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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秋思》

台北人 白先勇 3784 2023-02-05
林小姐,你说老实话,万大使夫人跟我,到底谁经得看些? 华夫人斜倚在她卧房中一张高靠背红丝绒的沙发上,对年轻的美容师林小姐问道。林小姐坐在华夫人脚跟前的矮凳上,正在替华夫人修剔手指甲,她的腿上搁着一盒各式各样的小剪刀,一共八把。 夫人说的什么话?林小姐抬起头来,抗议道:万夫人怎么能跟夫人比? 她还到我们宜香美容院来动过手术呢。林小姐噗哧地笑了一下,又说道。 是吗?华夫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她刚做完脸,脸上的脂粉已经敷得均匀妥当,一双修得细细的眉毛,一直刷到了鬓边去,这是几时的事呀? 夫人千万别说是我讲的,林小姐压低了嗓子,就是去年春天,周大夫替她拉的皮,不知手术有问题,还是她的皮肤本来就不好,最近额头上有点松下来了。每次去替她做脸,她就向我发脾气万夫人好难侍候啊!林小姐摇头笑叹道,华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她靠回沙发椅背上,仰着头,合上眼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不是我当着夫人说,林小姐放下剪刀,捧起华夫人那只右手,满脸羡艳的神情,我看过的台北这起夫人太太们,夫人的皮肤要数第一!我从来没见过,竟也有生得这样好的皮色! 华夫人将她那只左手伸了出去,觑起眼睛,自己观赏着,她左手的指甲已经修剔过了,尖尖的,晶莹闪亮,一把春葱似的雪白手指,玲珑地跷了起来,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环子。 还好什么华夫人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夫人会保养,皮肤一直这么细嫩。林小姐小心翼翼地将华夫人那只右手收回到自己的膝盖上。 其实也没怎么保养,喏,你瞧,华夫人朝她的梳妆台努了一努嘴,一张乳白描金法国式的梳妆台上,从一端到另一端,摆满了五彩琳琅的玻璃瓶罐,那些东西白放着罢了都是我女儿从外国寄回来的,那个女孩子百般怂恿我,要我打扮。

夫人好福气,小姐这么孝顺。 什么孝顺?女孩子胡闹!华夫人笑道:那天万夫人当着人还笑我,叫我摩登外婆,其实她呀,才摩登呢。蓝的,绿的,眼圈膏子那么擦着 可不是嘛?林小姐接腔道:每次我总得替她在眼塘子上按摩百把下,她还一径嫌少呢。万夫人有了眼袋子,不涂眼圈膏是遮不住的。 说着林小姐跟华夫人又笑了起来。林小姐把华夫人那只修剪得玲珑剔透的右手捧在手中,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翻过来,翻过去,从化妆箱中拿出了一排十二色的指甲油来。 夫人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呢? 就是那件。华夫人指向床那边,床上平铺着一袭宝蓝底起黑水纹的印度真丝旗袍。 宝蓝配绛红,夫人觉得怎么样?林小姐抽出一瓶紫红的指甲油来。

今天我戴的是玉器,可还压得住?华夫人拿过那瓶指甲油跟她左手食指上那枚大翡翠环比了一下。 这种红,不扎眼,配玉器,正好。 那么,就是这个吧。 华夫人伸出右手,身子又靠到沙发上,径自闭目养神起来。 夫人,女佣阿莲走了进来报告道,万大使夫人又打电话来催。秦夫人、薛夫人都到了,请夫人马上到万公馆去。 又不是没见过,又来催魂了!华夫人犹自闭着眼睛,笑道:你去跟万夫人说,半个钟头内,我一定到阿莲 阿莲走到房门口,又回头停住了脚。华夫人坐起来,思索了一下。 万夫人问起你,就说我正在换衣裳,别告诉她林小姐在这里。 晓得了,夫人。阿莲笑应道,走了出去。 华夫人和林小姐也相视而笑了起来。林小姐把一盒子八把剪刀,统统收拾起来。

这几个麻将精!华夫人摇头笑叹道,款款地立起身,天天都来捉我,真教她们缠得受不了。 林小姐赶紧过去,把搁在床上那袭蓝丝旗袍捧过来,帮着华夫人换上。 林小姐,你瞧瞧,我实在不喜欢,华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头转过来,转过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我到百乐美去,我那个十三号又病了,是个生手给我做的头,一头头发都让他梳死了! 我来替您挑松一下,您再看看。 林小姐在梳妆台上,拣了一把尖柄子的梳子,替华夫人把她那个高耸的贵妃髻挑梳着。华夫人将台面上一只首饰盒打开,里面摆着一套翡翠玉器:一对吊珠耳坠,一串连环手钏,一面海棠叶大的夔凤珮,华夫人拈起那面玉珮,锁到心口上去,一面抚着那片润凉的玉饰,镜子里,她看见她那只雪白的手,衬在她那袭宝蓝的丝旗袍上,手里捏着一只碧莹莹的夔凤,春葱似的一把手指,指尖红得血点子一般。

哦又有了吗?华夫人抬眼问道,她声音有些颤抖,她从镜中看见林小姐正俯下头,觑着眼,在她右鬓上角的头发里翻找着。 只有一两根,林小姐悄声答道:我替您再抿几下,就看不出来了。 林小姐又小心翼翼地替华夫人拢了好几下头发。 您看行了吗?夫人。 华夫人欠身凑近镜子面前,偏着头,端详良久,最后用手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她的右鬓,才沉吟着说道: 就这样吧,林小姐,谢谢你。 华夫人走到花园里,一阵凉风迎面吹过来,把她的大衣都撩开了。她赶忙将大衣扣子扣上,一面戴上她那副珠灰的丝手套。园子里一道夕阳,斜铺在草坪上,那些朝鲜草草尖子已经泛着点点的黄斑,通到大门的那条石径上,几片落叶,给风吹得簌簌地在打转子。华夫人在石径上走了几步,突然一阵冷香,袭到了她面上来,她回头望去,看见墙东一角,那一片一捧雪开得翻腾了起来,她不由得煞住了脚,若有所思地迟疑了片刻,终于回头踅了过去。她踱到那畦一捧雪跟前,俯下身,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几十株齐腰的白菊花,一团团,一簇簇,都吐出拳头大的水晶毬子来了,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刚落下来的雪花一般,华夫人又凑近一朵大白菊,嗅了一下。人家都说这就是台湾最上品的白菊花了,在新公园的花展还得过特别奖呢,只是太娇弱了些,去年种下去,差不多都枯死了,她叫花匠敷了一个春天的鸡毛灰,才活过来,倒没料到,一下子,竟开得这般繁盛起来了。怪道上次万吕如珠来的时候,这些一捧雪刚打苞,她已经抱怨她:华夫人,你这些菊花真的那么尊贵吗?也舍不得送我们两枝插插盆。万夫人在学日文。万夫人在学茶道。万夫人又在学插花了!还是跟什么京子小姐学的。万吕如珠那个女人,也懂得茶道、花道吗?弄得一屋子的盆儿、罐儿、壶儿、杯儿都是从日本买来的,她说,现在日本东西做得不知道多么好!东京战后不知道多么繁华!奇怪,现在日本人的模样儿也变得体面起来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万大使要外放日本了似的,连走步路,筛壶茶,也那么弯腰驼背,打恭作揖,周身都沾了东洋婆的腔调儿。难道这些极尊贵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随便糟蹋了不成?华夫人掐下一枝并蒂的菊花,一对花苞子颤袅袅地迎风抖着,可是她知道万吕如珠最是个好虚面子,嘴上不饶人的女人,花苞子选小些给她,恐怕都要遭她哂笑一番呢,摩登外婆!好像她自己还未曾当祖奶奶似的。华夫人跨进了那片花丛中,巡视了一番,她看到中央有一两棵花朵特别繁盛,她走向前去,用手把一些枝叶拨开,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桠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地从花心流淌出来。一阵风掠过,华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她心中微微一震,她仿佛记得,那几天,他房中也一径透着这股奇怪的腥香,她守在他床边,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喉头上那个肿得发亮,乌黑的癌疽里,昼夜不停地在抽着脓水,他床头的几案上,那只白瓷胆瓶里,正插着三枝碗大一般的白菊花,那是她亲自到园里去采来插瓶的。园里那百多株一捧雪都是栖霞山移来的名种,那年秋天,人都这样说,日本鬼打跑了,阳澄湖的螃蟹也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他带着他的军队,开进南京城的当儿,街上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们又哭又笑,都在揩眼泪,一个城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她也笑得弯下了身去,对他说道:欢迎将军,班师回朝他挽着她,他的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的指挥刀,挂在他腰际,铮铮锵锵,闪亮的,一双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混响,挽着她,一同走进了园子里,他擎着一杯白兰地,敬到她唇边,满面笑容地低声唤道:芸香满园子里那百多株盛开的一捧雪,都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那年秋天,人人都说:连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

夫人,车子已经开出来了。 华夫人抬起头来,她看见老花匠黄有信正站在石径上,白眉白鬓,抖瑟地佝着背,手里执着一柄扫落叶的竹扫帚。华夫人迟疑了一下,又随手掐下一枝菊花,才从花丛里跨了出来,往大门走去,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拥在她胸前。 黄有信华夫人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是,夫人。黄有信停下扫帚应道。 你去把那些菊花修剪一下,有好些已经残掉了。 一九七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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