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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廓尔喀

众神的山岭 夢枕獏 22581 2023-02-05
1 目前,尼泊尔有许多问题。 贫穷。 人口增加。 森林破坏。 若是追根究柢,这些问题最终都会指向经济这一因素。 一九八八年夏天 孟加拉的三角洲地带,遭受大洪水肆虐,这个区域原本就是由大洪水河水暴涨泛滥所带来的泥土而形成的土地。 流经欧亚大陆的大河恒河、布拉马普特拉河(雅鲁藏布江)、梅克纳河,汇集于这个三角洲地带,每逢雨季就会泛滥成灾。基本上,从七月到九月的雨季发生洪水是往年的惯例,并不稀奇。 然而,一九八八那年的洪水却不同以往。 河的水位从七月开始上升。进入八月之后,水位因为连日豪雨而更加上升。孟加拉政府察觉苗头不对是在八月中下旬。位于首都达卡北方一百六十公里处的步兵营传来紧急联络。

嘎泰尔郡的三万名农民,来到那座步兵营避难,把家当驮到山羊和驴子等大约一万两千头家畜身上,舍弃土地而来。军方的直升机飞去视查状况。 到处都看不见陆地。直升机机长如此报告。 那个地区周遭成为水乡泽国,三十八万名居民弃家逃命。 淹水区如此迅速扩大,是前所未见的事。 九月 淹水情形遍及全国。除了三大河川之外,连与其交汇的大大小小两百五十条河川也一起泛滥,百分之六十二的国土没于水中。一千五百座桥梁被冲走。被水淹没的道路长达三千五百公里。一亿一千万名国民当中,有三千万人因水灾而舍弃家园。 造成这场洪水的原因之一,正是喜玛拉雅山区的森林遭到破坏。 尼泊尔的人口,约以每年四十三万人的速度持续增加。人口越多,国民使用的能源量也随之增加。

尼泊尔的主要能源不是石油,而是木柴。在尼泊尔,有两千多万人是住在山区的农民。这些人光是准备早、中、晚三餐,就要用掉许多木柴,换句话说,森林日渐减少。 只有都市和少数村庄有电,照明也要依赖柴火。每人每年大约需要消耗一吨的木柴。由于家畜粪便几乎当作燃料使用,因此可作为农田肥料的量减少,土地日渐贫瘠。 因为人民砍伐树木,森林从山区消失,每当雨季降雨,表土就会渐渐流失。 尼泊尔的农业产量由于表土流失,每年下降百分之一。那些表土被冲刷至喜玛拉雅山麓,流进恒河,淤积于孟加拉境内的恒河下游而形成河床。 孟加拉境内的恒河河床,比从前高了两公尺多。河床上升,使得洪水的规模扩大。根本原因之一是尼泊尔境内喜玛拉雅山区的森林砍伐不减反增。

部分日本人开始在南奇市集一带植树,但规模仍小。 一九九〇年,到了每一公顷耕地得养活九人的地步。 人口增加使得粮食不足的情形更加严重,一九八九年三月,由于印度拒绝两国通商、通关协定,使得柴油进不了孟加拉,造成孟加拉人民得进一步仰赖树木作为能源的局势。 这个经济贫困的国家,赚取外汇的大型经济支柱是观光。圣母峰、马纳斯卢峰、卓奥友峰,包含世界最高峰在内的八千公尺高峰,都集中于地球上的这个地区。 以喜玛拉雅山为主的观光健行者、外籍登山队的花费和入山费用,成为一大收入来源。 除此之外,这个国家另一根赚取外汇的大型经济支柱,就是名为廓尔喀、号称史上最强的士兵。 2 深町、羽生,以及安伽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面对面坐在那栋建筑物二楼的房间。这是几天前,深町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见面的同一间房间。

小木桌上放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送上来的四个杯子,大吉岭的香味随着水气从杯口散发出来。 另一名腰上插着柴刀的男人,站在拉占德拉身后,瞪着三人。 来到靠近苏瓦扬布拿神庙、拉占德拉住的这间房子时,深町他们被五个男人围住。 我们想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羽生如此告诉那群男人。 那群男人问羽生:有什么事吗? 羽生压低音量说:我要当面对拉占德拉说。他在,还是不在? 你那是什么态度! 男人们面露怒色,当羽生说他在还是不在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从建筑中走了出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马上发现到深町,对那群男人说:请他们上来! 三人上了建筑的二楼。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要手下准备茶水,命令想留在房里的男人退下,只留下一个人。

于是现在,深町跟羽生、安伽林一起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坐。 老虎安伽林特地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以低沉、冷静的嗓音说。 羽生和安伽林都默默无言,深町也不发一语。 对了,有何指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我听说,不丹的激进分子经常进出这里。 羽生正视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想请你告诉我,那种人可能去的地方。 3 为什么呢?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反问羽生。 因为我想知道。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既然这样,我问得更具体一点。能不能告诉我,玛嘉族的蒙汉或塔芒族的穆格尔在哪? 为何? 羽生把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话当作耳边风。 我知道蒙汉经常进出这里。他现在在哪里?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耸耸肩一笑。 羽生以平静的口吻问:你有什么不想说的理由吗? 接着闭上嘴巴,瞪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两人屏息几秒钟,注视着对方的脸。 你知道吧?羽生问道。 你知道蒙汉和穆格尔做的事吧? 你指的是,他们俩和佝塔姆联手绑架日籍女性的事吧? 是你要他们做的吗? 怎么可能。如果事前知道的话,我早就阻止他们了。 马尼库玛也说:如果在他们那么做之前知道的话,你大概会阻止他们吧。 哎呀,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那,他们在哪里? 我正派人去找他们可能的去处。迟早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派人去找? 我也多少觉得自己有责任。何况他们三人经常进出我的地盘。 我十分清楚,他们没有把货拿来我这边卖,而是拿去马尼库玛的店卖。我十分清楚这一点,但是

马尼库玛也不是笨蛋 我不会说他是好人,但他不是笨蛋。至少就做生意而言,他很聪明。好歹他一听就知道,以那种做法不能把相机换成钱。不过,也有人搞不清楚状况 佝塔姆、蒙汉跟穆格尔 正是。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点头时,有人敲门。 进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说,一个男人进入房内,环顾在场的一干人,以询问的眼神望向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以眼神示意,男人走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旁,将口凑近他的耳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侧耳听男人说了半晌,点点头站了起来。 刚才找到佝塔姆了。他在楼下的房间 你说什么?羽生站了起来。 你们要一起来吗? 可以吗? 无妨。质问佝塔姆,大概就会知道他们和凉子的所在处吧。但问题不在于知不知道所在处。我原本以为,只要他们待在加德满都,迟早会知道他们所在之处。问题是,比起所在处,凉子的安全更重要。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帮助? 嗯。 你会错意了。这不是在帮你们。我是为了我们自己好才这么做的。贩卖来路可能不明的赃货也就罢了,但是万万不能和外国人绑架案扯上关系。如果这件事闹大了,我们也会吃不完兜着走。我们不希望事情闹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已经迈开脚步。 怎么样?来是不来?他停下脚步回头。 去。羽生语气坚定地说。 深町也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4 佝塔姆被三个男人围住,一脸惴惴不安,神情畏怯地站在房间角落。 地面是潮湿的泥地,墙壁是红砖墙。左右有两个小窗户,但木门合上。 光源只有从木板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一道像刀刃的细长光柱,抵在佝塔姆的脸颊上。 一张桌子没有椅子,泥地上放着空罐和空瓶。

深町也熟悉的那张脸,因恐惧而扭曲。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隔着小木桌,和佝塔姆面对面站着。 我们在因陀罗广场发现他拿着绳子四处游荡,就把他带来这里了。他想逃跑,但我们有三个人,所以他插翅也难飞。刚才的男人这回以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明。 我知道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举起一只手,阻止男人说下去。 他对佝塔姆说:你做了天理难容的事啊。 佝塔姆垂下目光。 蒙汉跟穆格尔,还有被你们绑走的小姑娘在哪? 佝塔姆不回答。 拿柴刀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伸出右手,身在那只手前方的男人马上从挂在腰间的刀鞘抽出柴刀,递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那是一把磨得吹发可断的沉重铁刀。 押住佝塔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声令下,三个男人当场从两侧和背后抓住佝塔姆,使他动弹不得。

手伸出来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说,三个男人一面押住佝塔姆的右手臂,一面将他的手掌放在桌上,撑开五根手指。 不、不要!住手!佝塔姆瞪大双眼,高声讨饶。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不予理会,动作自然地举刀砍下。 佝塔姆发出尖叫。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举起宛如劈刀的沉重柴刀砍下,重击佝塔姆的右手拇指。用于重击的不是刀刃,而是较厚的刀背。 响起骨头和肉被打烂的刺耳声音。 如果你想说就说! 再次举刀砍下。这次是食指。 那根手指也被打烂了。 肉被刨开,血溅一地,露出白骨。 下一根手指要遭殃之前,佝塔姆叫道:我说。我说就是了。我全都招了 佝塔姆哀求别打烂他的手指。 这时 之前一直默默看着事情演变的安伽林,低声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我还以为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你是廓尔喀啊。 5 车行走在巴格马提河右岸。路况险恶难行。路面凹凸不平,满地石头。前导的车扬起大量尘埃,所以后方的车必须将窗户完全关上。 深町不愿想像,要是下雨,这条路会变得多么泥泞。 他坐在后座,闻着外国人浓烈的体臭。 流经加德满都市内的巴格马提河,与由北往南流的维什努马蒂河汇流,然后改变流向往南。车离开加德满都,沿着巴格马提河一径往南。 这条路从加德满都南下十七公里左右,绵延至达克辛卡里。达克辛卡里是祭祀湿婆神的妻子迦梨神的神庙。女神迦梨是嗜血的黑色地母,教徒们在每周二和周四,都会向这位湿婆神的妻子献上山羊血或鸡血,作为活供品。 深町以前远征喜玛拉雅山时,看过信仰女神迦梨的印度教教徒陆续砍掉山羊头或鸡头的景象。这次是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目睹。 印度教认为:献给迦梨的动物,来世会诞生为位阶较高的动物。但是对深町而言,那是怵目惊心的血腥景象。 路在达克辛卡里到了尽头,车无法从那里再往前开。 佝塔姆说:蒙汉跟穆格尔应该是和岸凉子一起待在巴格马提河沿岸、还没到达克辛卡里的一间房子里。 因为绑住凉子的老旧绳子快断了,所以佝塔姆来加德满都买新绳子和粮食。就在那时被发现,被带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 司机是向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通报抓到佝塔姆的男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坐在副驾驶座,深町、羽生、安伽林坐在后座。 在他们五人乘坐的车子后方,跟着另一辆车。有四个男人和佝塔姆一起搭那辆车。 蒙汉那家伙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吗?对那台相机的事颇感兴趣。他问我那台相机的事,我说那台相机似乎挺值钱的。于是,蒙汉便向穆格尔提起那件事 佝塔姆说:于是我们计画了这次的绑架案。 他说:起初原本想把货卖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但是怕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不定会反对,于是到马尼库马的店提起那桩买卖。 但是,马尼库玛也不肯当买家,走投无路之下,才和马尼库玛商量:哪怕是一点钱也好,总之想把钱弄到手,然后逃到印度一带。 他们似乎会视情况,决定要不要杀害看到自己长相的女人,把尸体埋在某座山中,钱也不拿地逃亡。 问到为何拐走女人,佝塔姆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因为想要钱 车不停地摇晃。 如果是像日本的柏油路,不用二十分钟就能抵达,但走这条路却要将近一小时。 拉占德拉先生安伽林忽然打破沉默,对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看着前方说。 为什么像你这种人,会不惜涉足肮脏的地方,也要照顾激进派的不丹难民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被安伽林这么一问,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低喃道:因为贫穷因为这个国家贫穷。因为贫穷,所以我成为廓尔喀;因为这个国家贫穷,所以许多尼泊尔人前往不丹讨生活;因为同一个原因,现在又必须回尼泊尔来。若是追根究柢,蒙汉他们之所以绑架她,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可是,如果是钱,你现在应该 钱是有一些。毕竟我曾经是廓尔喀 英国甚至颁发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给你。 安伽林一说,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似乎浅浅一笑。 如果要提当年勇的话,你也是吧,安伽林。英国也颁发了老虎徽章给你 这次换安伽林沉默。 怎么样?老虎徽章替你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安伽林没有回答。 沉默再度造访。 廓尔喀啊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羽生,以压抑感情的低沉嗓音嘀咕了一句:我活在一个和勋章、老虎徽章无缘的世界。 6 通称廓尔喀也就是俗谓廓尔喀佣兵。 廓尔喀佣兵是指设立于英国陆军、由尼泊尔籍士兵组成的外籍佣兵部队,人称肉搏战无敌、世上最强的部队。主要成员是住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西方、尼泊尔东部的喜玛拉雅山区和波卡拉周边,以古伦族和玛嘉族为首的五个部族。 古伦族和塔帕族等部族总称为廓尔喀族,也居住在印度这一边的大吉岭和噶伦堡附近的地区。他们催生了廓尔喀公国,而创立了目前的尼泊尔王国的就是廓尔喀。 一八一五年 当时,统治印度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和廓尔喀公国利益冲突,于是廓尔喀与英国开战。在这场战役中,英国对廓尔喀的骁勇善战大感震惊,便征召他们成为殖民地军的一员,即是英国陆军廓尔喀部队的开端。 廓尔喀族原本是住在山区的民族,身体的强韧性、肺活量、抗压性等基础体力,远胜于其他民族。他们从奔跑中转为匍匐地面、架枪射击的时间约〇.五秒。 在英国历史中,廓尔喀佣兵总是在最前线最严苛的地方战斗。 一八五七年,在士兵叛变事件中,英国为了镇压印度兵,最先投入战场的就是廓尔喀佣兵。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派出二十万名廓尔喀佣兵上战场,死了四万人。第二次大战时,约有三十五万名廓尔喀佣兵为了英国而战。当时,尼泊尔的人口约九百万人。 第二次大战中,在撒哈拉沙漠击败隆美尔将军率领的德国机甲师团的,也是廓尔喀佣兵;粉碎日本军的一号作战,也是廓尔喀佣兵。 战后,廓尔喀佣兵也和共产党游击队交战于马来半岛和婆罗州的热带丛林。 一九八二年的福克兰战役时,被送往最前线的果然还是廓尔喀佣兵。 自从一八一五年以来,廓尔喀佣兵可说是待在英国征战的各个战场上。 廓尔喀佣兵在其历史中,不只为了祖国尼泊尔,也经常为了英国这个外国,赌上生命作战。 一九九二年,其人数约为五大队七千三百人。这批士兵在一九九七年香港归还中国之前,减至两大队两千五百人。 要成为廓尔喀佣兵,必须通过严酷的考验。光凭通过考验这点,在当地就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对象。除了有高额的外币收入之外,退役后还保证年金,并获准学习英语出国。 廓尔喀佣兵在一年内汇款至尼泊尔的外币,总计约达一千七百万美金。 作为尼泊尔这个国家获得外币的手段的廓尔喀,与喜玛拉雅山的观光资源,并列为尼泊尔的二大财源。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曾是廓尔喀佣兵。 你杀深町说到这里,把话硬生生吞下肚。 你杀过人吗? 深町想那么问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但终究作罢。 看着眼前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背影,那不是一时兴起能问的。 那就像是进茶馆,问店员有没有茶一样。 深町觉得,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或许会这样回答,或者不作任何回应。 他是获颁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英雄人物。在英国,那是最具权威的勋章,得到它的外国人屈指可数。 是那里吧?驾驶忽然说。 男人们的眼神转向前方。 一度偏离河川的马路,再度接近河岸一带,在马路左侧有一栋红砖砌成的房子。 深町立刻明白,司机说的是那栋房子。一辆烤漆剥落、变得破破烂烂的旧车停在那前面。 有人。 用不着他说。 因为深町也看着那一幕景象。 两男一女。 一个男人正要坐上驾驶座,另一个男人和女人正要一起坐上后座。女人的手被反剪在后,手腕似乎被绑住了。 和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似曾相识。 是蒙汉。司机说道。 深町当然知道女人是谁。 是岸凉子。 蒙汉先让岸凉子坐进后座,正要上车时,往这边看了一眼。他似乎马上知道这辆车是谁的车。蒙汉对着驾驶座上的男人喊了什么。 蒙汉还没完全上车,车就发动了。 深町坐的车猛踩油门加速前进。 然而 深町他们还未抵达那栋房子,岸凉子被押上的那辆车便已开到马路上,朝达克辛卡里的方向疾驶而去。 扬起了漫天灰尘。 他们在那片灰尘中追着蒙汉一行人的车。 恐怕 是因为佝塔姆迟迟未归,他们心生不安,正要换藏身之处。 他们慌了阵脚。 超过马车加速。 路并不宽,他们如果不想被超车,是十分有可能办得到的。 车穿过尘埃,深町知道蒙汉不时隔着后车窗回头看。 他们逃不掉的。因为这条路是死胡同司机说。 这深町也知道。 问题在于走到尽头,车不能动之后。他们大概会以凉子的性命要胁,试图逃跑吧。要怎么从狗急跳墙的他们手中,将凉子平安无事地救出来呢? 凉子乘的车跑在前头,向右转。 是上坡,而且是山路。 路况变得更差,路面缩窄。 两辆车追一辆车。 路肩没有护栏及任何安全措施。 这条路再走不了多久,车就没办法开了。 早已不是车能顺畅行走的路了。 大小石块从左侧绝壁掉落路面,轮胎不断辗上那些石块,车腹也碰撞到了它们。 真令人受不了。 必须抓住前方的座椅。 就在这个时候 前方忽然发出猛烈的煞车声,和汽车甩尾打滑、轮胎在泥地上磨擦的声音。 尘埃变成几乎和泥土一样的颜色,视野豁然开朗。车穿越了尘埃。前方没有车。 深町坐的车,超越了岸凉子坐的车。 岸凉子坐的车呢? 掉下去了!司机停车叫道。 这时,羽生已经打开门冲下车。 深町呼吸着尚未落定的尘埃,和羽生并肩站在悬崖边俯看下方。 好高的悬崖。 下方是一条涓细小溪。 高度约六十公尺。从悬崖边缘开始是将近六十度的斜坡,到了下方十公尺处,变得宛如刀削般往下切削。 在那道切口前方,长着两棵榕树。 掉下去的车斜斜卡在那两棵树中间。石子和沙砾沙沙地一直洒落在那辆车上。 深町和羽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石子和沙砾从他们的脚边往车的方向掉下去。 非常脆弱的悬崖。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抛出去的,看似穆格尔的男人紧紧抱住稍远处的灌木树丛,仰望着上方。 血从他的额头流了出来。 八成是这个男人打电话到饭店的吧。 后座的车门依然关着。蒙汉和凉子大概还在车上吧。 凉子!羽生对着那辆车叫道,但是没有回应。 要下这道斜坡很危险,一踩下去,沙石便会从脚边崩落。 尽管如此,如果这道斜坡以六十度左右的斜度一路延伸到谷底,总还有办法可想,但是它中途忽然变成峭壁,就算能够往下滑到那里,也会从那里一口气往下坠落。 如果往下爬到汽车或树的位置,把体重施加在树上即可,但可能会因而使得树的负荷加剧,导致树撑不住重量让人连车摔下去。 糟就糟在垂直的岩盘难对付。 说到六十度,从上方俯看时,几乎和垂直的悬崖一样。 绳子。羽生低声告诉安伽林。 安伽林回到车子。 原来如此。深町心想,后座应该有绳子。佝塔姆被抓到时拿着的绳子。 另一辆车上的人走过来一字排开。 有几个人试图爬下悬崖的斜坡,泥土立刻从脚边开始崩解,他们连忙回到崖上。 树发出声音向下倾斜,汽车动了。 沙石大量落下。 原以为车就要这样和两棵树一起掉下去,但还好只是倾斜,车没有掉下去。另一棵树似乎勉强支撑了车的重量。 安伽林拿着绳子回来了。 你是登山专家吧?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嗯。羽生边回答,边把绳子从肩膀缠到背部,再绕过胯下。 这是在准备悬垂下降。 可以交给你吧? 我是打算那么做。 安伽林负责在崖上拴住绳子,深町跑到安伽林身后帮忙。 那是一条麻绳。 细归细,但只要不磨擦岩角,应不至于马上断掉。并不是要在悬空的状态下把两个人的重量拉上来。若作为辅助,提供给打算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斜坡的人使用,应也能够充分发挥功能。 准备就绪时,羽生已经背对着悬崖,一脚踏上斜坡。 沙石沙沙地从羽生的脚边落下,量还不少。 羽生以小鸟般的轻盈步伐,立刻到达了汽车旁。 小心不将自己的体重加在车上,打开车门。 羽生先从车上揪出一个男人。 是蒙汉。 蒙汉还活着。 血从鼻子流出来,从他的动作来看,左肩似乎受了伤。左臂好像几乎不能动。 羽生让蒙汉紧紧抓住附近的灌木之后,上半身再度埋入后座中。看来蒙汉靠近车门,岸凉子似乎在内侧。 这时,又响起了那阵令人不悦的声音。 树弯折的声音,和大量沙砾碎石洒落的声音。 咯吱。 吱嘎。 仿佛有一条冰凉的大蛇窜过深町的背脊,令他打了一个大寒颤。 羽生从车上救出双手手腕仍被反绑在后的凉子,那一瞬间巨大声响响起,一棵树倾斜,接着第二棵树的根部离开地面,伴随大量的沙土往下落。 羽生的脚边被挖开一个大洞,一股强大的冲力传至深町手边。细麻绳整个绷紧。 恐惧感窜过深町的背脊。 羽生只是让绳子稍微钻过腰带,并没有绑紧,而且就算绑了,这条细绳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人的体重下坠时的冲力。 更严重的是,因为支撑岸凉子,更使得绳子的负荷加剧。虽然严格来说,与其说是下坠不如说更接近滑落,但尽管如此,还是会有相当大的重量施加在绳子之上。 车和树一起坠入溪谷,发出巨响。 深町手上的重量告诉自己,至少羽生的体重还施加在绳子上。 然而 绳子纤维接连断裂的触感,传到了手上。 要断了。 大概已经撑不了几秒了。 正当那么想之际,重量忽然从深町手上消失。 羽生先生!深町站了起来。 他站在悬崖边往下望。 他还活着唷!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高声说。 在渐渐散去的尘埃中,深町也看见了那一幕景象。 土石崩落之后,之前原本藏于其下的岩盘露出一部分,一棵大树最粗的树根仍紧紧抓住那块岩盘。枝叶的部分往溪水垂落,但树没有掉下去。掉下去的是另一棵树和车。 羽生将右手搭在那条粗树根上,双脚站在岩盘上,左臂抱着岸凉子。 多么强大的臂力啊。 幸运?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这个字眼,但是予以否定,事情并非如此。 羽生若得救,那并非幸运。而是羽生强行以自己的臂力,将自己的生命从命运上摘了下来。 绳子再度垂到羽生所在之处。 羽生把两人份的体重寄托于双脚,放开抓住树根的右手,再以右手抓住那条绳子。 安伽林和深町慢慢将那条绳子拉上来。 羽生以右手抓住绳子,缓缓用双脚从崩塌的斜坡上爬上来。他看起来毫不疲惫。步伐强而有力,而且节奏规律。他的身体轻盈地动着。 爬上来了。 安伽林用刀子割断绑住岸凉子手腕的绳子。 羽生先生。岸凉子站在羽生面前说。 凉子羽生像个纯情的国中生,畏畏缩缩地将手伸向岸凉子的肩膀。 总算见到你了。岸凉子紧紧抱住羽生。 深町望着这幕景象,心中伴随高温萌生一股闷闷的痛楚。 7 深町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房间里,喝着刚从壶中倒出来的热咖啡。 傍晚 不久之前,替岸凉子诊疗完毕的医生方才回去。 医生说:有几处擦伤、撞伤,出现瘀血,但骨头和内脏别无异状。 那位医生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有交情。医生留下一些伤药和贴布,离开了房间。剩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汽车驾驶,以及羽生丈二、安伽林、岸凉子、深町等六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替六人准备椅子,各自坐在椅子上。 灯亮着。 日光灯的灯光。 蒙汉和穆格尔没有掉入溪中,勉强获救,现在乖乖地被押进了这栋房子的一楼。 幸好没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声如洪钟地说。 我不晓得是不是欠你一份恩情,但总之跟你说声谢。毕竟凉子是托你的福才获救的羽生不动声色地说。 用不着道谢。我有我的立场,希望事情尽可能不要闹大,平息下来,所以我要感谢她平安无事。 我也一样。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话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闹上警局。不过若她觉得不能这样善罢甘休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羽生看了岸凉子一眼。 我无所谓。只要今晚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就好 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羽生将视线拉回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上。 这么说来,他们三个可以任凭我处置喽? 随你怎么处置。要是他们再搞一次相同的花样,我可吃不消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请他们离开加德满都两三年。要是擅自回来,他们就等着后悔吧。 既然这样,我们要走了。 羽生一准备起身,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便说: 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当然,我问了你不见得一定要回答。如果你想回答就回答。 这个顾虑是多余的。反正不管你问什么,我不想回答时就不会回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微笑道: 关于相机的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想把那台相机弄到手,但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吗?说完,他注视着羽生。 羽生沉默,闭上嘴。 怎么样? 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这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充分回答了我的问题。谢谢。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挺令人兴奋的答案嘛。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 今天的你真英勇。俐落的动作令人看傻了眼。廓尔喀也没几个人能采取那么冷静的行动。就战士而言,你还完全站在第一线上。 被廓尔喀的前中尉那么说,我觉得很荣幸。 我隐约猜得到你接下来想得到什么。 是喔 从你舍弃的、即将舍弃的事物大小来看,就知道你想得到的事物有多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边说,边看了岸凉子一眼。 人若是双手捧着行李,就无法拿更多行李。如果不先舍弃双手捧着的行李,就无法抱起下一件行李。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变得饶舌。 上战场前的士兵,表情都跟你一样。我想对你说一句Good Luck,但你大概连幸运都会拒绝吧。不,你大概不会拒绝,而是不指望它。如果最后能给你一个忠告的话,就是:休息是必要的。 休息?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羽生说完,缓缓起身。 深町、安伽林和岸凉子陆续站了起来。 羽生对岸凉子说:我送你。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开我的车送她。然后,我以我的名字在同一家饭店多订了两间单人房。我想,务必请Bisalu sap和老虎安伽林住上一晚。 羽生停下脚步,盯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我做了令你不高兴的事了吗? 没那回事。回答的是安伽林。 我有地方非回去不可,Bisalu sap今晚有空。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去住一晚吧。安伽林轻轻拍了羽生的肩膀一下。 羽生默默点头。 8 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禁叹了一口气。 仿佛在高山钻进帐篷中时,因氧气不足而下意识地深呼吸,然后吐气。 明明应该疲惫不堪,意识却很清晰。 深町仰躺瞪着天花板。 地点是在自己饭店的房间里。 凉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房间吗?还是羽生的房间呢?深町只知道,无论凉子在谁的房间,总之她不是一个人。如果她在自己的房间,羽生应该在她身旁,而她如果在羽生的房间,羽生也应该在那里。 深町和两人在大厅道别。 两人不可能各自睡在自己房间。他们应该在一起。在一起聊天吗?他们当然会聊天吧。两人都有一箩筐的话题可以聊。即使在一起一晚、两晚,话题也聊不完。 而对男女而言,有一种比任何对话都更能畅所欲言的沟通方式 自从濑川加代子消失了之后,深町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她。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想她。 来到尼泊尔之后也是如此。 然而,自从岸凉子来加德满都之后,深町总觉得自己刻意淡忘和加代子之间的事。因为岸凉子在身旁,仿佛受到她的吸引,他一点一点地远离了濑川加代子的引力圈。 尽管岸凉子是来找羽生,深町内心却萌生一种念头,希望岸凉子就这样找不到羽生。 但是,现在找到羽生了,现在他和凉子在一起。那就是事实。 到了明天 必须和羽生聊一聊。 在哪里发现那台相机?原本装在相机里的底片去哪了?还有,现在羽生丈二究竟想用Bisalu sap这个名字做什么?一九九〇年,羽生和长谷这两名天才登山家到底在加德满都聊了什么呢? 必须询问这些问题。 那就是这次自己来到尼泊尔的目的。不能忘了这个目的。其他的事、岸凉子和羽生丈二之间的事,都与自己无关。 羽生丈二 据说,他在这之前去了西藏。 晒黑的脸。 乌黑的皮肤。 长时间曝晒于强烈紫外线下,人的容貌就会变成那样。 坏死的黑色皮肤,正从整张脸上剥落。连嘴唇的皮都变黑坏死,正在剥落。 深町知道,究竟去了怎样的地方,人的脸才会变成那样。 喜玛拉雅山的高峰 空气的浓度是平地的三分之一。穿透稀薄空气的紫外线,会晒黑裸露的皮肤,使其坏死。 为何跑去西藏那种地方 种种念头在深町心中盘旋。 明明应该是重度疲劳,但疲惫却迟迟不将身体拖进沉睡的深渊。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深町才进入浅眠。 9 他梦见了山。 在寒冷的雪中,躲在帐篷里。 在睡袋中听着暴风雪的声音。打在帐篷上的风,和小石头般的雪的声音。 这时,深町想看信。 濑川加代子寄来的信。 那封信,自己应该带在身上,但是找不到。 把手伸进口袋或登山背包中也找不到。 收到之后,自己应该看过了那封信,然而,内容却想不起来。因为想不起来,所以想再看一次。 可是,自己说不定没有收到那封信。只是觉得看过了,并没有收到那种信,所以才会想不起内容。 那封信,是加代子说她安顿好之后要写给自己的信。 噢,且慢,如果有那种信,自己应该一定会记得信上写了什么。因为不记得内容,所以果然没有收到。但是,为什么会一心认定收到了那封信呢? 深町不太明白。 认真说来,他可以把脚从睡袋里伸出来,搜寻一下帐篷里面就好,但是因为好冷,所以只把手伸出睡袋找信。这种找法不可能找得到。 哎 不过话说回来,实在好冷。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如果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就好了。 女人的身体究竟有多暖和呢? 深町怎么也想不起来。 理论上,应该和自己的体温一样,总觉得那相当温暖。 然而,不管想什么,身体还是很冷。 睡袋的某个地方好像有洞,外头的空气从那里钻了进来。 起来想个办法吧。 起来,如果有洞,就必须塞住那个洞。 要起来。 必须起来。 快,起来 眼睛睁开了。 听见了敲门声。有人正在敲房门。深町坐起身子。 看了床头柜上的时钟一眼,时间是上午八点多。 深町只穿着短裤、T恤。 刚起床,脸色肯定很糟糕。 哪一位?深町边下床,边以日语问道。 我是岸。是岸凉子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吗? 深町把T恤下摆塞进短裤内,边朝房门走去,边把双手手指插进头发梳理。光是这样并不可能梳好乱翘的头发,但这是心情的问题。 但是,凉子为何来找我? 没有打电话,直接来房间,难道是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吗? 走到房门之前,深町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照亮了整间房间。 城市已经动了起来,车声及人声传了进来。 深町打开房门。 一身牛仔裤搭T恤的岸凉子站在眼前。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已经想起床了,刚在床上发呆。深町撒了谎。 请进。深町招呼凉子进房。 房内依然乱七八糟,情况跟昨天和羽生两人待在这间房间时一样。 深町关上房门。 凉子站在房间中央,盯着深町。 深町看见她的眼睛时,霎时以为凉子会哭出来。然而,凉子没有哭出来。 她看起来像是有话想说,但是在自己心中找不到适当的语言。 怎么了吗?深町问道。 他凉子顿了顿,然后又开口说:羽生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 今天早上我醒来,发现羽生先生不见了,房里留下了这个 凉子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是饭店房里的便条纸。 深町从凉子手中接过打开。 上头以铅笔写着字。 深町也看过的、那种像是用手随性折弯铁丝的字。 是羽生丈二的笔迹。 □□□ 谢谢。 只写了这样的内容。 一封没有署名收信人和写信者本人的信。 只写了道谢的话,羽生丈二就不告而别了。 我睡在他的房间里凉子如此说道。 即使我钻进被窝,他也不肯上床。 我睡这里就好 凉子说:羽生这么说,把椅子拉到床头边,坐了下来。 我想看妳睡觉的模样 凉子一伸出手,羽生就握住她的手。 凉子说:两人以这种姿势聊天。 你为什么要待在尼泊尔呢?当时,凉子如此问道。 羽生回答:为了登山。 登山? 登山 羽生说。 你还凉子说,噤口之后,看着羽生又说了一次。 你还不肯放过自己吗? 羽生没有回答。 他稍微使力握凉子的手,代替回答。 那股力道在说:还没。我还不满足。 不管怎么爬,心里还住着一头猛兽。 野兽不肯离开内心。 鬼栖息在心中。 那只鬼说:还不够。 羽生应该已经四十九岁了。 若是一般人,差不多到了思考自己的工作、退休和养老的时刻。然而,羽生对于某事仍站在第一线上。他努力站在第一线上。 他还不肯放过自己。 所以,他继续爬山。 凉子一句一句地对羽生说了至今的事。 她等了羽生好长一段时间。正当她觉得该整理心情时,深町透过水野和她联络。不久,深町出发前往尼泊尔,自己也跟随其后,来到了加德满都。 不管说再多话都嫌不够。 说着说着,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渐渐被拖进睡梦中。 忽然转醒,羽生仍以温柔的力道握着自己的手,目光低垂地看着自己。 又聊一阵。 又闭上眼。 睁开眼睛,羽生还在。 又聊几句,聊着聊着又困了 反覆如此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凉子真的睡着了。 于是 早上一觉醒来,羽生不见了,信放在桌上。 羽生怎么了吗? 凉子连忙换上牛仔裤,下楼到饭店大厅。她心想:或者说不定会在那里看到羽生的身影,但是他不在那里。 回到房间之后,凉子原本想打电话给深町,但是心里着急。说不定羽生在深町的房间。总之,她想尽早告诉深町,羽生不见了,而跑来敲深町的房门。 这样啊深町点点头。原来如此,羽生不见了啊。 羽生断然地消失无踪。 为何消失无踪呢? 为何不告诉凉子自己消失的理由呢?如果要消失,可以尽管告诉她。为何对凉子不告而别呢? 深町内心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愤怒。 如果是我也就罢了。 对羽生而言,我是外人。 我是擅自闯进羽生人生的人。对我什么都不说,我可以理解。他可以不说。但是,凉子不是外人。她是羽生以自己的意志产生关系的人。 羽生不想和凉子发生关系。 他只是待在凉子身边,直到她睡着为止,一直看着她的睡脸到早上,然后离去。 只有一句道谢的话 谢谢。 像从前在羽生的手札上看过的字。简短但笨拙的字,令人感觉羽生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他。 深町认为,那句话的涵义强过告别的话语,好像要告知一件事。 那一件事是道别。羽生留下那句话,当作道别的话语。 凉子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感觉到了,所以没有打电话,而是先跑来我的房间。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话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羽生结束片刻的休息,回到战场上了。 深町如此心想。 他总觉得,那句话中恐怕包含了不打算再见面的意志和决心。 混帐东西!强烈的愤怒令深町发出咆哮声。 激情涌上心头。 我们走! 深町牵起凉子的手。 去哪? 羽生丈二的身边。 可是 你有权利去找他。对于羽生为何逃避,为何现在又默默地消失无踪,你有权利知道。 岂可让他不说出理由就消失无踪!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深町言词激动地说。 可是,羽生先生在哪里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 羽生先生在他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他大概知道羽生丈二所在之处。这他应该调查过了。深町说道。 10 是喔,羽生丈二消失无踪了吗?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语调平静地如此说道。 地点是昨晚大家在一起的那间房间。 现在,只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深町和岸凉子三人。深町和凉子隔着桌子,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坐。 你早就知道羽生会消失无踪了吗? 我只是有想到,他大概会那么做。 既然这样,你猜想得到羽生为什么必须消失无踪吗? 我没有问过他。如果你不介意我用想像的话。 你在卖什么关子? 那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他没说过的话,我凭什么说呢? 告诉我。 我不能说。你们如果想知道,应该直接去问他。 我们也想那么做。可是,我们不知道羽生在哪里。深町老实说。 我知道他的所在处。 哪里? 帕坦。 果然 果然的意思是,你猜到他在帕坦了吗? 嗯。深町点了点头。 因为羽生寄给岸凉子的邮件上,盖着帕坦的邮戳。 然而,深町听到帕坦,想起自己曾在靠近查特拉巴蒂广场的地方跟丢了安伽林,如果认为安伽林当时是从那里往帕坦的西边而去,一切就合乎情理了。 能不能告诉我们地点呢? 我带你们去吧。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站了起来。 11 开着和昨天一样的车。 司机也是同一个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坐在副驾驶座,深町和岸凉子坐在后座,岸凉子仍旧不发一语。 发车后不久,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忽然低喃道:我啊,很羡慕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深町问道。 羽生丈二啊。 为什么? 因为我和那个男人的生活方式几乎正好相反。 这话怎么说? 我是廓尔喀。你多少知道廓尔喀是怎样的人吧? 稍微知道 廓尔喀佣兵明明是由尼泊尔人组成的军队,我们至今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祖国战斗过。 羽生丈二和我相反。我想,他总是为了自己,一路奋战过来。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感慨万千地说。 二十八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眼低喃道:自从一九五五年,我十七岁志愿成为廓尔喀佣兵,到一九八三年四十五岁退役为止,当了二十八年廓尔喀佣兵。我升到中尉,英国甚至颁发勋章给我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睁开眼睛。 眼前是加德满都市区。车仿佛拨开一大群人、车、人力车、牛和狗似地,慢慢往前移动。 我也去了婆罗州的丛林。也和后线支援婆罗州的家伙开战。一九八二年的福克兰战役时,我也待在最前线。许多战友、部下都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我也当过白金汉宫的卫兵。身为廓尔喀,我爬到了最高的阶级。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妻子撒手人寰。当时,我在英国担任女皇陛下的卫兵,妻子也在英国。她三十九岁,死于癌症。妻子在死前一再地说她想回尼泊尔。但她没有回故乡,而是死于英国。当时,我第一次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己至今的人生算什么呢? 车穿过人群,缓缓地开始加速。 我想回尼泊尔。尼泊尔的贫瘠山河,真的令我无比眷恋。我想回到这个令人怀念的贫困环境中 汽车引擎声攀高,逐渐加速。 我下定决心,去告诉长官我要辞掉廓尔喀。我见了长官。当时,我还来不及开口,长官就抢先一步对我说:好消息!听说女王陛下要颁发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给你说到这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嘴巴。 加德满都的风景往后方流逝。 十字勋章 对廓尔喀佣兵而言,那是最具权威的勋章。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是获颁十字勋章的第十三名廓尔喀佣兵,也是战后第一个。而且,那八成是最后一枚勋章。 我没有成功离开军队,结果,退役是在两年后,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我在英国皇室的手底下待了二十八年,丧妻,没有孩子,到头来,我手边只剩下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深町从后照镜中,看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瞪视着前方。 我还记得在婆罗州的战役。那是一九六五年,我们的小队在丛林中和敌人的部队交战。部下在我周围陆续中弹身亡。我的伙伴在我身旁装填子弹。当时,伙伴的头稍微抬了起来,那一瞬间,子弹贯穿他的脑袋。他只是抖动了一下身体,哼都不哼一声就倒地死了。我拿起伙伴的枪不停击发,拔出手榴弹的保险插销,投进敌人的壕沟,开枪疯狂扫射,杀光了所有敌人。我的队伍包含我在内,只有两人幸存 车即将抵达帕坦。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接着说。 除非说完,否则他似乎不打算停止。 不当军人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鳏夫一个,也没有孩子。于是最后,我总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不该为英国作战,而是该为我和我的同胞,以及尼泊尔的人们而战 车停了。停在被红砖瓦房围起来的小巷口。 一只狗和两头山羊就随性躺在一旁的屋子后。 讲了枯燥乏味的事。我们到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道。 深町等三人下车,把司机和车留在那里。 这边。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朝小巷里迈开脚步。 住宅区 有人从屋舍入口,对深町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那间屋舍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深町那么说完后,将目光投向凉子。 这里?凉子声音嘶哑地说。 是的。待在加德满都盆地时,羽生就是住在这里 说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往后退。 我能做的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深町和凉子被留在门前。 已经没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事了。 深町和凉子面前有一扇门。 一扇木门。 并非一片木板,而是把好几块木板组合起来,钉成门的形状。门上涂着蓝色油漆,但一半以上都剥落了。 打开这扇门不是深町的事,而是凉子该做的。 她会走上前去推开门,或者就此回去呢? 凉子自己必须下定决心。 这件事凉子本人应该最清楚。 凉子仿佛下定了决心,朝门走去,站在门的正前方,手搭上黄铜制的门把。 正当此时 凉子明明没施什么力,门却往内侧开启。 里头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皮肤晒伤破皮的男人留着满脸胡子的人羽生丈二就站在那里。 羽生先生。 凉子。 两人互相呼喊对方的名字。 凉子没有打开门。打开门的是羽生本身。然而,羽生好像也完全没有想到,一打开门,凉子会在门前。 两人相视无语了几秒钟。 妳为什么会在这里羽生的表情中明显流露出动摇的神色。 他察觉到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在后方 原来是你带他们来的啊他说道。 有什么事吗? 从屋内发出声音。 是安伽林的声音。 安伽林站在羽生背后。 是你们啊?安伽林说道。 最先下决定的是安伽林。 要请他们进来吗? 羽生听见安伽林的话,好像也下定了决心。 进来。羽生说完,往后退了一步。 岸凉子、深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依序进门。 阴暗的房间。 只有一间狭长的房间,一个窗户。 墙壁是红砖瓦墙,一颗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 地板是泥土形成泥地房。 三张床铺靠着墙,似乎兼当椅子用。 一口灶。墙上挂着许多铝制和铜制的锅子。那里是一个看似厨房的区域。 有一个大瓮,上面盖着木盖,再上面放着一支木柄的杓子。看来那个瓮中似乎装着水。 一张椭圆形的桌子。 靠近灶的墙壁有柜子,里面放着一些餐具,餐具旁的剩余空间则放着盐、胡椒等调味料和辛香料。地上放着装了蔬菜的瓦楞纸箱。 放糌粑的铜制容器。 内侧有佛坛,佛坛上放着小佛像,其前方有两个佛灯盘。盘中点着烛火。 像是住着西藏人的屋内摆设。 类似日本的公寓。 佛坛下有十多个收纳箱。其中一个收纳箱开着,看见了冰爪的爪头。 看来那个收纳箱中装的似乎是登山用品。 挂在墙上的旧登山绳。 冰杖。 放着地上的十个氧气瓶。 尽是深町熟悉的物品。 而 屋内不止羽生丈二和安伽林。 还有一个女人 正确来说,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在那间房内的阴暗处。 西藏人 雪巴族的女性,年龄约莫三十岁。 那名女性将一岁左右的婴儿抱在怀里,让婴儿含着自己的乳头。 女子抱着婴儿,盯着深町和凉子,眼中发出强烈的目光。 难不成 深町的脑海中涌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仿佛想问什么似地,张开嘴看着羽生,但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深町终于察觉到羽生背着登山背包。深町紧盯着那个登山背包,问羽生: 你要去爬山吗? 对。羽生点点头。 我要先出发,打算再也不回来这里了。因为我知道,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出发?去哪里? 深町把话题转向爬山,好像要刻意忽略这种事。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羽生说话的语气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羽生没有回答深町的问题。 珠穆朗玛峰圣母峰吗!深町又问了一次。 羽生不发一语地缩起下颔,等于是默认了。 单独一个人?深町声音沙哑地问。 羽生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无氧吗? 羽生轻轻点头。 深町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心跳声变大,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如今正身在某种意想不到的现场。 走传统路线? 羽生轻轻地摇头。 不会吧? 不会吧? 那,哪里?你想爬哪里?深町问道。 羽生缓缓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干脆地说:西南壁。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涌上心头的那句话,撼动深町全身。 不会吧?这个男人是来真的吗? 羽生仿佛在学涌上深町心头的那句话,将它说出口。 我企图挑战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仿佛脸颊被人用力甩了一巴掌。不,不是脸颊。羽生的那句话用力击打深町的全身,不,是灵魂本身。 羽生丈二就在眼前。 第一个在冬天登顶鬼岩的男人。 经常只向新的困难岩壁挑战的男人。 感觉已经变成神话或传说的男人。 但既非神话,也不是传说。 羽生丈二仍以羽生丈二的身分,站在第一线上。 近十年内,羽生独自一人在尼泊尔这块土地上,一直追逐着这个前人尚未达成的梦。 梦? 没错。 这正是梦。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深町再度在心中反刍那句话。 那恐怕是喜玛拉雅山的巨峰剩下的最后一个梦。 假如实现的话 将会是该与第一个登顶八千公尺高峰、第一个登顶世界最高峰这种写在喜玛拉雅山登山史上的事件并列的事件。它恐怕是该被记录于喜玛拉雅山攀登史最后一页的梦。 大概永远无法被记录的梦 布鲁士。 乔治.马洛里。 艾德蒙.希拉瑞。 丹增。 雷恩霍.梅斯纳。 完成此项创举的人,名字将并列于那些辉煌的名字旁边。 如此一来,喜玛拉雅山 不,地球这颗行星的登山史将画下句点。 这趟登山是如此地意义非凡。 无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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