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

第7章 第五章山间小径

苏格拉底把冒着烟的热茶倒进两个马克杯中,开口鼓励我,这可是数个月以来,他头一次替我打气。你在决斗中活了下来,这意味着你已经准备好向独一目标更迈进一步。 独一目标是什么? 等你察觉到时,就已经在那里了。你的修炼现在总算可以转移到不同的领域了。 一项改变,这是进展的迹象!我兴奋了起来,心想,我们总算又要行动了。苏格拉底,我问,是什么新的领域呢? 首先,你得向内心请求,去找到答案。现在就开始走出去,到加油站后方,垃圾箱后面,就在角落靠墙的地方,你会找到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坐在石头上,等到你悟出有价值的事情后,再来告诉我。 我顿了一下:就这样? 就这样。坐着,直到你悟出一个值得与我分享的真知灼见。

我走出去,找到那石头,坐在黑暗中。起先,我的心头一片杂念,我想到我多年来在学校学过的所有重要观念。一个钟头过去,接着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再过几个钟头,就要日出了,我越来越冷,开始放慢呼吸,煞有介事地想像我的肚皮是暖和的。过没多久,我又感到舒服了。 直到破晓,我唯一想得出来可以跟他讲的,就是有一回上心理学课时的体悟。我撑着僵痛的腿,站好,一拐一拐走进办公室。苏格拉底坐在办公桌后,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说:啊,这么快?好吧,是什么呢? 我尴尬得几乎难以启齿,又希望他能满意。好的,苏格拉底,尽管我们外表有很多差异,却都有同样的人性需求和恐惧,我们想走在同一条路上,互相指引。人一旦了解这一点,就能生出慈悲心。

不坏,回去再想。 可是天已经亮了,你要下班了。 那不成问题。他笑,我肯定你今晚就会想出什么来。 今晚?可是我他指着门外。 我坐在石头上,身体又酸又疼。我回想我的童年,思索往事,寻觅真知灼见。什么都没有,我绞尽脑汁,设法把我和苏格拉底相识数月来所发生的一切,压缩成一句睿智的箴言。 我想到我此时没办法去上的那些课,还有我得对教练讲的借口。我该说什么才好呢?说我一直坐在加油站的石头上吗?听起来像疯言疯语,足以使他哈哈大笑。 太阳慢吞吞爬过天际,速度迟缓得叫人痛苦。夜幕低垂,我坐在那儿,又饿又气又沮丧,我没有想到任何可以告诉苏格拉底的,接着,就在他即将按时回来上班时,我有了灵感。我努力贯注全副的心神,我看见苏格拉底走进办公室,向我挥挥手,我更加倍地努力着。然后,午夜左右,我悟出来了。我脚麻到甚至走不动,所以先做了几分钟的伸展动作,才拖着脚步走进办公室。

好,苏格拉底,我悟出来了。截至目前,我一直在人们的社交面具后面,看到他们共同的恐惧和激起苦恼的心智,然而这些却只让我变得愤世嫉俗,因为我看得不够深入,所以才看不出他们内在的光芒。我想这应该是个重要的启示。 好极了。他宣布。我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坐在沙发上时,他又说:可是和我设想的不大一样。你能不能带给我更感动人的东西?我气馁地嚷了一声,用力踏着脚步,回到我那块哲学家之石上。 更感动人的东西。他说了,那是不是一个暗示?我自然地回想到最近在健身房里的练习,队友像母鸡一样咯咯有声,唠唠叨叨,老担心我又让自己受伤。前不久,我在单杠上做超大幅度的摆荡动作时,有个大回环的动作发生失误,不得不从单杠上跳下来。我知道我的腿将重重着地,但是我还没着地,席德和贺柏就在半空中抓住了我,把我轻轻放下。丹,小心点!席德斥责道,你又想弄断腿吗?

然而像这些事情,跟我眼前的窘境似乎都没有关系。因此,我将知觉放松下来,希望那感觉能给我一点忠告。什么也没有出现。我浑身酸痛得不得了,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我索性缓缓起身,练起几招太极拳,苏格拉底对我示范过这种慢动作似的中国功夫。我屈膝,以优美的姿态前后摇动,松松垂着双手,我让呼吸随着身体重心的变换而流动,心里一片空白,不经意中浮现出一幅景象。 几天以前,我缓慢而小心地跑向柏克莱市中心的普罗弗广场,就在市政厅对面,紧靠着柏克莱高中。为了有助于身体放松,我做起太极拳的来回摆动动作,我专注于柔软度和平衡,觉得自己像在人海中漂浮的海草。 我发觉有几个高中男生和女生停下脚步,盯着我看,我不管他们,把注意力转回身体,让我的觉察力随着太极动作而流淌。我做完全套动作以后,捡起运动长裤,套在跑步短裤外面。这时,我的注意力被两个漂亮的少女所吸引,她们正看着我,吃吃笑着。我心想,这两个女生八成对我有好感。我边想边把两条腿都塞进同一只裤管,结果当场失去平衡,跌了个狗吃屎,整个人趴倒在地上。

两个女生连同另外几个学生全都大笑起来,我起先觉得很难为情,后来索性躺在地上,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我站在石头上,纳闷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件事。这时,我顿悟了。我走进办公室,站在苏格拉底的桌前,宣布:人生没有平凡无奇的时刻! 苏格拉底微微一笑:欢迎回来。我跌坐在沙发上,他开始泡茶。 从此以后,在体育馆的每一刻,在地板上也好,在空中也好,我都将之视为特别的时刻,值得我投入全副注意力。不过苏格拉底不只一次解释过,我还需要更多的练习,才有能力把无比锐利的注意力,灌注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第二天中午过后,体操练习尚未开始前,我趁着万里晴空,艳阳高照,在红杉树林中静坐。才静坐不到十分钟,就有人一把抓着我,来回摇晃我的身体。我滚到一边,喘着气,弯腰屈膝半蹲半站,这才看到是谁出手攻击。苏格拉底,你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醒醒吧!他说,工作时不准睡觉,还有事情要办呢。 我下班了,我开玩笑说,午休时间,请到下一个窗口。 大侠,该动一动了。去穿上跑鞋,二十分钟以后在这儿碰头。 我回家,穿上我破旧的运动鞋,立刻赶回红杉树林,但到处也找不到苏格拉底的踪影。这时我看到了她。 乔伊! 她打着赤脚,穿着蓝色运动短裤和T恤,T恤在腰部打着结。我奔向她,给她一个拥抱。我笑着,想要推倒她,把她摔到地上,但她可不容易被推倒。我想聊一聊,跟她说说我的感想和计划,她却用手捂住我的嘴巴,说:丹,以后还有时间聊。现在,跟着我就是了。 她开始做起一套集各家之长的动作,有太极拳、徒手体操和身心协调运动。才不过数分钟,我就感觉到轻盈、放松,精力充沛。

乔伊也不示意一下,突然就说:各就各位,预备,跑!她拔腿就跑,穿过校园,我跟进,卯足了劲拼命想赶上,我们朝着草莓峡谷的山区前进。我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尚未进入跑步的状态,开始便落后了一大截。我更加拼命地跑,肺部像在燃烧,远远超前的乔伊却已经在可以俯瞰橄榄球场的坡顶停下来。我好不容易跑到她身旁时,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了。 甜心,怎么耽搁了那么久?她双手插腰说道,接着又跳开,往峡谷那头跑,直奔防火小径的入口,也就是在山里蜿蜒向上的狭窄泥土路。我不甘示弱,追了上去。尽管身体疼痛不堪,我却坚持要追赶上她。 我们快到防火小径时,她放缓步伐,开始以合乎人性的速度跑步。 接着,我们到了低坡小径的最低点,她居然没转弯,反而带着我上了另一个山坡,直入山区。

等我们跑到了低坡小径的尽头,她转了弯,并没有跑上高坡和低坡小径之间的连接道,这条陡峭的山路足足有四百米之长,我感激得默默赞颂起主来。我们沿着长长的下坡路往回跑,乔伊开始讲话:丹,苏格拉底请我引导你进入新的修炼阶段,静坐练习固然有益,但你终究得张开眼睛,环顾四周。勇士的生活是不断移动的经验。 我看着地面,一边倾听,一边沉思。我回答:是的,乔伊,这我了解,因此我才在体育馆接受训练我抬起头,刚好看见她的倩影消失在远方。 那天下午稍后,我走进体育馆,躺在垫子上,不断做着伸展运动。直到教练走过来,问道:你是打算躺一整天呢,还是要来试试我们替你准备的其他不错的活动?我们把它叫做体操项目。 自从受伤后,我头一回尝试做一些简单的翻滚动作,试试我的腿。跑步是一回事,翻滚又是另一回事,翻滚会带来疼痛,在做双腿猛然落地、同时将身体往上一推这个高级动作的时候,身体承受的压力可以高达七百多公斤。我也开始试跳弹簧床,这还是近一年以来的第一次。我颇富韵律地往上弹跳,一遍又一遍做着空翻动作。我的两位弹簧床队友派特和丹斯嚷道:米尔曼,放轻松一点好吗?要知道你的腿还没有复原啊!他们要是知道我刚刚才在山区跑了好几公里,不知道会怎么说。

那晚走进加油站时,我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从十月的凉风中走进办公室,准备喝点安神热茶,轻松地讲讲话。早知道,我就该放聪明一点。 过来面朝着我,像这样站着。苏格拉底屈膝,臀部向前,肩膀向后,接着双手伸到前面,好像抓着一个隐形的海滩球:保持这个姿势,不准动。慢慢呼吸,注意听好。丹,你比大多数人擅于做动作,但是你的肌肉太紧张。肌肉越紧张,做动作时消耗的能量就越多。所以,你得学习如何释放囤积已久的紧张。 我的腿又痛又酸,开始发抖:好疼! 就是因为你的肌肉硬得像石头,才会这么疼。 好了好了,道理你讲得很清楚了!我得维持这个姿势多久啊? 苏格拉底却只是微微一笑,突然走出办公室,留我一人在那儿弯着腿,流着汗,身体颤抖。他回来时,带了一只灰色的公猫,它显然在前线战斗过。

你得像奥斯卡一样锻炼肌肉,这样你的身手才能跟我们一样敏捷。他说着,搔搔那只呼噜呼噜叫的猫儿耳后。 我的前额冒汗,肩膀和腿疼得不得了。终于,苏格拉底说:稍息。我站直,抹抹前额,抖抖双臂。过来,向奥斯卡介绍一下你自己。苏格拉底搔着猫儿的耳后,它高兴得呼噜叫。我们俩都要担任你的教练,小乖乖,是不是啊?奥斯卡大声喵喵叫,我拍拍它,现在,捏捏它的腿肌,慢慢来,一直捏到骨头那里。 我可能会弄疼它。 捏就是了! 我捏猫儿的肌肉,越捏越深,直到碰触到骨骼。猫儿好奇地看着我,一边还不住地呼噜叫。 现在来捏我的小腿肚。苏格拉底说。 啊,苏格拉底,我下不了手。我们还不够了解彼此。 笨蛋,捏啊!我捏下去,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肌肉捏起来居然跟猫咪的一样,感觉像结实的果冻。 轮到你了。他说着,伸手捏住我的小腿肚。 噢!我疼得叫出声来,我本来一直以为坚硬的肌肉是正常的。我边说,边揉小腿。 丹,肌肉坚硬是正常的,但是你必须超越正常,超越平常、普通或合理,到达勇士的领域。你一直设法在平常的领域中变得优秀,现在则要在优秀的领域中变得平常。 苏格拉底让奥斯卡走出门,接着向我介绍体能修炼的微妙要素:现在,你了解了心智是如何对身体施加压力的。忧虑、焦灼和其他的心智残渣经过多年的累积,形成慢性的紧张状态,如今,你该释放这些压力,把你的身体从往昔之中解放出来。 苏格拉底把白布铺在地毯上,叫我把衣服脱掉,只留短裤。他自己也只穿着短裤。万一有顾客上门,你要怎么办?我问。他指指挂在门边的工作服。 现在,跟着我做。他开始把一种气味香甜的油抹在左脚上。我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学他用力捏、按、戳进脚趾的底部、顶端、两侧和之间,同时伸展脚趾,压一压,拉一拉。不要光是按摩皮肉,要按摩骨头,再按深一点。他说。过了半个钟头,我们按摩好了左脚,然后按照同样程序按右脚。如此这般好几个钟头,把全身每个部位通通按摩到。我学到有关我的肌肉、韧带和肌腱的知识,这些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我感觉得到肌肉连接的地方和骨头的形状,枉费我身为运动员,对自己的身体却那么陌生,这实在令人惊讶。 我在黎明时分穿上衣服时,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体。苏格拉底招呼完一位客人后回来说:你已经清理了身体内很多旧有的恐惧,下个月起,每周一次抽时间重复这套程序。受伤的部位尤其需要多按摩按摩。 我心想,家庭作业真是越来越多。天色渐亮,我打了个呵欠,该回家了。我正要走出门口时,苏格拉底叮嘱我下午一点整到防火小径的尽头碰面。 我提早到达小径,懒洋洋地伸展身体,做热身运动。经过骨骼按摩后,我的身体放松而轻盈。不过因为只睡了几个钟头,仍然有点疲倦。天空早下起毛毛细雨,大体上,我今天没有兴致跟任何人跑到任何地方去。我听到附近的树丛沙沙作响,我站着,一动不动,凝神注视。只见乔伊从树丛中走出来,她又打赤脚,穿着墨绿色短裤和绿色的T恤,衣服上绣着快乐就是加满的油箱字样,她看来像是个小精灵公主。那件上衣显然是苏格拉底送的。 嘿,乔伊,真高兴又看到你。我们坐下来谈谈吧,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她浅浅一笑,随即快步跑开。 我跟在她身后跑上第一个转弯,差点在潮湿的泥土地上滑一跤。经过昨天的一番运动以后,我觉得双腿虚弱无力,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急促,很庆幸她的速度比昨天慢了一点。 我们跑到低坡小径的尽头,我吃力地呼吸着,受伤的那条腿在抽动。这时她说:小乖乖,快起来。说完就跑上连接道。我的心智在反抗,疲软的肌肉在抵制。我抬头看着乔伊轻轻松松、蹦蹦跳跳地跑上山,仿佛脚下踩的是平地。 我喊了一声,也跑上连接道,像头喝醉酒的猩猩,弯腰驼背,嘴里嘟囔着,上气不接下气,闷头直向上爬。 小径到达顶端时变得平坦了,乔伊站在那儿,嗅闻着湿松针的气味,看起来像小鹿斑比一样,安详又满足。我的肺乞求更多的空气。 我有个提议,我气喘吁吁地说,剩下来的路我们走上去,这样就有多一点的时间谈话。你看怎么样,这提议不错吧? 一起来吧。她愉快地说,又跑了起来。 我的懊恼转为愤怒,我要追她到天涯海角!我一脚踏进一滩水里,在泥泞的地上滑了一跤,还撞上一根小树枝,险些跌落山边。我喃喃咒骂,声音嘶哑,没有力气多说话。 我挣扎着爬上一座小山,感觉上好像是翻过洛矶山山脉,然后看到乔伊蹲在那儿,正逗着一些跃过小径的野兔玩。我蹒跚着跑向她,野兔跳进树丛中,乔伊抬头看着我,含笑说:喔,你来了。 我逞起英雄,向前倾身,设法加快脚步超过她,可是她像箭一般冲了出去,转眼又不见人影了。 我们爬了三百多米高,我在海湾的上方居高临下,看得到大学校园就在脚下,然而我的状况却让我无法欣赏风景,也没那份心情。我觉得自己就快昏倒了,眼前浮现出了一幕情景我被埋葬在山上潮湿的泥土底下,土堆上立着墓碑,写着:丹长眠于此,一条好汉,勇于尝试。 雨势变大了,我恍恍惚惚,闷着头继续跑,身子向前倾,跌跌撞撞,脚步拖拖拉拉,我的鞋沉重得像铁打的靴子。接着,我跑过一个转角,看到最后一个山坡,坡度几乎是垂直的。我的心再次抗拒,身体停了下来,可是在高高的山顶上,乔伊就站在那儿,双手叉腰,好像在跟我挑战。不知怎的,我居然有办法将身子向前倾,腿也还能向前移动。我卖力前进,使劲挣扎,呻吟着爬完仿佛永无止尽的最后一段路,一头撞进她怀里。 哇,好家伙!她笑着说,你跑完了,大功告成喽! 我靠在她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喘息地说:答对了。 我们步行下山,这使得我有充裕的时间恢复体力来交谈:乔伊,这么辛苦又快速的鞭策方法,好像不大自然。我还没有真的准备好跑这么远,我想这对我的身体没好处。 你说得大概没有错。她说,可是这并不是要考验你的身体,而是要考验你的心灵,要看看你能否坚持下去。并不只是坚持爬山,而是坚持你的修炼。要是你停下来不爬,一切就结束了。但是丹,你通过考验,高分过关了。 起风了,大雨倾盆而下,把我们俩淋得完全湿透了。这时,乔伊停下脚步,双手抱着我的头,吻我。雨水从我们湿淋淋的头发滴落,沿着脸颊流下,我揽住她的腰,被她明亮的眼神吸引。 一股新的活力注入并充满了我的身体。我自嘲说,看我们俩淋成了这副德性,简直就像需要挤水的海绵。接着我又说:我们来赛跑,看谁先跑到山脚。我拔腿就跑,取得先机。管他的,我暗自思忖,大不了一路滑下这些天杀的小径!结果,还是她跑赢了。 当天下午稍后,我身体干爽又暖和,与席德、盖瑞、史考特和贺柏在体育馆里,懒洋洋做着伸展运动。温暖的体育馆俨然像是怡人的避风港,阻挡了外头的滂沱大雨。虽然我之前跑得叫苦连天,不过仍留有一点精力。 当天晚上我踏进办公室,脱下鞋子时,精力却消失了。我真想啪哒一声,把酸痛的身体撂倒在沙发上,然后睡上十几个钟头。我抗拒这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尽量保持优雅的坐姿,面对苏格拉底。 他把室内重新布置了一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墙上挂着高尔夫球选手、滑雪选手、网球选手和体操选手的照片;办公桌上摆了棒球手套和橄榄球。苏格拉底甚至穿了件T恤,上面印着俄亥俄州立大学教练团。看起来,我的修炼进入了运动阶段。 苏格拉底泡了一种具有提神醒脑作用的特别茶,他称之为雷霆咒,我则在旁边跟他聊着关于我在体操上的进展。他仔细倾听,接着说:体操和其他的运动其实并不像大多数人所想的那么单纯。 这话怎么说? 他把手伸进办公桌里,拿出三把看来可以杀死人的小刀。呃,苏格拉底,没关系,我说,我并不真的需要你跟我说明。 起立。他喝令道。我站起来,他没来由地就将一把小刀对准我的胸膛低手一抛。 我闪到一边,倒在沙发上,小刀无声掉落于地毯上。我躺在那儿,余悸犹存,心脏噗通噗通跳得特别快。 很好,他说,你稍微反应过度,不过还不错。现在,起立,准备迎接下一刀。 就在此时,茶壶哨声响起。哦,可是,我说,一边搓着两只冒汗的手掌,喝茶时间到了。 那可以等,他说,仔细看着我。苏格拉底把亮晃晃的刀刃直直向上一抛,我看着刀先是打转,而后掉落。小刀正从空中落下,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向下一探,握住了刀柄,那只手就像把钳子似的,把刀稳稳地夹在拇指和另外四指之间。 现在换你试试看,注意我是怎么夹住刀子的,这样就算我不巧抓到了刀刃,手也不会受伤。他将另一把刀向我抛来,我这回比较放松,往旁边跨了一步,试着去夹刀子,但连边也没沾到。 要是你下一次还夹不到,我就要改成高手抛了。他警告说。 这一次我的眼睛盯牢刀柄不放,等到小刀飞近时,我伸出手,嘿,我接到了。 运动真好玩,对不对?他说。我们心无旁骛,专心抛刀、接刀,终于坐下来喝茶。 现在,让我来跟你聊聊什么是顿悟,这是禅的观念。顿悟出现在专注于当下的时候,此时身体灵活、敏感且放松,情感则是开放而自由的。顿悟就是小刀飞来时,你所体验到的事。顿悟就是勇士存在的状态。 苏格拉底,你知道,我有很多次都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在比赛的时候。我往往因为心思太集中了,甚至听不到掌声。 是的,那就是顿悟的体验。运动、舞蹈、音乐或其他任何一种具有挑战性的活动,都可以成为通往顿悟的途径。你以为自己热爱体操,其实体操只不过是包装纸,里头包着的礼物就是顿悟。做体操时,你必须全神贯注于你的一举一动,体操带领你进入关键时刻;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就像决斗的武士,不是顿悟就是死。 就好像翻腾两周做到一半时那样。 对。这说明了体操为何是一种勇士的艺术。它让人在训练身体的同时,学会集中心思、清空情绪,但是大部分的运动员却没能把这种清明的状态,扩及到日常生活中。这就是你的功课了。当顿悟变成你每一天的真实体悟,我们就平等了。顿悟是你的大门钥匙。 我叹了口气:苏格拉底,这看起来遥不可及。 当你跟在乔伊的后头跑上山时,并没有光顾着眷恋地望着山顶,而是直接看着前方,一次只踏出一步。只要这样做就对了。 这是门规,对吧? 苏格拉底含笑点点头,现在,你最好睡一下。明天早上七点在柏克莱高中的跑道上,有特别训练课程。 清晨六点一刻,闹钟响了,我硬拖着身子下床,把头浸在冷水里,然后又做了几下深呼吸,再把脸捂在枕头里,尖叫一声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走上街道时,精神抖擞。我慢慢跑进高中运动场,苏格拉底正在那儿等着。 他的特别训练课程一开头就是半个钟头的蹲马步,他在加油站里示范过这叫人苦不堪言的蹲姿。接着他示范了一些武术基本原则:真正的武术教导人不去抵抗,就像树木迎风而弯腰那样。这种态度远比体能技术更重要。 苏格拉底使出合气道手法,不论我多么努力地推他、抓他、打他甚至扭住他,他都将我撂倒,看来毫不费力。绝对不要跟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挣扎。被推的时候,要拉;被拉的时候,要推。找出自然的路径,顺势而行,和自然的力量合为一体。他的行动证明了他所说的话。 过没多久,离开的时刻到了。明天见,同一时间,老地方。今晚留在家里,多练习练习。记住,呼吸要缓慢,慢到吹不动放在你鼻头前的一根羽毛。他好像穿了溜冰鞋似的,轻快地滑走。我跑回公寓,整个人很放松,像是一路都有风在吹送我回家。 在体育馆里,我尽量将我的所学加以应用,任由动作发生,而非想办法去做动作。我在单杠上的巨幅秋千动作似乎是自动进行;我在双杠上一再摆荡,跳跃,空翻而后倒立;我在鞍马上做并腿全旋和剪刀动作时,感觉好像有钢丝从天花板垂挂下来支撑着我,我身轻如燕。同时,我的腿终于恢复弹性了。 我和苏格拉底在每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时碰头,我都是跨大步走着,他则是像瞪羚似的,边跑边跳。我日渐放松,反射动作变得像闪电那么快。 有一天,我们热身跑步至半途时,他突然停下,脸色苍白,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 我最好坐下来。他说。 苏格拉底,你没事吧? 丹,你只管继续跑,我要静静坐一下。我听他的话继续跑,一边不时留心他的动静,他合眼挺直身体坐着,神色庄严大气,但人看来是老了些。 我们几个星期以前就说好,我晚上不再到加油站去看苏格拉底,不过当晚我还是打了电话去问他情况如何。 教练,你还好吗?我问。 好得很。他说,不过呢,我请了位助理代班几个星期。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我的新助理在跑道上跑步。我简直雀跃不已,直直奔向乔伊,我想一把将她抱进怀中,然而她轻轻一摔,我就像倒栽葱似的摔到地上。更丢脸的还在后头,比赛投篮时,她赢了我;练棒球时,她击中我投的每一个球。不管我们做什么,比赛什么,她的表现一律无懈可击,使得我这个世界冠军得主自我感觉像个新手。 苏格拉底交给我的功课,我加倍操练。我每天清晨四点起床,打太极拳到天亮,然后跑步到山里,去和乔伊碰头。对于这些额外的练习,我从未向其他人提过。 不管在课堂上还是在体育馆里,乔伊的倩影时时萦绕在我心头,我想见她,想抱着她,但是我好像得先抓住她才行。到目前为止,我充其量只能希望,能在她自订的比赛中击败她。 两个星期以后,我又和苏格拉底回到跑道上又跑又跳,他已恢复活力了。一定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他解释说。 苏格拉底,我说,一会儿跑到前,一会儿跑到后,跟他玩捉人游戏,有关你的日常生活,你嘴巴很紧。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们不在一起时,你是什么样子。你怎么说? 他笑,一跃超前了三米左右,接着沿着跑道全速奔跑。我跟在后头跑,直到和他的距离近得足以交谈。 你回答我的问题啊? 不。他说,话题就此结束。 等我们终于做完伸展运动和静坐练习后,苏格拉底走到我身边,一手搭在我肩上,说:丹,你是个好学又聪明的徒弟。从今以后,你要自行安排你的课程计划,根据需要做练习。而我要给你一点额外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我要教你做体操。 我不禁大笑了起来:你要教我做体操?苏格拉底,我看你这一次真是太夸张了。我很快跑到草地上,当场来了个侧翻动作、一个后手翻,还有一个高空翻加两周转体。 苏格拉底走到我身旁,说:我承认,你比我厉害。 万岁!我喊道,总算发现我会做而你不会做的事了。 不过呢,我注意到一件事。他又说:你准备做转体动作时。手臂应该再多伸出去一点。喔,还有,你一开始的时候,头太往后仰了。 苏格拉底,你这个吹牛大王不,你说得对。我说,领悟到我的头的确是太往后仰,手臂的确需要再伸出去。 等我们稍微修正好你的技巧后,再来调整你的姿势。他补充说,接着话锋一转,体育馆见。 可是,苏格拉底,我本来就有教练了,而且我不知道其他体操队员是否喜欢你在体操教室附近走来走去。 哦,你一定会想出一个好理由跟他们说。 当天下午在练习前的队员集合中,我向教练和队友说,我性情古怪的祖父远从芝加哥来,要待一两个星期,他想来学校看我。他其实是很不错的老先生,蛮有活力的,老以为自己是个很棒的教练,只要各位迁就他一点他有点疯疯癫癫的我敢说他不会妨碍我们的练习。 大伙都没有异议。哦,对了。我补充,他喜欢别人叫他玛丽莲。我拼命克制笑意。 玛丽莲?每个人都边笑边重复。 对呀,我知道这有点诡异,可是等各位见到他就明白了。 米尔曼,说不定见到活生生的玛丽莲,会有助于让我们了解你,人家都说这是会遗传的。大伙哄堂大笑,做起热身运动。苏格拉底这一回要进入我的地盘,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他的新绰号。 今天,我计划给全队一个小小的惊喜。我在体育馆中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们并不晓得我已经完全复原了。我提早到达,走进教练的办公室,我说话时,教练一直忙着翻阅散落在桌上的文件。 教练,我说,我想参加小组比赛。 他从眼镜上方盯着我看,用同情的语气说:丹,你还需要半年才能复原并参赛。等你毕业以后,再参加奥运选拔赛吧。 我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说: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了!我一直在体育馆外做额外的练习。 丹,你没机会的,我很抱歉。 队友们一齐在小小的体操教室里做热身运动,摆荡、翻滚、跳跃、倒立,一样一样来,我站在场边旁观。 接着是第一个项目地板运动。大家的表现看起来都不错,他们正准备进行下一个项目时,我站出来,走到地板的运动垫上,开始做我的例行动作。 一切都很顺利:两周后空翻、流畅的倒立,我保持轻快的节奏表演带有舞蹈内容的动作和自创的转体动作,而后是一个超高的翻腾动作,接着是最后的空中连续动作。我轻盈着地,一切都控制得很完美。这时我才听到口哨声和掌声,席德和乔里惊讶得面面相觑。这新面孔是打哪儿来的?嘿,我们得把他签进队里。 下一个项目。乔里先上吊环,接着是席德、恰克和盖瑞轮流上场,最后轮到我。教练还在怀疑我方才那个项目怎能表现得那么漂亮,所以这会儿猛盯着我。我调整一下护手,确定手腕上的胶带很牢固,然后跳上吊环。乔里帮着我稳定好摆荡的身子,便退到一旁。我的肌肉在抽动,等着发挥作用,我深吸一口气,往上一拉,整个人便头下脚上地悬吊在空中,接着我慢慢地拉着身体,用力将身体撑成十字。 我做着流畅的摆荡动作,先是向下,接着又向上做正面摆上动作,我听见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慢慢地做出倒立动作,手臂和身体都是笔直的,哎呀,真是见鬼!教练说,我从来没听他用过这么强烈的字眼。我从倒立的姿势恢复正常,轻快地做了个大回环,然后停下来,身体一动也不动。最后,我表演了高空两周空翻,着地,脚只挪动了一小步。我的表现还不坏。 我继续表演其他动作,做完最后一项后,再度被报以喝采声和惊喜的大叫声。这时我注意到苏格拉底正静静坐在角落里,一脸微笑,想必他把一切都收进眼底了。我挥手请他过来。 各位,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祖父。我说。 玛丽莲,幸会。他们异口同声说。有极短的一瞬间,苏格拉底面露困惑之色,不过马上就说:大家好,幸会。我想看看丹都跟什么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他们都微笑着,说不定觉得这老先生还挺可爱的。 希望大家不要见怪,我居然叫玛丽莲。他不经意地说,我的本名叫马利尔,别人却老爱叫我的绰号。丹有没有跟你们讲过他在家里的小名?他吃吃笑着。 没有。他们带着渴望的语气问:叫什么呢? 嗯,最好还是别说的好,我可不想害他难为情。他若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告诉你们。苏格拉底这老狐狸看着我,严肃地说:丹,没什么丢脸的。 结果大家走开时,纷纷对我说:再见啦,苏珊。再见啦,约瑟芬。再会啦,杰拉尔丁。 真是的,看你惹了什么祸,玛丽莲!我走向淋浴间。 那星期接下来的时间,苏格拉底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我。他偶尔会看看其他队员,指点一下,他的建议很高明,似乎每回都很管用。我很惊讶他竟然懂得这么多,他对别人始终都很有耐性,但对我的耐性就少多了。有一回我在鞍马上做出我历来最佳的表现,做完动作后,我开心地走开,解开手腕上的胶布。苏格拉底示意我过去,说:那套动作看起来是不错,但是你解开胶布时,却一副邋遢相。别忘了,时时刻刻都要顿悟。 我做完单杠动作后,他说:丹,你仍然需要冥想你的行动。 冥想我的行动,这话怎么讲? 冥想一个行动有别于从事这个行动。所谓做事,其中必定有个做这件事的人,得有个自觉的某人来从事这个行动。但是在冥想一个行动时,你就已经放下对结果的执念,当中再也没有一个你要去做什么。你一旦忘了自己,就变成你所做的事物,由此你的行动就自由、自动自发了,同时不再有野心、抑制或恐惧。 就像这样,他注意着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倾听我每一番言论。 有些人听到我已经复原。苏西自不例外,还带着她的两位新朋友,米歇尔和琳达一起来看我。琳达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身材苗条,一头红发,标致的脸蛋上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了件样式简单的洋装,曲线玲珑。我很想再见到她。 隔天,练习的情况叫人失望,不管我做什么,好像都不大顺利。苏格拉底叫我过去跟他一同坐在垫子上,丹,他说,你达到了很高的技术水平,你是体操高手。 苏格拉底,谢谢你。 这并不是赞美,他转过头来,正对着我,高手毕生致力于修炼,目的是要赢得比赛。但有朝一日,你说不定可以成为体操大师。大师把修炼奉献给生命。 苏格拉底,这我了解。你跟我讲过好几 我知道你了解。我是要告诉你,你尚未体会到这一点,尚未实行。你始终在为一些新的体能技巧而沾沾自喜,如果有哪天练得不顺,就又闷闷不乐。不过,一旦你超越了修炼,集中心思尽最大的努力,却对结果没有执念,那时你就会了解和平勇士之道。 但我要是不在意结果,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呢? 我并没叫你不在意,那太不切实际了,但是门规揭露出一件事:你可以控制你的努力,却无法左右结果。尽你所能,其他的就交给上苍。他补充说:我不会再来体育馆了,从今天起,想像我就在你体内,注视并矫正你的每项错误,不管那错误有多么渺小。 紧接着数周,生活步调十分紧凑,我早晨六点起床,先伸展全身筋骨,打坐,然后才去上课。我快速又轻松地完成作业,接着什么事也不做,安静半个钟头左右,再去练体操。 在那期间,我开始和苏西的朋友琳达交往。我被她吸引,但没有时间和精力与她更进一步,只是在练体操的前后,和她聊一会儿,如此而已。我在每天练习的空档里,时常想到她,然后想到乔伊,接着又想到她。 我一次又一次有新的突破,教练和队友对我的能力越来越有信心,人人都看得出来,我不光只是复原了而已。虽然体操不再是我生活的中心,却仍占有重要的地位,因此我全力以赴。 我和琳达约会了几次,相当情投意合。有天晚上,她来找我谈一个私人问题,结果留下来过夜,我们那晚十分亲密,但是并未逾越我的修炼所容许的范围。我对她的情意与日俱增,速度之快,甚至吓到我自己。我的计划里面并没有她,可我还是越来越被她吸引。 我觉得自己对乔伊不忠,但我从来就不知道这神秘的少女何时会再现身,又到底会不会现身。乔伊是理想的典范,在我的生命里飞进飞出。琳达则是真实、温暖、柔情密意的,而且,就在我的身边。 一周又一周过去,随着将在亚利桑那州吐桑市举行的一九六八年全国大学锦标赛越来越接近,教练也越来越兴奋、谨慎和紧张。如果我们赢了,将是我们的大学头一回摘下冠军,而教练则将实现二十年来的目标。 没过多久,我们就已脱颖而出,和南伊利诺伊大学展开三天的对抗赛。锦标赛最后一晚,加大和南伊大在体操史上最激烈的比赛中势均力敌,剩下三个项目要进行,南伊大领先三分。 这是关键时刻,我们要是实际一点,大可认命,拿到亚军也算是很体面了;要不然,就得迎向不可能的任务。 我要挑战不可能的任务,感觉得我的气势正旺。我向全队宣布:我既然已经东山再起,可不愿意白白走这一遭。我们已胜利在望,我打从心底这么觉得,我们努力吧!我的话很平常,但无论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它就像电流,激发了每一位队员的力量。 仿佛一阵浪潮,我们逐渐增加动力,随着每位队友的上场,那股动力益发快速增长,益发强大。先前几乎快昏昏欲睡的观众,也逐渐兴奋得骚动起来,纷纷在座位上向前倾身。人人都感觉得到,有什么正在发酵。 南伊大显然也感受到我们的力量,因为他们开始在做倒立时颤抖,在着地时失误。但是到最后一个项目展开前,他们仍然领先整整一分,而单杠一直是他们的强项。 最后,加大就只剩两名选手席德和我。观众鸦雀无声,席德走向单杠,往上一跳,做了一套令我们屏息的动作。他以一个两周空翻为整套动作画下句点,其高度是体育馆内没有人见过的。观众简直疯狂了。而我是队中最后一位上场者是最后一棒,压轴。 南伊大最后一位选手表现得可圈可点,他们的成绩几乎是无法逾越的,不过我所需要的,正是这个几乎。我必须拿下九.八分的成绩,才能打成平手,但是我从来就没拿到过这个分数。 我的最终考验终于到来,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我腿骨断裂时那痛苦的一夜,我发誓一定要复原,医生劝我放弃体操,苏格拉底以及我连续不断的修炼,在雨中没完没了直奔山巅的跑步。我感到一股越来越强的力量不断涌来,我对那些说我永远不能再表演体操的人生气。我的激情转变为冰雪般冷静的情绪,就在那一刻,我的命运和未来似乎达成平衡。我心智清明,情绪洋溢着力量。不做,就是死。 我带着这段时间以来在加油站学到的精神和专注力,走近单杠。体育馆内听不到半点声响,寂静的时刻,关键的时刻。 我缓缓把石灰粉抹在手上,调整护手,检查腕带。我走向前,向裁判行礼,面对着主裁判时,我的眼神发亮,传达出一个简单的信息:以下将是您见过的最佳体操动作。 我纵身一跃,上了单杠,双腿往上抬,先做了一个倒立,然后开始摆荡。体育馆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我双手在单杠上转动发出的声响,我腾跃、扭转,放手,迅即又抓住闪亮的单杠。 除了动作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海洋,没有世界,没有星辰,只有单杠和一个没有心智的表演者。不久,连这两者也融进单一的动作当中。 我加进一个以前从未在竞赛中做过的动作,继续表演,超越我的极限。我一再摆荡身体,越荡越快,准备以一个屈体两周空翻来下杠落地。 我绕着单杠快速摆动,准备放手飞进空中,让自己在命运女神的手上飘浮、转动,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我双脚猛然一踢,身体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一踢,伸展身体,准备着地,关键时刻来临了。 我着地的动作无懈可击,落地声在场中回荡。一片寂静九.八五分!我们拿下了冠军! 教练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抓住我,拼命和我握手,兴奋到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我的手。队友们又跳又叫,将我团团围住,拥抱我,有几个队友双眼含泪。这时我听到远远传来如雷的掌声,越来越响亮。在颁奖典礼上,我们几乎无法压抑兴奋之情。我们彻夜庆祝,一再追述赛程的种种,直到早晨。 等待已久的目标达成了,我领悟到,掌声、分数和胜利都不再一样了。我改变了很多。我对胜利的追求总算结束了。 当时是一九六八年的早春,我的大学生涯即将结束。接下来会怎样,我一无所知。 我在亚利桑那向队友告别,搭上飞机时,觉得很麻木。我飞回柏克莱,回到苏格拉底和琳达那里。我茫然地看着底下的云层,丧失了企图心。这些年来,我一直靠着一个幻象支撑自己,这个幻象就是从胜利中获得快乐。而今幻象已燃成灰烬,我的种种成就却没有使我变得更快乐一点、充实一点。 我终于看穿了云层,看到自己始终没有学会如何享受生活,而只会追逐成就。我终生都在追寻幸福,却始终找不到。 飞机开始下降,我靠回枕头上,泪眼朦胧。我觉得自己走到了死胡同,不知该转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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