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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秧歌 張愛玲 9361 2023-02-05
天色还只有一点蒙蒙亮,村子里倒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杀错了。远远地听着,它们那一声声尖锐凄厉的长鸣,就像有人在那里狂吹着生锈的警笛。 有猪的人家今天都杀猪,预备给军属送年礼。在早晨九点钟左右,谭老大也把他的猪赶到门外的广场上。村子中央有这样一个凹陷下去的广场,四周用砖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筑着房子。一概都是白粉墙的房屋,墙上被雨淋出一条条灰色的水痕,深一块浅一块,像凄凉的水墨画。 别在外头杀,谭大娘跟出来叨叨着。还是在自己院子里好,外头人多口杂,万一有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就快过年了,也要图个吉利。 不相干。又不是杀了自己吃,谭老大无精打采地说。要是真讲究这些,还得点起香烛来杀。 已经预先把诸饿了一整天,为了要出清它肚子里的存货。把它从猪圈里一放出来,它就到处跑着,静静地,迫切地把鼻子凑到那淡褐色的坚硬的泥地上,寻找可吃的东西。忽然之间,它大叫起来了有人拉它的后腿。它叫着,叫着,索性人来得更多了,两三个人七手八脚捉住了它。它一声声地叫着,、永远用着同样的声调,一种平板无表情的刺耳的嘶鸣,比马嘶难听一点。

它被掀翻在一个木架上。谭大娘握住它的前腿后腿,谭老大便俯身去拿刀。他有一只篮子装着尖刀和各种器具。但是他先把嘴里衔着的旱烟管拔了出来,插在篮子柄的旁边。那篮子很美丽,编完了还剩下尺来长的蔑片,并没有截去,翘得高高的,像图画里的兰花叶子,长长的一撇,笔致非常秀媚。 尖刀戳进猪的咽喉,也并没有影响到它的噪音。它仍旧一声声地噑着。但是猪被杀的时候叫得太长久,也认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后来,谭老大就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它的嘴。过了一会,它低低地咕噜了一声,仿佛表示这班人是无理可喻的。从此就沉默了。 已经死了,嘴里还继续冒出水蒸气的自烟。天气实在冷。 稿的喉咙里汩汩地流出血来,接了一桶之后,还有些流到地下,立刻来了一只小黄狗,叭哒叭哒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它四面嗅过去,希望别处还有。它一抬头,恰巧碰到猪腿上,一只直挺挺的腿,跷得远远的。它好奇地嗅了嗅那条腿。也不知道它得到怎样的一个结论,总之它似乎很满意。它走来走去,有时也泰然地在猪腿下面钻过去,毫不加以注意。它那黑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确实是含着笑。谭老大把它一脚踢开了,然而它不久又出现在他胯下。谭老大腿上裹着麻袋的绑腿,那淡黄色的麻袋与狗是一个颜色。

金有嫂挑了两桶滚水来,倒在一只大木桶里。他们让那猪坐了进去,把它的头极力捺到水里去。那颗头再度出现的时候,毛发蓬松,像个洗澡的小孩子。谭老大拿出一只挖耳来,替它挖耳朵,这想必是它平生第一吹的经验。然后他用一个两头向里卷的大剃刀,在它身上刮着,一大团一大团地刮下毛来。毛剃光了,他把一只小签子戳到猪蹄里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个。那雪白的腿腕,红红的攒聚的脚心,很像从前的女人的小脚。 老头子需要从猪蹄里吹气,把整个的猪吹得膨胀起来。这样比较容易拔毛。他顿了一顿,才把猪脚衔到嘴里去。这件事他已经做过无数吹了,还是一样地起反感。 围上了一圈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偶尔也说一两句话,但是只限于估量这只诸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杀的那一只有多少斤重,加以比较;去年另外一家人家杀的,打破纪录的那一只,又有多少斤重。

这只猪只有前身肥,一个高而瘦的老人说。他穿着灰布长袍,高高耸着两只方肩膀。 谁也没有答理他。他们的话全都是独白。 那个高个子的老人回到自己家里去,不久又来了,拿着一只青花碗和一双筷子,站在那里呼噜呼噜吃着那热气腾腾的粥,一面吃一面看。 猪毛有些地方不容易刮去,金有嫂又提了一壶滚水来,把壶嘴紧挨在猪身上,往上面浇。终于浑身都剃光了,最后才剃头。他们让那猪扑翻在桶边上,这时候它脸朝下,身上雪白滚壮的,只剩下头顶心与脑后的一摊黑毛,看上去真有点像个人,很有一种恐怖的意味。剃完了头,谭老大与谭大娘把那个尸身扳了过来,去了毛的猪脸在人前出现,竟是笑嘻嘻的,两只小眼睛弯弯的,眯成一线,极度愉快似的。

他们把死猪搬到室内来,卧在一张桌子上。阴历年尾的寒冷,使这房间成为一个大冰窖。猪头已经割了下来。它恬静地躺在那里,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搁在桌面上。也不知道他们是遵守一种什么传统这种传统似乎有一种阴森怪异的幽默感他们给那猪嘴里衔着它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个快乐的小猫咬着自己的尾巴一样。 他们的猪圈也同时就是茅厕,村子里大都是这样。一间黑黝黝的房间,正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坑里养着猪。几只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边缘上,随时有滚下去的危险。那天下午,老头子进去倒尿桶,向那黑暗的坑里望了一眼。里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个偃卧着的形体,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咕哝的声音,房间里显得静悄悄的,有些异样。 他从猜圈里走出来,走到那稀薄的黄色阳光里。他觉得非常震动而又疲乏,就像痛哭过一场,或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刷洗那只大木桶上的油污。他的妻子坐在门槛上,用一块破布擦抹他杀猪的器具,一件一件擦干净了,仍旧收到篮子里去。他走到屋檐下站着,两只手抄在他的蓝布作裙底下,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

以后再也不养猪了!他突然说。 你从前也说过这话,老妇人说。她看他不作声,就又再残酷地钉上一句,你那回不也是这样说。 哪个再养猪,是裱子养的!他大声说,眼睛并不朝她看着。 金有嫂啜泣起来了。她手上腻着猪油,不能用手去拭泪,只好抬起一只肩膀,把面颊在肩膀上挨擦着。滚热的泪水顺着脸淌下来,很快地就被风吹冷了。 他们三人都在想着那回那件事。那还是从前日本人在这里的时候。 他们谭家是个大族,但是只有五房里兴旺过一个时期,出过举人进士,做过官,发了财以后就造了这座房子给族人居住。那破烂的大白房子里面住的都是些庄稼人,但是大门口仍旧挂着一个堂皇的金字匾额,进士第。共产党来了以后,这块匾卸了下来了,但是在抗战期间是还挂在那里的。

大房子里分出无数的庭院,中间横贯着长长的一条条阴暗的石砌甬道。这些甬道虽然上面覆着屋顶,其实简直就像衖堂一样,小贩可以自由地进出,在房屋里面穿过,叫卖东西。又来了一个瞎眼的乞丐,顺着脚走到房屋里面来了,他的竹杖点在地上铺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滴滴声。 那年也是腊月里,急景凋年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讨饭的瞎子大声唱念着一连串的吉利话。 步步好来步步高, 太太奶奶做年糕。 乞丐之后又来了一个挑着担子卖麻油的,扁担上一头坠着个黄泥罐子,高声唱着香油要丮代香油? 小贩走了过去,这房屋与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后的寂静中。谭大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她站在阴影里,时而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把磨盘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黄夹苍白色的一颗颗,缓缓地化为黄沙泻下来。

她突然抬起头来,竖起耳朵来细听着。甬道里仿佛远远地有一种嗒嗒声,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时候汪精卫的和平军驻扎在关帝庙里,士兵常常到村子里来。 她正在那里留神听着,后门口已经砰訇作声,有人冲了进来。他们的后门通着甬道。她听见后面房屋里有人紧张地高声说着话。 让我在这儿躲一躲,卖麻油的小贩气喘砰砰地说。他们来了!我看见他们来了! 要是朝这边来,那你躲在这儿也没有用,谭老大说。 那么快点让我从那边门里出去吧,小饭挑着担子冲到院子里来,两罐子抽撞在门框上,訇訇响着。 小心点,小心点,那老头子说。 他们来了!谭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轻声说。然后她飞奔到院子外面,他们新做的米粉面条放在墙根下晒着,淡黄白色的,小小的一团一团,像一个个稻草窠一样。她弯下腰来一个个拾起来。

这些都让它去,算了,老头子喘息着赶了出来。快来帮我把他猪藏起来。 我有主意谭大娘兴奋地轻声说。抬到屋里去。屋里好。 他们先后奔到猪圈里。那母猪养得非常肥大,老头子抱不动它,它在他怀里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这时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进来,匆忙地把孩子递到老妇人手里,就蹲下身来帮助他。 谭大娘向她媳妇直蹬脚。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躲起来!快点! 嗳,快点,快点,快躲起来!老头子也仰起头来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在惊怖中几乎带着憎恶。 咦,孩子怎么不带了去,谭大娘有点生气地叫了起来,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妇手里。 老头子看见媳妇,忽然想起儿子来。嗨,金有呢?他叫喊起来。不能让他们看见。不要给拉伕拉了去!

嗳,快叫他躲起来,快点!老太婆颤声说。嗳呀,瞧你这糊涂劲儿,孩子怎么能带着走,待会儿他哭起来,可不把你毁了!还不快交给我! 老妇人把孩子倚在墙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帮着老头子扛猪。老夫妇俩总算把那口猪抬了起来,搬到屋子里去。它的体重增加得实在惊人,他们就连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兴奋与陶醉。 床上,谭大娘喘着气说。搁在床上,盖上被窝。 母猪咕噜着,表示抗议。他们给它盖上一条旧棉被,大红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妇人把一被窝牵上来,蒙上它的头,四面塞得严严的。她设想得很周到,还从床底下捞出一双鞋来,比得齐齐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们已经可以听见大门口人声嘈杂。 你没有闩门吧?她焦急地问。闩上门也没用,反而惹他们生气。

兵已经进来了,脚步声咚咚响着,几只惊慌的母鸡被他们追逐着,跑在前面做了先锋。 喂,没人在家?内中有一个在那里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妇俩连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来了三个兵,都是北方人,说着一种难懂的方言。 吓!装聋!他们不耐烦地说。 老夫妇俩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问家里有什么吃的。老妇人开始诉苦;诉惯了,已经熟极而流收成坏,捐税又重,家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她一方面诉说着,内中有一个兵,是个大麻子,他已经单独跑到院子对面去搜查。有一间屋子门口贴着个黄纸条,宣布这家人家最近有丧事。金根的母亲刚死了一个月。那白木棺材仍旧停在家里。金根和金花那两个孤儿刚巧到山上去掘笋去了。那麻脸的兵一走进房门,就看见那口棺材,连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就到隔壁那间房里,那是谭老大的猪圈。 嗨,老头子,你的猪呢?他在里面大声叫喊着。 我猪卖了,老总,老头子回答。 胡说!没有猪,怎么会把地方弄得这样脏?那兵士说。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个农民。 这些乡下人最坏了。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另一个兵说。这人是他们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个,脸色黄黄的,瘦削的腮颊,厚厚的眼睑,那疲乏的眼睛仿佛褪了色,成为淡黄褐色。他转过脸来,把他那黄褐色的眼珠盯着老头子望着,大声问:犹在哪里?哼唔?最后这一声是一种有音无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野蛮人。他发现这一声吼有时候很有效力。 老头子显然十分震恐,还是老妇人满面春风地挤上前来替他解围。老总,猪是真卖了。唉,不舍得卖哟也还不够肥的,卖不出大价钱,可是有什么法子呢,等米下锅嚜!嗳呀,那天把它赶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乡下人苦呵,老总! 你听听!那富有经验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着。信她那些鬼话!这些乡下人没有一个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两只手臂分别地挟着两只鸡。他威胁地向老头子走近一步。说!你老实说!他大声喊着,举起枪靶来。顿时起了一阵啪啪的响声,他挟着的鸡逃走了一只,乱扑着翅膀,咯咯抖着跑进屋去,一飞,从那高高的门槛上飞了过去。满地都是鸡毛。 他奶奶的!年轻的兵诅咒着,一面笑,一面追了进去。母鸡飞到一张桌子上,油瓶与碗盏豁啷啷跌到地下来。 其余的两个兵也跟了进去,把枪竖在地下,身子倚在枪上,斜伸了一只脚站着,在旁边看着他捉鸡,大家笑得格格的。 把它脖子扭一扭,那麻脸的兵劝告他。不掐死它,待会儿拉起屎来,给你弄一身鸡屎。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旧蓝布棉门帘,向里面房间里张了一张。老妇人立刻站到他身边含笑恳求着,家里有病人,老总。屋子里脏,还是请外边坐吧,老总,请外边坐。 那兵士不理睬她,径自走了进去,那两个也跟了进去。老妇人跟在后面只管叨叨着,病得不轻。大烧大热的,吓死人了。见不得风。这时候再一吹风,可真没命了。她匆匆向床上看了一眼,略微心定了一些。一切都还像刚才一样,没有移动。 几个兵在房间里靴声㯻橐地走来走去,摸摸这样,摸摸那样。 嗳,进来瞧瞧,瞧瞧,老妇人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唉,穷人家里没什么可看的!一句话才出口,她突然大吃一惊,看见那被窝开始波动起来了。那只猪不耐烦起来了。 谭大娘迅速地走到床头去,将那一被窝一把捺住。那长喙在里面一拱一拱,想伸出来透一口气,但是她坚决地握住了被窝。你找死呀,你这糊涂东西,这时候汗还没干,再一吹风,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不是我咒你的话。她责骂着。好好的给我躺着,不许动。耐心点。蒙着头出身汗就好了。听见没有? 她又把被窝四周塞塞好。她自己也觉得诧异,那猪一竟不动了。 那中年兵士的历练的眼光四面扫射了一下,寻找藏镪的痕迹,看地下有没有一块土是新翻过的,土墙上有没有新补上的一块。另外两个兵找不到什么有兴趣的东西,已经在那里争论著那两只鸡的吃法。 一只红烧,一只清炖,那年轻的兵说。 鸡太老了,红烧没味,那麻子说。 谭大娘的心突然停止跳动了,她看见那中年兵士向床前走去。他弯下腰来,向床下张望着,看有没有箱子,泥地上有没有可疑的新土的痕迹。然后他站直了身子,已经转过身来要走了,忽然注意到床面前的一双鞋。是自己家里做的那种青布鞋,从脚踝后面生出一根绊带。显然是女鞋,而且是年轻的女人穿的,缠足的老太婆绝没有这样大的脚。 谭大娘看见他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她觉得大祸临头了,身体突然虚飘飘起来,成为一个空壳。 嘿,麻子!他带笑跟着。我们有个花姑娘在这儿! 那麻子三脚两步跑到床前,把被窝一掀。最初有一刹那的沉默,大家都不相信。然后他们哄然笑了起来,纷纷咒着骂。 他妈的,那麻子嚷着,怎么想起来的!把猪藏在床上! 那中年兵士举起抢靶来,赶着那老妇人打着。胆子倒不小,骗老子!活得不耐烦了,你? 吱吱叫叫着的猪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向房门外一钻。那年轻的兵只顾忙着去抓住它的后腿,不得不放松了他挟着的两只鹤,一两只鸡绕着房间跑着,疯狂地咯咯叫着,更加乱成一片。 你们哪个来帮我一下,那年轻人大声喊着。别站在旁边看热闹。嗨快堵着门! 那麻子帮着他把猪捉到了,给他把猪背在背上。太重了,压得他站不起来。挣扎了半天,他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那麻子在旁边跳上跳下,拍着大腿狂笑着。 嗨,你们瞧,你们瞧,他大声喊着:李得胜背着他娘来了! 李得胜气得脸通红的,突然把手一松,让那猪从他背上溜了下来,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下。然后他扑到那麻子身上去,和他扭打起来。现在轮到那中年兵士来捉那只猪了。 嗳,老婆子,别站在那儿装死,他不耐烦地喊着。找根绳子来把它捆起来。吊在扁担上。不然让我们怎么带回去?这东西这么脏。 老夫妇俩找到一根麻绳,把猪捆绑起来。这时候那麻子已经把那年轻人推开了,他把床前的鞋拾起了一只。 人呢?他问那老妇人。可别又赖说是你的鞋子。再扯一句谎,我真打死你。 对了,花姑娘呢?那中年兵士重新发生了兴趣。 不是花姑娘,是我媳妇,她回娘家去了,她娘家在桃溪。 又扯谎!又扯谎!那麻子拿起鞋底来使劲抽她的面颊,不停地打着。这老浑蛋!没有一句真话!老子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老总别生气,别生气,老妇人叫喊着,半边脸被打得鲜红。她是真不在这儿,我又不会变戏法,不能立时三刻把她变出来。我有一句话不实在,天雷打死我! 老子马上打死你还等雷打! 那老头子被李得胜和中年兵士包围住了。他们打他的嘴巴,把刺刀在他脸跟前晃来晃去,但是他也一口咬定,说他们媳妇的确是回娘家去了。 我们自己去找去,那麻子说。找到了跟他们算胀。 找到了你们不用想活着,那中年兵士对老夫妇俩说。 那老头子微笑了,老妇人也打着哈哈,说他们倒并不担忧,因为媳妇的确在二十里外的桃溪 好,那么,你们有本事别跑。他们在房子里里外外一路搜查过来,让老夫妇俩走在他们前面。他们看见靠墙堆着一个稻草堆。那中年兵士把他的刺刀插到稻草里面去,连戳了几下。他仿佛听见一丝微弱的呻吟声。 唔,花姑娘在这儿,他微笑着说。 好,那我们把稻草拉下来吧。别再用刀戳戳捣捣的,弄死了大家都落个空,那麻子焦急地说 你放心,死不了的!那中年兵士说。你瞧他心疼得这个样子!还没见面呢,倒已经这样疼她了,这要见了面还了得! 那麻子重重地推槡了他一下,那中年兵士身体单薄,像是有烟瘾的,差一点被他推了一跤。 出来出来,那中年兵士叫喊着。马上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放枪了! 老夫妇俩沉默着站在旁边眼睁睁望着,看见一只袴腿从稻草堆里跨了出来。又出来了另一只袴腿。最初他们只感到心头一松,看见是他们的儿子金有,从稻草堆上跳了下来。 这是什么人?那麻子失望地叫了出来。 是我的儿子,老总,那老妇人说。 把他带了去,李得胜,那中年兵士说,让他给我们扛着猪。 不成,不成,老总你们做做好事吧!那老妇人急得大叫了起来。老总你们好心有好报,我们就他这一个儿子,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他走了谁给我们送终?她不禁恸哭起来,跪下地去攀住他们的腿,并且又转过身来叫她丈夫也跪下来。你还不快求求老总,几位老总都是善心人,看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跪在这儿,不会不开恩的! 李得胜把刺刀指着金有的背脊,逼着他走在前面,走到屋子里把猪扛出来。金有是瘦伶伶的中等身材,像他父亲一样。他走在半路上,停顿过一次,稍稍伛偻着,把一只手按在左面肩膀上,那一块衣服上有一个渐渐扩大的红渍。 装死!李得胜把他踢了个筋斗。 老夫妇俩望着他们儿子狭窄的背影在大路上渐渐远去。他肩上挑着扁担,那只猪四脚攒蹄缚在一起,像个皮球似的圆滚滚的在扁担上宕下来,摇摇摆摆的。绳子的另一端绕在他手臂上,牵在李得胜手里。在那淡金色的夕照里,老远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衣服上黏着的稻草屑。 那麻子还不死心,不找到那女人不肯走。 一定就躲在这旁边什么地方,走不远的,他说。 快走吧走吧,那中年兵士说。不快点跟了去,这只猪没你的份儿了。我告诉你,一到家,让排长抽个头,连长抽个头,厨子又得拣好的给自己留下,拿去孝敬他拼头,还有他那些兄弟。你能落下点猪血熬豆腐吃,就算运气的了! 那麻子恨恨地嘟囔着,两人一同扬长去了。 把谭家的猪与儿子带走了之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一个分队就开拔了,离开了这村庄。又有别的队伍来了又走了。被拉去的伕子,也有些逃走了,辗转乞食回到家乡来。谭老大他们家里一直盼望着金有也会逃回来。然后有一天早上,他们听见兵士在村庄前面的空地上操练着。操兵的叱喝声停顿了一会,在那静默中突然发出一声沙嘎刺耳的大嘷,嗓门很宽,那声音文拖得很长。中间隔着一段寂静,又来了一声这样的长嘷。前后一共有好几声。后来村子里大家轻声谈讲着,说这是两个逃兵被捉住了,把耳朵割掉了做为惩罚。那块空地的泥土里隐隐现出一滩滩的血渍。 人们把这故事互相告诉着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脸上不由得带着一丝微笑。耳朵被割掉,总仿佛有一点滑稽。但是谭老大他们家里并不觉得滑稽。他们立刻觉得一阵冷风在耳朵旁边吹过,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谭大娘做了个梦,梦见她儿子回来了,他把两只手掩着耳朵,无论她怎样劝说,也没法使他把手拿开,让她来替他包扎伤口。她在梦中很吃力地盘算着,应当怎样积下几个钱来,给他买一顶三块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解快了他的问题。她醒过来以后,哭了又哭。 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听过,但是很少全部告诉别人,因为这或者会使别人疑心他们的媳妇的贞操成问题。人家不免有一丝疑惑,也说不定那些兵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家里的人为了面子关系,只说是没有找到她。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母亲对于这件事变得非常敏感,无论什么人说话的口气里仿佛说他已经死了,她立刻大发脾气。现在已经是七年以后了,家里又损失了一只猪媳妇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边缘上,抽抽噎噎在寒风中哭泣,她就高声骂着媳妇。 你哭些什么?她质问看。好好的嚎些什么丧,就快过年了,也不怕忌讳!你公公和我,老是老了,还没死呢!等我们死了你再哭不迟! 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听话,仍旧恣意地啜泣着。 那老妇人终于恼怒地叫喊着,不许再哭了!他没死也要给你哭死了!你是不是要咒死他,你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无端地受了冤枉,心里十分难受,哭得更响了。 那老妇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来,大声叫唤着,我狠心的儿啊!这些年了,连一封信都没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来,要看不见我喽!我还能再等多少年呀? 好了,不要说了,老头子说。今天顾同志在家里,他轻声提醒她。 你怕什么?那还是从前和平军干的事。是和平军把他拉了去的。 打完了战,不是有许多和平军都给收编了?他要是还活着,也说不定他在国民党那边当兵,老头子说。 谭大娘吓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是反革命家属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擞精神,老着脸说,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他给共产党掳了去,当了解放军了。那我们就是军属了。我们也该拿到半只猪,四十斤年糕。 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谭老大不屑地喃喃说着。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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