形,影子就不难印到窗纸之上,所以他偏身。
仓猝间能够兼顾到这许多的人,试问又有几多个?
破空声更近,呼喝声紧接响起。
嫂嫂,发生了什么!
孙羽当然不会回答,喝声中他推起了门闩。
破空声同时中裂,分别扑向门窗,来的是两个人!
也几乎同时,孙羽半身已闪出了房门,正好迎着转扑向房门来的人。
孙羽身手虽然快,来人眼睛也不慢。
什么人!猛喝声,来人右掌腰间陡抹,已多了四尺六,十三节,宝塔也似的一条雷神鞭,身形落下又飞起。
孙羽没有作声,更没有退回去。
夤夜蒙着面到来,谅你也不是好东西,也罢,先吃我一鞭再说!笑语霹雳也似暴出,人到鞭到,乌光暴闪,斜刺里迎头向孙羽刺劈!
孙羽的身子似乎比柳絮还要轻盈,鞭未到,人已随鞭风飘出,飘上了旁边不远的栏杆。
来人丝毫也不放松,紧迫向栏杆,第二鞭!
他已经够快的了,但孙羽更快!
鞭落下,栏杆哗啦地裂成了碎片!要是鞭落在人身上,那还得了!
来人随收住了鞭势,抬望眼,只见孙羽手扳着画梁,身悬在半空。
好身手!不由得他脱口赞一声。
雷鞭崔群?
你也识我崔群
话未完,原是扑向窗口的那人亦因为听到了叱喝声已经折向这边来。
颧骨高耸,两颊如削,就连身材他也是比崔群瘦长,但举止显然敏捷得多。
腰带上左右斜插着两口短剑,他双手却是空着,也不等脚步着实。
看暗器!他双手疾扬,似乎空着的双手指掌间突然飞出了寒星点点!
尖锐的破空声刹那撕裂了深夜寂静!孙羽几乎同时就松开了扳着画梁的手,凌空疾转了出去。
他本来就差不多是靠着一根柱子,这一转便转到了柱子的另一边,手再伸,他又再扳住画梁,但人已是在柱子后面。
他这边才悬起身子,那边暗器亦已击至,齐钉在柱上,是十二支甩手箭!
箭箭入柱盈寸,交错排成两列,就凭他孙羽,只怕也不容易从容应付,而他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他宁可避开。
他一笑,道:神手于谦?
来的果然是于谦,他收住了势子,一仰首,道:你说,朋友又是谁?
孙羽!
银剑杀手!于谦崔群齐齐耸然动容,当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崔群不由得握鞭更紧,于谦下意识双手亦按到了左右短剑柄上,道:孙朋友干的是什么买卖,于某人也很明白,只不知今夜到来,对象是什么人?
潘玉,舒媚!
看情形,孙朋友是得手了。
孙羽只是笑。
崔群也笑,怒笑道:姓孙的,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
哪怕是龙潭虎穴,孙某人好歹毕竟来了。
答得好!那你就给我留下!
只怕你留不住。
你且看我留得住还是留不住!崔群怒到了极点,扬鞭,挫腰,就要扑上去,旁边于谦突然喝止住,道:慢着!随又转向孙羽,道:孙朋友敢作敢为,于某人佩服,但一件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
要问什么你只管问。
风闻孙朋友杀人并不单是为了兴趣,还关系钱银方面的问题,是以于某人敢问,这一次又是什么人雇用你?
孙羽不作声。
孙朋友还是直说的好,否则,嘿!于谦以一声干笑略去了接着的话,双手握住左右短剑的剑柄。
那会子,小楼前面的院子里已经亮起了几盏灯笼,昏黄的灯光中,香家的护院武师兵刃出鞘,蓄势待发,再就是十来个各式各样的武林中人,有的逡巡院子里,有的跃上瓦面,想必都是香祖楼平日结交的所谓英雄豪杰。
能够跟香祖楼交朋友的人,当然不会差劲到哪里去,再加上于谦崔群,孙羽要是想硬杀出去,只怕够他瞧的。
于谦那一声否则,嘿!果真有份量。
孙羽目光闪烁,突然他笑了起来,道:直说只怕更不好。
但是无论如何,总比较不说好得多了。
那,听好了。
什么人?
香祖楼!孙羽真的直说。
于谦意外地一怔,还未来得及怎样,旁边崔群已一声放屁!冲口而出。
孙羽没有去理会。
崔群似乎又要有所动作,但于谦又再喝止住,然后,问孙羽道:孙朋友可知潘玉是什么人?
舒媚的表哥。
然则舒媚呢?
香祖楼的妻子,你的嫂子。
你知道?于谦满面疑惑。
我当然知道。
那
你若是不信又何必问?
于谦沉默了下去,旁边崔群忍不住喝问道:姓孙的,你给我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还不容易?
如何容易?
房里头看看去。
孙羽话口未完,崔群已经冲入了房间,好鲁莽的人。
于谦没有动,只是盯紧了孙羽。
也不过是片刻,崔群就从房间里头出来,面色异常难看,口中兀自喃喃着道:表哥表妹,表的好!
于谦听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正想问什么,崔群已对孙羽一挥手。
姓孙的,你可以走了。
那失陪了孙羽的身形就要飞起,崔群突又喝止住。
慢着,今夜的事,最好你就赶快忘了,你是聪明人,当然晓得自己的嘴巴应该怎样。
这可以放心,我向来最不感兴趣的就是说话,而我也向来健忘得很。孙羽目光一闪再闪,道:那现在我总可以走了?
慢着!崔群又再喝止住。
还有什么?
我大哥哪儿去了?
你知道他的伯父住在什么地方?崔群点头。
那地方向这边有一条桥。
我也知道那条桥。
他就在桥头等候消息。
哦,你还要去回覆。
如果你们去当然就用不着我了。
这当然再用不着你,如今你最好就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让我看见。
我听说过你脾气很厉害。
那么你还等什么?
孙羽哈哈一笑,整个身子曲起再弹出,箭也似的射向对面的屋顶。
他的确是由心里笑出来,这一晚对他来说,也的确是实在顺利,实在值得高兴。
当然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崔群在场抢着主张,由于谦来处置,事情就断不会这么简单。只因为于谦是一个很聪明,很喜欢动脑筋的人。
但,即使是一个最聪明,最喜欢动脑筋的人,要是接连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清楚,也是聪明不来,脑筋动不来的。
所以他如今就只有干瞪着眼的份儿。
眼看着,孙羽那比燕子还要矫捷,还要轻盈的身子很快就翻过了屋脊,黑暗中消失。
于谦实在忍不住了,他瞪着崔群道:三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哥想知道,倒不如往房里头去看看,相信那总比我说还容易明白,也省得我生气。
于谦疑惑的目光转向房间,终于举起脚步,跨进房门。
好一会子,于谦才从内里走出来,眉头皱得更深,面色也变得很难看,但目光依然很冷静。
奇怪。他口里只吐出这样的两个字,然后又沉默了下去。
还有什么好奇怪,事情已经够明白的了。崔群满面不以为然的神色。
事情不错是很明白,但
但什么?
三弟,家丑不可外传这句话相信你总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简直听腻了。
那你试想想,大哥是什么角色,是什么身份,家里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以为他会随便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职业杀手来处置?
或者大哥他不忍心亲自下手。
大哥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的,如果说他会心软,他会不忍,那才是笑话。
那崔群的面色开始变了。
姓孙的那厮不是说大哥在桥头等候他回覆?
他是那么说过。
这就更奇怪了,香家庄卧虎藏龙,大哥他也曾夸过口,那姓孙的本领,谁敢担保他来去自如,能够不惊动任何人,能够当夜完事,能够当夜回覆,好了,即使孙羽能够,大哥也相信他能够,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天气,更深人静,雨冷风寒,什么地方不好去,犯得着桥头相候,更何况,就算大哥算准了时间,指定了地点
大哥又怎知道潘玉定会在家,并会跟舒媚在一起?崔群忽然亦变得聪明起来。
看情形于谦面色更难看,道:恐怕
崔群忙着问道:恐怕什么?
于谦并没有回答,回头向院子里的家人吩咐道:赶快预备灯笼马匹,然后好生看守着小楼周围,我们兄弟未回来之前,什么人也休教踏上梯级半步。
众家人应声散开,分头打点。
于二哥!
那边的江湖朋友到底忍不住了,道: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大伙儿如果不怕麻烦,不妨随我们兄弟走走。
于二哥那是什么话,香大哥待我们如同手足,莫说是麻烦,哪怕拼命儿,挨刀子,也休要漏了我们。
好激昂的说话,于谦听着真有点儿感动,冲着众人一抱拳,道:大伙儿这番说话,于某兄弟永志心头。
于二哥那么说未免太见外了,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目下我们兄弟亦是无可奉告。
是关于香大哥的?
于谦点头间,众家人已经陆续牵提来了马匹灯笼,他和崔群两人也等不及拾级而下,就小楼上一跃身,横越栏杆,掠下院子,跃上马鞍。
各人亦自纷纷牵过了坐骑。
二十来骑随即先后奔出了香家庄。狂乱的马蹄声,划破了深宵的静寂。
但望桥头见得着大哥于谦一马当先,只想快些找到香祖楼问清楚。
雨早已停了,无尽的黑暗依然笼罩着整个大地,也笼罩着于谦的心头。
没有星光,更没有月色,只有灯笼昏黄的一团团,随着马匹波浪似地起伏着移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