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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十九

余韵 張愛玲 24829 2023-02-05
金槐听着,也沉默了一会,因道:其实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们一定也是给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也难怪你,你在他们这种人家长大的,乡下那种情形你当然是不知道。他就讲给她听种田的人怎样被剥削,就连收成好的时候自己都吃不饱,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来,就被人家重利盘剥,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卖儿卖女来抵偿。譬如他自己家里,还算是好的,种的是自己的田,本来有十一亩,也是因为捐税太重,负担不起,后来连典带卖的,只剩下二亩地,现在他母亲他哥嫂还有两个弟弟在乡下,一年忙到头,也还不够吃的,还要靠他这里每月寄钱回去。 小艾很喜欢听他说乡间的事,因为从这上面她可以想像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此外他又说起去年八一三那时候,上海打仗,他们那印刷所的地区虽然不在火线内,那一带的情形很混乱,所以有一个时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担任替各种爱国团体送慰劳品到前线去,一天步行几十里路。那是很危险的工作,他这时候说起来也还是很兴奋,也很得意,说到后来上海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又十分愤慨。小艾不大喜欢他讲国家大事,因为他一说起来就要生气。但是听他说说,到底也长了不少见识。

小艾这一向常常溜出来这么一会,倒也没有人发觉,因为现在家里人少,五太太为了节省开支,已经把刘妈辞歇了,剩下一个陶妈,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时刻都离不开她的。除了有时候晚饭后,有根来了,陶妈一定要下楼去,到厨房里去陪他坐着,不让他有机会和小艾说话。 陶妈本来想着,只要给他娶个媳妇,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乡下去一趟,凭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的拣一个,但是因为五太太病得这样,一直也走不开。托人写信回家去,叫他们的亲戚给做媒,人家提的几个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对。陶妈转念一想,他到上海来了这些时候,乡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荐到那南货店里去的那个表亲。那人和那南货店老板是亲戚,没事常到他们店里去坐坐。他背地里告诉陶妈,听见说有根刚来的时候倒还老实,近来常常和同事一块儿出去玩,整夜的不回来。陶妈听了非常着急,要想给他娶亲的心更切了。

有根虽然学坏了,看见小艾却仍旧是讷讷的。他也并不觉得她是躲着他,他以为全是他母亲在那里作梗,急起来也曾经和他母亲大闹过两回,说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宁可一辈子不娶老婆。陶妈都气破了肚子。她因为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些话也不愿意告诉人,一直也没跟五太太说,所以闹得这样厉害,五太太在楼上一点也不知道。 景藩这时候已经回到上海来了,一直深居简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渐渐的就有一种传说,说他在北边的时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说不定他这次回来竟是负着一种使命。外面说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席老五要做汉奸了。五太太从她娘家的亲戚那里也听到这话。她问寅少爷,寅少爷说:大概不见得有这个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点晓得,也不会告诉她的。

四十 这时候孤岛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虽然国家观念比较薄弱,究竟也觉得这是一桩不名誉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层忧闷。 景藩回上海以后,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个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个朋友家里设着一个乩坛,他现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离他家里也不远,他常常戴着一副黑眼镜,扶着手杖,晒着太阳,悠然的缓步前往。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坛,跟他们唱和了几首诗,对于时局也发表了一些议论。但是它虽然有问必答,似乎对于要紧些的事情却抱定了天机不可泄露的宗旨,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因为那天景藩从那里回去,一出大门没走几步路,就有两人向他开枪,他那朋友家里忽然听见砰砰的几声枪响,从阳台上望下去,只看见景藩倒卧在血泊里,凶手已经跑了。这里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又通知他家里,他姨太太秋老四赶到他朋友家里,却已经送到医院里去了。又赶到医院里,已经伤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对于办理身后的事情却不肯怎样拿主意,因为这是花钱的事情。她叫佣人打了个电话给寅少爷,等寅少爷来了,一应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爷跟她要钱,她便哭着说他还不知道他父亲背了这许多债,哪儿还有钱。

寅少爷只得另外去想法子,这一天大家忙乱了一天,送到殡仪馆里去殡殓,寅少爷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里来。 四十一 那寅少爷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五太太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这消息要是给她知道了,万一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还是等明天问过她的兄嫂,假使他们主张告诉她,也就与他无干了。当晚他就把陶妈和小艾都叫了来,说道:老爷不在了。太太现在病着,你们暂时先不要告诉她。明天的报不要给她看,要是问起来就说没有送来。此外他也分头知照了几家近亲,告诉他们这桩事情是瞒着五太太的,免得他们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旧有些亲戚到他们这里来致慰问之意,一半也是出于一种好奇心,见了五太太,当然也不说什么,只说是来看看她。陶妈背着五太太便向他们打听,从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实的真相,寅少爷昨天并没有告诉她们,原来景藩是被暗杀的。小艾听见了觉得非常激动。一方面觉得快意,同时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死了。世界上少了他这一个人,仿佛天地间忽然空阔了许多。

这一天她见到金槐的时候,就把她从前那桩事情讲给他听。她一直也没有告诉他,一来也是因为他们总是那样匆匆一面,这些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同时她又对自己说,既然金槐也还没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诉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来,她是一定要告诉他的。至于他一直没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总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据她所知,他拿到的一点工资总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过得非常刻苦,当然一时也谈不到成家的话。在小艾的心理,也仿佛是宁愿这样延宕下去,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用不着告诉他那些话。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说。 然而今天她是不顾一切的说了出来。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个哥哥,找到这里来了,她要把她过去受苦的情形全都诉给他听。她又仿佛是告诉整个的世界,因为金槐也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他说的话很少,他太愤怒了,态度显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还活着,他真能够杀了他。但是既然已经死了,这种话说了也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也没有说。他们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小艾怕给熟人认出来,总是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在两家店铺中间,卸下来的排门好几扇叠在一起倚在墙上,小艾便挨着那旁边站着。两边的店家都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小艾突然说道:我进去了。便转过身来向衖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会再进去,然而他赶上去想阻止她,她却奔跑起来,很快的跑了进去。金槐站在那里倒呆住了,他这时候才觉得他刚才对她的态度不大好,她把这样的话告诉他,他应当怎样的安慰她才对,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倒好像冷冷的,她当然要误会了。她回去了一定觉得非常难过。他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这样想着,也觉得非常难过。

第二天他来得特别早些,她到了时候也出来了,但是看见了他却仿佛稍微有点意外似的,脸色还是很凄惶。金槐老远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小艾笑了笑,道:没生气。金槐顿了一顿,方笑道: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小艾笑道:什么东西? 四十二 金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走到街口的灯光下,很小心的打开来,小艾远远的看着,仿佛里面包着几粒丸药,走到跟前接过来一看,却是金属品铸的灰黑色的小方块,尖端刻着字像个图章似的。金槐笑道:这就是印书印报的铅字,这是有一点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么这样小,倒好玩!金槐道:这是六号字。他把那三只铅字比在一起成为一行,笑道:这两个字你认识吧?小艾念出一个玉字一个珍字,自己咦了一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看上面的一个字笔划比较复杂,便道:这是个什么字?金槐道:哪,这是你的名字,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诉你我没有姓吗?金槐笑道: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姓呢?小艾本来早就有点疑惑,看他这神气,更加相信这一定是个冯字,便将那张纸捏一团,把那铅字团在里面,笑着向他手里乱塞。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这铅字这样小,万一倒掉到地下去,滚到水门汀的隙缝里,这又是个晚上,简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觉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轻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的接着,闹了半天。他们平常总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为要辨认那细小的铅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盏灯底下,把两人的面目照得异常清楚,刚巧被有根看见了。不然有根这时候也不会来的,是他们店里派他去进货,他觑空就弯到这里来一赵,却没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马路上和一个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边走过,她都没有看见。

有根走进去,来到席家,他母亲照例陪着他在厨房里坐着,便把前天老爷被刺的事情详细的说给他听。有根一语不发的坐在那里,把头低着,俯着身子把两肘搁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小艾进来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点。 四十三 小艾因为心里高兴,所以一点也没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见她一理也不理,有一点特别。她很快的走了过去,自上楼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亲说道:怎么,小艾在外头轧朋友啊?陶妈一时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有根哼了一声道:一天到晚在一块儿,你都不知道。陶妈便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呀?有根气愤愤的没有回答,隔了一会,方才把他在海口看见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陶妈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闲事做什么。沉吟了一会,又道:你看见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个什么样子呢?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走了以后,陶妈心里忖度着,想着倒也是一个机会,让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会死心的。她趁着做饭的时候便盘问小艾,说道:小艾,你也有这么大岁数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个人可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可说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么人?陶妈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有个男人常常跟你在外面说话吗?小艾微笑道:哦,那是从前住在对过的,看见了随便说两句话,那有什么。陶妈便做出十分关切的神气,道:外头坏人多,你可是得当心点。你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小艾便道:这人倒不坏,他在印刷所里做事的。陶妈眉花眼笑的说:那不是很好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说,我就替你说去。这也是正经的事情。小艾微笑着没有作声。她和金槐本来已经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对五太太说,现在陶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她总有点疑心她是不怀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说,当然也没法拦她,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四十四 陶妈当天就对五太太说了。五太太听了这话,半天没言语。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对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她的姪儿姪女和内姪们遇到有恋爱纠纷的时候,五太太虽然胆小,在不开罪他们父母的范围内,总是处于赞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仿佛谈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事情,像些那仆役、大姐,那还是安分一点凭媒说合,要是也谈起恋爱来,那就近于轧姘头。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憎恶。当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妈说道:这时候她要走了,她这一份事没有人做了,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要叫我添个人,我用不起!陶妈笑道:不要紧的,我就多做一点好了,太太也用不着添人了。小艾也有这样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也留不住她的心!陶妈既然是这样一力主张着,五太太也就不说什么了。依允了以后,却又放下脸子说道:可是你跟她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将来好歹我可不管呵! 陶妈把这消息告诉小艾,说好容易劝得太太肯了。她又劝他们马上把事情办起来。金槐写信回去告诉他家里,他家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本来在一个朋友家里搭住,现在想法子筹了一点钱,便去租下一间房间,添置了一些家具,预备月底结婚。在结婚的前几天,他买了四色茶礼,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见见五太太。他本来不愿意去的,因为实在恨他们家,但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说不过去,他也不愿意叫小艾为难。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会下来见他的。结果由陶妈代表五太太,出来周旋了一会,小艾也出来了,大家在客厅里坐着,金槐没坐一会就走了。 四十五 这两天他们这里刚巧乱得很,因为六孙小姐回娘家来了。六孙小姐出嫁以后一直住在汉口,这次回来是因为听见景藩的噩耗,回上海来奔丧。这桩事情他们现在仍旧是瞒着五太太,寅少爷已经问过她娘家的兄嫂,他们一致主张不要告诉她,说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孙小姐对五太太说,就不好说是来奔丧的,只好说是因为五太太病了,到上海来看她的。 五太太听她这样说,于感动之余,倒反而觉得伤心起来。向来一个后母与前头的女儿总是感情很坏的,她们当然也不例外,想不到这时候倒还是六孙小姐还惦记着她,千里迢迢的跑来看她,而她病到这样,景藩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相形之下,可见他对她真是比路人还不如了。她对着六孙小姐,也不说什么,只是流泪。六孙小姐只当她是想着她这病不会好了,不免劝慰了一番。 六孙小姐难得到上海来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这里,便有许多亲戚到这里来探望她,所以这两天人来人往,陶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妈便想起那个辞歇了的刘妈。刘妈从这里出去以后,因为年纪相当大了,就也没有另外找事?跟着她儿子媳妇住着,吃一口闲饭,也有时候带着一只水壶,几只玻璃杯,坐在马路边上卖茶。陶妈便和五太太说了,把她叫了来帮几天忙。 四十六 有根自从上次生了气以后好些天也没来,但是这一天晚上他又来了,刚巧刘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冲热水瓶,见他来了,她冲着偻上喊了陶妈一声,告诉她她儿子来了。灶上有开水,刘妈顺手倒了杯茶给他,谈话中间,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讲给他听。那天金槐到这里来,她也看见的,便絮絮的告诉有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说他还那样周到,送了荔枝、桂圆、南枣、白糖四色茶礼。正好这两天他们这里常常来客,便把那桂圆、荔枝拿出来待客。陶妈听见说有根来了,下楼的时候就带了些下来,又想起南枣是最滋补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枣,拿到楼底下来。有根心正是十分愤懑,他母亲却抓了一把桂圆、荔枝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吃点。又把一包枣子递到他手里,道:看你这一向瘦得这样,把这个带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时候吃几个,补的。有根接过来便向地下狠命一掼,道:我才不要吃呢!马上站起身来就走了。刘妈在旁边倒怔住了,也没好说什么。陶妈也只嘟囔了一声:这东西!此外也没有说什么。 那包南枣掼在地下,纸包震破了,枣子滚了一地,陶妈后来一只只拾了起来。第二早上小艾扫地,却又扫出两只枣子来,她便笑道:咦,这儿怎么掉了两个枣子。刘妈在灶上煮粥,忙回过头来向她摆了摆手,又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轻声说道:昨天都把我吓一跳有根也不知为什么跟他妈闹别扭,他妈包了一包枣子叫他带回去吃,他一掼掼了一地。小艾听了,她自然心里明白,一定是因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礼,所以这样生气。她不免有些怅触,因为她对于有根,虽说是没有什么感情,总也有一种知己之感。 四十七 她后天就要结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妈说过: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让她在我家出嫁。因为有这样一种忌讳,丫头嫁人,如果从主人家里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愿意,认为不吉利。所以小艾头一天就辞别了五太太,搬到刘妈家里去住着。刘妈自己在席家帮忙没有回来,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妇做了送亲的人。 小艾因为在那天住在那里打搅了他们,觉得很不过意,结了婚以后,过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们,五太太那里她却一直没有去过。后来刘妈有一次到五太太那里去拜年,就告诉陶妈听,说得花团锦簇,道:看不出小艾还有这点福气,她嫁的这男人真不坏,上回到我家里来,夫妻两个,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绒线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样。说她婆婆也从乡下出来了,乡下苦,她年纪大了,也做不动,现在娶了媳妇了,所以出来跟他们一块儿过了。 刘妈因为住得远,平日也难得到五太太那里去的。在这以后总有两年多了,陶妈有一天忽然又来找她,说五太太病势十分沉重,看样子就在这两天了,家里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刘妈去帮忙。当下刘妈就跟着她一同回去,来到席家,却见他们客室里坐满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亲戚,席家这一边,三太太也来了,还有些姪儿姪女和姪媳妇,寅少爷是去年结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边陪着。这两天他们天天来,五太太心里也还明白,看着这情形也猜着一定是医生说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来了。独有景藩,她病了这些年,他始终一次也没有来过,彼此夫妻一场,连这一点情分都没有,她就要死了,都不来看看她。 四十八 她也曾经问过寅少爷:你这两天看见你爸爸没有?这句话本来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寅少爷回说:没看见,我没上那边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爷其实也知道。为这桩事情,他们家里这些人一直也在那里讨论著,究竟是不是应当告诉她。要是索性瞒到底,岂不使她抱恨终天,心里想她临死景藩都不来跟她见一面。但是现在这时候要是告诉她,突然受这样一个刺激,无异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始终认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场,她婆家这些人当然谁也不肯有什么切实的主张。寅少爷更是不肯负担这个责任,他要是赞成告诉,反而给人家说一句,因为是他的后母,到底隔一层了,所以他能够这样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顾。 然而眼看着她这样痛苦,就又有人提起来说:或者还是告诉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楼下客室里悄悄商议着,只是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陶妈这天带着刘妈一同上楼,便皱着眉轻声和她说:他们真是的,其实明知道太太这病也不会好了,就告诉她有什么要紧呢,告诉了她还让她心里痛快一点。到了楼上,刘妈进房去叫了一声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声一声低低的哼着,眼睛似睁非睁,看那样子已经不认识人了。陶妈向她望着,不由得掉下泪来,掀起衣襟来擦了擦眼睛,便恨恨的向刘妈轻声道:再不告诉她来不及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其实你就告诉她好了。陶妈又踌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刘妈站在门口望风,陶妈便俯下身去压低了喉咙连叫了几声太太,说道:老爷三年前头已经不在了,一直瞒着你的,不敢告诉你。 四十九 五太太在枕上微侧着脸躺着,像她那样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来,脸上的皮肉都松垂着,所以经常的有一种凄黯的神情。陶妈凑在她跟前向她望着,隔了一会,又喊了几声太太,见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动,陶妈便把刚才那几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但是依旧看不出她有什么反应。到底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陶妈直起身子来,和刘妈面面相觑了一会。房间里静静的。在这种阴阴的天气,虽然也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间里就像在一个大水缸的缸底。陶妈给五太太把被窝牵了一牵,觉得这棉被不够厚,想拿出两件衣服来盖在脚头,便去开抽屉,一开抽屉,却看见五太太那只猫睡在里面,这猫现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柜里去钻在衣服堆里睡着。陶妈轻轻的骂了一声,把它赶了出来,拿出衣服来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给五太太盖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刘妈在他们家帮了几天忙,入殓以后就回去了,因为顺路,便弯到小艾那里去,想告诉她一声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们现在住着一间前楼阁,同时有半间客堂他们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刘妈来的时候便在客堂里坐着,没有上去。那是个石库门房子,这一天刘妈一推门进去,他们天井里晾着些青菜,大概预备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阳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过来,刘妈笑着叫了声冯老太。冯老太一抬头看见她,忙点头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刘妈道:怎么病啦?冯老太道:是呀,有十几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说着,便站起身来把客人往里让,又向阁楼上嚷了一声:刘大妈来了。 五十 刘妈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冯老太搬过一只竹梯倚在阁楼上,刘妈便从梯子上爬上去,冯老太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着脸只管叫着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带笑连声招呼着当心!当心头!里面黑魆魆的像个船舱似的,刘妈弯着腰进了门,进了门也仍旧直不起腰来。小艾忙把电灯捻开了,让她在对面一张床上坐下。刘妈问候她的病,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仿佛有点难为情,但是刘妈听她说的那个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说是不能起床,一起来就腰酸头晕。其实小艾自己也疑心,这恐怕还是从前小产后留下的毛病,不过她当然不会对她婆婆说这些,这时候她婆婆虽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刘妈会提起从前的事情,忙岔开来说了些别的话。刘妈便告诉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听了,也觉得有些怆然。虽然五太太过去待她并不好,她总觉得五太太其实也很可怜。 刘妈坐到她床上来,嘁嘁喳喳告诉她五太太临终的情景。小艾的床前搁着一双鞋,刘妈坐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上面,便拿起来掸了掸灰,笑道:哟!你自己做的呀?越来越能干了!那是双青布绊带鞋,却仿照着当时流行的皮鞋式样,鞋底分三层,一层青布包的,上面衬着一层红布包的,又是一层淡灰色的。这双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从出嫁以后,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觉得非常有兴味。她现在做菜也做得不坏,不过因为对于一切都有试验的兴趣,常常弄出很奇异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丝炒黄豆芽。金槐起初也有点吃不惯,还是喜欢他母亲做的菜,但是冯老太因为有脚气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脚肿。 五十一 他们这阁楼的板壁上挖了一个相当大的方洞,从这窗户里可以看见下面的客堂。刘妈偶一回头,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们金槐回来了。金槐端了一张长板凳坐在他母亲斜对面,两人在那里说话,脸色都很沉郁。隔了一会,金槐便上来了,刘妈直让他坐,在这低矮的屋顶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对面的一张床上坐了下来,便微笑着问小艾:你今天怎么样?可好了点没有?小艾笑道:还是那样。金槐微皱着眉毛向她脸上望去,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探着一点,两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着,显出那一种焦虑的样子。小艾倒觉得有点窘,心里想他今天怎么回事,当着人就是这样。金槐默然地坐了一会,便又下楼去了。他一走,刘妈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为你的病他那么着急。小艾只是笑。刘妈又坐了一会,便说要走了,小艾也没有十分挽留,她并不怎么欢迎刘妈常来,因为刘妈虽然人还不坏,但是有点快嘴,来得多了,说话中间不免要把她的底细都泄露出来,小艾很不愿意她同住的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为一般人对婢女总有的点看不起的,而她是一个最要强的人。 刘妈从梯子上下去的时候却有点害怕,先上来的时候还不很费事,现在站在门口低头一看,那条梯子笔直的下去,简直没法下脚,只得一坐坐在门槛上,然后一步一步的往下挨。冯老太在下面搀扶着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着替她在背后拍打了两下,原来刚才那一坐,裤子上坐了一大块黑迹子。刘妈也笑了起来,自己也拍打了一阵子,便告辞出门,冯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 五十二 刘妈走了,冯老太便弯腰把地下晾着的青菜拾起来,却叹了口气,道:早晓得少腌点菜了又不能带走。金槐道:送给别人腌好了。说着,便转身进去,匆匆的跑到阁楼上,向小艾说道:我们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愿意跟着去,就在这两天里头就要动身。小艾嗳呀一声,在枕上撑起半身向他望着。金槐是很兴奋,自从上海成了孤岛,虽然许多人还存着苟安的心理,有志气些的人都到内地去了,金槐也未尝不想去,不过在他的地位,当然是不可能。到香港去,那边的环境总比这里要好些。 他又微笑道:刚才我跟妈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块儿去,她回乡下去。不过我看你这样子好像不能走,怎么办呢?小艾怔了一会,便道:我想不要紧的,又不是什么大病。金槐向她望着,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说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硬撑着,路上一定要辛苦点的。还是我先去,你随后再来吧。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来。金槐道:只好这样了。他坐在她对面,把她床前的一双鞋踢着玩,踢成八字脚的式样,又给它并在一起。两人都默然,过了一会,金槐又道:听见说香港的房子难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们商量着什么东西应当带去,金槐说棉衣服可以用不着带,香港天气热。小艾叫他把一只热水瓶带去,金槐道:等你来的时候再带来好了,这两天你们还要用呢。又笑道:你一个人跑到那里,又不会说广东话,等会给人拐去卖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了︱ 两人表面上只管说说笑笑的,心里却有点发慌。小艾拥着一床大红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里,那黄色的电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在船舱似的阁楼上,大家心里都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梦的感觉了。 五十三 在金槐动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网篮、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来,又把桌子上的抽屉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一阵子乱翻乱掀。冯老太在旁边看着,便道:你在那儿找什么?金槐只含糊的应了一声:我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去的。等冯老太走开了,金槐便问小艾:那张照片呢?他们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们结婚的时候合拍的一张便装照,也没有什么别的照片。这一天他问起来,小艾便笑道:那张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点不大高兴,咕噜了一声,道:只剩那一张了怎么也给人了。后来冯老太把他的手绢子全都洗干净了,烘干了拿来给他收在箱子里。金槐打开箱子,箱子盖里面有一个夹袋,他把一叠手帕向里面一塞,里面除了一把新牙刷,还有一样东西,摸着冰冷的,扁平而光滑的,是一张硬纸片,这用不着看,也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把那张照片抽出一半来看了,便望着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了。 这一天夜里,金槐三点多钟就起来了。他知道他母亲和小艾也是刚睡着没有一会,所以也不愿意惊醒她们,轻轻的开了灯,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两样,从梯子上下去,就在厨房里盥洗了一下,再上来拿箱子。略有点响动,小艾便惊醒了,挣扎着要坐起来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来了。她还有点睡眼朦胧,只觉得他的脸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气味。然后他就走了。她听见他一路下去,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着那一声砰!便有一阵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涌了进来。那寂静几乎是哗哗的冲进来,淹没了这房间。桌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也显得特别的响。 五十四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后,不久就有信来,说那边房子已经找好了,月底又汇了点钱来。这里小艾也托楼下住的一个孙先生给写了回信去,又写了封信给乡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来一趟,把母亲接回去。一切布置就绪,小艾的病却是老不见好,心里非常着急。冯老太也说是看这样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们这附近有一家国药店,店里有一个医生常驻在那里,诊金比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两帖药,也不甚见效。她那大伯冯金福倒已经来了。小艾结婚后一直也没有回乡下去过,所以还是第一次见面。 金福来了少不得总有一两天的耽搁,也没有地方住,只得在楼下客堂里搭了个铺。他们这客堂后面拦掉一半,作为另一个房间租了出去,前面却把一排榻扇全都拆了,扩展到天井里,占去半个天井,所以名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里风飕飕的,睡在那里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没到上海来过了,他来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碗泡饭,便说要到外面去蹓蹓。出去没有一会,却退回来了,说外面乱得很,马路上走不通,冯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床上,却说:妈,你听,今天外头怎么这样闹嚷嚷的。 住在客堂后面的孙先生在一个洋行里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时出去上班,这时候也退了回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说日本兵开进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惶,乱得一塌糊涂。 五十五 这一天大家都关着门守在家里,没有出去。孙先生到隔壁去借打电话,起初一直打不通,因为电话太忙碌。直到晚饭后方才接通了,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日本人同日进攻香港,孙先生回来一说,小艾听见说香港已经打起来了,面上也还不肯露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反而用话去宽慰冯老太。虽说金槐在香港是举目无亲,单身一个人陷在那里,但是他们印刷所里这次去了那么许多职工,大家缓急之间总也有个照应。而且香港那么大地方,那么许多人呢,不见得单是他就会遇危险。说是这样说,急也还是一样的急。小艾别的不懊悔,只恨她自己没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后,报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但是一个月两个月的过去,上海香港之间一直信息不通,依旧生死莫卜。小艾他们这时候一点进项也没有,稍微有一点积蓄,也快用完了。金福还住在他们这里,起初是因为路上不好走,他也没法回原籍去,所以凭空又添上一个人坐吃。金福住在这里,心里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于要回去。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来了,说金福幸而不在家乡,这一向乡下抽壮丁,捉人捉得非常厉害,他还是逃出来的。金福听见这话,也只得死心塌地的住了下来。反而又添了一个人吃饭。他们兄弟俩四处托人找事,急切间哪里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这些时,现在渐渐的能够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这样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帮佣,但是她非常不愿意,她觉得那种劳役的生活她已经过够了,事情重一点倒没有关,她就是不愿意看人家的脸子。她想到工厂里做工,但是没有门路,也进不去。 五十六 金桃倒有了着落,由他表哥介绍到一个火炉店去学生意。这时候他们家里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没有办法,刚巧楼底下孙先生有一个朋友家里要添一个女佣,孙家就把她荐了去。这家人家姓吴,男主人本来是孙先生的同事,不过是洋行里的一个式老夫,也还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门户,几个人合伙开了个公司,因为他会说几句日本话,便勾结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孙先生看着眼热,又有些气不服,所以把这些事情全部都给他说了出来,慨叹着说他自己是不肯做这种事情,不然也发财了。 小艾到了吴家,他们那里已经用了个烧饭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杂兼带孩子。那吴太太是个中年妇人,一张焦黄的尖削面庞,脸上那样瘦,身上却相当的胖,圆滚滚的身子,穿着件金晃晃的织锦缎旗袍。她有个脾气,不肯让佣人有一刻工夫闲着,否则就觉得自己花这些钱雇这么个人有点冤枉。因此只要看见人家在那里歇着,暂时没做什么,她没事也要想出些事来给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鸡鱼鸭肉,她宁可倒了也不给佣人吃,说道:给他们吃惯了荤的,那天要是没有荤菜吃就要叽咕了!索性一年到头给他们吃素,倒也一声不响。有时候骂烧饭的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来就往痰盂里一倒,道:当是烧坏了就给你们吃了?偏不给你吃!小艾就最受不了这种叱骂的声口,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声,她以为是永别了的一个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着,这的工钱虽然也不大,常常有人来打麻将,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荐给他们,在吴先生的行里做出店。金福很认识几个字。 五十七 金福有了职业以后,也寄了点钱回家去,但是此后没有多少时候,他的老婆就拖儿带女找到上海来了。也还是因为乡下抽壮丁,他们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钱,保甲长借端敲诈,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没有办法,想着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带着几个孩子和他们最小的一个弟弟一同到上海来了。当然仍旧是住在小艾这里,好在小艾现在出去帮佣,不住在家里,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么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齐都住到阁楼上去。 小艾有时候回家来看看,仿佛形成了鹊巢鸠占的局面。但是她觉得这也是应当的,她因为她自己娘家没有人,一向把金槐家里的人当作她的至亲骨肉看待。同时她总忘不了她从前是个丫头,人家总说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往往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她倒偏要争口气,所以一向非常刻苦,总想人家说她一声贤惠。她现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动用,总是拿到家里来。不但冯老太靠她养活,就连金福夫妇也全仗她接济,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么一大群儿女嗷嗷待哺,也实在是不够用。最小的一个小叔金海已经送到爿皮鞋店里做学徒去了,两个小叔都在店里学生意,虽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袜还是要自己负担,又要小艾拿出钱来。她有时候也有一点怨,但是每逢看到他们总觉得十分亲切。尤其是现在,香港陷落了已经快四个月了,金槐至今还没有信来,她渐渐的感到凄凉恐怖和绝望,在这种时候,偶尔抽空回去一趟,虽然家里这些人也并不能给她什么安慰,她只要听见他们一家老小叽哩喳啦用他们的家乡口音说着话,不由得就有一种温暖之感,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心里仿佛踏实了许多。 有一天晚饭后,金福忽然到吴家来找小艾,很兴奋的说:金槐有信来了!今天早上到的,他们也不晓得,等我回去才看见。说着便从衣袋里取出那封信来,念给她听。上写着: 玉珍贤妻:吾现已平安到抵贵阳,可勿必罜念。在香港战事发生后,吾们虽然饱受惊恐,幸而倒没有受伤。惟印刷所工作停顿,老板复避不见面,拒绝援助,以致同人们告贷无门,流落他乡。去冬港地天气反常奇冷,棉衣未带,饥寒交迫。吾们后来决定冒着艰险步行赴内地,现已到抵贵阳,在此业已找到工作,暂可糊口。现在别的没有什么,只是不放心你们在上海,不知何日再能团聚。而且家中生活无着。不知你病好了没有?你的身体也不好,但吾母亲与家里人仍须赖你照应。书不尽言,夫金槐白。 小艾听到后来,不觉心头一阵辛酸,两行热泪直流下来。她本来想马上就写回信,就请金福笔,可是这封信她倒有点不愿意叫他写,另外去找了个测字先生写了。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话,不过把家中的近况详细告诉他,无非叫他放心的意思。她现在也略微认识几个字了,信写好了,自己拿着看看,不是自己写的,总觉得隔着一层。她忽然想起来从前他给她的冯玉珍三颗铅字,可以当作一个图章盖一个在信尾。他看见了一定要微笑,他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她一直还留着。 次日下午,她趁着吴太太出去打牌,就溜回家去拿那铅字。冯老太见她来了,便说起金槐来信的事,因道:这金槐也是的,跑到那地方去不是越走越远了吗?小艾也没有替他辩护,心里想说了她也不懂。 五十八 她那铅字是包了个小纸包,放在一只旧牙粉盒里,盒面上印着一只五彩的大蝴蝶。她记得就在抽屉里的一角,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冯老太问道:你在抽屉里找什么?小艾道:我有个牙粉盒子装着点东西,找不到了。冯老太道:那天我看见阿毛拿着个牙粉盒子在玩的,一定给她拖不见了。阿毛是金福的大女儿。当下小艾便没有说什么,心里想要是查问起来,她嫂嫂要多心了,而且东西到了小孩手里,一定也没有了,问也是白问。但是她为这一桩小事,心里却是十分气恼,又觉得悲哀。同时又注意到桌上搁着一只双耳小钢精锅子,是她借给他们用的,已经敲瘪了两块。 家里有小孩,东西总是容易损坏些。金福夫妇带着几个孩子在这里一住两三年,家具渐渐的都变成缺胳膊少腿的。这还没有什么,小艾有一次回来,看见她的一面腰圆镜子也砸破了,用一根红绒绳缚起来,勉强使用着,镜面上横切着一道裂痕。小艾看了,心里十分气苦。金槐到内地已经有两三年了,起初倒不断的有信来,似乎他在那边生活也非常困苦,一度到重庆去过,后来因为失业,又飘流到湖南,在湖南一个小印刷所工作过一个时期。今年却一直没有信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打听别人,也有人说是长久没有收到里边来的信了。 她有一个小姊妹名叫盛阿秀,住在他们隔壁,这一天阿秀听见说她回来了,便走过来找她谈天。只有她们两人在阁楼上,那阿秀是个爽快的人,心里搁不住事,就告诉小艾听她的丈夫怎样负心,她丈夫也是到内地去了,听说在那边已经另外有了人。她诉说了半天,忽然想起来问小艾:你们金槐可有信来?小艾苦笑道:没有,差不多一年没有信了。听见人家说,现在信不通。阿秀道:哪里!昨天我还听见一个人说接到重庆他一个亲戚的信。小艾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震了震。 五十九 阿秀也默然了。过了一会,方道:听他们说,到重庆去的这些人,差不多个个都另外讨了女人。黑良心,把我们丢在这里,就打算不要了。我就不伏这口气我们不会另找男人呀?他们男人可以我们女人不可以呀?老实说,现在这种世界,也无所谓的!她胀红了脸,说话声音大,小艾听她那口气,仿佛她也另外有了对象了。 她们这样在阁楼上面谈话,可以听见金福的老婆在楼下纳鞋底,一针一针把那麻线戛戛的抽出来,这时候那戛戛的声音却突然的停止了,一定是在那里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等会一定要去告诉冯老太去了。冯老太的脾气,也像有一种老年人一样,常常对小艾诉说大媳妇怎么怎么不好,但是照样也会对大媳妇说她不好的。小艾可以想像她们在背后会怎样议论她,一定说是阿秀在那里劝她,叫她把心思放活动一点。本来像她这样住在外面,要结识个把男朋友也很便当的。也说不定她们竟会疑心她有点靠不住。她突然觉得非常厌烦。她辛辛苦苦赚了钱来养活这批人,只是让他们侦察她的行动,将来金槐回来了,好在他面前搬是非造谣言吗?她倒变成像从前的寡妇一样了,处处要避嫌疑,动不动要怕人家说闲话。她有时候气起来,恨不得撇下他们不管了,自己一个人到内地去找金槐去。但是他的母亲是他托付给她的,怎要能不管呢?所以想想还是忍耐下去了,只是心里渐渐觉得非常疲倦。 她在那吴家做事,吴家现在更发财了,新买了部三轮车。有一天他们的三轮车夫在厨房里坐着,有客人来了,一男一女,在后门口递了张名片给他,他拿着进去,因见小艾在客堂里擦玻璃窗,便把名片交给她拿上去。小艾把那张陶攸赓的名片送上楼去,吴先生马上就下来了,把客人让到客堂里坐着。小艾随即倒了茶送进去,还没有踏进房门,便听见里面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 六十 她再往前走一步,一眼便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胖胖的西装男子︱是有根。不过比从前胖多了,脸庞四周大出一圈来,眉目间倒显得挤窄了些,乍一看见几乎不认识了。小艾捧着一只托盘,站在门口呆住了。自从她出嫁以后,一直也没有听到有根的消息,原来他发财了。有根虽然是迎面坐着,他正在那里说话,却并没有看见她,小艾的第一个冲动便是想退回去,到厨房里去叫他们家里车夫把茶送进去。正这样想着,一回头,却看见吴太太从楼梯上走下来,吴太太换了件衣服,也下来招待客人了。这里小艾端着个茶盘拦门站着,势不能再踟蹰不前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客厅。吴太太也进来了,大家只顾应酬吴太太,对于这女佣并没有怎样加以注意。小艾便悄悄的绕到沙发背后,把一杯茶搁在有根的茶几上,他同来的还有一个艳装的年轻女人,也搁了杯茶在她旁边。吴先生敬他们香烟,有根却笑道:哦,我这儿有我这儿有!我的喉咙有点毛病,吃惯了这个牌子的,吃别的牌子的就喉咙疼。一面说着,已经一伸手掏出一只赤金香烟盒子,打开来让吴先生抽他的。 吴太太笑道:把衣裳宽一宽吧。两个客人站起来脱大衣,小艾拎着个空盘子正想走出去,吴太太却回过脸来向她咕哝了一声:大衣挂起来。小艾只得上前接着,有根把大衣交到她手里的时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顿时脸上呆了一呆,又连看了她几眼,虽然并没有和她招呼,却也有点笑意。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这微笑就像是带着几分讥笑的意味。她板着个脸,漠然的接过两件大衣,挂在屋角的一只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楼去了。她到楼上去洗衣服,就一直没有下来。半晌,忽然听见吴太太在那里喊:冯妈,来谢谢陶太太!想必是有根的女人临走丢下了赏钱。小艾装作没听见,也没下去。后来在窗口看见有根和那女人上了三轮车走了,她方才下楼。吴太太怒道:喊你也不来,人家给钱,都没有人谢一声!小艾道:刚才宝宝醒了,我在那儿替他换尿布,走不开。 六十一 吴太太把桌上几张钞票一推,道:哪,拿去。你跟赵妈一人一半。这钱小艾实在是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显著有点奇怪。只得伸过手去,那钞票一拿到手里,仿佛浑身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听他们正在那里谈论刚才两个客人,吴先生说几时要请他们来打牌,吴太太却嫌这一个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点不愿意。小艾听他们说起来,大概有根是跑单帮发财的。她心里却有点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会有今天的一天。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点不如他。同时又想着:金槐就是傻,总是说爱国,爱国,这国家有什么好处到我们穷人身上。一辈子吃苦挨饿,你要是循规蹈矩,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火起来我也去跑单帮做生意,谁知道呢,说不定照样也会发财。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过几天松心日子。 她下了个决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两个小姊妹就是跑单帮的。小艾把一副金耳环兑了,办了点货,一面进行着这桩事情,一面就向吴家辞工,只说要回乡下去了。她家里的人对于这事却不大赞成,金福屡次和冯老太说,其实还是帮佣好,出去跑单帮,一去就是许多日子不回来,而且男女混杂,不是青年妇女能做的事情。但是小艾总相信一个人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这几年,也磨练出来了,谁也不要想占她的便宜。然而现在这时候出门去,旅途上那种混乱的情形她实在是不能想像,一个女单帮只要相貌长得好些,简直到处都是一重重的关口,单是那些无恶不作的黑帽子就很难应付。小艾跑了两次单帮,觉得实在干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运气好的时候,背一次倒也可以赚不少钱。身体却有些支持不住了,本来有那病根在那里,辛劳过度,就要发作起来。 六十二 有一天金福的女儿阿毛正蹲在天井里,用一把旧铁匙子在那里做煤球,忽然听见哄通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撞在大门上,她赶出去一看,却是小艾回来了,不知怎么晕倒在大门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几尺远。阿毛便叫起来,大家都出来了,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去。 冯老太看她这次的病,来势非轻,心里有些着慌,也主张请个医生看看。次日便由她嫂嫂陪着她到一个医院里去,这医院里门诊的病人非常多,挂号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长,内科外科分好几处,看妇科也不知道应当排在哪里。金福的老婆见有一个看护走过,便陪着笑脸走上去问她,还没开口,先叫了声小姐,一句话一个小姐。那看护寒着脸向她身上穿着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站在那边。便走开了。小艾在旁边看着,心里非常起反感。排了班挂号以后,又排了班候诊,大家挤在一间空气混浊的大房门里,等了好几个钟头。小艾简直撑不住了,一阵阵的眼前发黑,一面还在那里默默背诵着她的病情,好像预备考试一样,惟恐见到医生的时候有什么话忘了说,错过了那一刻千金的机会。后来终于轮到她了,她把准备下的话背了一遍,那医生什么也没说,就开了张方子,叫她吃了这药,三天后再来看。 她那天到医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势倒又重了几分。把那药水买了一瓶来吃着,也没有什么效验,当然也就没去复诊了。 庆祝胜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听着的。胜利后不到半个月,金槐便有信来了,说他有一年多没有收到家信了,听见人家说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记不知道家里的情形怎么样。现在的船票非常难买,他一买到船票就要回来了。 阿秀有一天来探病,小艾因为阿秀曾经怀疑过金槐或者在那边也有了女人,现在她把金槐这封信拿出来给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但是后来说说又伤心起来,道:我这病恐怕也不会好了,不过无论怎样我总要等他回来,跟他见一面再死。说着便哭了。阿秀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你哪儿就会死了,多养息养息就好了。 六十三 小艾再也没想到,这船票这样难买,金槐在重庆足足等了一年工夫,这最后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为觉得冤枉。金槐回来的那天,是在一个晚上,在那昏黄的电灯光下,真是恍如梦寐。金槐身上穿着的也还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经褴褛不堪,显得十分猥狈。冯老太看他瘦得那样子,这一天因为时间已晚,也来不及买什么吃的,预备第二天好好的做两样菜给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同上街买菜。 自从小艾病倒以后,家中更是度日艰难,有饭吃已经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咸菜下饭,这一天,却做了一大碗红烧肉,又炖了一锅汤。金槐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里去,他们留他吃饭,他就没有回来吃午饭。家里烧的菜就预备留到晚上吃,因为天气热,搁在一个通风的地方,又怕孩子们跑来跑去打碎了碗,冯老太不放心,把两碗菜搬到柜顶上去,又怕闷馊了,又去拿下来,一会儿搁到东,一会儿搁到西。小艾躺在床上笑道:闻着倒挺香的。冯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开了,横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来,下去吃一点吧。 金桃金海也来了,今天晚上这一顿饭仿佛有一种团圆饭的意义,小艾便也支撑着爬起来,把头发梳一梳通,下楼来预备在饭桌上坐一会。金福几个小孩早在下首团团坐定,冯老太端上菜来,便向孩子们笑道:不要看见肉就拼命的抢,现在我们都吃成素肚子了,等会吃不惯肉要拉稀的。正说着,忽然好像听见头顶上籁的一声,接着便是轻轻的叭一响,原来他们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刚巧这时候便有一大块石灰落下来,正落到菜碗里。大家一时都呆住了。静默了一会之后,金槐第一个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响,因为她今天实在太高兴了,无论怎么样,金槐到底是回来了。 六十四 金槐一回来就找事,没有几天,便到一个小印刷所去工作。小艾的病他看着很着急,一定逼着她要好好的找个医生看看。这一天他特为请了假陪她去,医生给她检查了一下,说是子宫炎,不但生育无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险,应当开刀,把子宫拿掉。开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笔钱。两人听了,都像轰雷击顶一样。还想多问两句,看护已经把另一个病人引了进来,分明是一种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回到家里,小艾在阁楼上躺着,大家在楼下吃晚饭,金槐一个人先吃完,便到阁楼上去,拿热水瓶倒了杯开水喝,一面就在她对面坐下,捧着杯子,将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声。半晌,方才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办呢,开刀费要这么许多,到哪儿去想办法呢?小艾翻过身来望着他说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开刀。金槐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许多人开刀,一点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愿意开刀。金槐道:为什么呢?问了这样一声以后,自己也就明白过来了,她一定是想着,要是把子宫拿掉,那是绝对没有生育的希望了,像这样拖延下去,将来病要是好些,说不定还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说道:还是自己身体要紧,医生不是说不开刀很危险的? 小艾没有回答。金槐心里也想着,这时候跟她辩些什么,反正也没有钱开刀,仿佛辩论得有些无谓,便没有再说下去了。因见她脸色很凄楚的样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两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条手绢子上,便随手拣起来,预备向她枕边一抛,不料那手绢子一拿起来,竟是湿淋淋的,冰凉的一团。想必刚才她一个人在楼上哭,已经哭了很久的时间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你不要还是想不开。有小孩子没小孩子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你身体好。小艾一翻身朝里睡着,半晌没有作声。许久,方才哽咽着说道:不是,我不是别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这病,你本来已经够苦的了,我这样不死不活的,一点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过手去抚摸她的头发,道:你不要这样想。只说了这样一句,听见外面梯子格吱格吱响着,有人上楼来了,就也没说什么了。 自从金槐回来以后,金福的老婆因为叔嫂关系,要避一点嫌疑,不好再住在阁楼上,便带着孩子们回乡下去了。金福这时候仍旧在吴先生行里做出店,便和吴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写字间里。金槐这里只剩下冯老太和他们夫妻两个,顿时觉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几个孩子在这里的时候,一天到晚儿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烦了,不免嫌他们讨厌,但是这时候他们走了,不知为什么倒又有点想念他们。现在家里一共这两个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来,也觉得家里冷清清的。金槐虽然说是没有小孩子他一点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样,很想有个孩子。人到中年,总不免有这种心情。 六十五 楼下孙家有一个小女孩子很是活泼可爱,金槐总喜欢逗着她玩,后来小艾和他说: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势利,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金槐听了这话,就也留了个神,不大去逗那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来,却又笑着告诉小艾:刚才在外头碰见孙家那孩子,弄堂里有个狗,她吓得不敢走过来。我叫她不要怕,我拉着她一起走,我说你看,它不是不咬你么,她说:刚才我要走过来,它在那儿对我喊。他觉得非常发噱,她说那狗对她喊,告诉了小艾,又去告诉冯老太。又有一次他回来,又告诉她们一个笑话,他们弄堂口有个擦皮鞋摊子,那擦皮鞋的看见家那孩子跑过,跟她闹着玩,问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脸一扬,说:棉鞋怎么好擦呢?金槐仿佛认为她对答得非常聪明。小艾看他那样子,心里却是很怅惘,她因为自己不能生小孩,总觉得对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床上,让她婆婆伺候着,心里也觉得不安,而且冯老太有脚气病,也不大能多走动,这一向小艾仿佛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阿秀有一天来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经从内地回来了,把另一个女人也带到上海来,阿秀便和他离了婚,正式跟了她相与的那个男人。阿秀把她离婚的经过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来意,却是因为惦记着小艾的病,她听见说现在某处有个小老爷治病非常灵,劝小艾去求个方子,没晓得她已经好了。小艾听她说那小老爷怎样怎样灵,心里却也一动,暗想她这病要是能够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从前有一次,楼上二房东家里有人生病,把一个看香头的女人请了来,小艾在旁边看着她作法。至少这种人不像医生那样的给她自卑感。这些人都是骗取穷人的血汗钱骗取惯了的,再小的数目他们也并不轻视,倒不像一般医生,给穷人看病总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 六十六 那天晚上金槐回来,她就没有告诉他阿秀劝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赞成的。后来冯老太却当作一件新闻似的告诉了他,说有个什么小老爷,是一个夭折的小孩,死后成了仙,给人治病非常灵验,阿秀介绍小艾也去看。金槐听了很生气,说那些都是迷信骗钱的把戏。他倒是主张小艾另外去找个医生看看,因为上次那医生说她不开刀非常危险,现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医生的诊断也不是一定正确。但是小艾非常不愿意找医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当然也不必去看了,家里也没有富裕的钱,所以说说也就作罢了。 小艾用钱虽然省俭,也常常喜欢省下钱来买一点不必要的东西。有时候到小菜场去,看见卖栀子花的,认为便宜,就带两枝回来插在玻璃杯里,有时候又去买两朵白兰花来掖在鬓发里面。又有一次她听见邻居在那里纷纷谈论筱丹桂自杀的事,说是被一个流氓逼死的,丢下多少箱衣服首饰,多少根金条。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么样子,走过报摊,便翻翻看报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买一张来看看。那报贩随便拿了一张报纸给她,指指上面一个漂亮女人的照片说是筱丹桂,她便买了回来,后来才知道并不是的。她对于绍兴戏不大熟悉,比较更爱看申曲,因为申曲比较接近金槐他们的乡音,句句都可以听得懂。她自从到他们家里来,口音也跟他们同化了。 她到阿秀家里去回看她,碰见从前一块儿背米的一个女人,大家叫她陈家浜阿姐。她大着个肚子,说:真是讨厌,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再养下来真养不活了,这一个我预备把他送掉了。小艾道:那总舍不得吧?陈家浜阿姐道:真的,我真在那儿打听,有谁家要,养下来就给抱了去了,比跟着我饿死的好。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细打听她家里的情形,从前一同背米只晓得她人很好,却连她的姓名都不清楚。听阿秀说,她家里也是很好的人家,不过苦一点。小艾沉吟了一会,便道: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给人,不如就给我吧。我可也没有钱,不过我自己也没有小孩子,总不会待错他的。阿秀笑道:要是给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又道:要不你还是等她养下来再说。我劝你要领还是领个女的,明天你自己再养个儿子。小艾只是苦笑,也没有说什么。 六十七 阿秀答应就去跟那陈家浜阿姐说,她大概就在这个月里也就要生产了。小艾回到家里,和家里的人说了,金槐没有什么意见,他心里想领一个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记着,成了一桩心事。冯老太却很不以为然,当面没好说什么,背后就跟金槐叨叨:其实你哥哥这么些小孩子,你们就领他一个不好吗,又要到外头去领一个干什么?说了不止一次了,金槐自然也没去告诉小艾,却被他们同住的一个女人听见了,便把这话传到小艾耳朵里去。其实小艾也并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本来金福夫妇正嫌儿女太多,要是过继一个给他们兄弟,正是求之不得的,可以减轻一点负担。但是小艾总想着,既然要一个小孩,就不要让他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不然现放着他亲生父母在那里,等会辛辛苦苦把他带大了,孩子还是心向着别人。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决计不要,即使他们因此有点不乐意,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他们的,这一家子从她婆婆起,这些年来全是在那里赤胆忠心的照应他们,就算她在这桩事情上是任性一点,仿佛也无愧于心。 没有几天的工夫,阿秀跑了来告诉小艾,陈家浜阿姐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子。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来。冯老太起初虽然反对,等到看见了孩子,倒也十分疼爱,兴兴头头的帮着调代乳糕,缝小衣服,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引弟。有一天晚上金福来了,听见说领了个孩子,当他夫妇的面也没好说什么,后来金槐出去买香烟了,只有冯老太一个人在那里,金福便皱着眉和冯老太说:自己养的叫没有办法现在东西这样涨,自己饭都要没得吃了,还去领这样一个小孩子来,一天到晚忙着小孩子,把一个人也绊住了,不然这时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小艾在阁楼上,冯老太晓得她听得见的,向金福递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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