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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半生缘 張愛玲 14617 2023-02-05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两三点钟是一天内最沉寂的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年轻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残兵。曼桢家里就是这样,只有她母亲和祖母在家。这一天下午,衖堂里来了个磨刀的,顾太太听见他在那儿吆喝,便提着两把厨刀下楼去了。不一会,她又上来了,在楼梯上便高声喊道:妈,你猜谁来了?豫瑾来了!顾老太太一时也记不起豫瑾是谁,模模糊糊地问了声:唔,谁呀?顾太太领着那客人已经走进来了。顾老太太一看,原来是她娘家侄女儿的儿子,从前和她的长孙女儿有过婚约的张豫瑾。 豫瑾笑着叫了声姑外婆。顾老太太不胜欢喜,道:你怎么瘦了?豫瑾笑道:大概乡下出来的人总显得又黑又瘦。顾老太太道:你妈好吗?豫瑾顿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太太便在旁边说:表姊已经故世了。顾老太太惊道:啊?顾太太道:刚才我看见他袖子上裹着黑纱,我就吓了一跳!

顾老太太呆呆地望着豫瑾,道:这是几时的事?豫瑾道: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没寄讣闻来,我想着等我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自己来告诉姑外婆一声。他把他母亲得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说。顾老太太不由得老泪纵横,道:哪儿想得到的。像我们这样老的倒不死,她年纪轻轻的倒死了!其实豫瑾的母亲也有五十几岁了,不过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辈永远都是小孩。 顾太太叹道:表姊也还是有福气的,有豫瑾这样一个好儿子。顾老太太点头道:那倒是!豫瑾,我听见说你做了医院的院长了。年纪这样轻,真了不得。豫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说的,乡下第一,城里第七。顾太太笑道:你太谦虚了。从前你表舅舅在的时候,他就说你好,说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妈,你记得?当初也就是因为她丈夫对于豫瑾十分赏识,所以把曼璐许配给他的。

顾太太问道:你这次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吗?豫瑾道:我因为医院里要添办一点东西,我到上海来看看。顾太太又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住在旅馆里,顾老太太便一口说:那你就搬在这儿住好了,在旅馆里总不大方便。顾太太忙附和着,豫瑾迟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烦了吧?顾太太笑道:不要紧的又不跟你客气!你从前不也住在我们家的?顾老太太道:真巧,刚巧有间屋子空着没人住,楼下有一家人家刚搬走。顾太太又向豫瑾解释道:去年那时候曼璐出嫁了,我们因为家里人少,所以把楼下两间房子分租出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提起曼璐。顾老太太跟着就说:曼璐结婚了,你知道吧?豫瑾微笑道:我听说的。她好吧?顾老太太道:她总算运气好,碰见这个人,待她倒不错。她那姑爷挺会做生意的,现在他们自己盖了房子在虹桥路。顾老太太对于曼璐嫁得金龟婿这一回事,始终认为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桩事,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听,一面说:噢。噢。那倒挺好。顾太太看他那神气有点不大自然,好像他对曼璐终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概他决不会上这儿来的,因为避嫌疑的缘故。

磨刀的在后门外哇啦哇啦喊,说刀磨好了,顾太太忙起身下楼,豫瑾趁势也站起身来告辞。他们婆媳俩又坚邀他来住,豫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来,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上别处去一趟。顾太太道:那么你早点来,来吃饭。 当天晚上,豫瑾从旅馆里把两件行李运到顾家,顾太太已经把楼下那间房收拾出来了,她笑着喊她的两个儿子:伟民,杰民,来帮着拿拿东西。豫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间里去,两个孩子也跟进来了,站得远远地观望着。顾太太道:这是瑾哥哥。杰民从前太小了,大概记不得了,伟民你总该记得的,你小时候顶喜欢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还给爸爸打了一顿他给你闹得睡不着觉,火起来了。伟民现在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跟他母亲一样高了,听见这话,不禁有些讪讪的,红着脸不作声。

顾老太太这时候也走进房来,笑道:东西待会儿再整理,先上去吃饭吧。顾太太自己到厨房里去端菜,顾老太太领着豫瑾一同上楼。今天他们因为等着豫瑾,晚饭吃得特别晚。曼桢吃过饭还得出去教书,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饭坐在那里吃着。豫瑾走进来,一看见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还当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笑道:瑾哥哥不认识我了吧?豫瑾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太认识她了,所以望着她发怔。他笑着说了声:是二妹吧?要在别处看见了,真不认识了。顾老太太道:本来吗,你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伟民大呢。 曼桢又把筷子拿起来,笑道:对不起,我先吃了,因为我吃了饭还要出去。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饭,搛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豫瑾便道:二妹再吃一点。曼桢笑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妈,我让你坐。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豫瑾碗里去,便道: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顾太太笑道:嗳哟,真的,我倒忘了。顾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记性倒好。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恨豫瑾夺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直惯用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家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之感,在那黄黯黯的灯光下。 豫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豫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顾太太道:豫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豫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 顾太太低声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沉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沉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沉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像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我说句粗话,这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说着,她呵呵地笑起来了。顾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豫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行医。她说: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佩服。我们去找他谈谈。她和世钧一同来到豫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历史,道: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世钧笑道:哦,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嘛!曼桢笑道:是呀,说起来好像有点傻气,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衖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豫瑾在座。有时候豫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是沉先生。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豫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位姓沉的同事的友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在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好好,快吃饭吧。杰民爬了两口饭,又道:妈,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说这出戏非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说的话顾太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粘着一粒饭。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还在那儿。他哥哥伟民便道:他要留着当点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这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豫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豫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豫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杰民只管磨着他。孩子们向来是喜欢换新鲜的,从前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豫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豫瑾的爱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个不防备,打了个呵欠。曼桢道:杰民,我们上楼去吧,瑾哥哥要睡觉了。豫瑾笑道:不不,还早呢。我是因为这两天睡得不大好现在简直变成个乡下人了,给汽车电车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曼桢道:还有隔壁这只无线电,真讨厌,一天开到晚。豫瑾笑道:我也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倒想找两本书来看看,睡不着,看看书就睡着了。曼桢道:我那儿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两本。 杰民抱了一大叠书走进来,全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视着,递给豫瑾,笑道:不知道你看过没有?豫瑾笑道:都没看过。告诉你,我现在完全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嗳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豫瑾虽然极力拦阻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他那出戏,把情节告诉豫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豫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让我来。曼桢笑道:不要紧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电灯上那只灯泡一拧,摘了下来,这间房屋顿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前的一刹那,豫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豫瑾谈家常,豫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这样一个感想,和她比较起来,她姊姊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影子了。 灯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脸上。曼桢蹲下身来,跳下桌子,笑道:够了吧?不过你是要躺在床上看书的,恐怕还是不行。豫瑾道:没关系,一样的。可别再费事了!曼桢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楼去,把一只台灯拿了来。世钧认得那只台灯,就是曼桢床前的那一盏。 豫瑾坐在床沿上,就着台灯看著书。他也觉得这灯光特别温暖么?世钧本来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负气的样子,因为曼桢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认为他的妒忌是没有根据的。将来他们结婚以后,她对他的朋友或者也是这样殷勤招待着,他也决不会反对的他不见得脑筋这样旧,气量这样小。可是理智归理智,他依旧觉得难以忍受。 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临走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向黑暗的街头,而他们仍旧像一家人似的团聚在灯光下。 顾太太这一向冷眼看曼桢和豫瑾,觉得他们俩很说得来,心里便存着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见世钧不大来了,更是暗暗高兴,想着一定是曼桢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午饭后,顾太太在桌子上铺了两张报纸,把几升米摊在报纸上,慢慢地拣出稗子和沙子。豫瑾便坐在她对过,和她谈天。他说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顾太太觉得非常惋惜,因道:我们也想回去呢,乡下也还有几亩地,两间房子,我们老太太就老惦记着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这么说着,说起你娘,我说我们到乡下去,空下来可以弄点吃的,接她来打打小牌,我们老姊妹聚聚。哪晓得就看不见了呢!说着,又长叹一声。又道:乡下就是可惜没有好学校,孩子们上学不方便。将来等他们年纪大些,可以住读了,有这么一天,曼桢也结婚了,我真跟我们老太太下乡去了! 豫瑾听她的口气,仿佛曼桢的结婚是在遥远的将来,很不确定的一桩事情,便微笑问道:二妹没有订婚么?顾太太低声笑道:没有呀。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那沉先生倒是常来,不过这种不知道底细的人家,曼桢也不见得愿意。她的口风豫瑾也听出来了,她显然是属意于他的。但是曼桢本人呢?那沉先生对于她,完全是单恋么?豫瑾倒有些怀疑。可是,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豫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点活动起来了。 这一向,他心里的苦闷,也不下于世钧。 世钧今天没有来,也没打电话来。曼桢疑心他可会是病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来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台上往下看着。看了半天,无情无绪地走到隔壁房间里来。她母亲见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请请他。豫瑾笑道:我请,我请。我到上海来了这些天,电影还一趟也没有看过呢!曼桢笑道:我记得你从前顶爱看电影的,怎么现在好像不大有兴趣了?豫瑾笑道:看电影也有瘾的。越看的多越要看。在内地因为没的看,憋个两年也就戒掉了。曼桢道:有一张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那儿演着否。她马上找报纸,找来找去,单缺那一张有电影广告的。她伏在桌上,把她母亲铺着拣米的报纸掀起一角来看,顾太太便道:我这都是旧报纸。曼桢笑道:喏,这不是今天的吗?她把最底下的一张报纸抽了出来,顾太太笑道:好好,我让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这次这米不好,沙子特别多,把我拣得头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桢在报上找出那张影片的广告,向豫瑾说:最后一天了。我劝你无论如何得去看。豫瑾笑道:你也去。曼桢道:我已经看过了。豫瑾笑道:要是有你说的那么好,就有再看一遍的价值。曼桢笑道:你倒讹上我了!不,我今天实在有点累,不想再出去了,连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戏,我也不打算去看。豫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豫瑾手里拿着她借给他的一本书,他每天在临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书卷着折着,封面已经脱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书看成这个样子!曼桢笑道:这么一本破书,有什么要紧。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豫瑾道:嗳。我已经多住了一个礼拜了。他没有说:都是为了你。这些话,他本来预备等到临走那天对曼桢说,如果被她拒绝了,正好一走了之,被拒绝之后仍旧住在她家里,天天见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现在又想,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在旁边。 他踌躇了一会,便道:我很想请姑外婆跟表舅母到乡下去玩,等伟民他们放春假的时候,可以大家一块儿去,多住几天。可以住在我们医院里,比较干净些。你们大概不放假?曼桢摇摇头笑道:我们一年难得放几天假的。豫瑾道:能不能告几天假呢?曼桢笑道:恐怕不行,我们那儿没这规矩。豫瑾露出很失望的样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够去玩一趟,那地方风景也还不错,一方面你对我这人也可以多认识认识。 曼桢忽然发觉,他再说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趋势。事出意外,她想着,赶紧拦住他吧。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说出口,徒然落一个痕迹。但是想虽然这样想,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着,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把桌上遗留着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来,堆成一小堆。 豫瑾道:你一定想我这人太冒失,怎么刚认识了你这点时候,就说这些话。我实在是因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曼桢想道:都是我不好。他这次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小时候这样顽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总是跟他们捣乱,现在想起来很抱歉,所以对他特别好些。没想到因为抱歉的缘故,现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仄了。 豫瑾微笑着说道:我这些年来,可以说一天忙到晚,埋头在工作里,倒也不觉得自己是渐渐老了。自从这次看见了你,我才觉得我是老了。也许我认识你已经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桢沉默了一会,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豫瑾顿了顿,道:是因为沈世钧吗?曼桢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算是默认了。她是有意这样说的,表示她先爱上了别人,所以只好对不起他了,她觉得这样比较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她即使先碰见他,后碰见世钧,她相信她还是喜欢世钧的。 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一向世钧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不大到这儿来了。原来是因为豫瑾的缘故,他起了误会。曼桢觉得非常生气他这样不信任她,以为她这样容易变心了。就算她变心了吧,世钧从前不是答应过她的么,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抢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说的话,难道不算数的?他还是一贯的消极作风,一有第三者出现,他马上悄悄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这人太可恨了! 曼桢越想越气,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心已经飞到世钧那里去了,几乎忘了豫瑾的存在。豫瑾这时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对过,半晌,终于站起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待会儿见。 他走了,曼桢心里倒又觉得一阵难过。她怅然把她借给他的那本书拿过来。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书卷成一个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在手上橐橐敲着。 已经近黄昏了,看样子世钧今天不会来了。这人真可恶,她赌气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记着他,等他又不来。 她走到隔壁房间里,她祖母今天犯阴天,有点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亲戴着眼镜在那儿做活。曼桢道:杰民今天演戏。妈去不去看?顾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样,犯阴天,腰酸背疼的。曼桢道:那么我去吧,一个人也不去,太让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桢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脸上望一望,她母亲始终淡淡的,不置一词。曼桢也有些猜到两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说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学校里看戏去了。 她走了没有多少时候,电话铃响了,顾太太去听电话,却是豫瑾打来的,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表舅母别等我。我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微笑,那一点笑意却很勉强。顾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刚才曼桢给他碰了钉子,他觉得难堪,所以住到别处去了。 顾太太心里已经够难过的,老太太却又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说:住朋友家里去了?怎么回事,曼桢一个人跑出去了。两个小人儿别是拌了嘴吧?刚才还好好的嚜,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太叹了口冷气,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曼桢那脾气,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桢的事,马上就好像感情无处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儿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经哭哭啼啼告诉她夫妻失和的事,近来不知道怎么样,倒又有好些日子不听见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曼璐,问她这一向身体可好。曼璐听她母亲的口气好像要来看她,自从那一次她妹妹来探病,惹出是非来,她现在抱定宗旨,尽量避免娘家人到她这里来,宁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来要出来的,我明天来看妈。顾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豫瑾现在住在他们家里,曼璐来了恐怕不大方便。豫瑾今天虽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许要回来了,刚巧碰见。她踌躇了一会,便道:你明天来不大好,索性还过了这几天再来吧。曼璐倒觉得很诧异,问:为什么?顾太太在电话上不便多说,只含糊地答了一声:等见面再说吧。 她越是这样吞吞吐吐,曼璐越觉得好奇,在家里独守空闺,本来觉得十分无聊,当天晚上她就坐汽车赶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开游艺会,婆媳俩冷清清地吃了晚饭,便在灯火下对坐着拣米。曼璐忽然来了,顾太太倒吓了一跳,还当她跟姑爷闹翻了,赌气跑出来了,只管向她脸上端相着,不看见她有泪容,心里还有些疑惑,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没有什么事。我一直想来的,明天不叫来,所以我今天来了。 她还没坐定,顾老太太就夹七夹八地抢着告诉她:豫瑾到上海来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他现在住在我们这儿?他娘死了,特为跑来告诉我们,这孩子,几年不见,比从前更能干了,这次到上海来,给他们医院买爱克斯光机器。刚过三十岁的人,就当了院长,他娘也是苦命,没享到几年福就死了,我听见了真难受,几个侄女儿里头,就数她对我最亲热了哪儿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头!说着,又眼泪汪汪起来。 曼璐只听见头里两句,说豫瑾到上海来了,并且住他们这儿。一听见这两句话,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底下的话一概听不见了。怔了半天,她仿佛不太信任她祖母似的,别过脸去问她母亲:豫瑾住在我们这儿?顾太太点点头,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个朋友家里过夜,不回来了。曼璐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刚才你在电话上叫我明天不要来,就是为这缘故?顾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着你来了,还是见面好不见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没有什么。顾太太道:照说呢,也没什么,已经这些年了,而且我们本来是老亲,也不怕人家说什么一语未完,忽然听见门铃响。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对过一面穿衣镜里张了一张,拢了拢头发,深悔刚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 顾老太太道:可是豫瑾回来了。顾太太道:不会吧,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顾老太太道:不会是曼桢他们,这时候才八点多,他们没那么快。曼璐觉得楼上楼下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仿佛一出戏就要开场,而她身为女主角,一点准备也没有,台词一句也记不得,脑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顾太太推开窗户,嚷了声:谁呀?一开窗,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妈子也在后门口嚷:谁呀?哦,是沉先生!顾太太一听见说是世钧,顿时气往上冲,回过身来便向曼璐说:我们上那边屋去坐,我懒得见他。是那个姓沉的。我想想真气,要不是他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源源本本,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一诉给她女儿听。豫瑾这次到上海来,因为他至今尚未结婚,祖母就在背后说,把曼桢嫁给他倒挺好的,报答他七年来未娶这一片心意。看他对曼桢也很有意思,曼桢呢也对他很好,不过就因为先有这姓沉的在这里 世钧今天不打算来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来找曼桢,已经成了习惯。白天憋了一天,没有来,晚上还是来了。楼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这里,曼桢就在上面把楼梯上的电灯开了,今天没有人给他开灯,他就猜着曼桢也许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转弯的地方,忽然觉得脚胫上热烘烘的,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走到楼上,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在那里拣米。世钧一看见她,心里便有点不自在。这一向顾老太太因为觉得他是豫瑾的敌人,她护着自己的侄孙,对世钧的态度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世钧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冷遇过的,他勉强笑着叫了声:老太太。她抬起头来笑笑,嘴里嗡隆了一声作为招呼,依旧拣她的米。世钧道:曼桢出去了吗?顾老太太道:嗳,她出去了。世钧道:她上哪儿去了?顾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戏去了吧?世钧这就想起来,刚才在楼下,在豫瑾的房门口经过,里面没有灯。豫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块儿看戏去了。 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搁着一只皮包,好像有客在这里。是曼桢的姊姊吧?刚才没注意,后门口仿佛停着一辆汽车。 世钧本来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听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来也没有带雨衣,走出去还许叫不到车子。正踌躇着,那玻璃窗没关严,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吹开了。顾老太太忙去关窗户,通到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也给风吹开了,顾太太在那边说话,一句句听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给豫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着这样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乡去的,老太太也称心了。我们两家并一家,好在本来是老亲,也不能说我们是靠上去。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轻点声,以后便嘁嘁喳喳,听不见了。 顾老太太拴上窗户,回过身来,面不改色地,那神气好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知耳朵有点聋呢还是假装不听见。世钧向她点了个头,含糊地说了声:我走了。不要说下雨,就是下锥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无论怎样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楼梯上,还是得一步步试探着,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气烘烘地冲下楼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世钧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亲势利本来吗,豫瑾的事业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在社会上也有相当地位了,不像我是刚出来做事,将来是什么样,一点把握也没有。曼桢呢,她对他是非常佩服的,不过因为她跟我虽然没有正式订婚,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豫瑾有点相见恨晚吧?好,反正我决不叫她为难。 他把心一横,立下这样一个决心。下了楼,楼下那房客的老妈子还在厨房里搓洗抹布,看见他就说:雨下得这样大,沉先生你没问他们借把伞?这儿有把破伞,要不要撑了去?倒是这不相干的老妈子,还有这种人情上的温暖,相形之下,世钧心里更觉得一阵凄凉。他朝她笑了笑,便推开后门,向萧萧夜雨中走去。 楼上,他一走,顾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间里去报告:走了。雨下得这样大,曼桢他们回来要淋得像落汤鸡了。老太太一进来,顾太太便不言语了,祖孙三代默然对坐着,只听见雨声潺潺。 顾太太刚才对曼璐诉说,把豫瑾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一点顾忌也没有,因为曼璐自己已经嫁了人,而且嫁得这样好,飞黄腾达的,而豫瑾为了她一直没有结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岂不好吗?她母亲以为她一定也赞成的。其实她是又惊又气,最气的就是她母亲那种口吻,就好像是长辈与长辈之间,在那里讨论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个局外人,这桩事情完全与她无关,她完全没有妒忌的权利了。她母亲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来的,又要替她妹妹和豫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经有了朋友吗,又让豫瑾多一回刺激。她知道的,豫瑾如果真是爱上了她妹妹,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她妹妹有几分像她。他到现在还在那里追逐着一个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动,她要见他一面,劝劝他,劝他不要这样痴心。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别的目的,不过是要见见他,规谏他一番。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是抱着一种非分的希望的,尤其因为现在鸿才对她这样坏,她的处境这样痛苦。 当着她祖母,也不便说什么,曼璐随即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她母亲送她下楼,走到豫瑾房门口,曼璐顺手就把电灯捻开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从前的卧房,不过家具全换过了,现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间显得很空。豫瑾的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豫瑾的帽子搁在桌上,桌上还有他的自来水笔和一把梳子。换下来的衬衣,她母亲给他洗干净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曼璐在灯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年不见,他也变成一个陌生的人了。这房间是她住过好几年的,也显得这样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梦一样。 顾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回来。曼璐道: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顾太太道: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闹了!曼璐不耐烦地道: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豫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豫瑾单独会面,又好像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豫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地望着他。豫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豫瑾道:就是两点钟的车。曼璐道:一定要走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豫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嘛?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一段较长的沉默。豫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豫瑾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豫瑾你昨天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豫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豫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衖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豫瑾倒真体贴,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无论怎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豫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呕气,不要一看见豫瑾,心里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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