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过得很快。报纸头版全是伊拉克战争的报导，以及一个关于阿拉巴马州某法院把十诫立在门口的论战①。我开始在不必拜访大法师的日子打电话给他。他的声音听起来总是乐观昂扬。
是底特律呼叫吗？有时他开口就这样问。
或说：拉比热线，请问需要哪方面的服务？
这使我对于自己有时候接电话的方式（仓促一声喂，仿佛被人问到一个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感到惭愧。我认识大法师的这段时间，从没有听他说我再打电话给你。一个在道义上要照顾那么多人的人，当真能在每一个人有需要的时候都拨出足够的时间给他们，令人叹服。
八月底的一次造访，与大法师结袜六十年的妻子莎拉来应门。她是个心地善良而健谈的人。她带我到大法师的办公室，只见他已端坐在那儿，无视夏季的酷热仍穿着长袖衬衫。他绒毛似的白发梳得服贴整齐，但我注意到他没有起身，只张开手臂让我拥抱他。
你还好吧？我说。
他摊开手掌，往两侧挥一挥。
这么说吧。我没有昨天那么好，但︱ㄢ︱ㄢ︱是会比明︱ㄥ︱ㄥ︱天好
你和你的歌都会，我说。
啊。他笑道：我来唱歌，你来和
我坐了下来。
他书桌上摊着一份报纸。大法师关心时事，他尽可能跟上新闻。我问他，他认为伊拉克战争会打多久，他耸耸肩膀。
你这一生经历过不少战争，我说。
是啊。
可曾有什么战争是比较有意义的？
没有。
我们都认为，这一场伊拉克之役特别让人不安。自杀炸弹，隐藏的炸药。坦克车这样开过来辗过去的，这不像旧式战争，我说。
但是，米奇，即使在这个恐怖的新时代，大法师指出：你还是能找到人类小小的善行。几年前我到以色列去探望我女儿，遇到一件事，至今无法忘怀。
我坐在阳台上，听见了爆炸声。我一转身就看见旁边的购物区冒出一股浓烟。就是那种可怕的呃怎么称呼它？
炸弹？汽车炸弹？
就是那个。他说：我从公寓里跑出来，尽可能快跑。跑到那儿时，一辆车停在我面前。一个年轻人跳下车。他穿着一件黄背心，所以我就跟着他。
我赶到出事现场，就看见炸毁的车。有个女人显然在洗衣服；她是丧生者之一。
然后，在那里，在街上他吞一口口水：那儿街上很多人在捡她身体的碎片。他们很小心，把所有碎片都收集起来。一只手。一根手指头。
他低下头。
他们戴着手套，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慎重。这儿一块腿，那儿一片皮肤，甚至血迹。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遵守宗教律法，律法上说，身体的每一片都要葬在一起。他们把生命放在死亡之前，即使面对这种这种暴行因为生命是上帝给我们的，你怎么能把上帝给的一片礼物丢在街上？
我听说过这个团体，叫做ZAKA穿黄背心的志愿工作者，他们希望做到让死者受到尊重。他们赶到现场的速度有时比医疗人员还快。
我看到这一幕，不禁哭了。大法师说：我当场流下泪来。这需要多大的慈悲。那份信念。捡拾死者的碎片。我们就是这样的人，美丽的信念。
我们默然对坐了一分钟。
为什么人要杀人？最后我问道。
他伸出两手的食指，轻触自己的嘴唇。然后他滚动转椅，慢慢向一堆书移动。
等我找一样东西出来！
奥勃特．路易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生。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神学院就读。他的会众里有很多老兵和犹太浩劫的幸存者，有些人手腕上还留有集中营的刺青编号。
多年以来，他目睹年轻的会众离开，走向韩战与越战。他的女婿和外孙儿女都在以色列陆军服过役。战争不曾须臾离开他的心思，战争的后果亦然。
一九六七年以阿战争后，有一回，他到以色列旅行，随着一个团体参观北部边界的一区，在许多废弃的建筑物之间闲逛。就在一栋毁于战火的房屋废墟里，他发现一本阿拉伯小学的课本丢在地上。书本正面朝下，封面已不见了。
他把书带了回家。
现在他把那本书放在腿上。这就是他刚才说要找的东西。一本将近四十年前的小学课本。
拿去。他把书递给我：从头到尾看一遍。
书已支离破碎，装订都松散了。最后一页破了，而且边缘卷起，上面有以漫画笔触画的小学女生、一只猫和一只兔子，还用蜡笔着了色。这本书很明显是供很小的小孩使用，从头到尾都是阿拉伯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你为什么把它留下？我问。
因为我要它提醒我，那儿发生了什么事。那栋房子空了。那儿的人离开了。
我觉得我一定得抢救一点什么。
大多数宗教都警告世人，不要轻启战端，但是为了宗教开打的战争，恐怕比为了其他原因而起的战争都来得多。基督徒杀犹太教徒，犹太教徒杀伊斯兰教徒，伊斯兰教徒杀印度教徒、印度教徒杀佛教徒、天主教徒杀基督新教徒、东正教徒杀异教徒这份名单上的各路人马，颠倒过来、打散重组，也照样成立。战争从未结束，只是暂停。
我问大法师，这么些年来，他对于战争与暴力的看法可曾改变？
你记得索多瑪与蛾摩拉这两座城市吗？他问。
是啊。我记得。
所以你知道，亚伯拉罕发现那儿的人很坏。他知道他们卑鄙恶毒。但他怎么办？他跟上帝辩论说不要毁灭这两座城一巾。他说，如果城里有五十个义人，你可以饶恕他们吗？上帝说好。然后他又减到四十人，接着三十人。他根本就知道好人没那么多。他一再讨价还价，一直减到十个人才罢休。
但还是凑不出来，我说。
还是凑不出来。大法师承认：但你知道吗？亚伯拉罕的直觉是对的。你必须先反对战争，反对暴力与毁灭，因为这不是正常的生活方式。
可是有那么多人假借上帝之名发动战争。
米奇，大法师说：上帝不要这种杀戮继续下去。
那为什么杀戮还不停止？
他挑起眉毛。
因为是人类要的。
他说得对，当然对。你可以听见人类的战鼓声。冤冤相报。宽容备受嘲弄。多少年来我总是听到人们说我们这一边是对的；在别个国家，跟我同年龄的人听到的是反过来的话。
我把那本书送给你，是有原因的。大法师道。
什么原因？
打开它。
我翻开书。
多翻几页。
我逐页翻动，掉出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褪了色，沾满沙土。
一张是个年纪较大的黑发妇人，阿拉伯人，像个家庭主妇。一张是个蓄八字胡的阿拉伯青年，穿西装打领带。最后一张是两个小孩并肩而立，看来是一对兄妹。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他伸出手，我把两个孩子的那张照片递给他。
这些年来，我不断看见这两个小孩，那位母亲和她的儿子。所以我始终没有扔掉这本书。我觉得我必须设法让他们继续活着。
我希望有一天，有人看到这些照片，会说他们认识这家人，替我把照片交还给在世的人。但我快没有时间了。
他把照片又交给我。
且慢，我说。我不明白。从你的宗教观点出发，这些人应该是敌人。
他声音带着怒火。
敌人，屁个敌人。他说：这是一家人。
◇◇◇
大法师一九七五年的一段讲道
有一个人到农场去找工作。他把推荐信交给新雇主。信写得很简单：他在暴风雨中沉睡。
农场主人急需帮手，所以就雇了这个人。
几星期过去。有个深夜，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横扫整个山谷。
大雨倾盆，狂风怒号，主人被惊醒，跳下床。他叫唤新雇用的长工，但那人熟睡不醒。
于是他冲到畜栏去。很惊讶地发现，动物都很安全，而且有足够的饲料。
他跑到外面田里去。只见麦子都捆好了，而且罩上了防水的油布。
他跑到谷仓去。门都拴好了，谷物也都干燥。
他这才明白。他在暴风雨中沉睡。
朋友们，只要我们照顾好人生中重要的事，公正对待我们爱的人，一言一行不偏离我们的信仰，就不用怕我们的人生会由于心愿未了而心痛遗憾。我们的话语发自肺腑，我们的拥抱紧实有力。我们永远无须为了我本来可以如何如何，我应该如何如何而痛苦折磨。我们可以在暴风雨中沉睡。
最后一刻来临时，我们的告别将会圆满。
①美国法官摩尔（Roy Moore）当选了阿拉巴马州首席法官后，于二〇〇一年把一块镌有十诫的大石碑放在司法大厦的门厅，声称十诫是法律的道德基础。此举激怒了主张政教分离的人士，对之提出违宪诉讼。二〇〇三年阿拉巴马最高法院裁决，该碑必须迁往别处，但拥碑人士起而抗议。全案在美国引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