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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跋

秧歌 張愛玲 1391 2023-02-05
我想借这机会告诉读者们我这篇故事的来源。 这也许是不智的,因为一件作品自身有它的生命。解剖它,就等于把一个活人拆成一堆脏肺、筋肉、骨骼,这些东西拼凑在一起也并不能变成一个活人。把小说里面一件件事迹的来历都交代清楚了,往往使人觉得索然无味。但我还是愿意读者们知道,秧歌里面的人物虽然都是虚构的,事情却都是有根据的。 在三反运动中,人民文学上刊载过一个写作者的自我检讨,作者的名字很陌生,我已经不记得了,看上去是一个共区的青年作家猜想他年轻的缘故,是因为他掩饰的技巧非常拙劣。这篇题文中提起一九五○年的春天,他在华北某地(是一个小县份的名字)工作,正值春荒,农民为饥饿所迫,聚众抢劫政府粮仓。当地的负责干部率领民兵开枪弹压,屠杀了很多的农民。这老干部也受了伤,当时情绪低落,思想发生动摇,竟颓丧地向作者说:我们失败了!而作者一时认识不清,立场不稳,竟也附和他的论调,感到革命理想破灭的悲哀,而且把这事件据实写了出来,以小说的方式刊在某报上。于是当然自怨自艾,自打嘴巴一番。

这篇文字给我的印象非常深。新闻封锁这样彻底,国内各处的饥馑,我们在上海的人是很少听到的。后来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到南昌附近的乡下去工作,我听见说她和农民一同吃米汤度日,米汤里夹杂着一寸来长的一段段青草。一九五一年初,参加华东土改工作的知识份子,大都每人要随身携带几十万元人民币,预备在城镇上购买私房食物,否则就要跟着农民饿肚子。从一九五○年冬天起,又不断地从苏北与上海近郊来人口中听到乡下简直没有东西吃了!农民互相告贷,最高的目标是五百元人民币,相等于一副大饼油条的价值。说这些话的人,都是我确实知道他们没有说谎的习惯,也没有说谎的理由。 近至上海西郊虹桥路的菜农,都在挨饿。然而铁幕内又有一重重的铁幕,东城与西城也可能就完全消息隔绝。而报纸上宣传性的统计数字,也还很有人相信。凡是识字的人,似乎对于白纸黑字总有相当的信心。中共也就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扫除文盲的工作确是做得非常认真。

报纸上提起饥馑,据我所知只有一吹,是解放日报上,在下端辟出一个小方块,塞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说天津设立了饥民救济站,救济四郊饥民。在一片农民普遍提高生活水准声中,哪里来的这些饥民,也没有加以解释。一切有职业的人,在学习课程中无不熟读解放日报,但是我问过好几个熟人,谁也没看见这一则新闻。一半也是因为不愿意看见,所以不看见人人都有点自我麻醉,这也是在重大压力下的一种自卫的心理。在无论怎样不堪的情形下,人也还是有适应璟境的本能。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毕竟是可悲的。 在这本书里我还提到一个电影剧本,剧情完全根据一张中共的影片,遥远的乡村。是什么人编导,已经记不得了,内容我却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觉得滑稽。剧中放火烧仓那一节,当时看了就有一个思想,如果不是完全虚构的话,那一定是农民的报复行为,被歪曲了的。

此外还有王同志的爱人在老共区的生活状况,那是根据报上连载的一个女干郡的自传,但是因为这一切都是通过了王同志的回忆,表现出来的,所以有些地方不免被美化了。 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无法忘记的,放在心里带东带西,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总算写了出来,或者可以让许多人来分担这沉重的心情。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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