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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9

圣母峰上的情书 賈斯丁.吳 3928 2023-02-05
【十字勋章】 往拉卡洛特里一路上都在下雨。米芮开车,我则用置物箱里一本旧米其林地图试着找路。我们接近村庄时,看到了水塔,那是一圈砖造的罗马式拱形支柱,顶部有个水池。水塔在镇上远端,座落在一块没有树木的褐色原野上。米芮以目视往那里开,在柏油和碎石路上迂回行进,终于抵达水塔那一小块用篱笆围起的土地。我们沿着一条泥土车道找到屋子,看见黏在信箱上以金属字母拼成的名字:德斯马莱(DESMARAIS )。 米芮看着我。 你还想去吗? 我不知道。问一下没关系吧。 我们在双层石造农舍前停车。我问米芮能不能由她来谈。我们一下车,屋子前门立刻打开,有个老人看着我们。他穿格纹衬衫,裤子用皮带系得很高,上面垂着个大肚子。从他后方的客厅传来电视刺耳的声响,好像在讨论法国香烟价格调涨的主题。

你好,米芮用法语说:你是德斯马莱先生吗? 老人狐疑地打量我们,他的眼睛苍白湿润。他承认自己是德斯马莱先生。米芮把我们的名字告诉他,触碰我的手臂,一面解释说我的外曾祖父是位英国士兵,大战时曾在这附近跟一个叫姓勒斐赫的家庭住过。他缓步上前,看着我们头上的铁灰色天空,再看看车道上那辆肮脏的标致汽车。 好。他说:在你们淋湿前快进来吧。 德斯马莱用健壮的手接过我们的大衣,挂在木制衣架上。他把衣架钩在客厅暖气上方的一根窗帘横杆,然后坐进一张扶手椅。我们坐的那张沙发包覆着发黄的塑胶,会黏住衣服,而我们在座位上不安地移动时,还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德斯马莱关掉电视。 我一个人住。他用法语说:我不常出去采购,所以没什么能给你们喝的东西。

米芮告诉他没关系。德斯马莱问米芮是从哪里来的,然后他们聊了一下皮卡第的事。他问米芮,我是不是英国人,于是我对他说我是美国人。老人点点头。 我认识一些美国人,一九四四年的事了。不过你不是来谈那个的吧。 德斯马莱看着米芮,再看看我。 我在一九二六年出生。所以我没遇过那个英国人。 那个英国人? 他在我母亲家,也就是勒斐赫家这里住过。德斯马莱是我父亲的姓 老人的北方口音浓重,我得很费力才能听懂他的话。他说战时有很多英国士兵都跟他母亲家的人一起住,可是其中只有一个军官。当时他母亲还是个小女孩,那位军官教过她一些东西。 英国人受过伤。德斯马莱说:你们知道是哪里吗? 喉咙。还有腿上。 德斯马莱摸着自己的喉咙。

对,喉咙。我母亲说他讲话声音很轻。我没听过腿伤的事。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米芮说:你的家人过了这么久还记得他。 德斯马莱摇摇头,说他家人会记得那位英国人是很自然的。他告诉我们,这整个村庄的人都恨英国人,因为被他们占领,感觉只比被德军占领好一点而已。他说英国人很粗俗,只会酗酒,惹出一堆麻烦。 他们知道自己会死。不过,为了这片土地? 老人比着外头荒凉的景观,说要一个人为祖国以外的国家战斗是件很困难的事。但他说这个英国人不一样,因为他是军官,而且会说法语。德斯马莱有证据。老人走进隔壁房间,离开了一阵子,回来时手里拿了个包着紫红色软垫的盒子。他放在桌上打开。 这是我母亲的一些珠宝。 他抬头看着我们,咧嘴而笑,露出歪曲的黄牙。

没什么值钱的。都卖掉了。 德斯马莱拉开珠宝盒里一个小抽屉。他拿出一个银色十字架,递过来给我。十字架长宽相等,四臂尾端都有皇冠装饰,正中央有乔治五世的徽饰。这个勋章没有绑上丝带。 这是什么?米芮问。 战争勋章。我说:军功十字勋章。 德斯马莱说,就是因为这个勋章,他母亲才会记得那位英国人。因为她一辈子都把勋章挂在梳妆台的镜子上。老人突然站起来。 我刚想到。他说:我姪女给我一盒茶叶。我可以替你们泡茶。 米芮对他说我们不喝东西,不过德斯马莱很坚持,于是米芮只好说让她来泡。德斯马莱告诉米芮东西放在哪里,接着米芮就进了厨房。老人靠向我,一副要透露什么阴谋似地悄声对我说: 我猜你是来问la malle的事吧?

La malle? 德斯马莱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不是为了皮箱才来的吗?我摇摇头,解释说我不懂那个法文词的意思。德斯马莱说,malle是旅游时用的箱子,他小时候搭远洋客轮旅行时就会带个malle。英国军官离开这栋房子时,留下一个小malle。后来那个英国人写信说会过来拿。德斯马莱告诉我,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家人把malle保存了好几年,虽然那英国人一直没来,不过德斯马莱仍旧留了很久没有丢掉。 我姪女要我把阁楼的东西处理掉,可是我怎么能随便丢掉那些东西。一个人老了以后,就会想把仅剩的东西留下来,就算是没用的东西。 德斯马莱对我眨眼示意。 当然啦,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一定不会明白。不过等你年纪大一点后

我现在相信你了。 老人不相信我,不过还是客气地微笑。我问他那个malle里面有什么东西,但他只是耸耸肩。 一堆烧掉的纸。你可以自己看。 我跟着德斯马莱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到二楼,他抓着扶手,一次只走一阶。他请我去卧室拿张梯凳,然后要我站到凳子上,推开天花板上一道方形活门。我一推,板子就随着铰链转动打开。有一道短短的铁梯可以拉下来。 小心点,德斯马莱提醒。上面可能有老鼠。那个malle应该就在我的钓鱼用具旁边,在窗户那里。 我爬上梯子进入阁楼。屋顶两侧陡斜,整个空间的照明只来自一扇窗,有道光线透入照着室内的物品,这些奇特的残留物代表一段漫长多变的生命。堆叠的纸箱和大量旧式电子产品。几支生锈的风扇,一座挂衣架上有几件旧大衣。虽然所有东西都覆着灰尘,但整理得井然有序。两枝竹制旧钓竿靠着倾斜的天花板摆放。在一落钓具箱底下,我找到一个棕色小箱子,我的手指在满是灰尘的表面画出了痕迹。箱子大概两呎宽,一呎深,可能本来是装靴子或帽子的。箱子是皮革材质,一些零件则是黄铜。正面印着三个字母的缩写:AEW。

中间的扣锁开着。我解开两条干硬的皮带,拉开上盖。 灰烬与烧了部分的纸张,帆布内里覆着粉状黑灰。有几本布皮书:《攀登阿尔卑斯山》(Scrambles in the Alps)、《人类的精神:选集》(The Spirit of Man:An Anthology)。我翻动时,书脊发出吱嘎断裂声。我吸了口气。 书旁有一捆信封。有些角落变黑,其他的几乎都烧掉了。法国,英国远征军皇家伯克郡步兵团第一营少尉A. E.沃辛汉。我打开信封,摊开里面的纸张,薄片般的灰烬从我指间掉落。信是用一种很特别的蓝黑色字体所写:长而华丽的大写字母,笔划长度不一,还有&这个符号也写得很精巧。日期是十月十七日,就在艾胥黎负伤的几周前。

□□□ 亲爱的 伊莉诺&我今天去了伦敦图书馆。我选了很高一叠书,可是才坐下来读不到十页就睡着了。我梦见很美妙的事我告诉过你的乌尔内斯木板教堂,不过那道著名的正门还没雕刻,于是你拿出刀子&我们一起雕刻你刻了一只生物&我也刻了一只,它们的身体紧密连结。你砍下一小块门板给我当纪念品,叫我好好保存,因为我们现在是两个结合的灵魂。接着钟琴响起,提醒我们该进入教堂,可是当你把手放到门上我就醒了。 于是我向伊莉诺说再见&到泰晤士河堤岸散步。当然,我心想,就算是这条最能代表英国的河,也会流向大海&流向你。在人行道上,我看见一个流浪汉拿着粉笔作画,是我见过最精美的复制品,但随即便下起雨,要被冲刷掉了。我身上没有钱,于是把手上一个戒指给了他当作酬谢。一开始他拒绝收下,不过我解释说这戒指是个不想要的礼物,而且少了它让我更开心。

至于你的问题订婚你已经用更温柔的方式绑住了我,这种效果并不亚于婚约。你能不能这么爱我超过这么久?超过十倍时间这么久?我们不该讨论遗嘱,甚至是金子或银子。少了你,一切都会变成铅,对我而言都没有价值。我失去的会比寡妇还多我会失去我那颗尚未升起的晨星。 说到承诺我所能设想到最慎重的就是把自己给你,不是以那些陈旧的文明仪式,而是透过我自己的设计就像世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爱,是我为了你而制作出来的。 茵茉珍 我想把纸张折好,但双手颤抖,结果在折痕处弄破了。我把信件放回皮箱,带着下了阶梯。老人认同地点着头。 你应该拿去。 可是你保留了这么久。 我打开上盖要给他看内容物,不过老人挥了下手表示不在意。他说自己就有够多旧文件了,不需要那些用外国字写的旧文件。

等我死了,我姪女就会直接丢掉啦。 德斯马莱缓缓走下楼梯。我关上阁楼的门,把皮箱带下楼,放在客厅的地毯上。老人坐进他的扶手椅,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很快就要播新闻了。他说。 米芮用餐盘端了三杯茶进来。 炉子真难点燃 米芮看着皮箱,然后看着我。她的嘴张开。 你找到东西了? 德斯马莱咧嘴笑着。他找到了。现在我们来喝茶吧,就像英国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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