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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后记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3762 2023-02-05
杀死艾胥黎.沃辛汉的风暴,其实与季风无关。那是三个星期前在东地中海翠绿水面上形成的低压扰动。 风暴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才碰上远征队。它往东航过阿拉伯半岛北方的干燥高原;它越过阿富汗,在兴都库什山脉积雪的峰顶和丝路经过的山隘上酝酿。它绕过中国以及查谟和喀什米尔邦边界上高大的K2峰,继续往东南经过喀喇昆仑山脉的冰川地带。 在五月尾声,这波扰动向东扫向无边无际的喜马拉雅群山,飘过现今所知的安纳普纳峰、阿玛达布拉姆峰、马卡鲁峰。这些山都还无人攀登,甚至完全没有欧洲人到过。风暴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整个西部带来大量降雪和呼啸的暴风雪。在一九二四年六月七日,风暴最强劲的力量到达埃佛勒斯峰东北面,位置就在自称独立王国的西藏境内。埃佛勒斯峰是全世界最高的山峰。

同一天,从埃佛勒斯峰往南三百八十五哩,在加尔各答的阿里波尔天文台,常驻于此的气象学家S. N.森恩博士拿着铅笔和日志走到外头记录下午的气温读数。时间是三点五十四分。空气很闷热。 森恩穿过天文台后方的草地,用一条亚麻布手帕轻拍颈部和额头的汗水,一面望向天空。东方天空有几丝纤维状卷云;其他部分则是清朗蔚蓝。 森恩的念头回到亚洲季风这件事上。每一天,他都会拍电报提供新资料给埃佛勒斯峰远征队,预报季风可能到达的日期。这很困难。例如,他必须考量喜马拉雅山脉和非洲及赤道气团间复杂的交互作用;孟加拉湾附近那些气旋倒退的模式;西方扰流通过次大陆的路径。其中一波扰流应该很快就会抵达埃佛勒斯峰。森恩在办公桌前一面吃午餐一面研究这件事,将早上的天气电报全部摊开摆在面前,这些都是整片喜马拉雅山脉地面及高空气象站刚传来的资料。

六月十四日。森恩喃喃说道:不会更早。 森恩走向摆着温度计的史蒂文森百叶箱,那是上了亮漆,以百叶窗组成四面墙的松木箱。他打开挂锁,眯起眼看着里面的四支温度计,估算黑色刻度间的微小变化。目前是华氏九十一点二度。 在海拔一八一九〇呎,位于绒布冰河底的埃佛勒斯峰远征队基地营,辛斯顿医师收到下午四点钟的天气预报,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辛斯顿是远征队的医官,但也是位全心投入观察气候变化的博物学家。 辛斯顿在一个食物储藏木箱上放了一对最高与最低温度计,摆在他的帐篷门帘下,两支温度计都放在一个摩洛哥皮革制的收纳盒中。他看着最高温度计玻璃圆柱内变动的读数,强风一面吹动帐篷门帘拍打他的背。稍早,这支温度计的细丝达到华氏三十三度,但水银部分掉到华氏十一度。辛斯顿整齐地将数字记录到气象日志的绿格纸上。

接着他把冰凉的卡塔温度计夹在腋下几分钟。他来到外面,在泥土和碎石地上蹒跚而行,一面看着红色液体在风中下降,一面注意怀表上的秒针。最后,辛斯顿在一颗大石头上摆上一片深色皮毛,再让黑球温度计悬在上方。他用靴子前端压住皮毛,等着水银上升。 辛斯顿观察周遭环境。他附近的巨石被风吹蚀了多少世纪,迎风面有损伤与条纹,背风面则平顺光滑。这让他想到珊瑚。辛斯顿对此十分惊奇:多样化的环境塑造出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哺乳类、昆虫与鸟类为了在这充满敌意的世界生存,不知演变出多少适应环境的方式。 到处都看得出来。雀鸟和麻雀藏身于石头或村落的墙面之间,也会到鼠兔在地面下的温暖巢穴中,保护自己细弱的羽毛不受强风吹袭;红嘴山鸦站立时,头会面向狂风,以便定住身体,才有时间啄食稀少的青草。喜马拉雅山脉的蝴蝶居住在最偏僻的不毛地带,最高处可达一万七千呎:这些绢蝶其实不适合生活于这么高的海拔,不过它们会在风中压低翅膀,也知道要等风势平静时才能飞。辛斯顿甚至见过一种会装死的甲虫(Pseudabris beetles)。这种甲虫在野豌豆或鸢尾花的绿茎上被强风吹掉时,会蜷缩倒在地上,就像死掉一样,等天候状况好一点后,又会生龙活虎跳起来。

冬眠在这里很重要。当远征队四月抵达西藏高原时,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没有生气的灰白。但这地方只是在沉睡。这里是个微小的宇宙,正准备要面对更极端的天气,而辛斯顿也向登山队员证明过这点,他会拿起石头、翻动土壤,让他们看见蜷曲的毛虫;瞌睡中的蚂蚁殖民地;藏在空心蜗牛壳内的蜘蛛。大自然的设计毫无瑕疵,随处都能见到其完美之处。 他把温度计举高到面前,眯眼看着刻度。 华氏十三点三度。 辛斯顿觉得很冷。他要赶快叫卡米去泡茶。 在辛斯顿所在位置垂直高度上方四千呎的第三营,诺顿上校躺在加了衬垫的鸭绒睡袋里,准备着将要递送出去拍电报给《伦敦时报》的内容。外头狂风大作。上校突然看看手表。 四点了。他吼着说。

冷得要命啊。索马威尔在隔壁的帐篷里大喊。那样还不够吗? 对南肯辛顿来说不够。 索马威尔的回应是一阵咳嗽。他蹲伏在不断拍动的帐篷门边,观察两支温度计。他先看底下那支温度计的红银色液体,然后翻转盒子重置读数。玻璃内的金属指针直往下降。 索马威尔记录的温度是华氏零下七度。他估计风速是每小时五十哩,而根据蒲福风级,这相当于九级烈风。他是瞎猜的。索马威尔知道海上的风跟山上的风几乎无法比较,就像北极的低温也不如埃佛勒斯峰上的低温一半凛冽,在这里,缺乏氧气的人体根本没办法靠自己暖和起来。 索马威尔抬起头看着上方的山。碎积云盘绕着尖塔山顶的上半部,把一切都包覆成白色。沃辛汉与普莱斯就在那些云中的某个地方。索马威尔认为高处的营地气温在夜间至少会降到华氏零下二十度,也就是冰点以下五十度,而这还没算进强风因素。

几个钟头后,休.普莱斯步履维艰地走下埃佛勒斯峰北脊,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与纷飞大雪中寻找第六营。这是人类有史以来在最高海拔打造的露营地,高度有二六八〇〇呎。普莱斯视线模糊,再加上轻微雪盲,一直要到很接近时才看见帐篷,在同凸不平的岩石上,帐篷看起来就像一颗松垂的绿色斑点。普莱斯扯开带子扑进去,不断喘气。到处都是雪。帐篷的墙面在风中发出尖啸声。 普莱斯脱掉靴子,费力系上门帘。现在已经天黑,他在黑暗中用麻木的手指摸索,花了十分钟才把带子绑好。他敲掉其中一个睡袋上的冰块,再把双腿挤进去。雪和冰布满普莱斯的衣裤和睡袋内层;要是他的身体暖和起来,冰就会融化,然后将他浸湿。艾胥黎的睡袋在他旁边,也已结冻。普莱斯有点好奇艾胥黎是不是真的能够攻顶。在这样的暴风雪中似乎不太可能。

普莱斯坐起身,在黑暗中翻找火柴。他必须点灯,还要燃烧镁光照明弹帮助艾胥黎找到帐篷。他摸到一罐牛奶咖啡。一枚罗盘。一个空水瓶。他倒抽一口气,然后钻回自己的睡袋。他太冷了。他得吃点东西恢复力气,可是他不饿,只觉得非常渴。这里没有水,他也没力气用炉子融雪。普莱斯想到接下来要度过的时间,想到睡不着又出现幻影的那种痛苦,想到又渴又冷又累那种度日如年的噩梦。他纳闷自己能不能撑过去。第二个睡袋就在旁边。 等艾胥黎回来,他心想,我再把睡袋还他。 普莱斯扭动身体,让自己的睡袋钻进艾胥黎的睡袋里,随即沉入梦中。 根据绒布寺喇嘛住持的日记,在第十五绕迥木鼠年第三个月1,有一群由十三位欧洲男士组成的队伍来到这里,还带了一百位挑夫与三百只驮兽。男士们送给喇嘛很好的礼物。他们希望他为他们的远征祈福,想要藉由攀登世上最高的山而获得名声与荣誉。喇嘛告诫登山队员,他的国家非常寒冷,只有高尚虔诚的人才能在这种严苛的环境中存活。然而欧洲人为了他们奇怪的使命坚持了好几周,往峰顶方向接连建立七处营地。他们使用铁钉、链条、金属板,想要挑战珠穆朗玛峰,结果还是失败了。欧洲人回到寺庙,希望能为一位死在山上的同志举行葬礼。喇嘛非常真诚地主持了仪式,他知道那位死去的欧洲人遭受了无法形容的艰难,而且没有达到任何成就。

1,rab︱byung之音译,是一种源自印度的西藏纪年法。以六十年为一周期,每个周期的第一年称为绕迥。这种纪年法自西元一〇二七年开始,记忆与计算时为方便起见,也加入中国的天干地支,阴阳五行及十二生肖。因此一九二四年便成为第15绕迥的木鼠年。 艾胥黎.沃辛汉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无人知道他的死因是坠落或是在山上待到天黑。埃佛勒斯峰上有好几百具尸体,由于高度太高,所以都无法搬运下来。沃辛汉并未达到破纪录的高度,也没去过人类尚未抵达的地带。他的名字只记录在变得更厚的人类探险史中,而且只是个小小的注记。后来这些内容很少有人读,也从未受人钦佩。 还要再过几十年,人类才会攻上埃佛勒斯峰顶。那些人跟一九二四年的登山队员完全不一样。他们会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从另一条路线抵达峰顶。他们会知道前人的姓名,但不清楚那个已经消逝的世界,而他们也不会带着用大酒瓶装的香槟、诗或散文选集、手工缝制的袜子和毛衣、从皮卡第和伊珀尔的壕沟中保存下来的破布。这些终于登上埃佛勒斯峰的人,会比前人更熟悉这座山,而这样的情况会一代接着一代继续下去,直到这座山的神秘感越来越少,最后成为日落时的一道绿色闪光,然后完全消失。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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