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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多少恨

惘然记 張愛玲 37168 2023-02-05
前言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美丽年轻,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味,不过胖了,片中只好尽可能的老穿着一件宽博的黑大衣。许多戏都在她那间陋室里,天冷没火炉,在家里也穿着大衣,也理由充足。此外话剧舞合上也有点名的泼旦路珊演姚妈,还有个老牌反派(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演提鸟笼玩鼻烟壶的女父似是某一种典型的旗人都是硬里子。不过女主角不能脱大衣是个致命伤。 I也许因为拍片辛劳,她在她下一部片子里就已经苗条了,气死人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恨。 在美国,根据名片写的小说归入非书(non-books)之列状似书而实非也是有点道理。我这篇更是仿佛不充分理解这两种形式的不同处。例如小女孩向父亲哓哓不休说新老师好,父亲不耐烦;电影观众从画面上看到他就是起先与女老师邂逅,彼此都印象很深,而无从结识的男子;小说读者并不知道,不构成戏剧性的反讽即观众暗笑,而剧中人懵然效果全失。

我当时没看出来,但是也觉得写得差。离开大陆的时候,文字不便带出来,都是一点一滴的普通信件的长度邮寄出来的,有些就涮下来了。 前两年在报上看到有人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别人也都不知道已经有过这么张片子,不禁怃然。想不到最近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图书馆里我这篇旧作小说,寄了来。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据它的非书倒还顽健,不远千里找上门来,使人又笑又叹。 卅年后记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大众化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母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萧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去,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的悲哀呢?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院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鸡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只要一张。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漂亮。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戏剧业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祇,可是男女的事情大概也管。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的道:七千块。那男子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离得很远。

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不见得是有意的,一般人都喜欢靠边的位子,自然而然会先占了那座位。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衖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只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去,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的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过就是后来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挪,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多难!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的事丢了,免得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说着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向不借钱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脸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后来他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末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末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睥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衖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家茵道:这儿是夏公馆吗?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嗳。找谁?家茵道:我姓虞。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悄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路的夏太太本来要陪我一块儿来的,因为这两天家里事情忙,走不开姚妈这才开了笑脸道:嗳,你就是那个虞小姐吧?听见我们三奶奶说来着!请进来吧。家茵进去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您坐一会儿。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小蛮!小蛮!你的老师来了!一路叫上楼去,道:小蛮,快下来念书!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着一双溜冰鞋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书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扯,姚妈说:进来呀!好好的进来!女孩子被拖了进来,然而还扳住门口的一只椅子。姚妈道:我们去见老师去!叫老师!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你几岁了?姚妈代答道:八岁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连椅子一同拖了来。家茵道: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呀?姚妈道: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话多著哪!凶着哪!硬把她纳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继续笑问道: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姚妈不在旁边,小蛮便不识羞起来,竟破例的摇了摇头。而且,看见家茵脱下大衣,她便开口说:我也要脱!家茵道:怎么?你热啊?她道:热。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绒线衫,里面还衬着绒线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给她脱掉了一件。见桌上有笔砚,家茵问:会不会写字啊?小蛮点点头。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本书上,好不好?我给你磨墨。小蛮点点头,果然在书面上写出夏小蛮三字。家茵正在夸赞:小蛮写得真好!见她仍旧埋头往下写着,连忙拦阻道:嗳,好了,好了,够了!再看,原来加上了的书二字,不觉笑了起来道: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姚妈送茶进来,见小蛮的绒线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哟!你怎么把衣裳脱啦!这孩子!快穿上!小蛮一定不给穿,家茵便道:是我给她脱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头上都有汗呢︱姚妈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凉了?您不知道这孩子,就爱生病,还不听话家茵忍不住说了一句:她挺听话的!小蛮接口便向姚妈把头歪着重重的点了一点,道:嗳!老师说我听话呢!是你不听话,你还说人!姚妈一时不得下台,一阵风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咕哝着说道:说我不听话!你冻病了你爸爸骂起人来还不是骂我啊! 钟点到了,家茵走的时候向小蛮说:那么我明天早起九点钟再来。小蛮很不放心,跟出去牵着衣服说:老师!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啊!姚妈一面去开门,一面说小蛮:我的小姐,你就别上大门口去了!再一吹风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蛮快进去,她一走,姚妈便把小蛮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来!小蛮道:我不穿!你不听见老师说的她一路上给横拖直曳的,两只脚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妈一面念叨着一面逼着她加衣服:老师说的!才来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惯得不听话!孩子冻病了,冻死了,你这饭碗也没有了!碍不着我什么呵我反正当老妈子的,没孩子我还有事做!没孩子你教谁? 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小蛮抹抹眼睛抢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老师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极了!转问姚妈道: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姚妈道:嗳。她把他的大衣接过来,问:老爷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里走,道:嗯,好,有什么东西随便拿点来吧!快点,我还要出去的。小蛮跟在后面又告诉他:爸爸,我真喜欢这新老师!她爸爸还没有坐下就打开晚报身入其中,只说:好极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问老师,我可以不管了!小蛮道:唔那不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劲摇着他,啰唣不休道:爸爸,这个老师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胧地应了声唔?小蛮着急起来道:爸爸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呀?爸爸,老师说我真乖,真聪明!她爸爸耐烦地说道:嗳,小蛮是真乖!你听话,你让姚妈带你上楼去玩,啊!爸爸要清静一会儿。 小蛮有一天很兴奋的告诉家茵说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怎么才念了几天书,倒又要放假啦?小蛮道:我明天过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过生日啦?你预备怎么玩呢?小蛮听了这话却又愀然道:没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动了,说:我来陪你,好不好?小蛮跳了起来道:真的啊,老师?家茵问:你喜欢看电影么?小蛮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眼睛朝上翻着的一绺头发击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时带我去看。爸爸挺喜欢带我出去的,爸爸就顶怕跟娘一块儿去看电影!家茵诧异道:为什么呢?小蛮道:因为娘总是问长问短的!家茵掌不住笑了,道:你不也问长问短的么?小蛮道:爸爸喜欢我呀!随又抱怨着:不过他老是没工夫老师你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的!家茵道:好。我去买了礼物带来给你啊!小蛮越发蹦得多高,道:老师,你可别忘啦︱ 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课出来就买了一篮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来这几天她一直惦记着应当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经坐在客室里抽烟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摆糖果碟子。家茵道:哟,夏先生倒已经起来啦?好全了没有?夏宗麟起身让座,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这一点东西我带来的。秀娟道:嗳哟,谢谢你!你干吗还花钱哪?你瞧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你上我们大哥那儿去来着吗?小蛮听话吗?家茵趁此谢了她。秀娟道:嗳,真的,今天就是他们公司里请客呀,你就别走了,待会儿大哥也要来。你不也认识大哥吗?今天是请一个要紧的主顾,是宗麟拉来的,秀娟很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经理。家茵道: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一直还没见过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嗳呀,还没看见哪?那么正好,今天这儿见见不得了!正说着,女佣来回说酒席家伙送了来了,秀娟道:你等着我来看着你摆。家茵便站起身来道:你这儿忙,我过一天再来看你罢。到底还是脱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给小蛮买了件礼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睥气,已经在这一家买了,还有点不放心,隔壁两家店铺里也去看看,要确实晓得没有更适宜更便宜的了。谁知她上次在电影院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觉得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耶诞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个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这爿店里去,先看看东西,然后才看到人,两人都顿了一顿,轻轻的同时叫了出来:咦?真巧!他随即笑道:又碰见了!我正在这儿没有办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帮我一个忙。家茵用询问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买一个礼物送给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不知买什么好。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没有理会得他这话是否带有说笑话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欢洋娃娃吧?买个洋娃娃怎么样?他道:那么索性请你替我拣一个好不好?有的脸太老气,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会笑;她很认真的挑了个。他付了钱,道:今天为我耽搁了你这么许多时候,无论如何让我送你回去罢。家茵踌躇了一下,说要是不太绕道的话不过我今天要去那个地方很远,在白赛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赛仲路!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简直像说谎。 两人坐到汽车里,车子开到一家人家门口停下来,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浮起了说谎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车替她开着车门,家茵跳下来,说:那么,再会了,真是谢谢!她走上台阶揿铃,他也跟上来,她一觉得形势不对,便着慌起来,回身笑说: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够请您进来了,这儿也不是我自己家里然而姚妈已经把门开了,家茵无法把背后这钉梢的人马上顿时立刻毁灭了不叫人看见,唯有硬着头赶快往尽里头一窜,不料那人竟跟了进来,笑道:可是这儿是我自己家里呀!家茵吃了一惊,手里的包裹扑嗵掉在地下。小蛮跑出来叫道:老师!老师!爸爸!家茵道:您就是这儿的夏先生吗?夏宗豫弯腰给她捡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吗?他把东西还她,她说:这是我送给小蛮的。宗豫便交给小蛮道:哪,这是老师给你的!小蛮来不及的要拆,问道:老师,是什么东西呀?宗豫道:连谢都不谢一声哒?姚妈冷眼旁观到现在,还是没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的帮了句腔:说谢谢老师! 小蛮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挟着的一包,指着问:爸爸,这是什么?宗豫道:这是我给你买的。你不说谢谢,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蛮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蛮道:让姚妈给你收起来,等你牙齿长好了再吃罢。又向家茵笑道:她刚掉了一颗牙齿。家茵笑道:我看小蛮张开嘴让她看了一看,却对着那盒糖发了会呆,闷闷不乐。家茵便道:早知我还是买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来打算买手套的。小蛮听不得这一句话,就闹了起来: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嚜!宗豫很觉抱歉。道:这孩子真可恶!当着老师一点礼貌也没有!一说,她索性红头胀脸哭了起来。家茵连忙劝着:今天过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蛮呜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手套?小蛮拉拉她肩上的柠檬黄绒线围巾道:我要这个颜色的! 姚妈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几句话要盘问车夫。车夫搁起了脚在汽车里打瞌睡,姚妈倚在车窗上,一双手抄在衣襟底下,缩着脖子轻声笑道:嗳,喂!这新老师原来是我们老爷的女朋友啊?车夫醒来道:唔?不知道。从前倒没看见过。姚妈道:今儿那些东西还不都是老爷自个儿买的给她做人情,说是老师给买的礼物,车夫把呢帽罩到脸上来,睡沉沉的道:我们不知道别瞎说!姚妈道:要你这么护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语着:一直还当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呢!原来车夫嫌烦起来,道:就算他们是本来认识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谣言!姚妈拍手拍脚的笑道:瞧你这巴结劲儿!要不是老爷的女朋友,你干吗这样巴结呀?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的道:这孩子也可怜哪,没人疼!现在好了,有老师疼了,也真是缘分!宗豫便打断她道:姚妈,去拿盒洋火来。姚妈拿了洋火来,又向小蛮道:真的,小姐,赶明儿好好的念书,也跟老师似的有那么一肚子学问,爸爸瞧着多高兴啊!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的蜡烛,道:好了好了,你去罢,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小蛮,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得一口气把它吹灭了;让爸爸帮着点。 菊叶青的方楞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着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点太阳。她穿着件呢的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流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清松。 姚妈进来说:虞小姐电话。家茵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她一出去,姚妈便搭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们小姐一会儿都不离开老师。连我们底下人都在那儿说:真难得的,这位虞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真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脸来道:你怎么尽着啰唣?正说着,家茵已经进来了,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宗豫见她面色不太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说了声噢!家茵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了。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致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来了?她父亲迎上来笑道:嗳呀我的孩子,现在长得真是俊!喝!我要是在外边见了真不认识你了!家茵单刀直人便道:爸爸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恳切地叫了她一声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家茵皱着眉毛别过脸去道: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着你娘。也难怪你!嗐!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许多苦啊!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照相架子,便走近前去,笼着手,把身子一挫,和照片脸对脸相了一相,叫道:嗳呀!这就是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他脱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头,叹道: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 家茵不愿意他对着照片指手划脚,仿佛亵渎了照片,她径自把那镜架拿起来收至抽屉里。她父亲面不改色的,继续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这次就是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那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没带她来。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爸爸,我这儿问你呢!你这次到底到上海来干什么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现在一心归正了,倒想找个事做做,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家茵道:嗳哟,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惯,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话,虞老先生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的捞着下巴,笑道:上海这么大地方,凭我这点儿本事,我要是诚心做,还怕家茵皱紧了眉毛道:爸爸你真不知道现在找事的苦处!虞老先生道:连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个男子汉哪嗳,真的,你现在在哪儿做事呀?家茵道:我这也是个同学介绍的,在一家人家教书。这一次我真为了找不到事急够了!所以我劝你回去。虞老先生略楞了一楞,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我就是听你的话回去,连盘缠钱都没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过你在这儿住下来,也费钱哪!虞老先生自卫地又有点惭恧地咕哝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个娘的一个妹夫那儿。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爸爸,我这儿省下来的有五万块钱,你要是回去我就给你拿这个买张船票。虞老先生听到这数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嗳,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难尽!我来的盘缠钱还是东凑西挪,借来的,你这样叫我回去拿什么脸见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这几个钱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摇头长叹道:瞎!看你这样子我真是看不出,原来你也是这么苦啊!嗐!其实论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实应该是我做爸爸的责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儿,那么也就用不着自个儿这么苦了!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爸爸你这些废话还说它干吗呢?虞老先生自管自慨叹道:嗳,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来带累你了!你刚才说的有多少钱?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的爽快俐落:那么你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你可认识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过钱去,笑道:瞎!你别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么自个儿一个人跑到上海来的呢?说着,已是潇潇洒洒的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分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问道: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虞老先生道:劳你驾,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出道: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儿,你不在家嚜!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我这儿还要教书呢!虞老先生只管东张西望,啧啧赞道:真是不错!姚妈看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亲,立刻改变态度,满面春风的往里让,说:老太爷坐会儿吧,我就去给您沏碗热茶!虞老先生如同雨打残荷似的点头呵腰不迭,笑道:劳驾劳驾!我倒正口干呢,因为刚才午饭多喝了一杯。到上海来一趟,不是难得的吗!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一边去眈眈沉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反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束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一只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道: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们两人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看见别的妈妈嚜?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呢?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也有个伴儿了! 小蛮不停的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表,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我去洗个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惊,轻声道:咦?那天那钱呢?虞老先生道:嗐!你不想,上海这地方,五万块钱,花了这么许多天,还不算省的吗?家茵不免生气,道:指不定你拿了上哪儿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头往后一仰,厌烦地斜瞅着她道:那几个钱够逛哪儿呀?嗐!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没开过眼的!从前上海堂子里姑娘,提起虞大少来,谁不知道!那!那时候的倌人,真有一副功架!那真是有一手!现在!现在这班,什么舞女啰,向导啰,我看得上眼?都是些没经过训练的黄毛丫头,只好去骗骗暴发户!家茵拧着眉头,也不作声,开皮包取出几张钞票递给他,把他送走了。 小蛮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一直悄没声儿的,这时候却幽幽的叫了声:老师!老师,我想吃西瓜!家茵走来笑道:这天哪有西瓜?小蛮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点凉的。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么啦?别是发热了?小蛮道:今天早起就难受。家茵道:嗳呀!那你怎么不说啊?小蛮道:我要早说就连饭都没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额上,吓了一跳道:可不是热挺大呢!忙去叫姚妈,又回来哄着拍着她道:你听老师的话,赶快上床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儿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咛了姚妈几句话:等到六点钟你们老爷要是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去跟老爷说一声。她那热好像不小呢!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请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的,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师!老师!唔老师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喳了一喳,然后很慢很慢的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房客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网花白蕾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墨水的痕迹,一条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然而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很不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的。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示豫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的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去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老师,老师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微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衣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有声,她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的,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脸盆,盆上搭着块粉红宽条子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繐子直垂到地下,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挖云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黄昏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黯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上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蜡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折叠着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点。宗豫又道:那么家里还有没兄弟姐妹呢?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窗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她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儿呢!因为小蛮病了,都亏虞小姐招呼着。虞老先生道: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下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吗?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老太爷请坐! 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唉,像你们老爷这样,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我们是不行喽过了时的人喽,可怜呕!姚妈忙道:你老太爷别说这些话!您福气好,有这么一个小姐,这一辈子还怕有什么吗?言无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们小姐,她倒从小就聪明,她也挺有良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场!你别瞧她不大说话,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赶明儿不会待错你的!姚妈听这口气竟仿佛他女儿已经是他们夏家的人了,这话倒叫人不好答的,她当时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们底下人真不错!您坐,我去请虞小姐下来。剩下虞老先生一个人在客室里,他马上手忙脚乱起来,开了香烟筒子就捞了把香烟塞到衣袋里。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恨?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势道:这儿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家茵愁眉双锁,两手互握着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的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这儿这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两个人还不容易?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了,还说增光!一句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蹻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竖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人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高声咕哝着出去:说我坍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来早就不在小蛮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底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里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把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空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是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重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长到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过味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饭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没看见这样不要脸的人!良心也黑,连这么一个孩子,因为是我们太太养的,都看不得!将来要是自己养了还了得吗!厨子诧异道:嗳,你怎么了?姚妈只管气烘烘的数落下去道:现在时世不对了,从前的姨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子管!厨子徐徐的在围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妈也不理他,自道: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死了!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不能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错呀!说着,便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厨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劝你省省罢!姚妈道:呸!像你这种人没良心的!太太从前也没错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的要给她饿死了我这就去归折东西去。 不久,她拎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妈正眼也不看他,道:还是假的?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嗳,你走,不跟老爷说?待会儿老爷问起你来,我们怎么说?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老爷!老爷都给狐狸精迷昏了!你就说好了:说小蛮病了,我下乡去告诉太太去了!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繐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的围巾,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给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家茵笑道: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小蛮醒了,翻过身来道:爸爸,等老师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宗豫笑道:这么着急啊?小蛮道:我闷死!老师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家茵笑道:老师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天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蛮闷厌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话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我能不能帮忙?家茵道:好,那么您坐在这儿,把手伸着。他让她把绒线綳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小蛮,轻声道:手套慢慢的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闹着要出去。家茵点头道:我知道,小孩就是这样!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个是我的大女儿,一个是我的小女儿。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实真要算起年纪来,我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里!宗豫道:你还不到二十罢?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过比我大十岁!正因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对面,倒反而使他有一点感慨起来,道:可是我近来的心情很有点衰老了。家茵道: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人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自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老师你看你看!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别又冻着了!刚好了一点儿。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然大叫起来道:老师,你怎么给爸爸补手套,倒不给我打手套?几时给我打好呀?家茵急急的把线咬断了,把针线收了起来,道:你别嚷嚷。待会儿爸爸来了你也别跟他说,啊?你要是告诉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蛮道:唔你别回家!茵道:那么你就别告诉他。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老师呢?小蛮道:老师去给我做橘子水去了。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的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蛮揸开五指道:哪儿破了?没破!宗豫仔细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记得是破的嚜!小蛮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这么好是谁给补上的?小蛮自己捂着嘴,道:我不告诉你!宗豫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小蛮道:我要是告诉你,老师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你就别告诉我了。他执着手套,缓缓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着。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说道:我买衣料是绝对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适。还有一个盒子,他说:上回好像看见你有个热水瓶破了,我带了一个来。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细心了。真是谢谢!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的揭开锅盖,笑道:是我母亲从乡下给我带来的年糕宗豫又道:闻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点儿尝尝,可是没什么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饿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这儿饭碗也只有一个。她递了给他,她自己预备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宗豫见了便道:让我用那个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样吗?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点。 家茵正在用调羹替他舀着,楼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进来,一面拆着,便说:大概是我上次看了报上的广告去应征,来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来得太晚了!家茵读着信,道:这是厦门的一个学校,要一个教员,要担任国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体操十几种课程可了不得!还要管庶务。宗豫接过来一看,道:供膳宿,酌给津贴六万元。这简直是笑话嚜!也太惨了!这样的事情难道真还有人肯去做?两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汤吃了。 宗豫想起来问:哦,你说你有一本儿童故事,小蛮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对了,让我找出来给你带了去。宗豫道:我们中国真是,不大有什么书可以给小孩看的。家茵道:嗳。她在书架上寻来寻去寻不到,忽道:哦,垫在这底下呢!这地板有一条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书垫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书一抽,不想那小藤书架往前一侧,一瓶香水滚下来,泼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嗳呀,怎么了?他赶过来,掏出手绢子帮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红着脸扶著书架子,道:真要命,我这么粗心!她换了本书把书架子垫平了,连忙取过扫帚,把玻璃屑扫到门背后去。宗豫凑到手帕上闻了一闻,不由得笑道:好香!我这手绢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个纪念。家茵也不作声,只管低着头,把地扫了,把地下的破瓶子与那本书拾了起来。宗豫接过书去,上面漉了些水渍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却被家茵夺过信笺,道:嗳,不,我要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么?你想到厦门去做那个事?家茵其实就在这几分钟内方才有了一个新的决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来。打碎的那瓶香水,虽然已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将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顺手便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来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拦杆上远远的望着他,两手反扣在后面,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盖上的一张报纸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翻阅,道:国泰这部电影好像很好,一块儿去看好么?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这是旧报纸。宗豫哦了一声,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道:现在国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点的一场好么?家茵顿了顿,道: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我不去了。宗豫见她那样子是存心冷淡他,当下也告辞走了。 她撕去一块手帕露出玻璃窗来,立在窗前看他上车子走了,还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气喷在玻璃窗上,成为障眼的纱,也有一块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阵抹,正看见她父亲从衖堂里走进来。 虞老先生一进房,先亲亲热热叫了声家茵!家茵早就气塞胸膛,哭了起来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们家去胡说一气他拍着她,安慰道:嗳哟,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么话全跟我说好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干什么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火极了,反倒收了泪,道:你是什么意思?虞老先生坐下来,把椅子拖到她紧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说他摸了摸口袋里,只摸出一只空烟匣,因道:喂,你叫他们底下给我买包香烟去。家茵道:人家的佣人我们怎么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么要紧?家茵道:住在人家家里,处处总得将就点。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说你,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搬去呢?偏要住这么个穷地方,多受别啊!家茵诧异道:搬哪儿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儿呀!他们那屋子多讲究啊!家茵道:你这是什么话呢?虞老先生笑道:嗳呀,对外人瞒末,对自己人何必还要家茵顿足道: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虞老先生柔声道:好,我不说。我们小姐发睥气了!不过无论怎么样,你托这个夏先生给我找个事,那总行! 正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把家茵叫了去听电话。家茵拿起听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吗?啊?现在你在国泰电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么没有声音了?她有点茫然,半晌,方才挂上电话。又楞了一会,回到房里来,便急急的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亲说: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有点事情,你回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这两天搅得我心里乱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丧,道:噢,那么我在这儿再坐会儿。家茵只得说:好罢,好罢。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东张西望,然后把抽屉全抽开来看过了,发现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计。他携着盒子,一溜烟下楼,幸喜无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又进来,来到房东太太的房间里。推门进去,笑道:孙太太,我买了点儿东西送你。我来来去去,一直麻烦你不成敬意!房东太太很觉意外,笑得口张眼闭,道:嗳哟,虞老先生,您太客气了,干吗破费呀!虞老先生道:嗳,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本风从牙缝里咝吸了口气,攒眉笑道:我有点小事我想托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孙太太道:只要我办得到我还有什么不肯的么?虞老先生道:因为啊,不瞒你孙太太说,我女儿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时,本来你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会说闲话的。不过你想,弄了这么个夏先生常跑来,外人要说闲话了!女孩子总是傻的,这男人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父亲的不到上海来就罢,既然来了;我就得问问他是个什么道理!孙太太点头,道:那当然,那当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闹,就跟他说说清楚。他要是真有这个心,那么就趁着我在这儿,就把事情办了!孙太太点头不迭,道:那也是正经!虞老先生道:我想请你看见他来了就通知我一声。他什么时候约着来,我女儿总不肯告诉我。孙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赶到戏院里,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家茵道:怎么你只说一个地点同时间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不能够来。不来,又怕你老在这儿等着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说你不能够来呀!家茵笑道:你这人真是! 他引路上楼梯,道:我们也不必进去了,已经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么你为什么要约在戏院里呢?宗豫道:因为我们第一次碰见是在这儿。二人默然走上楼来,宗豫道: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罢。坐在沿墙的一溜沙发上,那里的灯光永远像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宗豫望着她,过了一会,方道:我要跟你说不是别的昨天听你说那个话,我倒是很担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顿了一顿,道:我倒是想换换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离开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觉得老是这样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呢?我倒劝你还是待在上海的好。有个收票人看他们老坐着不走,像是白借这地方谈心,走过来,仿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道: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他先请她上馆子吃了饭再看夜场电影,但是没再深谈。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你没想到我这时候来罢?我因为在外边吃了饭,时候还早,想着来看看你。不嫌太晚罢?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刚吃了晚饭呢。她把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家茵笑道:起课。宗豫道:哦?你还会这个啊? 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藐视的口吻,微笑问道:灵吗?家茵笑道:我也是闹着玩儿。从前我父亲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亲等他,就拿这个消遣。我就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你刚才起课是问什么事?家茵笑道:问哪?问将来的事。宗豫道:那当然是问将来的事,难道是问过去?你问的是将来的什么事?家茵道:唔不告诉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许可以猜得着。让我也来起一个好不好?家茵道:好,我来帮你看。你问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说不定我们问一样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哟,挺好,是上上。再来,要三次。嗳呀,这个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经心慌起来,带笑叮嘱道:得要诚心默祷,不然不灵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斜斜插着的一支香,笑了起来道:你真是诚心,还点着香呢!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给他点上,宗豫却道:不用了。这也是一样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支香烟插在烟灰盘子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嗳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么说。宗豫翻书,读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镜花空中楼阁。家茵轻声笑道:说得挺害怕的!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了书,道:这个怎么能作准呢!反正我们不迷信。家茵道:相信当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水开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的在炉子上搁一壶水,可以稍微暖和点,算热水汀炉子。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过去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呀,你连这个都不懂啊?你看这指纹,圆的是螺,长的是播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也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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