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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

千江有水千江月 蕭麗紅 11480 2023-02-04
1 六十一年七夕,刚好是阳历八月十五日;上午十点,贞观还在忙呢,办公室的电话忽地响起来;银蟾在对桌那边先接了分机,她只说两声,就指着话筒要贞观听;贞观一拿起,说是:喂,我是 贞观,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吗? 怎样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吗? 不是有台风要来! 不管它,我母亲说我一回来就带个台风回来。 二人在电话里笑起;大信又说:我七点半准时到,除非风雨太大! 挂下电话,一直到下班,贞观只不住看着窗口,怕的风太大,雨太粗;回家后,两人还一起吃了饭,等贞观洗身出来时,已不见银蟾;这样的台风天,不知她要去那里? 其实,又何必呢,她与大信,至今亦无背人的话可说;贞观喜欢目前的状况,在肃然中,有另一种深意大信从前与廖青儿好过,促使他们那样热烈爱起的,除了日日相见的因素外,还有少年初启的情怀那种对异性身心的好奇与相吸。

大信因为有过前事,以致贞观不愿她二人太快进入情爱的某一种窠臼;她心里希望他能够分出:他待她与廖之间的不同,她是要他把这种相异分清楚了,再亲近她大信不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贞观明了:我今番与你,较之从前与那个人的好,是不一样的精神是天地间一种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为都持的这类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来。除了这些,大信其实还有苦情。 他现在身无所有,虽说家有产业,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饭,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气。 大信原先的计画,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会杀出个贞观来;所有人生的大选择,他都在这个时候一起碰上。 贞观是现在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继续进学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简单,好办;大信是骄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场面了,再来成家如今给她承诺吗,这一去四年,往后还不知怎样;不给她承诺,别人会以为他的诚意不够;贞观再了解他,整件事情,还是违了他的原则本性。

然而,以他的个性,也绝没有在读书求进,不事生产的时刻,置下妻小,丢与家中养的剩的一条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长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时贞观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乱世,他真要她不时战兢,等到彼时?这毕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 所有大信的这些想法,贞观都理会在心的,更有一项是她还了解:感情不论以何种方式解释,都不能有拖累和牵绊。 想来想去,贞观还是旧结论:如果她是好的,则不论过去多少时间,相隔多少路程,他都会像那本俄国小说说的即使用两膝爬着,也要爬回来。 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大风雨夜里,他仍然赶了回来;不仅是鹊桥会,牛郎见织女;不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就相逢在这个美丽的日子里。

门铃响时,贞观的心跟着弹跳了一下,多久未见着他了,过年到现在,整整六个月;她理一理裙裾,也来不及去照镜子,就去开门了。 门甫开,大信的人立于灯火处;明亮的灯光下,是一张亲切、想念的脸 请进来。 大信不动,笑道:银蟾不来列队欢迎吗? 很失礼 贞观佯作认真道:银蟾出去了;不过我可以先搬椅子给你这儿坐着,等她回家你再入来。 她说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经跳过门槛来了,二人回客厅坐好,大信又探头出窗,说是:从前,我们都在对面吃饭的,真是重来已非旧衣履。 贞观端来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还不止这些! 你说呢?还有那些? 贞观坐在他对面,两手的食指不住绕圆圈,想想说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么知道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大信见此,也只有笑道:对啊,我还想:怎么你不及早住到台北来,要是从前你也住这里 欲怎样? 就可以天天给你请客了! 二人说不到廿分钟的话,大信已经提议出去:我们到学校走走好吗? 贞观无言相从,随即进房去换件红、白细格洋装,心里欢喜他这种坦荡与光明;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伞。 学校就在巷口正对面,贞观为了找弟弟,曾经几次和银蟾来过;然而那种感觉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边! 大门口,进出的人不断;大信则是一跨入即有话要说:虽说毕业了,奇怪,感觉上却没有离开这里,不时做梦会回来,你说呢! 贞观笑道: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像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你看这些树!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像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经轻轻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像雨点敲窗,像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怀念的台湾民谣。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脚乱;这人拿一把黑色自动伞,本来一按就可撑起,却不知为了什么的,忽然作怪起来;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伞还是密合着。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婚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批注: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一句话时,身边因只有那本书,就拿它记着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贞观相信:今晚之后,人生对他们是再也不一样了! 2 第二天,果然是个飞沙走石的日子;银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说是:这样天气,怕不是要放假吧? 贞观昨晚十点回家,一进门,她已经睡了,这下逮着自然要问:昨晚你去那里了?刮风下雨的还乱跑! 和那个郑开元出去呀!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那时来的?怎么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骗他说你和朋友出去,他本来还要坐一下,我只好说我头疼,这一来,他只得带我回去拿药;嘻嘻,药包全在这里! 银蟾将青纸包的药剂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对准字纸篓丢进去,又说是:这人其实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难说是他那里不好;可是世间事又常常这样没道理可说!唉,一百句作一句讲,就是没缘。 贞观说她道:那有你说的这么复杂?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们一家的人客,有时间来坐坐、说话,也是常情;你不可乱说! 既然这样,下次他来,你再不必拿我作挡箭牌! 我跟他没说话啊;每次他讲什么,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难堪。 她日本妗仔在过年前后,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么,自此,贞观不会常有遇着郑开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尔会来闲聊,还告诉贞观这么一句话:我今年卅了,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一些人,可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类型银蟾又问道:你心当然是光明,可是他怎么想法,你知么?

还不失是个磊落的人,其它的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吃过早点,贞观又换了衣服,出来见银蟾还不动,说她道:你还坐啊?都要迟到了! 银蟾本来是缩着一只脚在看报纸,给她一催,只得站起说是:跟你说放假你不信,我打电话问大伯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已走向话机,然而当二人的眼神一相会,银蟾忽作悟状道:好,好,我去换衫,三分钟而已! 她是从贞观的眼里知会意思:别人或者放假也罢!我们可是自己,是自己还能作旁观啊? 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这里反正不放心;办公室那边的档案,资料也不知浸水没有二人从出门到到达,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难;出租车开进水洼里,还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块招牌击中。连那车都还是站在风雨中,招了半个小时的手才拦到的。公共汽车几乎都停驶不开;下车后,银蟾还被急驶而过的一辆机车溅得满裙泥泞。

偌大的办公室,自一楼至三楼,全部停电,贞观自底层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问了总机才知是去业务部门巡看灾情和损失。 没电没水,一切都颓废待举的,电话却仍然不断;五个接线生才来一个,贞观二人只得进总机房帮忙。中午,琉璃子阿妗给众人送来伊自做的寿司,又及时打出一通时效性的国际电话,到午后三点,一切的狂乱回复了平静,众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项完妥,才分道回家。 贞观本来却不过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临沂街吃晚饭,怎知银蟾说是:你去好了,我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难过,就别说吃饭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阿姆那里也有浴室,还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换等于没洗;阿姆的内衣外衣,也无一件我能穿! 说半天,二人最后答应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们回住处。 一回来,贞观还去洗了脸,银蟾却连脱下的凉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换,饭未吃,蒙头睡了它一场,也不知过去多久贞观忽地自睡梦中醒来,像借尸还魂的肉身,像梦游症状的患者,脑中空无一物的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一直睡眼朦胧的走到大门前才住。 贞观的脚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门扇前看,其实她整个心魂还是荡荡悠悠的,她根本还在睡的状态未醒;大门是木板的原色,房东未曾将它上漆;门扉正中有个圆把手,贞观看了半下,仿佛醉汉认物,极尽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镀铜的圆圈如何自己会转,真的在转嗄她啪的一声,开启了门。 是连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这眼前景况所给予人的惊异与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汉醒酒;因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啊,是你 二人一下都说不出话来。 你 略停,贞观笑道:怎么你不按门铃?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门铃,你已经开了呀! 贞观这才相信她外家阿嬷的话无错!灵魂真的会飞;身心内有大事情时,三魂七魄会分出一魂二魄赶赴在前,先去与己身相亲的另一具神魂知会,先去敲她性灵、身心的窗刚才她睡得那样沉,天地两茫的,却是大信身心内支出来的魂魄,先奔飞在前,来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识得她的。灵魂其实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听令于舍身,它都拣自己爱去的地方去他于她真有这样的亲吗?在这之前,她梦过大信在外的样子和他在台北的老家,这两处她都未曾去过,灵魂因此不认得路,极尽迂回的,才找着他。 你不大一样呢!怎么回事? 才起来;三分钟以前,还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来开门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表,叫道:我到门口时已经七点半了;哇,老天,你还未吃饭?走吧!顺便请你喝柠檬水。 不可哪!得等我洗了身 好啊,我就在这里看月色! 户外的天井,离的浴室,约有十来尺,贞观收了衣物,躲入浴间,一面说:对不起,罚你站;银蟾在睡觉,我很快就好了。 十分钟过,贞观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大信还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紫底起小白点的斜裙纱洋装,盈盈走向大信,笑道:有无久等? 有! 该怎么办? 罚你吃三碗饭! 二人才出门,大信开始管她吃饭要定时,而且只能多吃不能少吃: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还能好啊?巷口这么多饭馆,你可以包饭啊! 贞观一路走在他身边,心内只是满着;大信从来不是啰嗦,琐碎的人,他的一句话是一句话吃过饭,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着校园团契一条街,只要出巷口几步,即可走到;贞观脚履轻快,却听这人又说:你那边没唱机,怎么不叫阿仲动手做一个,电机系的做起来,得心应手 学校活动中心,常常有音乐会,你们没事可以常去 什么时候,大信变得这般爱说话了?贞观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楼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亲近一个人时,人就会变得这番模样刚才进来时,她是跟着他身后,贞观见着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只觉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托付;他穿一件深蓝长裤,青色布衫这样刺辣辣的配色,也说不出它好看、难看。 这人反正只将时间花在思考与研究,他那有时间逛街,好好买它一件衣服? 二人面对面喝完果汁,大信始将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开,自内取出一小一大的装订册子来,且四四正正,将之放于她面前:这是什么? 你看啊! 贞观动手去翻,原来是他手刻的印谱:从高中开始,刻的图章、印鉴,全收在这本大的上面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毕业纪念;我刻了稼轩词,戳盖于上,化学系的同学,一人一册 你说好不好呢? 贞观点着头,一页掀过一页,掀到后来,忽地掩册不语了;大信忙问:你,怎么了? 贞观抬起眼来,又快乐又惆怅的望了大信一下,说是: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为什么? 再看,就不想还你了! 哈 大信抚掌大笑道:你别傻了,本来拿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贞观的心一时都停跳了,血潮一下涌至其上;她停了半晌,才又问:那你自己不是没有了? 我还有一本 贞观的头低下去又抬起来:它这么好怎么谢你? 谢反正是谢不完,那就不要谢了 大信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她的;在这几秒钟内,二人的眼神会了个正着。 是短短的一瞬间里,贞观懂得了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难绝的慨叹;她移了视线,心中想的还是大信的形象。 啊,他的鼻子这样端正、厚实,他的两眼这样清亮;天不可无日月,看相的说:眼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为两者皆败事;心术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蒙,极光而不外露。另外还有他的嘴,哈,这么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贞观不禁笑了起来:回家后,就画一张阔嘴男孩的漫画,等他回澎湖再寄给他你笑什么? 不与你说! 君子无不可说之事;其实你已说,你的眼睛这样好,天清地明的,什么都在上面! 啊啊啊 贞观举手捂眼,然后笑道:不给你看了。 却听大信笑她:你还是没藏好!哇,看到鼻子了,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这么小,怎么吞七个丸子? 贞观迭的收了手,贬目笑道:吞七个丸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只鸡呢! 哦 大信称奇道:真有这样大嘴巴的人吗? 他这样说着,当然知道贞观说的自己,倒也呵呵不住的:你去过故宫吗? 无! 这个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好啊!君子如玉,当然要去! 大信笑道:那星期天我来接你;你几点起? 五点! 五点? 大信咄声道:彼时,鸡还未啼呢;台北的鸡也跟人一样晏睡晏起的 贞观原意是开他顽笑,这下坦承道:没有啦,跟你闹的 呵呵 大信说得笑出来:我就知道! 贞观手上正拿的一串锁匙,有大门的,房间的,办公桌的,铁柜的;她哦的一下,将锁匙链子整个荡过去,轻打了大信的手背;大信缩着手,装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贞观的表情,马上又好笑起来。 3 这日八月廿,正是星期天。 八点正,大信准时来敲她的门;贞观一切皆妥,只差未换衣裳,她歪在床上想:西门町到公馆,坐公车要廿分,扣去等车的时间,大信得几点起啊? !他会不会迟到,公车的时间很难按定它,因为得看上、下的人多少大信第二次敲门时,贞观才噫的跳起来,开门探出半个头去:你这样早? 岂止是呢,我还在楼下晃一圈,才上来的! 你看到银蟾了? 是她给我开的门! 请坐一坐,我就好了。 十分钟过,当贞观再出现大信的眼前时,她已是白鞋、白袜、白衣衫的一个姑娘,只在胸前悬只镂花青玉坠,正是她外婆给的金童玉女。 白洋服和半打丝袜,都是琉璃子阿妗上月返日本之后给的,贞观从有这袭衣衫开始,一直未曾穿它,她如今是第一次穿给大信看。 果然她从他清亮的眼神里,捕获到新的一股光辉,像灶里添柴之后,新烧出来的热量:不敢相认了 大信说这话时,有一种端正、一种怯意;说怯意其实不对,应该说是羞赧;然而说羞赧,却又是不尽然,贞观仍问道:怎么讲呢? 大信略停一会,才言是:不是有直见性命这样的事吗? 贞观不语;大信又说:晤见本身时,人反而无主起来,变得不知前呢!后呢! 贞观不知羞呢,喜呢,只佯作找银蟾,浴室、厨、厕、房里,真个没有:你几时见银蟾的? 七点五十九。 这厮果然又早她一步出去;二人只得关门闩户的,走出巷口,到对面搭车;一过斑马线,正是博士的店门口,大信忽地喊住她道:你小等,我去买枝原子笔。 贞观点点头,看他开步而去,未几又回,于是问他道:那个小姐还认得你么? 那个? 你从前天天买橡皮,人家以为你 哦 大信笑出来:除了老板,其它都是新面孔,也许走了。 他说着,将笔放入口袋,贞观这才看见袋中静躺的几张折纸;每次见面,他身上都备有这二项,是有时说着什么了,还要画两笔给对方看,贞观每每写下几行字,他都是小心折好带回去快到站牌了,大信又说:我去买车票 等等 贞观喊住他;她正从小皮包里摸到一张阿仲的学生定期票:你和他满像的,就用这一张! 大信郑重道:学生时代,偶尔调皮一下,可是,革命军人,不可以这样的 如果地上有个洞,贞观真的会钻进去,她怎么这样欠考虑呢;等大信买票回来,贞观的脸还是红的;她怯怯道是:大信,很对不起你;我真不应该 大信笑道:其实换我做你,大概也会脱口而出,拿妹妹的车票给你坐呢!你别乱想了 0南的老爷车,一路颠颠倒倒的,贞观坐在大信的身旁,偶尔拿眼望一下他的侧脸;他今天穿的白上衣,细格长裤,远看、近看,都是他这个人在放大着对面坐一个抱书的妇人,正闭目养神;大信轻声与她说:她是系里的老师 嗯 还好没给她认出来! 她闭着眼睛嘛!咦,你这样怕先生? 有什么办法?她看了我们就要传教,我们看了她就要跑;是躲起来 贞观噗哧这一笑,对面的妇人因而睁眼醒起;贞观不敢看她,只得低下头。 等她偷眼望大信时,看他极其自在,于是小声问道:你给她认出来没有? 好像尚未 正说着,车子正转过小南门,大信趁此起身拉铃,没两下,二人都从前门下了门,怎样? 好险! 二人笑着走过铁道,来到中华路,正有一班大南2路的开来;贞观上了车,大信跟着上来,坐到她身边;他带着一本水彩画页,沿途翻给她看,又说又指的:帮你认识台北;这是圆环,这是延平北路的老房子,这是基隆河 贞观笑着帮他翻纸页;偶尔手指头碰着了,只好缩回来;翻完画册,大信问她:你喜欢台北吗? 现在还不能回答!大信小住又问:卅年后,你写台北,要写那一段呢? 贞观没说话;她心内想:大信,你不知道吗?不知眼前的这一段,岂止的卅年,我是永生永世都要记取的;你为什么还问呢!当真你是呆子? 然而,当她一转思,随即又在心内笑起:看你这人!你岂有不知的? !你这是水中照影,明指的自己嘛! 不说吗? 嗯,不说,一百个不说! 车子转弯时,远远即见着故宫了;大信问她道:看到没有?你感觉它像什么? 紫禁城! 下车后,大信替她拿过小金线珠包,极认真的研究一番,说是:你们女生的道具太多;这是那里买的,满好看 贞观撑起粉红绣花阳伞,笑道: 那里也买它不到,这是我一串金珠一卷线,钩了两个月才钩好的! 二人沿着台阶而上,大信只不替她撑伞,贞观一走一拭汗,走上顶点才想起他目前的身分。 到了门口,大信掏钱去买票,然后哄她道:你看,人家外头挂了牌子,阳伞与照相机不可携入! 在那里?写在那里? 贞观收了伞,近前来看门口的黑漆铜字;说时迟,那时快,大信忽地抢过她的伞,溜的一下进了入口;贞观尚未分清楚怎样一回事,他已站在里面对着她笑。 怎样活脱的一个人!他偏是不说要帮着拿伞,他就是这样灵动,这样贴心! 馆内是五千年来中国的荡荡乾坤;黄帝、尧、虞舜、夏朝、商殷;直到东西周、秦、两汉而后隋、唐;那些遥远的朝代,太平盛世间错着乱世,全都回到眼前,近在身边了。 贞观每柜每橱,逐一细看;大信则挟伞于腋下,一面拿纸掏笔,以文喻,以图解的。 看到否?那是鱼跃龙门;前半段已化龙身,后截还是鱼尾巴 嗯,嗯,鱼尾还拍着呢! 这是白菜玉! 真亏他怎么想的? 这是五花肉,看了你一定肚子饿!胡说,我不敢吃肥的! 逛完水晶球,二人又挤到如意这边来;大信问她道:我来考考你,那物作何用处? 奏板啊 贞观是十分把握:臣子上朝面圣持的! 才不是 大信笑她道:呵呵,考倒了! 不然你怎么说! 大信笑道:你说的是笏;如意是用来搔痒的! 贞观叫道:骗人!骗人? !怎么可能呢,差得几多远? !你是不是又来骗我了! 大信笑道:这个不行骗人,你想想它的命名,很容易了解的事。 贞观想着有理,却又疑心道:我反正不能想像,奏事何等正经,却说成这样用途! 搔痒也是正经啊! 好,你慢些说,待我回去考证! 争论无结果,等出了故宫,已近午后一点;二人同时回首望着,大信忽问她:进去到出来,有何感想? 贞观慨然道:原先只道是:汉族华夏于自己亲,如今才感觉:是连那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的鲜卑人都是相关连 大信还带她在附近吃了面食,二人才搭车回台北;车上,他哼着歌,一曲连着一曲;贞观坐在他的右侧,看着他半边的脸。 他的眉毛浓淡适中,眼神最是清亮,眼白中的一点小红丝,还是这大半天才看出来 心好,相貌好,聪明,忠厚;这些还不足以喻大信的人,贞观最看重他的是:他长于繁华,而拙朴如是;文采之中更见出本真与性情;你看,他穿这样一件布衣,袖口随意一挽,腕上载只怪手表:你看,我这手表是不是很难看? 大概是吧? 大信以手触额:老天!第一次给自己买东西就这样?家里那些妹妹全叫难看死了! 其实也不错 好,再问你,你知道指南宫吗? 知道! 去过吗? 去过月初时,和银蟾陪琉璃子阿妗去的;阿妗没吃过斋饭,三人专程去吃! 大信忽问:你相信我去过指南宫烧香吗? 贞观不语,停了一下,她开始怪他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听说去了就会坏姻缘,怪不得你们会分手,你怎么带她去呢?真是的 大信却是捧腹笑起:呵呵,我去过没错;我是跟我祖母去的 啊你 贞观小嚷着;一面握着拳头在半空作捶打状,嘴儿全咬得红了;大信笑道:好,好,不开玩笑了。 二人在西门町下来,转乘欣欣7路的车;回公馆已经三点一刻;大信问她:累不累,是不是要休息了? 还好 去吃点水果吧!晚上就不能出来了 明天八点的飞机;一大早就得起来!东西都还未收! 贞观木然跟他走入白玉光,假日的午后,这儿的生意反而清淡。 扩音机正放着锣声若响的歌,前头刨冰的小妹,正咿唔乱哼: 日黄昏, 爱人仔要落船, 想着心酸, 目睛罩乌云; 有话要讲尽这瞬; 谁知未讲喉先填; 情相累, 那会这样呢? 船灯青, 爱人仔在港墘, 不甘分离, 目睛看着他; 歌曲播完,贞观亦把西瓜吃尽;对面的大信,以刀叉拨数黑籽,一面说:没吃过这样难吃的西瓜,你的呢? 大概不比你的好多少! 好,再叫两杯柠檬水! 喝着柠檬水,二人只是静无一语;汁液从麦管进入食道,杯里的水,逐次少了,二人仍旧相坐对看:你想过没有?刻印的人,他的字是颠倒写的! 嗯,你这一说,我才想的!果然是这样!不然正的写,图章反而不是了 大信笑着取出纸、笔,当下反向写下自己的名、姓:我的名字,很好刻你的,也很好刻! 他说完,就在那三个字旁边,又写下她的名姓 像突然有一记拳头打在心上,贞观望着并排的六个字,只是怔忡起来。 要说就去说与清风,要诉就去诉与明月。 廿四年前,南、北两地,二个初为人父的男子,一后一前,各为自己新生的婴儿,取下这样意思相关的名字,贞观、大信,大信、贞观;女有贞,男有信,人世的贞信恒常在礼记教人:父死不再改名,因为名字是父亲取给的此刻,贞观重思她对父亲的无限敬意与感恩;父亲们彼此未尽深识,各分两地,却有这样的契合,而今日,她得以与大信成知己 贞观捏着手巾,待大信折好那纸,重行放入衣袋的当时,偷偷拭去眼眶边的一滴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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