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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创世纪

张看 張愛玲 34608 2023-02-05
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的做。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钱来维持着,祖母万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维持了这些年了。潆珠家里的穷,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来话长,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可是潆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两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里,低头看着蓝布罩袍底下,太深的肉色线裤,尖口布鞋,左脚右脚,一探一探。从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轮车夫披着方格子绒毯,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像是忍着一泡尿。红棕色的洋梧桐,有两棵还有叶子,清晰异常的焦红小点,一点一点,整个的树显得玲珑轻巧起来。冬天的马路,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一辆电车驶过,里面搭客挤得歪歪斜斜,三等车窗里却戳出来一大捆白杨花花贩叫做白杨花的,一种银白的小绒咕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今年雨雪特别地少。自从潆珠买了一件雨衣,就从来没有下过雨。潆珠是因为一直雨天没有雨衣,积年的深刻的苦恼的缘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样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钱就买了一件,想着冬天有时候还可以当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药房里做事,一个同学介绍的。她姊妹几个都是在学校里读到初中就没往下念了,在家里闲着。姑妈答应替她找个事,因为程度太差,嚷嚷了好些时了,也没找着。现在她有了这个事,姑妈心里还有点不大快活。祖母说,就是姑妈给她介绍的事,也还不愿意,说她那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外头人又坏,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现世了!祖母当然是不赞成根本潆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赞成。儿孙太多了。祖父也不一定赞成。可是倒夹在里面护着孙女儿,不为别的,就为了和祖母闹别扭,表示她虽然养活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有他的独立的意见。

每天潆珠上工,总是溜出来的。明知祖母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装聋作哑,因为没说穿,还是不能不鬼鬼祟祟。潆珠对于这个家庭的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有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个简单的穷女孩子,那时候却又另有一种难堪。她也知道顾体面,对亲戚朋友总是这样说:我做事那个地方是外国人开的,我帮他们翻译,练习练习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点英文全要忘了!他们还有个打字机,让我学着打字,我想着倒也还值得。 来到集美药房,门口拉上了铁门,里面的玻璃门上贴着纸条:营业时间: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午三时至六时。主人是犹太人,夫妇两个,一顿午饭要从十一点吃到三点,也是因为现在做生意不靠门市。潆珠从玻璃铁条里望进去,药房里面的挂钟,正指着三点,主人还没来。她立在门口看钟,仿佛觉得背后有个人,跳下了脚踏车,把车子格喇喇推上人行道来,她当是店主,待要回头看,然而立刻觉得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经看了她许久了。仿佛是个子很高的。是的,刚才好像有这样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和她一路走着的,她走得相当快,因为冷,而且心里发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自行车,当然他是有心,骑得特别地慢。刚才可惜没注意。她向横里走了两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橱窗的玻璃,有点反光,看不见他的模样,也看不见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简直穿得不像样。她是长长的身子,胸脯窄窄地在中间坟起,鹅蛋脸,额角上油油的,黄黄的,腮上现出淡红的大半个圆圈,圆圈的心,却是雪白的。气色太好了,简直乡气。

她两手插在袋里,分明觉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 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着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药房门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没法子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 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黄包车,潆珠让在一边,他们开了锁,一同进去。这才向橱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经不在了。老板弯腰锁脚踏车,老板娘给了她一个中国店家的电话号码,叫她打过去。药房里暗昏昏的,一样冷得搓手搓脚,却有一种清新可爱。方砖地,三个环着的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字深蓝纸盒。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玻璃橱前面立着个白漆长杆磅秤。是个童话的世界,而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不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潆珠拨着电话,四面看着,心里很快乐。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不相干的人。还有刚才那个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揣,累里累堆! 电话打不通。一个顾客进来了,买了两管牙膏。因为是个中国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待。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声,自己觉得真俐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綳脆的,可是非常新鲜。 顾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这个人罢?高个子,穿着西装,可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潆珠很失望,然而她确实知道,就是他。门口停着一辆脚踏车。刚才她是那样地感激他的呀!到现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了出来道:啊咦?认得的呀!你记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了。老板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干燥的黄红胭脂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强,而且她现在不大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护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碴,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他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了一份报纸,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荡,格林白格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给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手,叫我打听打听市价。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是的,地段还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我来替你们工作。格林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儿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唵?生意非常好,唵?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靠着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没出来了,生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只手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兽。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潆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来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 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漠的神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得踢蹋踢蹋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潆珠忙道:不,不,真的不要。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却,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他,在大门外面,西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情的了!送这么一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情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覆去说:真的我要生气了!耀球听着,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来,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年龄:十九岁。潆珠道: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潆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光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姐,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市民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绉的钞票摊平了,移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时同你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的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道: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哦?耀球道:偷偷地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要。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着,照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给我了!潆珠又急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钯。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个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鬈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的把照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而她现在不感到羞耻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道:真的,让我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像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道: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醒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套,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贴。他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们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办,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自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呢,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的买了吃的回来。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哪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不,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烦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黏缠个不完!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反而显得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圣诞节或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手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都退了回去。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衖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苦,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相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逐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在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干。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说吗!逼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到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么?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知道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她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一揩,背着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的,那么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两年了。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走开!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两个月,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这事体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右摇着,面颊挨在手背上擦擦干。一张凹脸,鬅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周,更显得脸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抗着肩膀,两鬓的鬅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见,护住她,护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 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生。那女人突然转过来向着潆珠,大声道:这位小姐,你代我讲给外国人听,几时看见他,替我带个话不是我现在还希罕他,实在是,我同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叫没有办法了,不然的话,这种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没良心的!真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女人还会上他的当!已经有一次了,我搬出来没两天,他弄了个女朋友在房间里,我就去捉奸。就算是没资格跟他打官司,闹总有资格闹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要跟他闹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闹了女人就是这点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这可不行,到人家这儿来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潆珠只得说道:你现在还是走罢,外国人不答应了!那女人道:我是本来要走了大家讲起来都是认识的,客客气气的好话一定要给我带到的,不然我还要来。她还在擦眼泪,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阵推,一半用强,一半劝导着,说:好了,好了,现在你去,噢,你去罢,噢!格林白格先生为那女人开了门,让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问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潆珠道:不。他们夫妻俩又说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脸来向潆珠道:这太过份了,弄个人来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潆珠要辩白也插不进嘴,她哗栗剥落说下去道:跟一个顾客随便说话是可以的,让他买点东西送给你也是可以的,偶尔跟他出去一两趟,在我们看起来也是很平常,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也许你们当桩事,尤其你家里是很旧式的,讲起来这毛先生是从我们这儿认识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任!潆珠红着脸道:我也没跟他出去过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么?潆珠道:他总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个电话给他,就告诉他这回事,告诉他你认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见他。 潆珠这时候彻底地觉得,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这一边,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边。她非常服从地拿起电话。没有表轨声,她揿了揿,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抬头看到里面的一个配药的小房间,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綳呀綳的,小小的一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门,重重叠叠望进去,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也可以想像,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而这是中国人的离别,肝肠寸断的时候也还敬酒饯行,作揖万福,尊一声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张阳关三叠的唱片,被她拨弄留声机,磕坏了,她小时候非常顽劣,可是为了这件事倒是一直很难受。唱片唱到一个地方,调子之外就有格蹬格蹬的嘎声,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种痛楚。后来在古装电影的配音里常常听到阳关三叠,没有那格蹬格蹬,反而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情与脾气,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 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凝着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耳机里面还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问道:打不通?她点点头,微笑道:现在的电话就是这样!格林白格太太道:这样罢,本来有两瓶东西我要你送到一个地方去,你晚一些五点钟去,就不必回来了。等他来接你,我会同他说话的。潆珠送货,地方虽不甚远,她是走去走来的,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后门进去,经过厨房,她母亲在那里烧菜,忙得披头散发的。潆珠道:怎么没个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来的拿蹻,走了!你这两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听了弄堂里人的话,说人家过年拿了多少万赏钱头钱,这就财迷心窍,嫌我们这儿太苦啰,又说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可是单拣今天走,知道老太太过寿,有意的讹人!今天的菜还是我去买的,赤手空拳要我一个人做出一桌酒席来,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腾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随即看见王妈捧了蛋糕进去。潆珠走到楼梯口,踌躇了一会。刚赶着这个时候进去,显得没眼色,不见得有吃的分到她头上。想想还是先到三层楼上去,把蓝布罩衫脱了再进去拜寿。 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这个生日,实在过得勉强得很。本来预备把这笔款子省下来,请请自己,出去吃顿点心,也还值得些,这一辈子还能过几个生日呢?然而老太爷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几天。他和她又是一样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钱他也是看不见的,因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钱匡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所有的一点又在老太爷手里败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儿,带来丰厚的妆奁,一直赔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对。她以为她这是敷衍人,一班小辈买了礼物来磕头,却也是敷衍她,不然谁希罕吃他们家那点面与蛋糕,十五六个人一桌的酒席?见她还是满面不乐,都觉得捧场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陆续辞去。剩下的只有姪孙月亭和月亭少奶奶,还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两个孩子,还有个寡妇沉太太,远房亲戚,做看护的,现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帮闲看孩子。匡老太太许多儿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这姑奶奶和最小的儿子全少爷。 老太太切开蛋糕,分与众人,另外放开一份子,说:这个留给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里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对了。老妈子在门外狠声恶气杵头杵脑答道:水还没开呢!老太太仿佛觉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脸上来似的,皱一皱眉,偏过脸去向着窗外。 老太太是细长身材,穿黑,脸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寿斑,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候,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祸,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现在,就像赍志以殁,阴魂不散,留下来的还有一种灵异。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叫紫薇。她辈份大,在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薇。 月亭少奶奶临走丢下的红封,紫薇拿过来检点了一下,随即向抽屉里一塞。匡老太爷匡霆谷问了声:多少?紫薇道:五百。霆谷道:还是月亭少奶奶手笔顶大。紫薇向沉太太皱眉笑道:今年过年,人家普通都给二百,她也是给的五百。她尽管阔气不要紧,我们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啰!照规矩,长一辈的还要加倍啰!沉太太轻轻地笑道:其实您这样好了:您把五百块钱收起一半,家里佣人也不晓得的;就把这个钱贴在里头给他们家的佣人,不是一样的?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売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沉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 紫薇喝了口茶,沉太太搭讪着说: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出名的烧得好。沉太太道:少奶奶这样一个时髦人,还有耐性剥莲子么?紫薇摇头道:少奶奶哪会弄这个全少爷岔上来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我年年出去拜年,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茶,脏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来了,热一热再拿出来,家家都是这样的!他耸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竖的长头发里一阵搔,鼻子里也痒,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气。紫薇向沉太太道:他就是这样怪脾气。沉太太笑道:全少爷是有洁癖的。全少爷道:我就是这点疙瘩。人家请我吃饭,我总要到他们厨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许多应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沉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沉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的,试着,没用碱水泡。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沉太太道:姑奶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双手虬曲作势,向沉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饭,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有个热手巾把子!这家里简直不能登了!还有晚上没电灯这个别扭!紫薇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薇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的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催催全少奶奶。沉太太道: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薇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沉太太道:还亏得有全嫂。紫薇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见那脸上有多难看!沉太太连忙岔开道:您这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薇道: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有。沉太太道: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薇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着,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对于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够相信。沉太太道:可不是!紫薇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就这样子苦过,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到几时!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测字摊,我一个人总好办。他这话说了不止一回了,紫薇听了发烦,责备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现在倒不想两个出来!仰彝冷冷地笑道:本来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呀。真要到那个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紫薇道:说笑话也没个分寸的! 门一开,又来了客,年老的姪孙湘亭,湘亭大奶奶,带着女儿小毛小姐。湘亭夫妇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从家里走了来,又接着上楼梯,已经见得疲乏,爬下磕头,与老太太拜寿,老太爷道喜,紫薇霆谷对于这一节又是非常认真的,夫妻俩断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个头,一定要人家磕足两个。这仿佛是他们对于这世界的一种报复。行过礼,大家重新入座,紫薇见湘亭喘息微微,便问:你们是走来的么?外头可冷?湘亭笑道:走着还好,坐在黄包车上还要冷呢。湘亭大奶奶也笑道:还好,路不很远。小毛每天去教书,给人补课,要走许多路呢,几家子跑下来,一天的工夫都去了。现在又没有无轨电车了。坐黄包车罢,那真是只够坐车子了!紫薇道:真是的,现在做事也难嗳!我们家那些,在内地做事的,能够顾他们自己已经算好了!三房里一个大的成亲,不还是我拿出钱来的么?不够嗳!在外头做事是难!沉太太道:女人尤其难。一来就要给人吃豆腐。 霆谷照例要问湘亭一句:有什么新闻吗?随后又告诉他:听说已经在××打了?我看是快了!在家里他虽然火气很大,论到世界大局,他却是事理通达,心地和平的。 仰彝见他父亲背过脸去和湘亭说话,便向沉太太轻轻嘲戏道:哦?沉太太你这样厉害的人,他们还敢吗?沉太太剪得短短瘪瘪的头发,满脸的严父慈母,一切女护士的榜样。脸上却也隐约地红了一红,把头一点一点,笑道:外头人心有多坏,你们关起门来做少爷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说,女人赚两个钱不容易,除非做有钱人的太太。最好还是做有钱人的女儿,顶不费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欢听你说话这个爽快透澈!沉太太笑道:我就是个爽快。所以姑奶奶净同我还合得来呢!紫薇心里过了一过,想着她自己当初也是有钱人的女儿,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似的。 老妈子推门进来说:有个人来看皮子。紫薇皱眉道:前两天叫他不来,偏赶着今天来。向老妈子道:你去告诉全少奶奶,到三层楼上去开箱子。一面嘟囔着,慢慢地立起身来,到里面卧室里去拿钥匙。霆谷跟在她后面,踱了出去。 屋里众人,因为卖东西不是什么光鲜的事,都装作不甚注意,继续谈下去。仰彝道:女人出去做事就是这样:长得好的免不了要给人追求。所以我那个大女儿,先说要找事的时候我就说了:将来有得麻烦呢!沉太太听他口气里很得意似的,便问:是呀,听说你们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的话,只笑了一声道:总之麻烦!沉太太道:你们大小姐的确是好相貌,眼看着这两年越长越好了。仰彝道:那倒不要说,像她们这样人走出去,是同他们外头平常看见的做事的人有点两样!有点两样的! 姑奶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问道:老太太呢?仰彝道:上楼去有点事。你快来代表陪客罢!姑奶奶见到湘亭夫妇,便道:咦,你们刚来?我倒是要同湘亭谈谈!明志一直对我说的:你们家那些亲戚,这就只湘亭,还有点老辈的规模。他常常同我说起的,对你真是很器重。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姑爷在金融界是个发皇的人物,已经算得半官派了,姑奶奶也有相当资格可以模仿宋美龄,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齐肘弯,梳着个溜光的髻,稀稀几根前刘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脸,两撇浓眉,长长的像青龙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极足,个子不高,腰板笔直,身材骠壮。她坐了下来,笑道:嗳,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谈谈! 湘亭只是陪笑,听她谈下去。她道:一直没有空。我向来是,不管有什么应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课程表上,到时候睡觉的。八点钟起来,一早上就是归折东西,家里七七八八,我还要临帖,请了先生学画竹子,有时候一个心简直静不下来。下午更是人来得不断,亲戚人家这些少奶奶,一来就打牌,还算是陪着我的。我向来是不顾情面的,她们托我介绍事,或是对明志商量什么,我就老实说:明志他是办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场。总替他回掉了。可是她们还是来,在我那儿说话吃顿饭都是好的!这就滴滴搭搭,把些秘密告诉我,又是哪个外头有了人,不养家了,要我出面讲话;又是哪个的孩子要我帮助学费你不晓得,帮了他的学费还有呕气的事在后头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气人呢!等会我仔细讲给你听,我倒愿意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我气起来说:从此我不管这些闲事了!明志的朋友们总是对他说:你太太真是个人才。可惜了儿的,应当做出点事业来。说我应当做出点事业来。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兴致真好!湘亭大奶奶道:本来一个人做人是应当这样的。沉太太道:都像我们姑太太这样就好了。 正说着,潆珠掩了进来,和湘亭夫妇招呼过了,问:奶奶不在么?仰彝道:在你们楼上开箱子呢。姑奶奶见了潆珠,忽然注意起来,扭过身去,觑着眼睛从头看到脚,带着微笑。潆珠着慌起来,连忙去了。姑奶奶问了仰彝一声:她还没磕过头?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说:我们可要走了?仰彝道:就要开饭了,吃了饭走。姑奶奶也道: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来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三层楼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薇翻了些皮子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边伸手捏了捏,插上来便道:这件有点发黄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旧了,没有枪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现在也不时髦。两人道:就是呀。还有这件貂不能够反穿开缝的,只能穿在里头,能反穿就值钱了。他只肯出一万五,紫薇嫌太少,他道:这价钱出得不错了,拿家去还要刷油,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赚老太太多少钱!霆谷道:那是!他们拿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够卖掉呢!现在这个钱,嗨嗨,搁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紫薇赌气把貂皮收过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袄。商人道: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卖不上价。霆谷道:那他这话倒也是不错!这样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把它颠来倒去细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够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来:从前时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给裁缝赚去了!我记得这件的皮统子本来是很大的! 紫薇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紫薇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说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句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 紫薇接过蜡烛,看着全少奶奶整理箱笼,一一锁好。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薇不耐烦道:别挡着人家的亮光呀你几时上来的?仰彝笼着手笑道:我们老太爷真是越过越拨聋了!他看紫薇面色铁青,便没有往下说。紫薇取回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仰彝连忙接过蜡台,一路照着母亲下楼。紫薇忍不住又把刚才老夫妻的争吵说给他听,仰彝十分同情,跟到母亲卧房里,紫薇开柜子收钱,他乘机问她要了五千块钱零花。他踅了出去,紫薇正在那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闷来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薇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余稍稍有点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着几上的一盆红梅花向众人道:这是我送老太太过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欢红梅花!我这个礼送得还不俗罢? 紫薇一出来,霆谷便走开了,避到隔壁书房里去,高声叫老妈子生火炉。姑奶奶去打电话告诉家里她不回去吃饭了,听见她父亲的叫喊,便道:不就要开饭了么,那边还生什么火炉?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儿犯别扭呢。紫薇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沉太太道:你们平常两间房里都有火么?这上头倒不省!紫薇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人不能登在一起的嗳!在一间房里共著个火,多说两句话,就要吵嘴!沉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齐笑了起来。紫薇道: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这些年下来,总是个伴。我们是,宁可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守着个小煤炉她顿住了,带笑唉了一声,转口道:要叫他们开饭了。 她向门口走去,恰巧潆珠进来了,潆珠低声道:奶奶,给奶奶拜寿。便磕下头去。紫薇只顾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挡事!看你样子也像个大人门板似的,在哪儿都挡事!潆珠立起来,满脸通红,待要闪身出去,紫薇又堵着门,在那里叫老妈子告诉全少奶奶马上开饭。潆珠今天到底下了决心和那男人断绝往来,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觉,总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可是痛苦的,家里人如果知道了应当给她一点奖励与支持,万万想不到会这样地对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走了,湘亭夫妇也站起来要走,紫薇又留他们吃饭,道:也没什么吃的,真是便饭了。一个烧饭的她知道我们今天有客,有心拿蹻,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饭。她一个人,也忙不出多少样数来。小毛小姐道:我们来的时候看见全表婶在厨房里。紫薇笑道:我们少奶奶呀,但凡有一点点事,就忙得头不梳,脸不洗的,弄得不像样子。仰彝笑道:现在是不行了,从前我总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标准的一个美人。大家都笑了起来,仰彝又道: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颜色,手里那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舅舅家。妈,你还记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紫薇道:我哪还一个个的记得你们那些?仰彝道:那时候他们替我说的是他家的姪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说那个大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着辫子多长的 紫薇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沉太太道: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做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聪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其他部份惟有凄凉的谦虚。紫薇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变得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她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薇,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沉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薇却走了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应着,紫薇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紫薇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薇道:本来也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呕! 紫薇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醒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楞,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里。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有事了。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薰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唏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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