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

第9章 第三部莫名其妙的快乐第七章最终的追寻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仰卧着。想必是打了个盹吧。我伸了个懒腰,对苏格拉底说:咱俩真该经常离开加油站,多来野餐几次,你觉得呢? 是啊,他缓缓点头,就咱们俩。 我们收拾好东西,在青翠苍郁的山里走了一公里半左右,才到达公车站。下山的路上,我隐隐约约老觉得像是忘了说什么,或是忘了做什么,也说不定是遗落了什么没带走。但等到公车开到山脚时,那感觉已经消失了。 苏格拉底下车前,我问道:明天跟我一起去跑步吧? 何必等到明天?他答道,今晚十一点半,小溪的桥上见,我们可以来一次午夜狂奔,一路往上爬。 当天晚上满月高悬,我们沿着小径向山上跑,月光在草丛和树丛顶端洒下一层银辉。这段七公里长的上坡路,我每一步都很熟悉,即使周遭漆黑一片,也可以循着小径跑上山。

爬完小径中一段陡峭的坡路以后,我的身体暖洋洋的。过了没多久,我们便跑到连接道,开始往山上跑。好几个月以前,这里看来俨然像座巍峨大山,如今我却不怎么把它当回事了。我深深呼气、吐气,全速往上跑,对跟在后头拖着脚步,气喘吁吁,不时耍宝、打哈哈的苏格拉底大声喊道:老头,加油啊!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在一条又长又直的小路上,我回头看,以为会看见苏格拉底蹦蹦跳跳而来,却始终没看见他的踪影。我停下脚步,吃吃笑着,怀疑他会向我突袭。嗯,我就让他在前头等等,纳闷我跑到哪儿去好了。我坐在山边,视线越过海湾,抛向远方熠熠发光的旧金山市。 这时风儿开始低语,我警觉到事情不大对劲。我一跃而起,全速往回跑。 我在转弯处发现苏格拉底,他脸朝下趴在寒冷的泥土地上。我立即蹲下去,轻轻地将他的身子翻过来,凑到他的胸口,我发觉他没有心跳。天啊,哦,我的天啊!一阵冷风呼啸着吹过峡谷。

我把苏格拉底的身体放下,为他做人工呼吸。我拼命地压他的胸膛,越来越惊慌失措。 最后,我只能轻轻对他低语,双手抱着他的头:苏格拉底,不要死,请不要死,苏格拉底!是我建议来跑步的,我记得他吃力地跑上连接道,上气不接下气,但愿太迟了。我满腔怒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怒。 不可以!我对着上苍嘶吼,痛苦的叫声回荡在山谷,吓得鸟儿飞离鸟巢,飞到安全的天空中。 苏格拉底不会死,我才不会让他死。我感到有股气流在我的手脚和胸膛中奔流,我要把所有的气都灌给他,就算这意味着我难逃一死,我也乐于付出这个代价。苏格拉底,活过来,活过来!我双手按着他的胸膛,指头戳进他的肋骨。我有触电的感觉,看到我的手在发光,我摇着他的身体,全心全意希望他的心脏恢复跳动。苏格拉底!我喝令道,给我活过来!

但是没有半点迹象什么都没有。我心里没了主意,我崩溃了。一切都结束了。我静静坐着,泪如雨下。拜托,我抬起头,看着银色的云朵飘过月亮,拜托,我对从来没见过的神明说,请让他活过来!最后,我停止挣扎,停止希望。我能力不足,我辜负了他。 两只小兔子跳出树丛看着我。我凝视着老人失去生命的身体,轻柔地将他抱在怀中。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它很多个月以前我经历过同样的灵。它充满了我的身体,我呼吸着它,它呼吸着我。请,我最后一次说,请用我取代他。我是当真的。说时迟那时快,我感觉到苏格拉底的颈部脉搏开始跳动。我立刻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到这位老勇士强健而又有节奏的心跳声在我耳边噗通噗通响。我把气吹进他的肺里,直到他的胸膛鼓起,自动起伏。

苏格拉底终于睁开了眼,我激动得又哭又笑。月光像水银一样,洒遍我们全身,那两只兔子皮毛闪闪发光,注视着我们。我开口讲话,兔子听到声音,跑回树丛里。 苏格拉底!你还活着! 我看得出来你的观察力还是老样子,跟剃刀一样的锐利。他有气无力地说。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抖得太厉害。我把他扛在肩头,就这样走了两公里多的路,终于到了小径的尽头。在那里,夜间管理员帮我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一路上,他安静地伏在我的肩上休息,他的重量压得我汗流浃背。他偶尔会开口说:旅行就该像这样才对,我们以后应该多多旅行。或者是:马儿,快跑! 我等苏格拉底进了医院,在加护病房安顿下来以后才回家。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这次死神把魔爪伸向苏格拉底,我大叫一声,然后惊醒。

次日,我到医院陪了他一整天。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但是那天将近傍晚时,他想和我谈一谈。 好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你躺在地上,心跳停了,没有呼吸。我决心要让你活过来。 当时你感觉如何? 苏格拉底,怪就怪在这里。起先我觉得体内有一股气在流动,我设法把气灌给你。我差一点就要放弃了,那时 千万别说死这个字。他声明。 苏格拉底,这可是很严肃的事! 继续讲吧,我在为你加油喝采,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道: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得很。你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不过是在我放弃灌气以后。是我以前感受到的灵,是它启动了你的心跳。 他颔首:你感觉到了它。他并不是在提出问题,而是在做一项陈述。

是的。 这是很好的一课。他说,一边轻轻伸了个懒腰。 什么一课呀!你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竟然是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这难道是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没错,他说,而且我希望你会善用从这一课学到的教训。不论我们看起来有多坚强,我们每个人都有隐藏起来的弱点,这个弱点说不定就是我们的致命伤。以下是门规:每一种力量都有相对应的弱点,每一个弱点都有相对应的力量。我从小到大一直有个弱点,就是我的心脏,而我年轻的朋友你呢,你有另一种心病。 我有吗? 有的。你尚未向人生、向每一分每一秒完完全全敞开你的心。所谓的和平勇士之道并不是说,人在面对世界、生命和你所感觉到的灵的时候,好像身披铁甲金胄,刀枪不入,而是表现出彻底的脆弱,容易受到伤害。我一直举出种种例子,就是想让你明白,勇士的生命与想像中的完美或胜利无关,而是与爱有关。爱就是勇士的剑,剑挥向哪里,就把生命,而非死亡带到哪里。

苏格拉底,请告诉我有关爱的事,我想了解。 爱并不是需要了解的事,爱只能体会。 我低头看着他,领悟到他竟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却还是陪我一起修炼,从不退缩,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持我的兴趣。我热泪盈眶:苏格拉底,我 哀伤并不够好。 我从惭愧转为泄气:你这个老魔头,有时真会气死人!你要我付出什么,血吗? 愤怒也不够。 苏格拉底,你根本是个疯子。我笑着说。 好啦,这就对啦,要笑才够好! 我们一同笑着,直到他轻声吃吃地笑,然后进入梦乡。我悄悄离去。 第二天上午我回去看他时,他气色好多了。我立刻质问他:苏格拉底,你为什么坚持要陪我一起跑步,又蹦又跳?你明明就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因为这样而赔上一条命。

最好是好好活着,直到一死。他说,我是勇士,因此我的人生道路就是行动。我是师父,所以必须以身作则。有朝一日,你也可能会像我教导你这样去教别人,到时候,你就会了解为什么言教是不够的。你也必须以身作则,把你从经验中体会到的一切,传授给别人。 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位妇人带着稚子去见圣雄甘地,她恳求道:圣雄,求您叫我儿子别再吃糖了。 圣雄沉吟半晌,说:两个星期后再把你儿子带来。妇人大惑不解,谢过甘地后,说她会照他的吩咐去做。 两个星期后,她带着儿子回来。甘地看着孩子的眼睛说:别再吃糖了。 这妇人感激归感激,却也很迷惑,于是问道:您为什么叫我两个星期后再带他来呢?您当时大可跟他讲同一句话呀!

甘地回答:两个星期前,我自己也在吃糖。 所以呢,丹,请记住,身体力行你所教的事,只教你已经身体力行的事。 除了体操外,我还要教什么呢? 以目前来说,体操就够了,利用它来传授课程。他说,先给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直到他们想要的正是你想传授给他们的。教人怎么空翻,直到有人要求学更多。 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们想要更多东西呢? 到时自然会知道。 苏格拉底,你确定我天生注定要当老师吗?我不大想当老师。 看起来你正往那条路走去。 这倒让我想起很久以来一直想要问你的一件事,你好像常常能看穿我的心思,知道我的未来。我以后也会拥有诸如此类的力量吗? 苏格拉底闻言,伸手打开电视,看起卡通片。我关掉电视,他转向我,叹口气说:我还想指望你永远不会对力量着迷呢。这会儿,问题既然出现了,我们最好把它解决掉。好的,你想知道什么?

嗯,首先,预言未来。你有时似乎有预言能力。 预言未来是基于对当下现实的认知,除非你已经可以看清当下,否则别对预知未来这回事产生兴趣。 嗯,那么看穿别人的心思呢,这件事又是怎样的?我问。 苏格拉底叹口气说:首先,你最好学会看穿自己的心思! 大部分时候,你好像都可以看穿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很容易看穿,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我脸红了。 懂我的意思了吧?他笑道,指着我涨红的脸,不必懂魔术,也能读懂一个人的脸。打扑克牌的人就是一直在用这招的。 可是真正的力量又是怎样的呢? 他从床上坐起来说道:丹,特别的力量的确存在。可是对勇士来讲,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别受华而不实的事物所蒙骗,勇士所能仰赖的,只有爱、仁慈与服务和快乐的力量。你无法得到快乐,而是快乐得到你,可是,只有在你放弃其他一切以后,快乐才会上门来。 苏格拉底似乎越来越疲倦,他打量了我一会儿,似乎做了什么决定,然后以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出我最怕听到的一段话:丹,你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你仍陷在困境中,仍在寻觅。那就这样吧,你就继续寻觅,直到你厌倦了为止。接下来,远行一阵子,去找寻你必须找寻的,去尽量学习,然后我们再见面。 我激动得声音颤抖:要多久? 他的回答令我震惊:九年或十年应该就够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惶,说:我无处可去,没有其他地方是我想去的。让我留下来陪你吧! 他闭上眼睛,叹口气:小兄弟,要有信心。你的路会指引你方向。你不会迷路的。 可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你的寻觅结束时,真的结束时,我会去找你。 我什么时候会变成勇士? 丹,勇士不是你可以变成的事物。道路本身创造勇士。现在,忘了我,走吧,然后容光焕发地回来。 然而我已越来越依赖他给我意见,依赖他那凡事笃定的气度。我浑身发抖,走到门口,然后转身,最后一次望进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里。苏格拉底,我会做你所要求过的一切,只除了一样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我步下台阶,踏进市区街道,再走上校园里蜿蜒的坡路,开始进入不可知的未来。 我决定搬回故乡洛杉矶,便将我的老勇士汽车开出车库,把在柏克莱的最后一个周末都用来打包行李,准备离开。我想起琳达,走到街角的电话亭,拨了她新家的号码。听见她犹带睡意的声音时,我顿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甜心,我要给你一些惊喜。我要搬到洛杉矶,你明天早上可不可以尽快飞来?我们可以一起开车南下,有件事我们需要讨论一下。 电话另一端沉吟了半晌:我很乐意!我会搭早上八点的飞机。她停顿良久,接着说:丹,你想讨论什么事? 这件事我得当面问你,不过给你一个暗示:有关分享我们的人生,有关宝宝,还有早上醒来的拥抱。她这一回停顿得更久了。 琳达? 她的声音颤抖:丹,我现在不方便讲话,我明天一早会搭飞机过去。 我会在机场接你。再见,琳达。 再见,丹。 我早上抵达机场时,她已经站在那儿,眼神明亮,一头红发令人目眩神迷,她真是个美女。她笑着奔向我,展开双臂拥抱我:丹,再度抱着你的感觉真好! 我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暖意渗入我的肌肤。我们很快走到停车场,一开始却找不到什么话可说。 我把车开回提尔顿公园,向右转,往上开到灵感峰。我早已计划好,因此请她坐在墙头。正要提出那个问题时,她一把抱住我,说:我愿意!然后哭了起来。我说错了什么吗?我有气无力地开玩笑说。 我们在洛杉矶举行了婚礼,婚礼简单但温馨美好。我感到非常快乐,但同时也感到莫名的沮丧。我在午夜醒过来,蹑手蹑脚走到蜜月套房的阳台上,悄然无声地哭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物?那股感觉始终伴随着我。 我们很快在一间新公寓里安顿下来,我尝试卖人寿保险,琳达则找到一份兼差,担任银行出纳。我们的生活舒适安定,但是我忙得抽不出空多陪陪新婚妻子。每当夜深人静,在她熟睡时,我静坐;等到一大早,我会练练身手。没多久,我的工作量就大到没多少时间能做这些事,我所有的修炼和戒律开始渐渐退步。 从事业务工作半年后,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和琳达坐下来,进行这么久一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长谈。 甜心,我们搬到北加州,另找工作,你看怎么样? 丹,你要是真想这么做,就这样好了。况且,住得离我娘家近点,说不定更好,他们很会照顾小孩呢。 照顾小孩? 对呀。你要当爸爸了,感觉如何呀? 你是说,一个宝宝?我将她轻轻抱进怀里,良久良久。 从今以后,我不能走错一步路。搬到北部的第二天,琳达回娘家,我则出去找工作。我从以前的教练霍尔那里听说,史丹福大学有个男子体操教练的空缺。当天我就去面试,然后开车到岳父岳母家,告诉琳达这个消息。我到达时,他们说史丹福大学体育组主任打电话给我,表示要给我那份教练的差事,九月开始上班。我接受了。 八月底,我们漂亮的女儿郝丽诞生,我们搬进一间舒适的公寓。一开始,我们一家三口很满足,但是不久之后我就一头栽进工作里,负责为史丹福研发一套强劲有力的体操计划。每天清晨,我都要跑上好几公里,穿越高尔夫球场,然后独坐在湖畔。我的能量和注意力再度向四面八方飞扬,可悲的是,一点也没有朝着琳达飞过去。 一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我无法了解自己为何老是觉得好像在很久以前失去了什么。而我在苏格拉底指导下进行修炼的一幕幕鲜明的影像,比如在山间跑步、深夜的奇异练习、一连好几个钟头和我谜一样的师父谈话,看着他,倾听着他,凡此种种都化为了褪色的回忆。 我和琳达结婚满一年后不久,她告诉我,想去看婚姻咨询师。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晴天霹雳,我还以为我们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有多一点的时间相处。 婚姻咨询师的确有帮助,但我和琳达之间已蒙上了阴影,说不定早从我们结婚的当晚,那阴影就存在了。她越来越沉默寡言,什么事都埋在心底,带着郝丽一同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我每天下班回家时,早已筋疲力尽,没有多少精力照料她们母女俩。 我在史丹福任职的第三年,向校方申请位于大学住宿区内的教职员宿舍,好让琳达能够多多接触其他人。不久之后.情况显示此举成效卓著,特别是在感情这件事上,她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我则卸下我不能或不愿履行的重责。接下来的春天,我和琳达分居,我更加寄情于工作,再度开始内在的追寻。早上我和一群人一起在体育馆坐禅,晚上则研习合气道。我越来越勤于阅读,希望能为我未完成的事找到一些线索、方向或答案。 之后欧柏林学院聘我为老师,那是位于俄亥俄州的一所文理学院,学生必须住校。这似乎可以为我们的婚姻提供第二次机会,我对于幸福的探讨追寻更加积极,并且开设了身心发展以及和平勇士之道等课程,传授我从苏格拉底那里学来的一些观点和技巧。在那儿任教的第一年结束时,校方给了我一笔特别补助款,让我得以出门旅行,在我选择的领域中进行研究。 那年夏天,我和琳达告别,暂时抛下她和我的小女儿,出发去进行新的追寻。 我走访了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和地区,包括夏威夷、日本、香港和印度等。我在这些地方接触到了不凡的导师,还有各门派的瑜伽、武术和信仰。我拥有了很多体验,发现了伟大的智慧,却遍寻不到永恒的安宁与祥和。 旅途即将结束时,我变得更加绝望,最终不得不面对在我心里回荡的问题:何谓开悟?我的心灵何时才能找到安乐?苏格拉底讲过这些事情,当时我却有耳无心,没把话听进去。 我到达旅途的最后一站,也就是葡萄牙海岸的卡斯凯斯村时,这两个问题仍持续不断地重现,更加困扰着我的心。 一天早上,我在一片孤立绵延的海滩上醒来,当时我已经在那儿露营了几天。我的眼光飘向大海,浪潮正逐渐吞噬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用沙和木头搭起的城堡。 不知怎的,我联想到自己的死亡,还有苏格拉底想告诉我的事情。 他的话语和手势一点一滴重现,就好像我用来搭城堡的小树枝,四散漂浮在浅浅的碎浪中:丹,想想你不知不觉流逝的生命,有一天你会发觉,死亡与你想像的不同,人生也与你想像的不同。死亡也好,人生也好,都可能很奇妙,充满着变化;但是,倘若你不醒过来,两者都可能令人失望。 他的笑声在我的记忆中回荡,我想起发生在加油站的一件事:我当时表现得懒洋洋、了无生气,苏格拉底抓住我,摇晃着我的身体:醒过来!如果你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没剩下多少天可以活,那你就不会浪费一丝一毫宝贵的时间!丹,我告诉你,你的确得了绝症,它叫做出生。你没剩几年可活了,大家都一样!所以,现在就给我快乐起来,没有理由的快乐,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我开始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急迫感,但我无处可去。于是,我留下,在海边流浪,从未停止梳理心事。我是谁?何谓开悟? 很久以前,苏格拉底跟我说过,即使是对勇士而言,也没有战胜死亡这回事,而只能体会到,我们究竟是谁。 我躺在阳光下,想起曾在苏格拉底的办公室剥洋葱剥到最后一层,要看看我是谁。我想起塞林格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此人在看到某人喝牛奶时说:那就好像把上帝倒进上帝之中,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想起庄子的梦:庄子入睡,梦见自己是蝴蝶,醒来时,他自问:究竟是我这个人梦到自己是蝴蝶?还是一只睡着的蝴蝶梦见自己是人呢? 我走到沙滩上,嘴里不断哼着一首儿歌: 划呀,划呀,划船呀,沿着小溪,顺流而下, 快活呀,快活呀,快活呀,人生不过梦一场。 有一天下午散完步后,我回到扎在岩石后方、赖以遮风挡雨的营帐,从背包里掏出我在印度随手买来的旧书,一本粗糙的英译本,说的都是有关修行的民间故事。我信手翻阅,看到一则有关开悟的故事: 密勒日巴四处寻求开悟之道,却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一位老人背着沉重的行囊,缓缓走下山间小路。密勒日巴立刻意识到,老人知道他苦寻多年的秘密。 老先生,请告诉我您所知道的事情。何谓开悟? 那老人对他微笑了一会儿,卸下肩头沉重的负担,站直身子。 是的,我明白了!密勒日巴喊道,不胜感激。不过,请容我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开悟之后是什么呢? 老者又微笑,再拿起行囊,扛在肩上,调整好重担的位置,继续上路。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周围一片漆黑,我翻开每一块石头,寻找宝石。山谷笼罩在黑暗中,我因而找不到宝石。 接着,我抬头仰望闪闪发亮的山顶。要是真的有宝石,一定在山顶。我爬了又爬,展开艰险的旅程,持续了许多年。最后,我总算到达旅程的终点,沐浴在明亮的光芒中。 我眼前一片清朗,但还是找不到宝石。我俯瞰脚下远方的山谷,多年以前我就是从那里开始登山的。这时,我才领悟到,那宝石一直在我身体里面,即便是当下此刻,那宝石始终璀璨发光,只是我的眼睛一直没张开。 我在半夜醒来,月光皎洁明亮,夜里的空气温暖,世界一片静谧,只有海浪拍岸那富有韵律的声音。我像是听到苏格拉底的声音,但我明白那不过是另一个回忆而已:丹,开悟并不是一种成就,而是一种体会。你醒来时,一切都改变了,同时又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坐着,望着月光映在海面上,海水粼粼发光,将远方的山峰蒙上一层银辉。那个关于山,关于水,关于大追寻的格言是怎么说的呢?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 我起身,奔向海滩,纵身跃入黑暗的海洋,游到离碎浪很远的地方。我停下来,涉水行走,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游过脚下某处深而漆黑的所在。有什么正冲着我而来,速度非常快是死神。 我拼了命游回岸边,躺在潮湿的沙滩上,不停地喘气。一只小螃蟹在我眼前爬过,钻进沙里,这时一道海浪打来,冲过小螃蟹的沙坑。 我站着把身体擦干,穿上衣服,就着月光收拾家当,然后背上背包,对自己念念有词,复述一位导师说过的,有关寻求开悟的一小段教诲: 最好永远不要开始;一旦开始,最好完成。 我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客机在机场跑道上降落时,我对我的婚姻和生活,越来越感到焦虑。六年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变老了,却没有增长丝毫的智慧。我可以对妻女说什么呢?我会不会再见到苏格拉底真要见到,又能带给他什么呢? 我下飞机时,琳达和郝丽正等着我。郝丽高兴地边欢呼边跑向我,紧紧抱着我。我和琳达的拥抱轻柔而温暖,缺乏真正的亲昵,仿佛是在拥抱老朋友。时间和经历显然已经将我们引到不同的方向,我不在期间,琳达并不寂寞,她有新的朋友和亲密关系。 也许是巧合,当我回到欧柏林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学生,一个可爱的妙龄女郎,名叫乔伊斯。她有一头短短的黑发,前额留了刘海,覆在俏丽的脸蛋和灿烂的笑容上方。她身材娇小,活力十足。我强烈地被她所吸引,我们只要一有空就会相聚,散步、谈天或在植物园里绕着平静的水面漫步。我可以自在地跟她交谈,但和琳达谈话时却无法做到这点,倒不是因为琳达无法了解,而是两个人的人生道路和兴趣在不同的地方。 乔伊斯在春季毕业,她想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我认为我对婚姻还有责任,我们不得不忍痛分手。我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可是我必须把家人放在最前面。 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和琳达、郝丽搬回北加州。也许是我太专注于工作和我自己,我们的婚姻遭受了最后的打击,然而一切的恶兆都比不上结婚当夜我所感受到的阴影那样令人悲哀。自那晚开始,恼人的怀疑和忧郁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老是在怀疑,因而感到痛苦,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该记得的却记不起来,有什么多年以前就被我遗忘了,只有跟乔伊斯在一起时,我才能摆脱这种感觉。 离婚后,琳达和郝丽搬进一间不错的老房子,我继续埋首工作,并在柏克莱青年会教授体操与合气道。 我好想去加油站,那股渴望叫人难受,可是苏格拉底没叫我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况且,要怎么回去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拿不出成绩给他看。 我搬到帕罗奥托独居,和以前一样孤单。我常想到乔伊斯,但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打电话给她,我仍有未了的事情。 我重新开始修炼,运动、阅读、静坐,继续把问题推进心底深处,像插剑似的,越推越深。过了几个月,我开始感觉到重生的幸福感,这是我多年以来未曾感受到的。在这期间,我开始写作,把我和苏格拉底相处的经过,写成好几册笔记,我希望借着重温往事,提供自己新鲜的线索。自从他要我离开之后,没有一件事是真正改变过的,起码我看不出来。 有一天早晨,我坐在小公寓前门的台阶上,俯瞰着高速公路。我回想过去这八年来的时光,一开始时,我是个傻瓜,后来差一点变成勇士,接着苏格拉底教导我进入这个世界学习,而今我又变成了傻瓜。 整整八年似乎都白费了。这会儿,我坐在台阶上,视线越过底下的城市,凝望着远山,突然之间,我的注意力集中了,山开始浮现一抹柔光。就在刹那间,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我卖掉寥寥无几的家当,把行囊捆扎妥当,搭着便车南下。时值夏末,正是迷失在山间的大好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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