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京华烟云

第17章 第十四章为饯别曼娘设宴苦离别银屏伤怀

京华烟云 林語堂 12587 2023-02-05
木兰先送曼娘回去,然后才回自己家。公婆见了她很欢喜,可是曾先生看见她那么娇艳年轻,多少吃了一惊,以后是不是让那么一个年轻守寡的儿媳妇再到外头去抛头露面,心里有点儿疑惧。因为曼娘自从十八岁守寡以来,还继续成长,现在亭亭玉立,长得比以前更美。木兰也使他吃了一惊,因为她仿佛已经长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使青春少女变得太微妙了。木兰的脸和两颊比以前丰满,眼眉和眼毛比以前更黑,眼睛比以前更亮,而山水之间这次游历,使她更是容光焕发。是否自己会有福气娶那么美的儿媳妇?才色兼备的女人会命运如何?他纳闷儿不已。 曼娘说木兰姐妹要到天津上学念书。 木兰说:还没有一定。我妈和我爸爸只是说说而已。 曾先生说:这么大了还去上学?离开家到外面去上学,没有好处。为什么要跑天津那么远呢?

桂姐说:她们又不是我们家人,咱们有什么权利管人家的事? 曾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曾太太说:木兰还不是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曼娘说:事情最好还是仔细点儿好。鸽子放跑了,可就不知道还回来不回来。 木兰说: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是去念书,每月还回来向您请安的。 木兰回到家里,正在自己屋里换衣裳,锦儿进去告诉她:你不在家的时候儿,家里好像又太空。乳香回家去看她的家人了,我和银屏觉得好闷得慌。前天,我们去看看青霞的小孩儿。青霞已经嫁给罗东的儿子,他这个儿子是在一个姓王的人家当差。 木兰问:青霞好不好? 锦儿说:她很好,她的小孩儿很好看。我们去是因为小孩的满月,太太没想到。我们就替您做主,送给小孩一双虎头鞋,另外还送了两块钱。我们几个人也凑了点儿钱,给小孩儿买了一个小镯子。青霞说先向您道谢。过几天她带着孩子来给您请安。

木兰说:幸亏你们想到了。银屏好吗? 锦儿说:她也够难的。别人都不在,我们俩说了好多话。我觉得事情也不能全怪她。我们做丫鬟的,不像您千金小姐。我们伺候主子,伺候太太,五年、十年。可是自己将来怎么样,谁也得想一想。至于我呢,我愿伺候您一辈子,若是我 当然。锦儿,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简直就像姐妹一样,将来分手怎么受得了。 锦儿又接下去说:至于银屏,那就不同了。她先来,她有福气伺候大少爷。她已经二十多,比少爷还大,她是高不成,低不就。她不能等到大少爷成家。可是她在姚家舒服日子过惯了,没法子再去嫁个庄稼汉,并且她也不愿离开北京。青霞已经出嫁。乳香的爸爸妈妈就在城里。我虽然父母双亡,我知道我若跟着您,我不会出什么错儿。可是她怎么办呢?

木兰说:你说的很对。连竹笋在土里,也是往上长。谁不愿出人头地?银屏若不愿回南方去,咱们给她找个男人嫁出去怎么样? 锦儿说:那就看她是什么心思了。木兰的眼睛不住看着锦儿,锦儿又接着往下说:天下什么事情都好办,只有人心不好办。她的心思若往别处想,一切都容易;若是往这边儿想,那就难了。少爷长得漂亮,对人又好。他高兴的时候儿,话说得那么好听。若不高兴,当然,他有脾气,但是,男人嘛,当然都是那样儿。并且,即使银屏要走,大少爷还不一定肯放呢。银屏说 这时候儿,乳香进来说银屏肚子疼,体仁已经派她取药回来。去年,银屏就容易闹肚子疼,所以没人觉得有什么关系。但是到了下午,银屏显然病更重。体仁到他母亲的屋里,脸色苍白,说应当请医生来给银屏看看。珊瑚说:等等儿看。是老病儿,没有什么新鲜。给她点儿泻药,再给她点定心丹。告诉她不要吃东西,再给她点儿去年的荷叶汤。

莫愁说:一定是你已经告诉她你要到英国去。 体仁说:我告诉她了。她说她高兴我能出国到外洋看看。 莫愁说:我也是这么说。 体仁说:你冤枉她。她的嘴唇惨白。谁能装做疼成那个样子呢? 我并不是说她的肚子疼假装的。可是我说,你若告诉她你决定不出国,她的肚子疼就好了。 珊瑚问:你当真决定去吗? 体仁说:当然。你们谁也不真正了解我。你们怪我不用功,怪我说念书没用。但是我相信我没说错。据说念书为富贵荣华。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求富贵荣华?我又何必用功?你们替我设身处地来想。咱们家需要我挣钱?还是需要我做官?你们都夸赞立夫。但是他母亲指望他养活。当然我也像别人一样想做个人。我必须了解现在这个新世界,我到国外去念书,是另有道理的。

他母亲听了他的话很欢喜。体仁脸皮儿生得特别细嫩,鼻子像木兰的鼻子一样笔直,浓黑的眉毛像父亲。上嘴唇边儿上露出来一点儿小胡子,看来很有男人气。现在他一阵子口才雄辩,似乎坚决而真诚。 他母亲说:你若真打定主意努力向上做个人,一切都好办。昨天你向我尽点儿孝道,在孔太太跟前,我好有面子。我并不要你赚钱,也不要你做官;我只要你像别人一样,做个正正当当的人。可是,你要改改脾气,不要一不高兴就摔东西。 那是因为咱们有东西摔,咱们买得起新的。若是有钱的人家摔得起东西,不摔东西,不买新的,人家工匠怎么卖钱谋生呢?孟子说过: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是我既没有劳动筋骨,也没有身体挨饿。所以上天一定没看得起我。

莫愁和珊瑚听了大笑,可是他母亲却听不懂他那一段文章。 莫愁说:我向来没听见人这样讲孟子。你真懂孟子这段话吗? 当然我懂。 孟子又说圣贤和我们常人一样,人天生是没有不同的。人兽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在那一滴点儿的是非之心。若是故意摔东西也算对,把米倒在水沟里也算对了。不说你误解了孟子,自己有过错还怪天。 体仁算被驳倒,没有话说了。只好说:你也像你二姐一样。你长大会教训人了。 体仁现在除去对自己妹妹们之外,对别的女孩子都温柔。银屏正在他同一个院子里她自己的屋里。他回到院里,到她的屋里去,看见她正用被单儿蒙着头。他轻轻掀开被单儿,问她觉得怎么样,可是银屏把脸转过去。 银屏说:你去了那么久。体仁看见她擦眼睛。银屏又说:刚才我又狠狠的疼了一阵子,现在刚好一点儿。

体仁说:你不要伤感。今天晚上你的肚子空一下儿,明天就好了。现在你只要喝荷叶汤。明天再请大夫来。 体仁把银屏用来捂着脸的手拉开,向她说:我刚才跟二妹辩论《孟子》上一段文章,她们好像都说我不对。只有你了解我。天地之间,只有你我互相了解。 银屏微微一笑。她说:将来你走了之后,会有些别的人更了解你。那时候儿,你还会想到幼年时的丫鬟吗?银屏说话,满像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男孩子说话一样,而说话的声音之温柔,简直使男人心醉。她的话直截了当,没有一个斯文的女孩子那柔顺谦退欲语还休的样子。她的声音和面貌充分显示出宁波人的独特的活力。据说一个宁波小姐若想追求一个上海的男孩子,这个男的就在劫难逃了。而体仁,虽然口才雄辩,体格健壮,内心则像个有女人气的上海男孩子。正如他刚才所说,他既未曾劳动筋骨,又未曾遭受饥寒,他只是一个软壳的蛤蜊,银屏的话使他有点烦恼,因为他对银屏很真诚。所以他对银屏说:

你不相信我吗?我若有一天会忘了你,或是我若口是心非,愿一个毒脓包生在我嘴唇上,并且抽搐而死,而且死后下辈子变个驴让你骑! 银屏笑道: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起这么重的誓? 是你逼着我起的!这次是我做人成功的机会,我一定要去。你给我照顾我的狗。我若对你变了心,我回来的时候儿连狗都不如。你可以随便踢我,随便咬我,让我睡在你的床下头。 体仁喜爱一切洋东西照相机、表、自来水笔,好勇斗狠的外国电影,他还养了一只洋猎狗,到哪儿带到哪儿,不过只是由银屏喂它。体仁不知道怎么样对待狗,发起脾气来,他会用脚踢狗,虐待狗,弄得狗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个狗对银屏反倒比对真正的主人还忠。现在,他指着狗说:人的忠诚还能不如狗吗?

银屏回答说:在聪明上,人比狗强;在忠诚上,人比狗差。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你既然有机会出去,你自然应当出去。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前途。但是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儿回来,现在我已经成年了。即使我愿等着你,可是也许情形有变,也由不得我。我若不嫁,变成个黄脸婆,人会笑我说:你还等什么呀?我拿什么话回答呢?我若任凭别人摆弄,你回来的时候儿,我的身子不是别人的了吗?哼!为人莫作女儿身,一生苦乐由他人。 银屏叹了口气,显得疼痛的样子,前额上竟冒出汗来,体仁给她擦。 她又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咱们过去只是乱说。你是天生的主子,我是奴才。人各有命,落生时注定的,一辈子也不能改,我并不是卖给你们家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们家里人会来赎我,我就得嫁个庄稼汉,回乡下去,做个庄稼汉的老婆。在你们家,我穿得好,吃得好,这已经是我的福气,所以将来怎么样,还是不说为妙。

狗叫了一小声,闻到有吃的东西拿来了。一个仆人掀开门帘,盘子上端着一碗荷叶汤,说: 饭已经摆好了,太太等着您呢。 告诉他们先吃吧。这时候儿我怎么吃得下?现在他父亲不在家,体仁就放肆起来。 女仆走了之后,体仁说:我喂你。银屏就让他喂。汤不够甜,体仁起身往厨房去找糖。但是银屏说:不要去!留神人家说闲话。体仁又转身回来。 于是银屏又说:你最好去吃晚饭。我已经好了。表面儿上不要叫人看出来呀。体仁听银屏的话去吃饭,饭后,又回屋里来。 第二天早晨,体仁对母亲和两个妹妹说,他决定不到英国去了。这是因为银屏比英国的魔力大。 等父亲回来,体仁却没有勇气对父亲说不到英国去。 傅先生一天说,体仁,你最好把辫子剪了,做几身西服穿。 在当时,剪掉辫子是表示极端维新派。当时多少有点儿危险,因为可能被看做阴谋推翻满清的革命党。革命党都剪去辫子,因为留辫子是表示臣服满清。但出国留学的学生剪辫子,则认为是当然之事。 这很投体仁的口味,他不再说不去英国了。在随后的几个月,他的姐妹对他头发剪成洋式,他的洋服、领带、袖扣儿、饰钮,觉得好有兴趣。体仁觉得好潇洒,好摩登,自己好自鸣得意,举止行动好像一个新人物。银屏经管他的衣裳洗换,但是常常弄乱,也许是由于心情不静,也许是因为生气。她觉得洋衬衫长得可笑,袖子剪成那种怪样子,会缠绕起来,袖口儿的里外面简直不容易认出来,她常常把袖扣儿扣反。那些衣裳怎么烫,怎么折在箱子里,她学得都不耐烦了。 一天,银屏说:为什么西服有那么多兜儿呢?那么多扣子呢?昨天,我算了算,里里外外,一共有五十三个扣儿。 但是体仁很高兴,也学会了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里走。也系颜色鲜艳的领带,背心上还有个表兜儿!里头放着怀表,有时候儿一只手插进衣襟里,一只手抡着一根手杖,就像他所看见的潇洒的归国留学生和洋人一样。 莫愁帮银屏的忙,因为穿西服,在当时青年人算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所以莫愁见哥哥穿得那么讲究,自己也得意,于是她学着给哥哥烫衣裳。 立夫现在常来看他们,在体仁一旁,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旧派,穿得也有点儿不体面。他不一定愿到姚家来,可是双方的母亲交情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欢迎他来。在此富有之家,他虽然始终不觉得很自然,总觉得他和体仁之间有一道明显的障碍,可是他的不安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他觉得体仁因为家里有钱,生活上那种安适,自己心里也羡慕。他力求谦虚有礼,力求随和,可是在小姐面前,却永远不肯开玩笑,而且总是敬而远之。有一次,在几位小姐万分勉强之下,他把千字文的第一页倒着背了一遍,因为大家听傅先生说过他会倒着背。他常常会沉默一会儿,可是他一说到自己所知,或自己所深信的事,则言词犀利,足以表示他精通有研究,使听者在此专题上,不做第二人想。有一次,他对木兰说:对一事一物若有真知,若有真了解,乃一大乐事。 在那些年,男女青年之间的社交活动,也渐渐为人所允许了;但是木兰姊妹因为在旧传统里长大,在男客面前,总是缄默而矜持。但是在立夫背后,她们却不由得不谈论他。 立夫的喜爱议论,穷究道理,那副严肃认真的头脑,特别吸引木兰。她哥哥体仁的美仪容,有辩才,时而慷慨大方,时而和蔼亲切,有时也有聪明妙想,但从来不严肃认真,则恰和立夫成鲜明对照。这虽非体仁之过,但这个鲜明的对照,除在衣着一项之外,则完全对立夫有利。 体仁新近买了英格兰制的皮鞋一双,合中国银元三十五块。立夫也有西式皮鞋一双,但是中国制造的,是为了学校上体育课穿的。他始终没有在皮鞋上擦油打亮的习惯,所以他的鞋皮都已穿旧,呈干燥有磨擦伤痕的灰色。一天,他走后,莫愁说: 你看见他的鞋了没有好脏啊!我真想叫他脱下来,让银屏去给他擦擦打打亮。 木兰说:亮不亮又有什么关系? 莫愁说:仪表也重要。 过了几天,立夫又穿着他那没打亮的皮鞋走进来,姊妹俩人不禁彼此相顾,吃吃而笑。木兰用眼紧盯着莫愁,好像向她挑战。莫愁鼓足了勇气说:立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立夫问:什么问题? 木兰开始大笑,莫愁一句话都无法说完,立夫不由得纳闷儿到底为了什么事。木兰免得使情形尴尬,只得说:我们俩要试试你。傅伯伯说你背得过诗韵部的字。你告诉我们第九部蟹韵里的字。 莫愁对木兰的机智颇感惊异,竟会立刻把鞋字改成蟹。 立夫果然立刻滔滔不绝的背出来:蟹、解、买、獬、奶、矮、拐、摆、罢、骇,让我看看。还有揩、拐、呆。 木兰大喊道:好!无怪乎傅伯伯那么夸你。 立夫说:这套学问是蠢不可及的。只是愚弄那些不会写诗的人而已。用限定的韵写诗毫无道理。若能自己定韵写诗,本来可以写出好诗,这样一限韵,好的诗句全限光了。还有,那些韵书,至少已经有七百年。现代人不用适合现代发音的韵,真是岂有此理。孔子时代还没有韵书,但是《诗经》里也有很多好诗句。 这时候儿,姐妹俩都忘记了他的鞋,虽然还是一双破旧的鞋。 木兰说:我也这样想。发音虽然已经有了改变。比方说以前鞋一定念过奚挨的音,不然怎么会在韵书上和买、奶同韵呢? 立夫说:就是啊。现在说螃蟹,在方言里有时候儿说螃孩。说鞋子有时候儿在方言里说孩子。 莫愁微笑说:很对,在北京我们说擦鞋,可是银屏是杭州人,她说擦孩子。那一天,她说她要擦鞋,我还以为她要擦孩子呢。 木兰说:你若不信我的话,我可以叫她来。 现在立夫开始低头看自己的鞋,莫愁吓呆了。 银屏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进来了。莫愁说:银屏,你把孔大哥的孩子拿去擦擦吧。 于是全大笑起来。银屏真去拿了一盒儿鞋油,把立夫的鞋擦得跟新的一样,立夫大惊,莫愁大喜。 这件事,立夫只知道一半儿。几年之后,莫愁才告诉他另一半儿。 六月里,有一天,曾太太和曼娘下棋,桂姐在一旁瞧着。曼娘刚过了丈夫的第二个周年忌日,看来精神有点儿萎蘼。这时孩子阿瑄已经能跑,正在她周围玩儿。 曾太太说: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木兰? 曼娘说:谁知道她这几天干嘛呢?自从上月底她来看方先生之后,就没再来。方先生是山东的一位私塾老师。已经来到北京,住在曾家,以度晚年。只因她太太已经亡故,膝下没有儿女,只是他一个人,曾先生名义上是叫他管账,年岁太老,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对孩子们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依照老规矩,理当如此。所以曾府仍然以正当尊师之礼对待他。 曼娘说:也许她忙着给她哥哥准备出国呢。 他什么时候儿走? 我听说是这个月底。 一个人为什么要到外国念洋书?他妈怎么会许他去呢?我就不教荪亚走那么远。 曼娘说:那天锦儿把木兰的礼品送来给方先生,我把她带到我屋里去问她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说。第二天木兰自己来看方先生,她才告诉我事情和银屏有关系。姚太太认为体仁只要离开银屏出国,他总会出息成个人。 桂姐问:可是只为了让他离开银屏,干什么叫个孩子远到外洋去呢? 曼娘说:谁知道?说着,眼睛又看棋盘上。刚才她说她的炮不会叫曾太太的过河卒子吃了的,她现在一心注意这个。曾太太棋下得比曼娘好得多,她可以让曼娘一个马。 桂姐说:我看你算了吧。太太的卒子都过了河,可以像车一样来将你的。 曾太太说:你把你的炮让开吧。我看这几天,你显得不舒服,天太热。你去看看木兰,活动活动,对你还好。 但是桂姐说:我看最好咱们请木兰和她妈吃一顿饭,有几种用处。一则给体仁饯行,又算给方先生洗尘,又算为曼娘向木兰还席。吃了人家的饭怎么能不回请呢?这样可以一箭三雕。这次是年轻人的聚会,曼娘和少爷们做东。 曼娘一听好兴奋,说道:你说真的吗?曼娘从来没出名义请过客。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敢说出来。整个席由我一个人出钱。每个月我十块钱的月钱都用不完,留着干什么? 桂姐说:你说得不错。花钱交往应酬,花钱联络情感,钱才算有用。我看这次请客用你们三个人的名义才好。你也让他们弟兄向方先生表示一点儿敬意,而且一次请了比分开三次请好,再者叫他们弟兄为体仁送行,也比你出名义好。 曾太太问:那么爱莲呢? 桂姐说:咱们这么做。分成三份儿,我出爱莲的那一份儿,太太出他们弟兄俩的那两份儿,曼娘呢,你出你自己的。 曼娘说:干什么一定要这样儿?还是请客由大家出名儿,钱由我一个人出。我拿出二十四块钱足够了,不疼不痒的。席摆在我的院子里,那边儿也凉快。妈,您给我这个面子。 曾太太说:她若一定要这样儿,就这么样儿吧。 曼娘说:咱们请谁呢? 曾太太说:你随意。姚家姐儿俩,她们大哥,阿非,你若愿意,再添上他。咱们这边儿,就是你和孩子们。下礼拜他们放学。 要不要找牛家? 桂姐说:我看不要。我想咱们只请素云,她也不会来。因为素云就快跟经亚订婚了。过去半年是她父亲得意的日子,现在是度支部大臣。那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商业繁荣,国库收入高,自然油水大,下由小吏,上至牛大人,岂止过手三分肥。牛大人对太太和儿子说:若是天随人愿,下年一样丰收,国家再太平无事,今年冬天我要回家祭祖。这福气都仰赖天恩祖德。人要饮水思源。你们一定要记住。牛大人这样万分欢喜,所以决定在五月节给长子和一位陈小姐完婚,借以庆祝自己的福气。又因受太太的撺掇,又进行女儿素云和曾家经亚订婚的事。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已经换过,正式下聘礼,就要举行了。 曼娘说:这叫我想起木兰来。咱们得赶紧,不然她会叫别人家偷跑的。那么个仙女一样的小姐,必然是订婚订得早,谁腿快谁就得到手。那天我听说福州林太傅家要到姚家提亲。咱们不要一年一年的拖了。 桂姐说:她说的话很对。 曾太太说:我近来也一直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件事拖下来。我总是觉得木兰就是咱们的人一样。 曼娘说:但是咱们得赶紧办。她就要上学去了。 桂姐说:你为什么那么耽心?还是荪亚娶她呢?还是你娶她呢? 曼娘回答说:我是真耽心。因为经亚已经订婚,为什么不想到荪亚呢?娶了木兰,您添个聪明听话的儿媳妇,我添个闺中知己。再说,这件婚事也是命中注定的。当年她若不失踪,咱们永远不会认识她。你还到哪儿去找一个像她这样儿的呢? 曾太太说:我不怪你着急。谁看见她谁也馋。可是得先问问小三儿他自己。 桂姐说:用不着问。这个婚事若是成得了,咱们扁鼻子小三儿也得自认有福气呢。 曼娘说:不用愁。我看见咱们每逢提到木兰的名字,荪亚的脸就发红,就害羞。那一天,木兰在这儿跟经亚、我和老师说话,荪亚听说她来了,就跑进屋来向木兰的脸上看,木兰当时显得怪难为情。后来荪亚慢条斯理儿地说:兰妹,你要不要到英国去念书呢?干什么听傅先生的话?荪亚说这话好像挺害怕的样子。木兰随即很镇静的说:你弄错了,那是我哥哥要去。荪亚一听,才放了心,高兴得跳起来说:真的吗?你真不去吗?木兰说: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到外洋变成个洋女人呢?荪亚说: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呀。我害怕。你没唬弄我吧?木兰微笑回答说:我唬弄你干什么,你好笨,比方我真到英国,变成了个洋女人,那你怎么办?荪亚说:你若去,我跟你一块儿去。说这话的时候儿,荪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又转过脸儿来问我:不是你告诉我们她要到英国去,还说那是傅先生的主意?我告诉他他听错了。方先生那位老夫子听了之后,大感意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桂姐说:木兰脸上什么样子呢?有什么表示没有? 她害羞脸红,显得很不好意思。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她现在才不到咱们这儿来。 这次宴会在两天以后举行,木兰姊妹、哥哥、弟弟,都一起来的。席上她们谈论体仁坐海船到英国,谈论英国这个国家,又谈论外国的军舰。体仁和方老师坐主座。他兴致甚佳,谈笑风生,愉快可喜,大家好奇,都对他的洋装很注意。方老先生也很高兴,饭还没吃完就喝醉了。曼娘看出来木兰对荪亚有点儿不自然,荪亚则兴高采烈,十分快乐。 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人人也都很顺心,只有银屏默默无言,灰心丧气。傅先生在六月底自济南返抵北京,他对体仁出国的事出主意,帮着料理。他答应陪着体仁到天津,送他上船。父亲现在对体仁很温和,有几次带他出去,开始对他说话,对他低声劝告。母亲总是哭,每天给他做别致的东西吃,家里忙忙乱乱的。母亲老是觉得有什么灾难来临,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银屏的事必须一下子根本解决。心里也纳闷儿,不知道儿子在这个宁波姑娘身上看出了什么,会那么迷人。又恨这个宁波姑娘引起家里这种纷乱,使她为母亲的,不得不违背自己心愿,放儿子出国去。 启程的前几天,他母亲想起他剪下的辫子,于是向他要,说是自己要用来填在她自己的发髻里。儿子说那头发已经送给银屏了。母亲听了心里很烦。 母亲说:儿子,你现在要走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儿回来。你已经长大,应当用心想些正事。银屏伺候了你这么些年,你对得起她,我不介意。只是她是个丫鬟,不久也得嫁出去。 体仁怒冲冲的说:她是个丫鬟,难道丫鬟就不是人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是我告诉过她,要她等着我。我若三年不回来,您可以把她嫁出去。我的狗我也给她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儿,狗算是她的。 母亲一惊非小。 儿子,你现在是去念书。怎么你的心还都放在姑娘小姐身上呢? 体仁说:您得答应我,我不在家的时候儿,您得养活她,不能赶她走。 母亲答应只要她家不来人要她,就不会让她走。 体仁高高兴兴回到屋里,把这消息告诉银屏。 体仁对她说:你等着我。我是这一家的长子。你若跟着我,你不用发愁。我们姚家的财产会使你丰衣足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这真使银屏喜出望外。这些日子以来,她既不是身体不好,也不是真正生病。关于体仁的装箱子,打行李,她完全帮着做;家里别的事情她就完全不管,也很少出屋去。姚府上所有的丫鬟之中,她现在是年岁最大的,对自己的穿衣打扮,也最为注意。 她正试用钥匙开体仁的箱子,这时候儿听见体仁进屋来说这种话。她一转动钥匙,锁卡搭一响,就好像事情也有了个了断。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自己,掠了掠头发。 她狡猾的笑了一下儿,说:你是说正经话,还是拿我开玩笑?她虽然是一个丫鬟,可学会了这一家的小姐的举止姿态和顾盼神情。少女用手指头掠顺自己的头发,手心转向下,成转向里时,那微微下垂的姿态,这时露出染色的指甲,显得最为漂亮。体仁看见这种动作,最为心醉。 银屏说: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的心。一切都在你了。你若真的心不变,你不在的时候儿,我一切会自己留心的。 体仁这时已经走进她身后,她转过身子去,把伸出的食指微微用了一点儿力量,点上他的脸,把上下牙咬紧,很热情地说:冤家! 体仁又问:你答应不答应等着我回来? 她说:这个容易。你若不变心,他们谁也赶不走我。万一有什么不幸发生,还有一死呢。 体仁说:乱说。千万别说死。你要好好儿活着,等我回来跟我一同享福。 银屏说: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谁早晚也得死。将来的事谁敢说?不同的是死得值不值。人死了若有人在他坟上流一滴眼泪,我就认为死得值。一个人死了,连一个人心疼也没有,我就认为死得不值。 体仁觉得怪害怕,赶紧说:别乱说这种话!我妈已经答应我,你就不用耽心了。我最恨的,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嘴里说死啊死的! 银屏引用俗语说: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爱听青春少女说死,可是你不是女儿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贱,死并不是什么难事。 体仁忽然觉得很伤心。于是说:若是真那样儿,就让咱俩一块儿死,不就没有什么聚散了吗?不就只有平安,没有烦恼,没有纷乱纠纷了吗? 银屏现在嘴里说死,只因为这是丫鬟嘴里说惯了的缘故。其实,她生而结实,不但生活力强,她还有足够的坚强意志战胜生活上的不幸。她从眼角儿里瞥见体仁把她的话认起真来,弄得心里很难过。她走过去,坐在他一旁说:你若对我不变心,我就不会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死。不过不要离开太久。几年后情形会怎么样,那太难说。 体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自己说:也许你说得对。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但是既然有散,有死,何必还有聚有生呢?这不是白忙一阵子吗? 银屏说:我不死我不死。这就够了吧。 体仁说:谁知道你们女孩儿家?我曾经纳闷儿过,为什么世界上要有你们女孩子呢?银屏向体仁看着,茫然不解;体仁显然是又说怪话了。他又接着说:男女的差别,就在身上多一块肉,少一块肉,可是你看,因此招出了天大的麻烦!现在拿你,锦儿、乳香、青霞来说吧。你们都跟我一样聪明伶俐,比我还长得更好看,性格也比我好。我现在是你们的主子,几年之后,你们都嫁了人,谁能管谁呢?我真不懂人活着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对我自己说:比方你们几个姑娘生下来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和我妹妹,都生而为佣人。生活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也许我会认为自然应该如此,并且我真不能说谁占谁的便宜。你用心想想:我父亲有这么大产业,有这么多钱。铺子里会有六、七十人天天早晨打开门做生意,晚上关上门,对客人恭恭敬敬,卖货、记账,出去要账还有好几百人,大部分是男人到全国各处去采药,采茶,把药把茶往船上装,装货、卸货,用肩膀扛。而我们自自在在的坐着,爱吃什么吃什么,要上哪儿上哪儿。他们都是给我们姚家干。但是你看看我们姚家,不管你怎么算,我们是女多男少。我妈,珊瑚、木兰、莫愁,还有你们大伙儿跟佣人们。你看,是不是几百个男人,由我舅爷领头儿,在那儿傻干,赚钱给你们女人用?还是我们男人劳累伺候女人呢?还是你们女人劳累伺候我们男人呢?大概就因为这个,我才不愿发愤苦干。现在我就要到英国去了。现在忙着买箱子,买衣裳,订船票,我以后还要住在旅馆里。我若不花钱,我去干什么?有时候我想跟你易地而处,凭自己的能力做点儿事,挣点儿粗茶淡饭吃,倒觉得还高尚。说实话,我若是你的丫鬟,你若是我的主子,我若为你装箱子,你若去旅行你愿不愿和我易地而处呢? 银屏迟疑了一下儿说:装箱子是女人的事,出外旅行是男人的事。男女怎么能易地而处呢?她根本不明白体仁的意思,不过倒觉得他的想法满有趣儿。因为体仁很健谈,而她也喜欢听,平常也是这样。可是一天体仁出门儿之后,她自己心想,自己是个贫家之女,无依无靠,远来自南方,居然有福气在这个富有之家长大,真是不可思议。倘若能照体仁所说,她若能嫁给体仁做这一家的少奶奶,至少,倘若他的话若能算数儿,她若能和他一生共享姚家的财产,能安居无忧,那真是更不可思议了。 现在行装一切都已准备好,到最后一天,姚太太才切实感觉到儿子真要走了,大概还要一去好几年呢。父亲对儿子越来越好,不过并没说多少话。阿非一向缠着他哥哥。体仁近来也觉得自己是这一家有福气而且地位重要的孩子,所以对阿非,对木兰和莫愁,也满像个哥哥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做母亲的,不由得伤感落泪,父亲则安慰她说:出洋念书是件好事。 母亲一边落泪一边说:只是心里很难过。我想从孩子时候儿起他就一直没离开过家。他还小呢。 饭后,全家在母亲屋里坐,父亲抽着水烟袋。 父亲很温和地说:体仁,你这次出国,花十万、十几万块钱,我不在乎。钱挣来时就是为花的。只是我要你立志做个正正当当的人。你是姚家的长子,你若走正路,这一家就有好处;你若走错,这一家就受害了。你若想求个学位,就求个学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做个人。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若喜爱游历,你就游历,看看欧洲,开开眼界。但是你要改正你的痴想,不要把聪明用于细琐的事情上。你要想一想,孔太太的儿子若有你的好机会,人家会多么发愤努力。 母亲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和外国女孩子们在一块儿混。我可不要一个洋媳妇儿。咱们是中国人,咱跟她们的风俗习惯不一样。还有,不管你到哪儿去,一定要写信回来。 木兰看见母亲又要落泪,很快乐轻松地说:在信里你要告诉我们是不是欧洲有一个国家叫葡萄牙。我听说西太后就不相信会有国家叫这种可笑的名字。所以葡萄牙的大臣第一次来中国要晋谒西太后的时候儿,西太后说是人跟她开玩笑。西太后说:一个国家怎么会叫葡萄牙呢?若是真的话,一定也有国家叫豆牙国,还有国家叫竹牙国呀。 这话说完,连木兰的母亲也笑起来。体仁说:我一定写信告诉这件事。我要从伦敦坐火车到葡萄牙,从葡萄牙国写信回来。 那天晚上,在姚家的父母儿女之间,在兄妹之间,是极其和美的一个晚上。在姚家,以后再难得有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和美,那样纯真的希望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