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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2629 2023-02-05
一 居住在安杜拉头一年的年底,高更变成了土著之间的传奇人物,他反抗暴力,不顾强权的行为,使土著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自己的工作,也达到了颠峰状态。 他以最大的痛苦和耐力熬过了雨季。天气放晴时,他开始垦植菜圃,他种了青豆和洋山芋,有一天清晨,他正在锄地时听到一阵奇异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一个马克萨斯战士分开丛林,来到高更的面前。他是一个不合潮流的老人,除了鬼神之外什么都不怕。他浑身刺着蓝色纹身,穿着一条用头发织成的短裙,牙齿因为喝多了土酒而染成黑色,不过眼睛却明亮着,充满智慧。他拿起高更手中的铲子说: 铁阿卡来铲,他说:你画画。 你为什么要替我铲?高更问。 你把铁阿卡救出监牢,铁阿卡替你锄地。那马克萨斯土人说。

铁阿卡。高更搔着头说。 记得有一次,铁阿卡被控食人,高更替他写了一张申辩书,并且托一个在巴佩市的朋友予以照顾,很显然的,他做业余律师的成绩还不错,因为铁阿卡已经被放出来了。 谢谢你,铁阿卡。高更说。 他踱回房中,整理自己的画册。铁阿卡替他把地锄好,拔掉杂草,并且把工具清理好了送回高更的房中。当他把工作做完了,高更准备付钱给他,但是铁阿卡摇摇头。 不要钱,他说:你是铁阿卡的朋友。 铁阿卡的茅屋在高更家附近,于是这个老食人族变成了高更的园丁、听差兼朋友。他从来不接受高更的金钱,但是他也不会拒绝一瓶甜酒或者一条香烟。 甜酒不错,不过卡娃更好。有一天他对高更说。 卡娃是白人没来之前土人们饮用的一种饮料。现在已被禁止,盖其那严密的防范着,不准土人们饮用,因为据说卡娃里面含有春药。

你吃过卡娃吗?高更问。 啊,当然,我吃卡娃,他指着山脊,明天晚上,我会在山上喝卡娃,你来不来?他说。 好的,我很高兴去。高更说。 铁阿卡露齿微笑。他拿起一罐高更当做午餐的沙丁鱼,用牙齿把铁罐咬开。高更看着他开心的笑着,铁阿卡非常喜欢炫耀他牙齿的力量。 告诉我,铁阿卡,高更说:你被关进监牢时,是不是真的吃过 长猪?铁阿卡坦白无邪的说:啊,当然。 他用手抓着沙丁鱼,一口一口向嘴里塞。 好吃极了,长猪,他说:比这油腻腻的小鱼好吃多了。 以后,你只能吃这种油腻腻的小鱼,否则我就送你去坐牢。 遵命,哥肯。铁阿卡笑着答应。 他回去整理菜圃,高更回去绘画,互不干涉。 二 第二天,午睡之后,铁阿卡就带高更入山。

你们难道不怕警察吗?高更问:盖其那会来捉你们。 铁阿卡大笑! 没有警察敢入山,他说:不能骑马,警察他妈的太懒走不动。 他们爬上一座山峰,坐下来吸烟休息,安杜拉河在他们脚下蜿蜒入海,像一条绿色的锦蛇,远处叛徒海湾安静得像一只水晶盘,景色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高更不知道他的同伴心里想些什么?在马克萨斯文字中没有美这个字,正如没有罪这字一样。如果一个人同意另外一个人的看法,他会说卡阿娃,这字只有一个简单的意义爱。 你想什么?铁阿卡。高更问。 那片云。铁阿卡说,指着一片飞驰而过的白云。 他讲的是实话,高更想,只要看他的脸就知道,铁阿卡在看一片云,这世界上除了那片云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他那种未开化的纯真已经将美抽离出来,成为个体。他是属于自己的艺术家。

铁阿卡站起来,他们一直爬至最高的山峰,一块古老的火山岩,突出在山脊上,形同巨碗,和古希腊剧场极为相似。他们来到岩石边缘停下来。 在碗底,有十几个女孩子,口中嚼着卡娃根,并且把汁液吐在一个大碗中。 这些女孩在造卡娃给我们喝。铁阿卡解释着。 女孩旁边升了一堆旺火,火上正烤着一只乳猪,四周围着十几个和铁阿卡年龄相若的土著,一边吸着纸烟,一边观望着女孩们嚼卡娃。 卡阿娃!他们对高更说。 卡阿娃!高更回答。 他坐下来,自己卷了一支烟,长久的攀爬使他精疲力竭,但是高山上清新的空气很快的使他忘却了疲劳,他出神的望着制造卡娃的过程。 铁阿卡指挥,他用指头醮着木碗里的汁液尝了尝,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们剥开十几只青色的椰子,把乳白色的浆汁倒进碗中,用一根椰子叶茎轻轻的搅动着,直到碗中的液体透明纯白为止。

卡娃做好了,他说:我们来喝罢。 女孩们用弧形的贝壳盛着卡娃液,送到每个男人面前。铁阿卡一口气喝干了它,高更照样喝完了。卡娃有种泥土的味道,而且略为苦涩。 女孩们再把贝壳盛满,这样一瓢瓢的喝下去,高更什么感觉都没有。铁阿卡在乳猪上切下一块肉,送到高更面前。 马上吃掉,哥肯,他说:不吃的话,卡娃会令你生病。 热腾腾的猪肉非常可口。然后他再吃下许多在滚热石头上烤熟的芒果和野生香蕉。当他们吃完喝完,一个个躺在草席上。夜空如洗,暗淡的星辰眨着眼睛。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高更说。 不要讲话,铁阿卡说:你听。 高更闷声不响,等待着卡娃造成的音响效果。果然,不多一会,他的耳边响起一阵阵海浪冲击着岩石的声音,既规律,又清晰,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他整个人沉醉在卡娃造成的幻觉之中。

在星光下,女孩子们前进又后退,他的灵魂深处也跟着一种奇妙的音乐波动,然后他整个人都沉醉在一种幻境里,他梦寐以求的女人就在面前,风华绝代,无可比拟,除了抽象的,象征式的性欲之外,其他的都不存在。渐渐地生理上对爱欲的渴求令他兴奋得颠抖。身体与身体的接触轻灵得没有重量,他们自然的动作飘逸若梦,但却比高更一生中任何爱欲之梦来得更快乐。他不再是保罗.高更,他仅仅是一个男人,任何男人,男性的代表,而他身体下的女孩也仅仅是一个女人,女人的象征。 事后,他感到永恒的平静,永恒的,理性的,无忧无虑的平静。 当他从卡娃的药力解脱出来之后,天已经亮了,东方出现了粉红色的晨曦,而西方仍有几颗隐约的星辰。空气清冷得令高更微微颤抖,女孩子们已经离去了,只在他身边留下一朵压碎的鲜花。

他站起来,爬上山脊,在晨光中俯视着脚下的山谷,他有一种从另外一个奇异世界,长途跋涉归来的感觉。脚下的岩石,脸上的阳光,毫无真实感,仿佛在一瞬间,就会消失无踪。 等铁阿卡醒来,他们一起下山回去。他们谁也不提昨夜的遭遇。在马克萨斯人心中,卡娃是极秘密而隐私的,谁要是提起它,就破坏了它的神奇性。 自从那一夜之后,高更和铁阿卡之间的友谊又更进了一步。铁阿卡是一个职业魔法师。他对高更的房屋作法,祈求恶魔远离高更,祷告上苍,保佑高更不受女人的欺骗。他更在高更的画室中作法,希望诸神眷顾高更所作的画。 你也是魔法师,他指着一张高更的画说:这张有大大的魔法。 画中有两个妇人,跪在森林中,好像膜拜一种不知名的神力。高更题名叫呼唤L'Appel。

伟大的画,他说:伟大的神明的画。 可能。高更说:对我来讲,只不过是一张画而已。 当凡里亚看到这张画时,曾经赞美过它所流露出的虔敬之心。 它充满着神意,凡里亚说:我想你心中一定明白。 高更向他的朋友微笑。 告诉我,凡里亚,他说:为什么你会去当一个传教士呢?你根本没有做神棍的天赋。 凡里亚手中拿着一杯酒,嘴上吸着烟斗,他安详的说:我到这里来传教,是因为在欧洲,我无法找到神的恩惠。 在这荒岛上你又能找到什么呢?高更问:难道你真的相信上帝的戒条? 我希望能相信。凡里亚痛苦的说:我深深的希望。 请原谅我,高更说:我并不是要令你难受,事实上,我也算是某种传教士,我一生中只有一个信念。

什么信念?凡里亚问。 尝试任何行动的权利,高更说:这是最主要的信仰,也是一切艺术的基础。 告诉我,高更,在这一点上,你是否认为已经成功了呢? 高更凝望着远山。 以一个画家而言,没有。他说:一般来说,社会对我并不太坏,我的画评价还高。我开始得太迟,压力太大,以我自己的标准来看,做为一个艺术家,我是极度失败的。但是我认为,我所奋斗,所争取的,却极有价值。在我之后的画家,甚至一些还未出世的画家,他们欠我一份人情,下一代的画家,当他们得到自由时,会欠老高更一份人情。 这是第一次高更谈论他的画,谈论他的信仰。 我很钦佩你,凡里亚说: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有时候我也钦佩我自己。高更说:不过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盲目而已。

他站起来,对凡里亚说再见,然后跛回自己的房中,第二天,他要早起。再过两个月,雨季就会开始了。 三 画画完之后,他及时运回法国。两个月之后,首次暴风雨的迹象来临了。铁阿卡凝望着灰黑的天空,用鼻子四周嗅着。 大风暴会来,他说:这次他妈的最大最大,大得会把这他妈的小岛吹跑。 高更也看出来风暴的迹象。他和铁阿卡把花园中的塑像搬进房中。在屋顶上加盖了棕榈叶和木条,画室的窗子用帆布封好,并且也加上木条,在岛上的每个人都忙碌着,预防风暴的来袭。 一星期之后,暴风雨挟着闪电,戏剧性的来临,狂风卷起大浪,海上的船只,根本无法航行,每个人都显得很紧张,好像灾祸就在眼前,无法逃避似的。 从大溪地开来的小汽船已经误期很久了,海华︱欧亚的白人焦急的期待着邮件和补给品。有一天,汽船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出现了,浪涛冲击着船舷,忽隐忽现。安杜拉谷中的人站在岸上忧急的望着它主教、总督、盖其那、高更和铁阿卡、凡里亚以及一百多个土著,从山谷中跑到海滩,望着汽船进港。 汽沿在海上挣扎着进入叛徒海湾,但是湾中的礁石嶙峋交错,加上狂风暴雨,小船根本无法前行。 太危险了!高更叫,眼看着一个涛天大浪,将汽船推上一块礁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海浪一卷,汽船就撞上一块巨大的礁石。 完了!凡里亚说。 高更点头,由巴黎寄来的支票,他订购的画布颜料,转瞬间已成泡影。 幸好我的画不在船上。他苦笑着对凡里亚说。 凡里亚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正全神凝望着落水的船员,挣扎着攀附破船的浮木。 游去救他们距离太远了,他说:如果我们不去救援,他们会被淹死。 在他身边站了一群土著渔夫,他们的独木舟挂在海滩的树上。 我们去救人,凡里亚对他们说。 土著们摇摇头,不理不睬。凡里亚大怒,他抓住一个人的手臂叫:他们都快淹死了,难道你不管吗? 渔人们望着高更,他们只信任他。 我跟你们一起去,高更说:快点,我们去把船推下海。 既然高更同意了,渔人们立刻同心协力,把独木舟推下海,他们疯狂的打桨,以最快的速度向沉船划去。离岸不远时,只听到身后一声大叫。 完全沉没了!有人叫。 汽船仅剩的一点残骸,也在风浪中消失了。主教在胸前大画十字。 海面上全无人影。 高更、凡里亚和渔人们只好垂头丧气的回来。 主教也和他们一样垂头丧气。 不要耽心,高更对他说:如果你缺少白兰地的话,杂货铺里有一种甜酒,味道还不错,我郑重向你推荐。 主教转身走向山坡。总督和三个警员跟在他后面。高更嗤之以鼻,然后和凡里亚帮助渔人们把独木舟拖离海滩。他们把小舟绑紧。 高更和铁阿卡回到房中,煮一壶热咖啡,高更冷得发抖,他们在咖啡里放了一小杯甜酒,慢慢的啜饮着。 大风暴,铁阿卡说:最大最大的风暴。 他在空中嗅着。 三个钟头以后就会来了,他妈的最大的风。他说。 铁阿卡有顺风耳,晚上八时,真正的风暴来了,把整个安杜拉谷吹得翻转了过来。 高更一个人在房中,他点燃一盏煤油灯,在摇曳的微光下翻阅一本书。房子和平台都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突然,狂风把一扇窗纸吹裂,煤油灯噗的一声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可怕的风声呼啸而过。高更坐在黑暗中等待灾难的降临。 窗外有一轮惨白色的月亮,被疾行的云掩映着,如鬼魅般忽隐忽现,大树被吹倒在地上,发出响彻云霄的轰隆轰隆声,房屋被刮跑了,流失在高涨的河水中,一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高更的房子猛烈的摇晃着,眼看就要被吹倒了,不过因为修建时没有偷工减料,总算幸免于难。 四 风暴持续了两天两夜。 风暴停了,高更的房屋被陷在孤岛上。河水淹没了他四周的灌木丛和菜圃。附近的住屋全部被吹倒了或者淹没了,他是仅存的一家。土著们忧急的抽泣,寒着脸,收拾洪水劫后留下来的杂物。 风暴之前,高更房屋四周围绕着翠绿撩人的菜园,现在,放眼过去,茫茫一片,站在平台上,他甚至可以一眼望到山坡上,那里有一排排白色的十字架矗立着,山上是天主教公墓,白色在狂风骤雨洗劫后的晴空中闪耀。他凝望着那些十字架,苦笑着。 我知道你们在邀请我,他点点头说:请原谅我还不想去得太早。 一声尖锐的法语令他回头。 忘八蛋,你们这些黑杂种,赶快跟我走。 那是盖其那,他骑在马上,驱赶着土人去替主教清理灾后的房屋和农作物。土著们不理他,因为他们也要重整破碎的家园。 别他妈的磨菇了,混蛋,快跟我走。盖其那挥着一根皮鞭。 高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盖其那说: 你做做好事罢,除了主教的椰子园和香草豆,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啊。 少管闲事,高更。盖其那大怒,再噜苏我就给你好看。 铁阿卡涉水来到高更的房前。 糟糕透了。他说:杂货店不见了,洪水冲走了所有的东西,面粉、米、甜酒!统统没有了。 他蹲在高更房前的平台上,眺望着他住屋的旧址,只见茫茫的一片浊水。他的茅屋修在河边,河水不但把房屋冲走了,就连土地也没剩下。 你可以在我地上重修一间房子。高更说:我的土地足够你修屋子了。 谢谢你,哥肯。铁阿卡说。 他站起来,忧愁地望着山谷。 幸好洞里的干面包果没有被吹光,铁阿卡说:我们还饿不死。 当面包果成熟的时候,土著们把它采下来,晒干,存在洞里面,他们叫做Poi︱poi。 你吃过Poi︱poi没有?铁阿卡问。 高更摇摇头,铁阿卡笑起来。 你会习惯的,铁阿卡说:吃了,开始时肚子会痛。 五 风雨之后三个月,没有一只船航至安杜拉。高更靠干的Poi︱poi维生。他几乎无法下咽,但是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找各种借口把它吞下肚子。一星期下来,他日益消瘦,而且膝盖又开始肿胀起来。 他整天躺在床上,痛得无法行动。铁阿卡照顾着他,有一天,他实在无法忍受了,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如豆的汗珠,随着高更的呻吟滴落。铁阿卡看得直摇头。 不行,哥肯,他说:,太痛了,不行。 铁阿卡冲出门,半小时后,他手中握着一把污黑的小豆,他拿了一颗给高更。 吃下去,他说:它会把痛苦赶跑。 高更以为那些黑豆是铁阿卡念过咒语的草药,为了不伤害那老巫师的自尊心,他勉强吃了一颗。过了一会,他胃中感到一阵恶心、呕吐,但是奇迹似的,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哈,你的咒语可真灵!高更苦笑着说。 不是咒语,他说:是鸦片。 他放了一些在高更的桌上。一次吃一颗,他说:多吃了会死掉。 六 渐渐地,安杜拉由瘫痪的情况下恢复过来。残破的房屋重新修起来了,花园也整理得井然有序,只是空气中有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因为食物的短少,难免发生偷窃的情形,盖其那加派了一名卫士,端着一支来福枪,守在主教公署的仓房外面。 只要稍微犯点小错,盖其那就把土人们抓起来,在农场里做苦工。因为高更的腿伤,无法工作,所以他常在附近,做土著们的义务翻译。 有一天,在高更房子附近,一个土著挡住了盖其那的马,盖其那对他吼着: 狗娘养的,滚开点。 那土著一句法文都不懂,他对着盖其那谦恭的笑笑,然后跟着他的语气说: 狗娘养的,滚开点。 盖其那从马鞍上跳下来,紧抓住那土人的喉咙,然后把他摔在地上。 你他妈的黑鬼,他说:现在我以侮辱警察的罪名逮捕你。他一边骂,一边猛踢那土人的肚子。 高更拿起手杖,把盖其那挡住。 你这个傻瓜,盖其那,那人一句法文都不懂,他又不是故意侮辱你。 盖其那拔出手枪,并且上好膛。 混蛋,高更,他说:他再说一句,我就请你吃一颗子弹。他的枪抵住高更的胃。 你这条猪猡,十足的狗娘养的,我在侮辱你,你要抓就抓我好了,不要抓那个土人。 盖其那把那土人抓起来,推着往前走,根本不理会高更的抗议。 他是只猪猡,铁阿卡说:他有枪,他就是法律,我们没有办法。 高更看着无知的铁阿卡和那个被抓走的土人。 你错了,铁阿卡,高更说:我一定要想点办法。 他回到房中,拿出纸笔,然后开始写着: 诸位巡察马克萨斯群岛的大人们: 您们曾经鼓励我们这些生活在殖民区的法国人,向您们报告一切有关殖民地的真实情况。我现在告诉您,有一个叫盖其那的强盗警员,他正在压榨所有海华︱欧亚的土著 高更把他眼见的实例,一项项的举出来,写了满满四张纸。 他写完信,感到整条手臂都麻木了,无论他如何摩擦它,都没有任何感觉,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奋斗了,血液中流动着的毒素,日形严重,总有一天他会死于这荒谬的病毒。他吞了一颗鸦片,犹疑了一会,再吞了一颗,然后一跛一跛的跳到卧房,几星期来,他几乎全以鸦片和烟草为生,他吃得很少,形容枯槁,唯有等候鸦片发作时才能朦胧的沉入睡乡。 七 几天之后,汽船带来了殖民地巡察团的大员。 盖其那召集了几百个土著,强迫他们戴着鲜花,站在海滩上欢迎他们的光临。 法兰西万岁!土人们背诵着。 共和万岁! 巡察团的人对他们微笑、招手,如君临天下般点着头。 高更手中捏着那封他写好的长信,准备伺机交到督察们手中。 当心一点,凡里亚说:搞不好,遭殃的一定是你自己。 也许,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现在已经遭殃了,我还会活多久呢?何况,如果我再不说话,谁会说呢?你又受了教会的限制,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站起来发言。 一个小时之后,才轮到高更觐见巡察团的督察大人,高更在总督的客厅里坐了很久,才有一个督察从里面姗姗出来。 有什么事吗? 您们希望了解殖民地的情形,并且希望我们能提出不合理的地方,予以改进,我这里有一封陈情书。 他拿出那封控诉盖其那的信。督察吓了一跳,因为在殖民地,从来没有陈情抗议这类的事。所谓的巡察只不过是例行的欢宴和冶游而已。 请您过目。高更说。 等一下,我们再研究,督察说:我们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 当高更走出总督府时,不禁微笑着,他能够想像总督在讲:他是个疯子,大人们,一个荒唐的醉鬼。如果你们看到他的画,我的上帝! 不管他们怎么说,高更想,他抄了一份拷贝,寄给查理.莫瑞斯,请他在巴黎的报上发表,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要做的事,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有权利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连上帝都无法干预。 当他上山时,一阵眩晕令他几乎跌倒,他扶紧手杖,尽量使身体平衡,心脏急速的跳动着,眼前一圈圈的发黑,我是完了,他心中叫着,抓着胸前的衣服,咬紧牙根,忍受着疼痛。 过了一会,他松了一口气,视线慢慢的恢复了,心跳也开始平静。这次我没有倒下来,他想,谁知道第二次在什么时候来临呢?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回去。 躺在床上,高更已经半昏迷了,他不想死,他要活着看盖其那被关进监牢,他想回法国故乡,并不如他长久梦想着的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他只想悄悄的回去,一个年老的人,在百坦尼的乡间,安度他的余年。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当铁阿卡叫醒他吃饭时,天已经黑了。在餐桌上有沙丁鱼,煮熟的白米饭和一小碟青豆,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吃到的最美味的晚餐。 晚餐之后,他感到舒服多了,所以慢慢的散步到阿魏的杂货铺,想订购一箱苦艾酒。碰巧盖其那也在店中。 能喝的时候就多喝一点,高更,盖其那邪恶的笑着说:关在牢里可没什么好喝的。 高更轻蔑的望着他。 我以前叫你猪猡,高更说:现在我觉得那样叫还抬举了你。 盖其那对阿魏眨眨眼睛:倒楣的东西,热昏了头了,我看他要在黑牢里凉快凉快才好。 高更离开杂货铺,懒得答腔。他连和盖其那斗嘴的力气都没有。总有一天,他会用剑贯穿那只猪猡的身体,用拳头把他揍得稀烂。可是现在,他像一棵垂死的老树,枝叶萎顿,已无能为力了。 殖民地巡察团停留了一个星期,高更一直等待着,但是没有回音,他直趋总督府,询问这件事,但是督察们要他耐心的等待。 你一定会得到答覆,先生,他们说:迟早总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 八 然后,巡察团就在大伙鞠躬如捣蒜般的行列下,坐汽船离去。第二天,盖其那制服整齐鲜明的来到高更的家中。 我替你送东西来的,高更。他递给高更一个腊封的信套。 高更拆开来,原来是督察们给他的答覆,他被传出席一九〇三年,安杜拉谷的巡回法庭,因为安杜拉总督和警长盖其那联合控告他毁谤。 我们在法院见。盖其那流里流气的举手为礼。 高更没有时间准备自己的答辩词,当他上法庭时,手中只有一张薄薄的笔记。 你有没有证人?法官根本不给他辩论的机会。 所有的土著都是我的证人。高更说:庭上只要走出去,遇到的第一个土著,就知道我的控诉句句是实。 法官叹口气。 你有没有任何白种的证人?法官再问。 高更知道根本就不会有,凡里亚虽然是欧洲人,但是他属于另外一种宗教,他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法官拿起高更呈给巡察团的信。这是我写的私信,高更说:你无权来以它起诉。 法官微笑着说:难道你还能教我法律上的问题吗?他说:先生,你犯了极大的错误,你毁谤政府官员,请拿出证据来。 这整个岛屿都是我的证据。高更说:我信上写的是实情,我知道,你也知道,总督和盖其那也知道,如果天堂里真有上帝,祂也知道我讲的是实情,你还要我拿出什么证据来? 闭嘴!法官大怒:你是个捣蛋分子,高更,我判定你犯了毁谤罪,现在,你要坐三个月的监牢,并且缴一千法郎的罚款。 你根本没有给我辩护的机会。高更说。 你如果不满意我的判决,可以到巴佩市去上诉。法官说。 大溪地和马克萨斯一样,毫无正义可言。高更说。 法国的正义是世界的楷模,法官说:如果在巴佩市你得不到满意的答覆,你可以去巴黎上诉,不过,要上诉你非得亲自到场不可。 高更倚着拐杖,半眯着眼睛,设法把法官的面孔拉到面前。在黑色高帽和白色硬领当中的那副嘴脸,和高更一生所对抗的敌人,没有丝毫不同。 高更再望望四周的人群。 安杜拉谷大部分的白种居民都在旁听席上,他们毫不怜悯的回望着高更。高更站在那里,被众入唾弃,因为他犯了殖民地最严重的刑法比窃盗、强奸、谋杀更重的罪他领导受奴役的土著反抗自己的同胞。 我要上诉,他镇定的说:在大溪地,或者在巴黎,我会一直上诉到底,我不是为自己,对这一点,想来你们都明白,为了我们所驱策的奴隶们,我必需这样做。 法官收拾卷宗,根本不理会高更。 既然要再上诉,收监暂缓施行,不过三十天内一定要把罚款缴清。下一件案子! 一个老土著被传上来,他被控非法买卖椰子肉。 一千法郎。法官根本不等那人开口:下一件案子。 高更跛着脚走回去,他无形中已被判了死刑。在安杜拉山谷的地牢里关三个月,再加上盖其那日夜的看顾,他知道无论如何是活不下去了。除了正义之外,为了生命,他也该上诉。 到大溪地去需要一笔钱,律师费加上罚款,至少要三千法郎才能解决困难。他身边几乎没有现钞,因为暴风雨阻挡了画商伏拉寄来的钱。第.孟福来说有一个叫飞叶的收藏家很喜爱高更的画。但是他手中也没有画可寄给飞叶。 高更望着四周空洞的墙壁。 我空无所有,他面对着墙说:但是我不得不画。 他的精力和斗志已经耗尽了,然而他仍然勉强著站起来,撑开画架,开始工作。这是他生存的唯一机会。 九 五天之内,高更画了三张尺寸相当大的画。他绝望的画着,凄苦填满心中,画完了,他将它们包好运回法国。他写了封信给第.孟福来,告诉他一切关于自己的窘困与灰心,他写着:我告诉你,丹尼,这一切的杂事真要我的老命。 画寄出去的第二天,铁阿卡发现高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铁阿卡急急忙忙的跑去告诉凡里亚,那个牧师心慌意乱的抓着急救箱就往高更家中跑。凡里亚和铁阿卡合力把高更抬到床上,在他口中塞了一颗士的宁兴奋剂,过了一会,高更才慢慢醒了过来,但是他的嘴唇发青,脸色惨绿苍白。 凡里亚,他虚弱的说:这一次,我几乎成功了。 不要说话,高更。凡里亚说。 我说的话已经够多了,高更说:这次,如果可能,我只好在坟墓里自言自语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他奇迹似的活了下来,他要铁阿卡把他搬到平台上,他渴望着看见天空和树丛。 河对岸的山坡上,一排排闪亮的白十字架向他招手,在热带深绿色的背景前面,亲切得令人不忍拒绝。 高更凝望着那些十字架。 他知道他已经一步一步的靠近了,他的灵魂渴望着法国,他想到可怜的拉瓦,在马提尼克岛上悲号着:不要让我死在这里,高更,我是个法国人,我告诉你,法国人,法国人,法国人。 我了解,拉瓦,高更喃喃自语:我了解。 他也想到可怜的文生.梵谷,一个人被留在艾尔郡的黑暗中。 文生,啊,文生,他轻柔的说:请原谅我。 他自知不久于人世,脑中不断浮沉着这一生所爱的人的面孔,他永远不会忘记百坦尼快乐的光阴安文挢,庞都,青山依依,帆影点点。 他几乎能嗅到百坦尼煎饼的香味,还有冬天松木的清香,百坦尼的冬天。 冬天,他对自己说:我花了一生去追寻阳光,现在却渴望着百坦尼的冬日,我多么希望再见到莹白的雪,再感觉雪花飘落到脸上的清凉。 他的脸浴满热带的骄阳,又热又干又焦躁,他缓缓的站起来,扶着手杖,蹒跚的走到画室中。画架上刚好有一张画布。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他仍然抓起笔,用心灵指挥着手,画出安文桥的村落,冬天,房顶上盖满雪,檐上挂着冰柱,空气中冷凝着风雪欲来的沉郁。 (现在,这幅画挂在Jen de Paume,是法国国宝之一。) 凡里亚来的时候,高更把画放在一边。 你知不知马拉美?他问。 凡里亚摇摇头。 他是个伟大的人,高更说:我送你一本他的书。 他举步艰难的走到书架旁边,摸索着抽出一本软皮封面的精装书递给凡里亚。 算是我送你的礼物,请你收下。他说。 凡里亚打开书,扉页上写着: 送给我的朋友高更,凡里亚念着:史蒂芬.马拉美敬赠。他合上书,望着高更,这是他送你的,你怎么能送掉呢? 我不再需要它了,高更说:我很希望你能接受。 高更的心,一阵阵沉落。 今天是几号?凡里亚。他问。 五月八号,凡里亚说。 高更用肩支持着头。 是早上还是夜晚?他问。 早上。凡里亚说。 谢谢你。高更说。 他看不见光,眼前一片漆黑,可是他一点都不感觉恐惧或者愤怒,心中唯有宁静,无光无影的宁静。 我不再怕黑暗了,你知道,他说:有些人害怕。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凡里亚坐着守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独自离开,在山谷中漫步。几个小时之后,凡里亚听见铁阿卡大叫: 快点,快点,牧师,哥肯快死了。 当凡里亚跑到高更房中时,高更已经去世了,他的一只脚垂在床外,身体仍然温暖。 啊!铁阿卡哭着:高肯死了,我们怎么办? 他走到平台外,四周的土人得到消息,陆陆续续的来到高更的房前,有几张金黄色的面孔,迷惘的望着前方。 Ua Pete高更Ua Pete enata!他们缓慢的唱着。 高更死了!我们怎么办? 凡里亚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 高更安息了。 爱他的那些金黄色土著们缓慢的唱着: 高更死了,我们怎么办? 主教来了!把高更安葬在天主教公墓中。 马克萨斯的人不断地唱着: 高更死了,我们怎么办? 盖其那带领着一批警察来查封高更的财产,拍卖了抵偿他欠政府的罚款。 马克萨斯的土著们继续唱着: 高更死了,我们怎么办? 高更死了,我们怎么办? 他们悲伤的歌声,仍然缭绕在安杜拉的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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