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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半生缘 張愛玲 16117 2023-02-05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爿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沈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爿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宽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帐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瞭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伕,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沉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地端了上来。沉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直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沉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沉太太又道:妈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于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沉太太便问叔惠,许家少爷你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出过了。沉太太道:我们世钧也出过了,不过还是小心点的好。小健虽然已经好了,仍旧会过人的。奶妈你还是把他带走吧。 沉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说: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沉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沉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点神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快去这样,一会儿说快去那样,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像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钧看见她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沉太太道: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被他这样一挡,沉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沉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童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却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当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支胳膊肘子撑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世钧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爿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忽然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像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于想像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着: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话!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抛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碴,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沉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啰。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沉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份!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们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钧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好了。真讨厌,难得回来这么两天工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叔惠望着他笑道:喝!瞧你这股子骠劲!世钧本来还在那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小城呀。世钧笑道: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 正说到这里,女佣来请吃饭:说石小姐已经来了。叔惠带着几分好奇心,和世钧来到前面房里。世钧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钧的母亲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两眼。那石翠芝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小小的窄条脸儿,看去是很秀丽的,高高的鼻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肿。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却蓬着一大把鬈发。穿了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缎旗袍。她穿着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她正是因为知道今天请她来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如果盛妆艳服而来,似乎更觉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世钧走进来,两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世钧笑道:好久不见了,伯母好吧?随即替叔惠介绍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来吃饭吧。沉太太客气,一定要翠芝和叔惠两个客人坐在上首,沉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边。翠芝和老太太们向来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在座的几个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较谈得来,但是今天刚巧碰着大少奶奶正在气头上,简直不愿意开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虽然健谈,可是他觉得在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当然也不宜于多搭讪。陈妈站在房门口伺候着,小健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道:二叔的女朋友怎么还不来?大少奶奶一听见这个话便心头火起,偏那陈妈又不识相,还嬉皮笑脸弯着腰轻轻地和孩子说:那不就是么?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把饭碗一搁,便跑出去驱逐小健,道:还不去睡觉!什么时候了?亲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们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窝小狗,可以送一只给小健。沉太太笑道:对了,你上回答应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钧长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给你们了。世钧看见狗顶讨厌了!世钧笑道:哦?我并没说过这话呀。翠芝道:你当然不会说了你总是那样客气,从来没有一句由衷的话。世钧倒顿住了,好一会,他方才笑着问叔惠:叔惠,我这人难道这样假吗?叔惠笑道:你别问我。石小姐认识你的年份比我多,她当然对你的认识比较深。大家都笑了。 雨声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沉太太说: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世钧道:没关系的。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他这一答话,她无故地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沉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车。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轻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世钧身体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沉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帘向外面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伕,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伕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伕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伕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丝丝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像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却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像对他的答覆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伕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像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再见。叔惠也说再见,心里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他姑妈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鹏?哦,方一鹏啊!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虽下得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眱着他说道: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世钧笑道:我今天下午刚到的。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大开玩笑。石太太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却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你们今天怎么了,净找上我!爱咪笑道:好,不闹不闹,说正经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妹妹也要来的。世钧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明天我可没有工夫。她正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去捞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势的!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因道: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够用。翠妹妹你来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世钧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鹏便道:你们一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去捡,一眼看见翠芝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钱绣花鞋,便笑道:喝!这双鞋真漂亮!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样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的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你送送。翠芝送他们出来,只送到阶沿上。仍旧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地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出来了!翠芝跑得气端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不要紧的,它认识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地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响。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像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着件蓝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钧道:我也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地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叔惠笑道: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例外。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身上,仿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有微词,动机本来是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一鹏现在没有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没好问他。世钧道:他现在大概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叔惠笑道:为什么?他又不是个大姑娘。世钧笑道: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的钱不够花,结果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这些话都是沉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沉太太却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并不是。 沉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沉太太叹道:说你你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起早呢。沉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婚,即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一番谈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却派了一个听差来说: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沉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沉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沉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沉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钧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着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像是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着。他们这几个年轻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咪说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自忙着打听哪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块儿去!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锻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地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地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片子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好,我们来得还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钧说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我去给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到了石家,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是最灵通的,本就知道这位沉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世钧想道:怎么一看见我就说小姐出去了,就准知道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嗳哟,怎么还要沉少爷特为跑一趟!世钧见他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给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可不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了翠芝,说了一声:鞋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窸窸窣窣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地和叔惠讨论著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幼稚,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现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这天真可恶,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们要到牛首山去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早,你愿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桠枝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仿佛很大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摊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与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着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像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地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你还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仿佛一时还不想回去。叔惠沉默了一会,便道:那么我请你去吃饭吧,好不好?翠芝笑道:应该我请你,你到南京来算客。叔惠笑道:这个以后再说吧,你先说我们上哪儿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说她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川菜馆,就又雇车前去。 他们去吃饭,却没有想到方家那边老等他们不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打了个电话到翠芝家里去问,以为她或者已经回去了。石太太听见说翠芝是和世钧一同出去的,还不十分着急,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仆人报说小姐回来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门口,叫道:你们跑到哪儿去了?方家打电话来找你,说你们看完电影也没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并不是世钧,而是昨天跟世钧一同来的,他那个朋友,昨天他们走后,一鹏曾经谈起他们从前都是同学,他说叔惠那时候是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因为家里穷。石太太当时听了,也不在意,可是这回又见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没看见似的,只道:咦,世钧呢?翠芝道:世钧因为给我拿鞋子,电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场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电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饭吃过没有?翠芝道:吃过了,跟许先生一块儿在外头吃的。石太太把脸一沉,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也不言语一声,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她所谓一个人,分明是不拿叔惠当人,他在旁边听着,脸上实在有点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来不该进来的,既然进来了,却也不好马上就走。翠芝便道:妈也是爱着急,我这么大的人,又不是个小孩子,还怕丢了吗?一面说着,就径直地走了进去,道:许先生进来坐!王妈,倒茶!她气烘烘地走进客厅,将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发上一掼。叔惠在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进来。石太太不放心,也夹脚跟了进来,和他们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神情。仆人送上茶来,石太太自己在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抽,也让了叔惠一声,叔惠欠身道:嗳,不客气不客气。石太太搭拉着眼皮吸了一会烟,便也随便敷衍了他几句,问他几时回上海。叔惠勉强又坐了几分钟,便站起来告辞。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还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园里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来送你了。说话间偶然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涨红了脸,问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那女佣笑道:太太叫我来给这位先生雇车子。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拴着在那儿吧?翠芝不由得火起来了,道:叫你去看看!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见再见!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探着呢,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号码越急倒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觉得很意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捂着脸擤鼻子。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看我这人多糊涂,世钧家门牌是多少号,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叔惠笑道:哦,四十一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捡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挝子儿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再扔起一个,抓起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仿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呆呆的。世钧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钧道: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叔惠道:嗳。世钧顿了一顿,因笑道:今天真是对不起你。又问知他还请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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