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的粒子很聪明,而物理的粒子很笨。
物理的基本粒子没有过去、没有经验、没有目标、对未来没有希望或恐惧,它只是存在。在经济学,我们的粒子得洞烛机先,我们的粒子必须在期望和策略的基础上行动。
在一般情况下,亚瑟演讲时不会紧张。但是,圣塔菲研究院的经济会议不是一般情况。在抵达圣塔菲以前,他已经预感会有大事发生。当艾罗把我拦住,当我开始听到像瑞得、安德森、葛尔曼等大名鼎鼎的人都在幕后推动,当院长柯文打电话给我时,很显然圣塔菲的人视这次会议为重要里程碑。
依照艾罗和安德森的计画,会议将历时十天。就学术界的标准而言,这是个冗长的会议。柯文在会议的最后一天安排了记者会,瑞得将亲自到场。安德森居然会出席是最好的见证,因为七个月前,也就是一九八七年二月,全世界每一个凝态物理学家都为一个新发现而惊跳起来:一种外表邋遢的陶瓷新材料在达到沸点的液态氮(华氏零下三二一度)中,能高度导电,不会遇到什么阻力。安德森和其他许多理论物理学家一样,卯足了劲想研究这些高温超导体为何会有如此表现。
风云际会
但是对亚瑟而言,当他提早两个星期,在八月下旬抵达圣塔菲研究院,亲眼看到出席名单的时候,才真正大开眼界。
他早就认识艾罗和安德森,他也认识史丹福同事沙金特(Tom Sargent),沙金特以分析私人企业的理性决策如何与政府塑造的经济环境相互影响而知名,屡次被传言可能角逐诺贝尔奖。其他将出席的名流还包括:曾经担任世界银行研究部门主管的哈佛名誉教授钱努瑞(Hollis Chenery),著名的经济顾问、哈佛高材生桑默斯(Larry Summers),首先将混沌理论应用在经济学的芝加哥大学教授夏克曼(Jose Sheinkman),混沌理论创始人之一的比利时物理学家惠依(David Ruelle)。
亚瑟大为惊叹,名单上大概有二十来人,全都是一时之选。他感觉到肾上腺激素开始上升。我知道这是我的关键时刻,我可以有机会把报酬递增的想法解释给这群我很希望说服的人听。我的直觉是物理学家将很容易接受我的想法,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或艾罗会说什么。尽管出席的经济学家都是一流的,但是他们主要以传统理论知名,所以我完全无法预料他们会不会接受我的想法。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我不知道届时气氛如何,会不会出现炮轰的场面,还是一片祥和。
所以,随着会议开幕的日子逼近,亚瑟愈来愈少和考夫曼一起散步聊天,而花愈来愈多的时间修饰讲稿。他还花了很多时间打太极拳。太极拳教你怎么吸纳攻击的力量,然后立刻反击,他说:我想这可能是我所需要的。想要在攻击下站稳脚步,最好的办法就是练习慢动作的武术。因为每次你打出去一拳,都想像自己在对听众传达一些东西。
好像磁玻璃?
会议九点整在修道院小教堂改装的会议厅举行,出席者围坐在两列大长桌旁,晨曦透过彩色玻璃映照在会场中。安德森先作简短的开场白,说明这次研讨会预定探讨的几个主题,接着亚瑟就站起来发表第一场正式演讲:经济学中的自我强化机制。
演讲开始的时候,亚瑟隐约觉得艾罗也刻意提起精神,似乎在担心亚瑟这家伙会不会让物理学家对经济学留下奇怪的印象。艾罗自己倒不记得曾经有过这种感觉。我知道亚瑟的表达能力很强。他说。而且对他而言,这次会议是一次实验,从研究院的角度而言,冒的风险比较大。但是就知识层面而言,目前基础薄弱,没有什么好损失的。如果实验失败,就是失败。但是,不管担不担心,艾罗那天早上显然格外竖起他的分析神经。
亚瑟一开始先对物理学家说明,当他用强化机制这几个字眼时,他基本上是指经济学的非线性。等一等!艾罗说:你所说的非线性到底是什么意思,所有的经济现象不都是非线性吗?嗯,没错。亚瑟说,如果要在数学上定义得更精确一点,一般的报酬递减假设的确对应于二级(second order)的非线性方程式,使经济趋于稳定或平衡;但是他所探讨的是三级(third order)的非线性能使经济中的某些部分脱离均衡的因素,也就是工程师所说的正回馈。
艾罗似乎满意他的答案,而亚瑟可以看到散坐在不同位置的安德森、潘恩斯和其他物理学家开始点头。报酬递增、正回馈、非线性方程式,他们对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演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安德森举手发问:经济现象是不是就好像磁玻璃(spin glass)?可以理解,艾罗立刻插嘴:什么是磁玻璃?结果,因为亚瑟过去几年读了很多凝态物理的书,他很清楚磁玻璃是什么。事实上,磁玻璃是一堆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具有特殊磁性的物质,但是这种物质的理论特性却令人着迷。从一九六○年代发现这种物质以后,安德森就作过许多研究,还和别人共同发表了几篇论文。磁玻璃就好像我们熟悉的磁性物质铁一样,它的主要成分是金属原子,它的电子有一种旋转特性,称做自旋(spin)。也好像铁一样,自旋使每个原子都产生小小的磁场,结果散发出影响相邻原子的磁力。但是和铁不同的是,磁玻璃原子之间的作用力不会令所有的自旋彼此互成直线,而产生大规模的磁场就好像指南针或冰箱上的磁铁一样。
物理学家频频点头
磁玻璃的作用力完全是随意的也就是物理学家称之为玻璃的状态。 (一块窗户玻璃中的原子彼此之间的吸引力也是同样的随意,事实上,一块普通的玻璃可以被称为固体,或是特别有黏性的液体。)
这种原子尺度的失序也就表示:磁玻璃是正回馈和负回馈的复杂混合体,每一个原子都尝试和一些邻近的原子成平行旋转,同时又和所有其他原子成反向旋转。一般而言,要持续保持这种状况是不可能的,因此当每个原子必须和某些它不想成平行旋转的相邻原子成平行旋转的时候,都必须忍受一些挫折。但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安排旋转的方式有很多种,因此每个原子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忍受挫折这就是物理学家形容的局部均衡(local equilibrium)状况。
所以,亚瑟同意,从这个角度来看,磁玻璃和经济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经济当然是正回馈和负回馈的混合体,因此有很多种平衡状态。这正是他的报酬递增经济学一直想强调的观点。
亚瑟看到物理学家的头点得更勤快了。嘿,这个经济学理论没有问题。安德森说:我真的和亚瑟有同感。我们都被深深吸引了。于是演讲扎扎实实的进行了两个小时:锁定、路径依赖、柯提键盘及可能的无效率、矽谷的起源。我一路讲下去,物理学家都频频点头,眼睛发亮,但是每隔十分钟,艾罗就会说:等一等!要求我再进一步解释,或是说明他为什么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希望清楚的了解每一步推理的来源。当我开始说明我的理论时,他就像其他在场的经济学家一样,希望看到明确的证据,因此拖慢了我的速度。但是这也更确立了我的论点。
当亚瑟终于坐下来时,他筋疲力尽,但是他感觉前途有望。我的想法在那天早上取得了合法地位,不是由我来说服艾罗和其他经济学家,而是由在场的物理学家告诉经济学家,我所作的研究对他们来说,就像牛油和面包一样基本。事实上,他们说:这家伙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你们经济学家别瞎操心了。也许他只是猜测,但是亚瑟觉得艾罗放松多了。
见树不见林
如果亚瑟的演讲让物理学家误以为他们和经济学家频道相同,他们很快就修正他们的看法。
在会议最初的两、三天,由于物理学家的经济学程度仅止于大学所修的经济学概论,艾罗和安德森请好几位经济学家对标准的新古典学派理论作通盘介绍。我们对经济学的结构着迷,希望能多了解一点,安德森说,经济理论一直是他的兴趣。
当定理和证明在一张张投影片上列队行进的时候,物理学家对经济学家卓越的数学本领不由得肃然起敬。
但是,他们打心底深深不以为然,他们好像一下子就理解了亚瑟和其他经济学家多年来的大声疾呼。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难以置信的频频摇头:他们的数学简直太好了,他们好像被花俏的数学弄得目眩神迷,以致于见树不见林。他们花太多时间来消化数学,反而忽略了经济模型的目的,不看看自己真正在做的是什么事情,以及基本假设好不好。在很多情况下,根本只需要常识就能判断,不需要靠一堆数学演算。也许,如果他们的智商低一点,反而会构思出比较好的模型。
当然,物理学家倒不是反对数学本身,物理应用到的数学远比其他科学都多。但是,大多数经济学家不了解(而且很惊讶的发现)的是,物理学家对数学比较随便。艾罗说:他们的方式是一点点严谨的思考、一点点直觉,再加上一点点在信封背后的计算,所以他们的风格和我们真是大不相同。起初,他也感到非常诧异。物理学家非常在意他们的假设和理论必须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我不知道像相对论这种理论的情况如何,因为相对论的理论所占的比例远超过观察所得,不过一般情况是你先作一些计算,然后以实验数据来验证,所以即使计算不那么严谨,问题并不大,错误会在测试中发现。在经济学中,我们并没有那种性质的数据,我们没有办法像物理学家一样搜集数据,我们必须在很小的基础上大大发挥,所以必须确定每一步都没有走错。
很持平!但是,经济学家常常忽略了实际存在的实验数据,令物理学家觉得不安。例如,经常有人会问:像政治动机、石油价格及股市的大众心理之类的非经济因素又怎么说呢?你们有没有征询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或其他社会科学家的意见?而经济学家如果不是对这些他们认为比较不重要的软性社会科学撅起嘴来,也只不过回答:这些非经济因素其实不重要;这些因素很重要,但是太难处理了;非经济因素并不是都那么难处理,我们在特殊的情况下会把它们考虑在内;或我们不需要特别处理非经济因素,因为经济效应会自动解决一切!
完全理性的超人
接着就是理性的期望问题。亚瑟还记得第一天演讲的时候有人问他:经济学是不是比物理简单多了?
亚瑟回答:从某个角度来说,没错。我们把我们的粒子叫做作用体例如银行、公司、消费者、政府都是。作用体会对别的作用体有所反应,正如粒子会对其他粒子起反应。只是在经济学中,我们通常不太考虑空间问题,因此使经济学简单多了。
但是,有一点大不相同,他补充。经济学的粒子很聪明,而物理学的粒子很笨。物理的基本粒子没有过去、没有经验、没有目标、对未来没有希望或恐惧,它只是存在。这是为什么物理学家能自由自在的讨论宇宙通行的法则,因为他们的粒子以绝对的服从性,盲目的对作用力起反应。但是在经济学,我们的粒子得洞烛机先,想办法知道如果它采取某些行动,其他的粒子可能有什么反应。我们的粒子必须在期望和策略的基础上行动,无论你如何模拟种种状况,经济学真正困难的地方就在这里。
亚瑟说,他立刻看到在场的物理学家都坐直了,这门学问并不简单,虽然和他们的学门类似,但是有两个有趣的怪词:策略和期望。
不幸的是,经济学家解决期望问题的答案完全的理性,快让物理学家抓狂了。假设作用者完全理性的好处是完全可以预测,也就是说,他们知道未来将要面对的各种选择的所有可能状况,而且他们以完美无瑕的推理,来预见行动可能的含义。所以,你可以放心的说,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依据所获得的资讯,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因为石油危机、技术革命、政府的利率决策,及其他非经济的意外因素而马失前蹄。但是他们太聪明了,能够很快的调整过来,永远让经济维持一种滚动的均衡,供给完全等于需求。
正如物理学家不厌其烦的指出,唯一的问题是,真正的人类既不是完全理性,也不是可预测的。而且,即使你假定人类是完全理性的,假定他们完全可以预测,在理论上仍然站不住脚。根据混沌理论,在非线性系统中(而经济当然是非线性系统),对最初状况的认知中最微小的不确定,都会被无情的扩大,没过多久,你的预测根本毫无意义。
他们一直逼问我们,亚瑟说:物理学家对经济学家所作的假设大为震惊他们居然不是由现实来验证,而是看假设是不是当时经济学领域的流行。我可以看到安德森往后一靠,脸上挂着微笑,说:你们真的相信这套吗?被逼到死角的经济学家会回答:是啊,这让我们解决很多问题。如果没有这些假设,你什么都没办法作。物理学家会立刻反击: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如果这是不真实的,你是在解决错误的问题。
剑拔弩张
经济学家本来就不是以虚心求教知名,而圣塔菲的这群经济学家如果对这个状况没有丝毫怒气,那他们真不算人了。他们非常愿意在自己的圈子里埋怨经济学的缺失,毕竟,艾罗还刻意网罗知识丰富的批判者来参加盛会。但是,谁愿意听局外人的批评呢?每个人都尽量表现得谦恭有礼,注意倾听,希望会议成功。但是仍然有一股暗流在酝酿:物理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你们自认那么聪明?
当然,物理学家也不是一群谦恭有礼的人,在许多圈外人心目中,直接跳出的形容词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他们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因人而异,这有点像英国贵族那种不自觉的优越感。的确,在物理学家的心目中,他们是科学界的贵族。从他们修第一门物理课开始,就感染了这种文化,他们是牛顿、麦斯威尔、爱因斯坦、波耳的继承人。物理是最艰难、最纯粹的科学,而物理学家也有最坚毅、最纯净的心灵。所以,如果说圣塔菲会议一开始经济学家就有些怒气冲冲,那么物理学家的态度是哈佛经济学家桑默斯所形容的我是泰山,你是珍妮心态。言下之意是:给我们三个星期来精通经济学,我们会教你们怎么做才对。
代表瑞得参加会议的欣葛,一直很担心双方自以为是的潜在冲突。我害怕一旦引发泰山效应,整个计画在还没开始前就会胎死腹中。刚开始,似乎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大多数的经济学家坐在长桌的一端,而大多数的物理学家则坐在另一端,我吓坏了。她不时把潘恩斯或柯文拉到一边,问他们:我们不能让他们彼此靠近一点吗?但是,情况从来不曾改善。
完全不能沟通的可能性也是柯文的噩梦,不只是因为假如会议不成功,花旗银行的补助就可能泡汤,而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这个会议是圣塔菲研究院的概念最有力的证明。在两年前的创始研讨会中,他们邀请学者来讨论了一个周末;但是现在他们要求两群截然不同、而且都非常骄傲的学者,坐下来彼此讨论十天,创造出具体的成果。我们是在设法创造以前不曾存在过的学术社群,也有可能会议不成功,他们彼此没什么可谈,只不过变成一场辩论会而已。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后来的圣塔菲研讨会偶尔会出现与会者互相叫嚣、怒目而视的情况。但是在一九八七年的九月,主宰跨学门研究的神明,就已决定再次展露笑容。安德森和艾罗努力挑选口才便捷、同时也能虚心聆听的学者来参加,真是明智;尽管一开始气氛又不佳,与会者却逐渐发现他们可谈的东西还不少。回头看看那些日子,事实上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双方就达成了共识。
当然对亚瑟而言,更是如此,在他的情况,双方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就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