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玖睡着了,鼻息匀称。一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表情十分安详而慈和。暮霭深沉,空气仍然沉甸甸的,可以汲出水来似的。
踏进大厅,像从雪地回归了暖房,一身的僵硬和寒冷开始溶化。移眼屋外,檐角犹有一抹余辉,天上晚霞红艳艳,美得令人心酸。他想去院子里,赶在它消失前尽情地沐浴一番。
一脚刚迈过门槛,另一脚立即胶着在门内。
院子里哪来这么多人,乌鸦鸦,怕不有半百之数。大大小小的,忽然都眼巴巴朝向自己;有张大了嘴的,还有伸手指点的,像平空发现了怪物,拥着看热闹来了。
媳妇久芳夹在当中,忙着比划手势,又来回扮着笑脸,显然是努力要把人群限制在原地。
爸爸,这些都是邻居,看您来了!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回头大声解释着。
不敢当!不敢当!
老人拔回脚,抱拳又弯腰地猛点了几个头,嘴里跟着大声道谢。
谢过之后,他抽身就躲回客厅,贴墙挨近梅玖的房门站着。自己暗觉可笑,竟成了困居笼内一角的动物不惯展览的动物。
他羡慕房内的人。自己也很疲倦,眼角涩重,时差尚未矫正过来。但愿能够回到旅馆,摆平了四肢,也安稳地合上眼。
过两天再请过来玩
景先不知去了哪里,竟撇下妻子独自对付这些瞧热闹的邻居。
幸好仰慈及时进屋来。
爷爷不要理睬他们。我们这儿的人都是这样,来了稀客,不瞧够还不走呢!
她笑咪咪地把老人牵回圆桌。
明天爷爷别穿西装打领带了。不像华侨,走在街上也就不会叫人跟着。
好。
他顺从地背朝外坐下。七老八十的人,居然怕让人看见,想想也兀自好笑。
天井内的老妇,倒是对他视若无睹。
那个侯奶奶,她有病吗?
他问孙女。
没有呀,玖玖语带同情地告诉祖父,侯奶奶天天哭,不说话,因为她儿子刚刚被人枪毙了。
哦?为了什么事?
说是强奸姪女。
有这么重的罪
老人感到不可思议。
爸爸说,本来不该死的,最多关个两三年,但是碰到运动,所以
说到这里,她忽然自责地伸手掩住了口。
爸爸不叫我说的。
那就不说,爷爷也不说。
老人并不愿意在此刻和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谈这种事。
玖玖,他换个话题,你有什么画,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去拿。画得不好,爷爷别笑呀。
我一定不笑。
她蹑手蹑脚地走向祖母的房间。
须臾,她腋下挟了一卷纸出来,随手轻轻带上了门。
这是善导寺大佛。
她指着摊开在桌上的头一张。
去年陪奶奶进香时,我用铅笔素描下来。奶奶看了喜欢,我就把它放大。可是画不好,撕掉几次。这是最后一次,奶奶不让撕,给留下来了。还是不好你说呢,爷爷?
她仰着苹果红的脸,等待老人的意见。
画得不坏呀,玖玖。
这求全的心理,先就讨人欢心。颇像他自己,不好的宁可抛掉。
佛像的头身和四肢并不写实,略微夸大了佛的肥胖。水彩的浓淡,运用并不娴熟,但她敢用黑色,倒使得画面丰富多彩了。笔触还显得稚嫩,从整个看来却还传神。尤其嘴角的一抹微笑,画出了大佛四大皆空慈悲为怀的神态,颇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旷达和超脱。
我得了一盒水彩,是奖品,就自己瞎搞起来,还没给老师看过。
不错。
他翻看了其它的几张,都是些蜡笔画风景和铅笔素描人物。
试过油画没有?
他觉得佛像如果用油墨,质感一定强些。
没有,颜料太贵啦,买不起。
爷爷给你买。
他怕自己忘记,想记下来,但是摸一下口袋,可惜没有带纸笔。
你爸爸要是早点在信上提起
奶奶不许我们向国外要东西。
奶奶有志气。
这一点,知我者,梅玖也。他从来不敢问景先,他们需要什么,唯恐自己力有未逮,反而难堪。
你最喜欢画些什么?
他扭转了话题。
画我喜欢的人和景物,像奶奶和爸爸,还有对街的裘爷爷他抽烟斗时眯上一双眼,好玩得很!我还爱画树枝结了冰,像一座水晶宫。还有那八月的稻田,风吹过就变成海洋,波涛滚滚
正说着,她又更正地强调:人,我喜欢画人。我想画人体。
老人眯细了眼盯着她,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倾诉的正是自己小时候的心事。
人体写生也许要等到你进入美术学校的时候。
在她这个年纪,他梦寐以求的是考进西湖艺术院的西画系。也许仰慈也有类似的愿望吧。他估计,目前的中国,除了学校聘请,私人找模特儿是很少可能的。
假如我有一个房间我可以画我自己。
当然!
他伸手捉住玖玖搁在画稿上的小手,紧握了一下。同谋犯似的,两人对视,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
同志们请回去!请回去!
院子里响起宏亮威严的男中音。
老人转身望出去。
景先陪着两个中年男人走过来。他们一色的白衬衫和蓝布裤子。体型丰硕的一位反剪了手,昂头挺胸地迈着步伐。另一位较矮瘦,戴了顶鸭舌蓝布帽,手中拎了个公事包。
出声吆喝的正是块头大的一位。上台阶前,他又回头伸手一挥,中气十足地下了哀的美敦书:
我说,都快回去吧!
这声势果然有效,围观的人纷纷作鸟兽散。
景先很恭敬地介绍了来客。戴帽的是他工作单位供销社的袁主任。大嗓门的是县政府的崔秘书。
胡老路上辛苦了!
客人嘘寒问暖一番才落座。
玖玖,重新沏茶来。
景先吩咐女儿,又帮她卷起画稿。
等她端走了桌上的残茶,崔秘书庄严地代表县政府,欢迎胡老返乡省亲,又说县长和县委书记将在县府礼堂摆设酒席,为老人洗尘,全家大小都在邀请之列。
中秋佳节嘛,正好一家团聚赏月去。
老人不肯接受:怎好惊动县太爷呢?心领了。
应该的,秘书很坚持,胡老是我们县历史上第一位留学生,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县委已经做了决定到时候要庆祝表扬一番。现在,留学已经是我们国家的政策了。
听到庆祝表扬,老人更加不肯接受。
正在互相推让时,袁主任已从公事包内取出一盒月饼,恭敬地放在老人面前。
供销社的一点意思,他讪讪笑着说:我们也想请胡老吃饭,那就定在后天好吗?
老人再三推辞,但对方情意殷殷,相当固执。儿子尽在一旁陪着笑,并不帮老父推辞,看来这两顿饭竟是非吃不可。无奈,他只得让步。
县政府的招待所准备好了,崔秘书又说,胡老明天就可以住进去。住多久都欢迎,便于就近和家人团聚嘛。
他介绍了招待所的情况,强调有纱窗和现代化卫生设备;不供伙食,但三餐在附近的饭馆和小吃店都可以解决;交通也便利,有巴士通到镇上,上车一刻钟就到。
老人不愿意和县政府打交道,也不想无故受招待,然而崔秘书说的好处却是令他心动。锦江饭店和滨湖饭店的房租贵得惊人,长住下去势必超支,而家里如此拥挤喧嚷的大杂院,怎么也不想住进来,权衡之下,县招待所倒是理想之地。
胡老,您要不要先去看一下?崔秘书善体人意地建议。需要改进的地方,只管提出来,县里尽量去办。
儿子也在一旁怂恿:招待所很干净,也很宽敞,三餐接爸爸回来吃也很方便的。
他连忙表示:那就不必看了,承县长和崔秘书好意,我明天就搬来住。
当下就约好,崔秘书明日下午二时到滨湖饭店来接人。
关于这座房子,袁主任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后,才慎重其事开口,我向胡老报告一下。
不敢当。
老人听到报告,不禁受宠若惊地挪正了坐姿。
听说胡老要回来探亲,我们社里便积极安排,要迁走这几户人家,由于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民对住房的需求也不断加强,但是卅年来这方面嘛,确实建设不够,还远远不能满足要求。正因此,这迁移的目标暂时还不能完成,实在非常抱歉。
袁主任正表示歉意时,玖玖端茶进来。
景先即起立,亲自给客人和父亲敬茶。
玖玖听到谈房子,脚着吸铁石般,竟站到她父亲背后不走了,同时睁大了眼睛盯紧了祖父。暮色渐深渐浓,那双瞳仁像钻石样,越显光芒。
目光提醒了祖父,关于催讨房子的嘱托。本来以为是理所应该的事,却在眼见居住如此拥挤之后,反而感到难以启齿。
袁主任在一家人注目下,却慨然拍胸作了保证:房子肯定给你们要回来,请安心等着吧!到时粉刷一新,胡老要回来定居,嘿,那可宽敞了,是吧,老崔?
崔秘书一发声答应:就是,就是。
老人更觉不安。自己不是回来讨房产,也没有定居的打算,似乎不宜兴师动众。
其实,够住就好了,我自己
不但是孙女,连儿子都投来警告的眼光,他只得含糊地煞住话头。
不用担心,住房问题会解决,我们正在大兴土木!
老崔眼尖,刚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便安慰大家,他特别请老人有机会到乡下走走。
现在农民最兴盖房子。自从推行责任制,他们的收入大增,出了很多万元户。农民有钱,首先就想盖房子,而且一盖就是六到八间的楼房!就是县里目前盖的宿舍,也是三间房的单元,比以前老胡住的他那时住几间?
袁主任先嗯啊了一阵,伸手拉扯了一把帽沿,这才尴尬又歉疚地回说:两间。
老人瞧这光景,儿子一家显然一度被逐出过这祖传的宅院。反正事过境迁,也懒得打听详情。眼前这些人也都没揭伤疤的意思。
那是文革时代的事,主任赶紧补充说明,咳,无法无天嘛!不止老胡,我们谁又少吃了苦头?好在,很快就平反过来了。是吧,老崔?
崔秘书不但点头称是,而且大手一挥,痛快淋漓地宣布:那是四人帮时期,现在一切好啦!文革时期一些打砸抢的坏人,如今一个个都揪出来了,全部定刑示众!从夏天开始,打击罪犯的运动便展开了,搞得轰轰烈烈的。听说外国报纸骂我们杀人如麻嘿,罪犯不镇压不老实嘛,啊?
就是。主任立即加以印证:我们开过群众大会,一说打击犯罪活动,大家都一致拥护,是不是,老胡?
是,景先恭谨地回答,才两个多月,治安果然好很多。现在,杭州和县城变了,妇女晚上单身出门都不必耽心了。
老人听到运动,便有反感犯罪自有法律起诉裁夺,却来搞群众运动,那法院岂不白设?他也不耐烦这种一唱一和的宣传聒噪,于是毫不遮掩地打起哈欠来。
老崔见状,又说了几句县府落实侨眷政策的话,果然起身告辞。
老胡,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今晚,我父亲要回杭州
得,我们派个车来。
约好八点来车后,他们就告辞走了。
老人要解手,儿子领着他到西厢房内坐马桶。
再回到院子里,发现天色已然昏暗,但四下没有一处亮着灯。屋檐下还有一个孩子俯首做功课,脸快贴上课本了自己却毫无知觉似的。
最难捱的是黄昏时刻,幽明两不着边的,徒然令人烦躁不安。不能大放光明,他宁可漆黑不见五指,怎么也强过这样昏暗苍茫,叫人无所适从。
电费贵吗?
他问儿子。
还好。按灯泡计算,我们家一个月付三块钱。
换算美金,才合一块半而已,实在不贵,可见是家家俭省成习。
我给爷爷开灯。
玖玖已会意地扭亮了灯泡。
光线昏黄,估计只有四十烛光。
老人想起点煤油灯的时代,也就默然。
不久,孙子健丰回家来了。
见面才知,取名健丰其实是寄托了父母的衷心希望。早从信上得知,这孩子出生在闹饥荒的一九六三年,先天不足,身体弱些。长得倒是蛮高的,就是瘦得很,肩背驼着一身灰扑扑的工装衣裤,头包在灰布帽里,加上脸色苍白,整个人单薄得剩下一副衣架子似的。
爷爷早到啦!怎么没在上海玩两天呢?
全家中,只有他为祖父感到惋惜。他去过上海,至今仍然心向往之。
快洗把脸去,回头就吃饭了。
他妈妈赶来催促,又叫女儿帮忙打水去。
久芳再进厅来时,手中捧了一件咖啡色对襟绸褂子。
我给爸爸做了一件夹袄,您试试合身不合身。
他除下西装外套,换上对襟夹袄。略嫌宽些,但轻柔舒适,儿媳却都赞美合身。可见此地老人的时尚,是宽大无腰身的衣着。
爷爷穿中装真好看啊!
玖玖回来,一见就叫好。
电影上的华侨就是这样的,中式上衣西装裤,又大方又有气派。
经她一说,老人便舍不得脱下。人家都是衣锦还乡,自己却是返乡才衣锦,倒也新鲜。
他谢过了久芳。想起给他们带的礼物,于是打开手提袋,一一取出。两镑羊毛线给久芳,一只美国表给孙子,孙女的是袖珍收音机。
玖玖看到给爸爸的拍立得相机,立刻惊呼:天黑了,我们忘了照相!
她爸爸说:明天吧,等奶奶起来一块儿照才好。
祖父随和地同意了。
他一直为自己的礼物不够丰盛而暗自惭愧,这时见家人喜形于色,才放了心。
刚梳洗回来的健丰,马上把新表换上。第一次看到美国表,稀罕得很,举高了手凑近灯下仔细瞧着。
小伙子正是爱漂亮的年纪,这一眨眼工夫已全身焕然一新。皮鞋与喇叭裤,米黄的套头衫不系扣,让领口随意地敞开。烫鬈的头发整理得光可鉴人,两鬓看得见梳痕。这一身打扮,果然和上海街头的少年无分轩轾。
老胡家吗?菜来啦!
有人提了两层高的食盒,在院子里叫喊着。
景先赶紧把他让进来。
盒子打开,赫然四样大菜,面粉炸虾,葱油淋鸡,红焖鸭和松鼠鱼。
老人认输地摇头叹息:说了不张罗嘛!
爸爸第一次回家,这不算张罗。媳妇还在陪不是。今天请将就吃些,改天我去买甲鱼和母鸡,给爸爸炖碗霸王别姬尝尝。爸爸爱吃青菜,我就去做菜来。
听到甲鱼,老人立刻感到倒胃。他正要抗议,快手快脚的媳妇已领着送菜的人走了。
这些菜你妈能吃吗?
他瞅一眼隔壁,不无疑惑。
单独给她熬了粥,我一下就送去。
景先随即带着女儿,几进几出地张罗着碗筷。
爸爸喝什么酒?景先问他。我们有绍兴的加饭酒、香雪和安徽的乳泉大曲。
不喝我戒了酒。
景先不勉强,说他自己也不喝酒。
爷爷好不容易回来,怎能不庆祝?健丰嚷起来,你们不喝,我喝!
那就开一瓶香雪。
谁喝那糖浆呀?要喝就是大曲!
老子顺着给他开了大曲。
爸爸,玖玖馋嘴的要求,我喝一口香雪,行吗?
你年纪还小
爷爷陪你喝一杯吧。
老人宁愿破戒,也不忍心叫孙女失望。
好,我也陪爸爸喝香雪。
这样,祖孙三代都喝着酒吃菜。
亲情确实奥妙无比,它可以几十年潜伏,冬眠般无声无息;一旦苏醒却又萦绕五内,无所不在,且芬芳甜蜜不亚于这香雪,更比这大曲还浓烈醇厚得多。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向以孤寡自居的老人,发觉自己像块冰,在家人环绕中逐渐溶化成水。
连自己都难以相信,为了博儿孙欢心,他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长年养成的习惯。营养、健康、长寿‧‧‧全抛诸脑后。他情愿喝糖浆,甚至吞下平日引以为禁忌的油腻食物。
久芳端上来三样蔬菜。他只钟意碧绿清爽的空心菜加豆荚。儿媳惟恐招待不周,竟在他碗里堆满了鱼虾和肉,还直说没菜。
他其实没有胃口,但勉强自己吃着碗里的东西。
爷爷,听说美国的鸡又多又贱,没人吃了,是吗?
孙女眼尖,已看出他正在躲避油腻的鸡块。
价廉物美是真的,没人吃是假的。鸡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由于科学不断进步,养鸡技术突飞猛进,能够大量生产的缘故。以前,吃一次鸡也是大事。
他告诉孙子,在二、三十年代,中上人家顶多一星期吃次烤鸡,剩下的骨架子还有各种食谱教人们如何再做成美味的菜肴。
那情况,和此地也没两样。
这个比较似乎扫了健丰的兴,他好一阵子只埋头吃饭。
不久,久芳从她婆婆的房间出来。
奶奶今天高兴,吃了小半碗粥哩。
她又转告公公:
妈已经躺下了。她说,今天就不送您了。
不要送,让她多多休息,明天我们大家一起照相。你快坐下来吃吧。
她正让媳妇吃饭时,听到院子有人在喊老胡。
原来,县里的司机已来到。
不急,我去招呼就来。
景先请父亲慢慢吃,自己提了没开瓶的加饭酒出门去。
妈,等一下我陪爷爷回杭州去。
小伙子吃饭如秋风扫落叶,很快就放下了碗筷,先以预备的口气表示。
就怕回来太晚了,他妈妈心疼地提醒,你明天上早班。
不碍事!厂里谁不知道,这两天我爷爷要返来?明天不上班都没啥,只当提早一天请假呗。
祖父放下筷子,一再说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护送。
就和吃菜一样,这个也是白让。等景先再进屋来,便决定了由健丰送他回旅馆。
有现成的汽车来回,我也送爷爷好吗?
玖玖的请求,不但哥哥一口拒绝,连妈妈也反对。
八点了,你正好赶上补习,妈妈催促她,下午我听人说,今晚八点有个数学老师要到陈小明家补课。你快去听吧,落了两天学,不补怎么赶得上?
玖玖听到补习数学,乌溜溜大眼整整个灰暗下来。但她没吭声,只加紧扒饭。
现在,到处都兴升学主义,对小孩子压力可真不小。
景先有愧于心似的向父亲解释。
今年,县中的毕业生没有一个考进正规大学。校长很着急,便鼓励高一的学生,现在就开始找机会补习功课了。
小地方就是难求好老师,久芳跟着说,寒暑假若碰到个把大学老师回县城,讲一小时课收两块钱,多少学生赶路跑去听啊!
爷爷回来,光开英语补习班就会发大财!
建丰拍着胸脯保证,惹的家人都笑了。
玖玖功课要紧,赶紧走吧。爷爷累了,也要早点上路。
媳妇留他喝茶吃月饼,他怕耽误而婉谢了。让建丰拎了西装外套和手提袋,他没有惊动病人,就被孙儿簇拥着上了汽车回杭州。
外表瘦弱的健丰,性格倒颇急躁,主意多且敢争取。半路上,他向爷爷提议,由他陪同去汉口接伯母。
爸爸和妹妹陪你从上海来,到武汉就该轮我了我没去过武汉,正该开开眼界呀!你说是不是,爷爷?
老人无法反驳,又不便贸然同意,只好先含糊应着。
我和你爸爸商量了再说吧。伯母家的人,像堂哥堂姐他们,见过没有?
几曾见过?老死不相往来!连爸爸都没见过伯母。以前这种亲戚,又有海外关系,彼此都怕沾上边哪!直到爷爷来信问起他们,爸爸才向领导打报告,请单位设法向湖北省调查。结果呢,三个月不到,居然有了回音,快吧?当然,四人帮倒了,情况都起了变化嘛。首先,出于统战需要,海外关系不但不臭,且越来越香哪!
这么说,回美国之前,我带你伯母来家里住几天吧,好好认一认亲戚。
好呀!妈就叼着要见见她,瞧她什么长相,能叫景汉伯伯在外为她守了这么三十多年。爷爷,他在台湾,真的没有爱人吗?
年轻的一代,到底头脑比较复杂些,显然对这种类似守活寡的行为,并不视为理所当然。
爱人不就是杨力行吗?
有,怎么没有?一个貌似坚强却坐在厨房里淌眼泪的女人。正因为有了她,景汉在自己眼中才形象高大丰富起来。在这之前,曾有一度,自己还怀疑侄子丧失了男性。
男人怎能没有女人?男性,就是依靠女性来衬托和彰显的。
有女人喜欢他,但是他不肯结婚。
唯恐说出杨力行会亵渎了她,老人含糊其词,同时闭眼假寐。
他的顾虑证明是多余的。健丰只啊了一声,并未追究下去。但从轻脆而高亢的声调中,听得出一份错失良机以及不可思议的含意。
幸好他要把伯母接去美国住,否则
半晌,健丰锲而不舍地冒出一句。
否则怎么啦?
祖父睁眼,侧身过来小声地问,眼角瞟着前座的司机。
留小平头的年轻司机正目不斜视,专心开着一辆五十年代的老福特。到底上了年纪,引擎一路发出沙哑的喘息。好在天黑开车有好处,公路上不见人踪兽迹,车辆稀少,不必赶超也就免去按喇叭的噪音。车窗摇起,关闭了呼呼风响,也减弱了引擎的噪音。
否则,很难说呢!
健丰倒不见外,仍然大着嗓门说话。
我就听到一个真人真事。有个打台湾过来的老头子,找到了三十多年不见面的妻小,感动得痛哭流涕,决定住下来。结果呢,一个月就跟老太婆没话说了,乡下生活又不习惯,勉强待了半年,终于走了。
这种情况,其实也是意料中的事。
老人不以为奇。自己和梅玖有多少话可说呢?过去的,已无可追悔,亦无从补偿。千里迢迢而来,不过尽一点心意。犹记得刚踏出她房门的刹那,人轻了几磅似的,感到无限轻松和超脱。如今心债了却,是否再见梅玖,其实是次要又次要的事。
此刻回杭州车上,肉体固然倦乏,精神却是兴奋而坦然。想到明日要搬去县城,内心不免犯愁。每天势必和梅玖见面,也答应过和她长谈,但是谈什么?
自己怕衰老,怕疾病,而梅玖在在提醒他的恐惧。
如果还有选择的话,他宁可不再见到她。
所以,年纪大的回来看看还可以,健丰继续给他的故事做结论,定居并不理想至少给家人谋福利不大方便。人在国外是华侨,家人就是侨眷,碰到升学、分房、调动工作等,多少有些照顾,讲究华侨政策嘛。回来定居就成了自己人,也就没啥意思了。
这种实用的见解,在美国是习以为常,但出诸老家的亲人之口,就感到刺耳。
老一代的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所以想到老来返乡,祖父耐着性子说明,现在的美国华侨,正在号召落地生根,越来越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虽然如此,每年总有些老人回来定居的。
除非给创造了良好的生活环境,又安排了体面的工作,否则还是不回来上算。
年轻人不但自信,而且固执得很。
祖父笑笑,懒得问他,究竟谁要上算。
爷爷,你能不能把我接到美国去?
祖父一楞:好好的,怎么想到去美国?
不到美国,难道一辈子老死在肥料厂里?孙子反问得理直气壮地。刚转正才当上一级工,每月工资卅二元,顾了吃饭就顾不了衣裳。抽烟免谈,只能捡伸手牌,多寒伧!
不是有奖金吗?
有是有,也多不到哪儿去,勉强够买件衬衫吧。
你才进去两年,将来总会升级的。
升级?
健丰先嘿嘿冷笑两声才接下去抱怨。
还不知哪年哪月能熬到八级当老师傅呢!要这样一步步熬下去,我还不如到美国打工去干什么我都情愿!
美国工人现在正闹失业,打工也不容易。我楼下住着一位姓米的,六月从西安移民来后,一直也没找到工作。心情不好,夫妻正吵着要离婚呢。你如果到美国来打工,不如留在这里,起码工作要安稳些。工人地位也高工人老大哥的称呼,响亮多啦!
祖父正苦口婆心地开导,孩子却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不知道,如今行情又变啦!
怎么
这两年我们工人阶级的地位可是一落千丈。邓小平最是推崇知识份子,中央成天喊什么落实知识份子政策,几年了还没落够呢!现在,工人不但不是什么先锋队和领导阶级,连农民都不如哪!不信你问这位司机同志。你说,当工人还神气吗?
一直闷声不响的司机,居然合节合拍地回答后座的问话。
果然不如以前吃香。不过,各个行业不同,我们司机还可以。如果在大城市开出租汽车,每月收入有两百元!有一句流行的顺口溜,可以供你们参考:
老大靠了边,
老二分了田,
老九翻了天,
不三不四赚了钱!
老人知道,老大指工人,老二指农民,而知识份子外号臭老九,但是,不三不四又是些什么人呢?
一些做小生意,到外地跑单帮的,总之,会出点子发财的人,现在可都受政府鼓励啦!
司机的口气,羡慕和醋意兼而有之。
健丰,你喜欢做生意吗?
忽然想起,梅玖说这孩子有生意头脑。
做生意,哪来的本钱?其实,本钱还是小事,最需要的是有后台。我们浙江有句口头禅: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后台更重要。
司机接口说:我们用打牌比喻:年龄是金牌,文凭是银牌,后台是王牌!
你听见了,爷爷?健丰更加振振有词。能开后门才行。现在组成公司赚到的钱,很多是干部子弟他们有人事关系,可以弄到生产资料嘛。我们家哪来人事关系?爸爸自从摘了右派帽子后,嘴巴贴了封条见人先矮三分,要他开口求人,哼,那是下辈子的事!
祖父仍是难以理解:什么生意,要处处开后门呢?
譬如饭馆。要鱼肉蔬菜吧,得从市场的领导到具体卖菜的,上下全打通关节,才能保证货源新鲜畅通盘个灶吧?房管大队有人才行。至于安装电灯水管什么的,那得另外和水电部门打交道,像过五关斩六将似的,一道道地杀过去,可费神哪!
老人承认,这实在难行。
上海街道的繁荣,忽然闪进脑海。早上汽车过去,看到许多摊贩被顾客围绕,一时看不清卖什么,只觉生意一定不坏。
饭馆是大生意,有小点的生意先做做最好。
那除非是小茶摊,修鞋担什么的。健丰却又语气不屑地讥讽起来。那种小玩意儿有什么搞头?针孔里寻铜板,太没赚头了。不,要做就得做个像样儿的营生,否则宁可不干!
我说小兄弟,现在到处都是待业青年,喏,我刚从上海出差回来,那满街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可见那么多工厂也容纳不下你能留在小城吃商品粮,正规上工,很不错嘛!生意,我看算啦!
司机顶多卅岁,大概嫌健丰好高骛远,竟老声老气地规劝起来。
老人也有此意,但是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种好管闲事的司机,有些惊讶。怕孙子难堪,反而为他和缓。
你喜欢做生意,可以慢慢留心。相信以后机会越来越多才对。
我看爷爷还是设法把我接去美国念书最好留学生多吃香啊!人家美国自由又民主,那才叫广阔的天地呢!
祖父侧脸瞅了孙子一眼,没有辩驳。
车内昏暗,但是年轻人双眸如燃烧的火棒,又红又亮。
如此执着的期望,难说是福是祸。人的欲望总是水涨船高的。被压制了几十年,一朝政策开放,人民欣喜满足之余,又滋生了期待。期待逐渐上升,终有异化变质之日。这虽是过了时的政治理论,用在此地,特别是证诸自己的后代,仍然应验不爽。
他不忍心泼冷水。自己年轻时也曾做过类似的天堂梦。船抵旧金山的第二天,他去柏克莱参观加州大学。走到街上想理发,不料竟被理发店老板挡在门外。那真是当头一棒,尝足了种族歧视的苦头。
到了四十年代,还听到留学柏克莱加大的中国人说,依然不得进入白人开的理发铺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中国跃为战胜国了,歧视的情况才有改善。尤其在五十年代朝鲜战争后,美国人吃了中国军人的亏后,总算对中国人另眼相看。
天堂的阴暗面,当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华侨今日享受的民主自由,更是百年来华人血泪挣扎,前仆后继才争取到的。有机会他一定要说给健丰听。今日不行,太累了,他没有上课的兴趣。
有女朋友吗?
他换个轻松的话题。
没有有也不管事,横竖结不了婚。
那又为什么噢,提倡晚婚是不是?
我知道!
司机很流利地道出少女求偶的心声:
一表人才,
二老有钱,
三转二响,
四季衣裳,
五柜齐全,
六亲有权,
七十洋钱,
八面玲珑,
酒烟不沾,
十分听话。
司机怕外来客不懂,接着说明三转指单车、风扇和缝衣机,二响指收音机和电视机。
要月薪七十块才肯嫁,老人啧啧称奇,上海姑娘几时变得见钱眼开啦!
不光是上海,哪儿都是这样!司机更正他。工资是择偶的重要考虑之一,这方面还有首顺口溜:
三十洋钱不用谈
四十来块顾眼前,
五十来块还嫌少,
六十七十算勉强,
八十九十最理想,
一百来块没处找太老!
老人听到最后,不禁怃然。
我们这里还不严重,上海住房紧张,男方如果有间房间,哪怕只够放一张床,身价可高了,就该轮到他来挑女方!
司机这话,无异给老人开了窍。胡家的条件差,唯独房子尚有转圜余地。
今天下午,县里崔秘书和你爸爸的顶头上司都答应过,他很欣慰地告诉孙子,要继续迁走那些住户,把房子整修了还给我们。我想,全搬走也不必,只要再腾两间出来,你妹妹一间,一间你当新房就行了。我会催他们。
健丰并不领情,只一个劲地摇头。
爷爷你就不了解情况啰!大院里住的不是党员干部,就是解放军家属,腰杆硬哪!不给他们全套的宿舍,哪肯搬?除非爷爷不走要定居下来,那也许还能再要回一两间。
孙子这时背顶着车窗,两手分搭在前后座靠上,摆出一副游说的架式来。
我说,爷爷还是回去的好。你在美国,我们还有出国的希望;回来定居,可就断了我们的出路,不是吗?从前,我们为海外关系倒透了楣,现在海外关系吃香了,美国关系更香,不利用不可惜吗?
祖父嗯啊着未置可否,内心感触良深。
自己的归宿,一天之中就有泾渭分明的两种看法。儿子挽留,孙子欢送,两代的观点和思想感情,差之何止千里!幸亏自己并没有定居的打算,不至于品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彷徨无适。然而,寂寞却是客观存在的。
尽管自己不承认,几十年滞留异国,常有难以排遣的时刻。特别是午夜梦回的刹那,家国情景依稀,却似幽冥两隔,徒增无奈和惆怅,也曾给自己寻找过各种各样的拖延借口,但都不及此刻的冠冕堂皇。如,漂泊海外是为了子孙下代的幸福,算不得自私或懒惰。
可惜,人的感受偏偏复杂到难以理喻,无法逻辑化。自甘流放是一回事,临到有家归不得,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被拒于门外的难堪,那才是最大的寂寞。一向自以为惯于孤独,其实是倚仗自己有选择余地;一旦摆明了只此一家,孤独便化为魔瓶,把人永远禁锢了。
他感到车内空气太窒闷,胸口郁积得难受。于是摇下一扇车窗,探头向外,迎着晚风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中秋季节,空气温润爽滑,掺杂着清淡的茶叶香和温暖的青草味。皓月当空,伴着疏星点点,撇下了满天的清辉。稻田像一匹墨绿绸子,在和风中抖动舒展,有如微波荡漾。虫鸣被车声盖去,但这里那里闪着农家的灯火,把江南的秋夜点缀得宁谧安详。
他手支着窗口,一路赏月进了杭州。
健丰神色亢奋,显然言犹未尽。祖父却借口疲乏,一到旅馆就把他和司机打发回去。
他确实倦怠,也渴望睡,但上床了却迟迟无法入眠。白日的所闻所见,此时化成零碎的镜头,走马灯似地在脑幕上闪现。孙女的笑靥和泠泠语声,梅玖暗如黑房的卧室,她那骨嶙嶙如钉钯的手掌,上海街头的人潮,弄堂里排列整齐的马桶阵,女人的花裙子,媳妇的扁平胸脯,两鬓斑白的儿子小老头似地哈着腰,晚娘面孔是服务员,讨债也似的健丰说话咄咄逼人
梅玖的形影最是顽固,飞蛾扑火似地前仆后继。更有银幕上的特写镜头,逐步逼近放大,到了纤毫毕露的地步。颧骨高耸,鼻孔皱缩,干瘪的唇皮吃力地一张一翕着。我不怨你不怨你不怨你!先是气若游丝,渐渐加强,终于响若洪钟,在耳鼓内冲撞回旋,有若万马奔腾。
他换个卧姿,同时考虑着是否动用安眠药。雍雍去世那一阵子,曾经夜夜依赖它麻痹神经。但到旧金山以后,很快就戒掉了。此番回来,出于有备无患,临时在药房里买了一瓶成药。昨夜在上海睡得短,但是颇安稳。正以为克服了时差,谁知今夜竟会失眠。
室内影象幢幢,室外也不安静。
由于旅馆客满,只剩下这间邻近服务台的单人房,住进来时就耽心旅客往来比较嘈杂。果然到了夜深时刻,服务人员闲下来了,三五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墙壁隔音差,人语杂音均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有抢着给茶杯续水声,有呼呼汲水声,加上彼此招呼谈笑的,不一而足。
老人倒转了身子,想借室外的谈话来驱走满脑的形象。
真要凝神谛听,谈话却又不清晰连贯,他们仿佛在评论一个叫小邓的,惋惜其被禁。
如此受拥戴,先还以为这小邓恐或是邓小平的儿子,后来却发现是个唱歌的。那么肯定是女的。男人对男人,除非是同性恋或球迷,不会如此感兴趣!同性恋也得有一方装扮女的才行。
有个服务员在众人起哄中,盛意难却地唱了一段曲子。温柔软绵,颇有几分卅年代上海歌厅里那些流行曲的韵味。这小邓一定是台湾的歌星无疑。
老人有些头疼。摸摸太阳穴,青筋直跳。太劳累了,非休息不可。他毅然起床服了安眠药片。
坐在床上揉眼睛时,他对自己说:我留下来了。
留下来陪梅玖,直到她撒手归西。
这个念头与睁开眼睛同时出现。似乎是经过一夜的熟虑深思,一觉醒来便水到渠成;来得悄无声响,却不觉突兀,更无痛苦。
留下来,不是落叶归根,也非贪图天伦之乐,纯粹为了梅玖。
他懒得追究这个念头从何而来。未经任何推理或挣扎,只知道一睡醒就发现它等在一侧,沉默然而执着。秋日的清晨,陌生的旅舍房内,这种时刻的任何决定,他知道绝非感情用事。
他必须留下来。
这是为了报恩?抑或偿债赎罪,或者是自我牺牲和怜悯呢?都说不上,但也都有那么一点瓜葛,反正不关紧要。紧要的是,他要留下来。
不能说毫无遗憾,到底这个决定牺牲了一个美丽的憧憬,放弃了一个碰碰老运的赌徒机会。
回来前,他有过遐想,希望这一个月内有幸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子,可以再接连理。她最好年纪在五六十之间,长相不讨人嫌,而且身体健康,略有文化。他计算过,以中国的庞大人口,五十左右的寡妇为数不会太少,其中一定有愿意嫁到美国来的。自己虽然一贫如洗,但努力做事来养活一个妻子还是办得到,而身后的社会保险金也足够帮她度过余年。这个年纪的中国妇女,他以为横跨国共两个时代,勤劳朴实外,当比较有共同的语言。
这个心事,他一直等着要到汉口时,才向绮华透露。让她从中安排,可能便当许多。
其实,在旧金山也并非没有机会。
金门桥公园内一位常在一起晒太阳的老头,大家喊他高老,前年凭人通信介绍,老远从山西娶来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姑娘,见过的人说她具有几分姿色呢。
高老头比自己还大一岁,而且老得没牙,特为新婚装了一口假牙,见人笑得牙肉都露出来。说他老态龙钟绝不夸大,走路像鸭子划水,说话嘴抖手也抖,活像患了柏金森病。婚后,他还是一个人出来晒太阳,只是次数少了。偶尔遇见,自己每每为这个高娘子叹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不能这么做。就是老夫老妻,也得两情相悦,才能结成和谐的伴侣。相亲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不但他要看女方,也希望对方看清他。除了年岁一大把外,无论是仪表、谈吐或健康,他都不必自惭形秽。而且他一定尽快把女方接到美国,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般爱惜她。
一年多来,他编织着这个希望,从中得到陶醉和满足。后来甚至幻想出具体的形象来。这个女的五官端正,盘着老式的发髻,有雍雍的洁白皮肤,但体形略偏丰满,抚之柔若无骨;话不多,但温文体贴,家务更是一丝不苟。
随着时日增加,她的脸谱不断得到修正而渐趋生动完美。到后来,夜里躺在床上最愉快的事,便是召唤她来相陪。和她说话,自由地假设各种反应和对白而无所顾忌。他像在玩游戏。有时玩到入迷了也会高度亢奋,于是抱紧枕头大声嘶喊,等到全身舒解了,才沉沉睡去。
这个隐藏于内心的愿望,一直不曾和任何人说过;就是纽先立,也未漏过一点口风。
也罢,如今就整个加以封锁,让它胎死腹中。
现在是留下来了。没有人会反对他的选择;先立甚至会得意洋洋地吹嘘他早知今日。也许健丰会有些失望,好在年轻人从来不会长久失望。
他甚至不必再回美国。只要把绮华送上飞机,让她住自己的公寓,自己便可以放心地留下来守着梅玖。她一定喜欢,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主意已定,他去洗个淋浴,对着哗哗而流的水喉,他忽然也放开喉咙唱起来。
陶渊明弹无弦的琴,自己哼无调的曲,这个全在自得其乐。
人的思想变化,往往当局者迷。昨晚还怕再见梅玖,此刻却盼望着亲口向她说出自己的抉择。是一夜好睡造成的转变?他找不到答案。
他只相信,梅玖的眼睛会更加灼灼有神仅只看到他回来,她不是喜得吃了大半碗粥吗?这辈子没为他人做过什么,现在就为梅玖留在中国吧。
走出浴室,他感到浑身暖和舒畅,就让运动衫的前领大大敞开着。他不但拉开窗帘,又转开了一扇铝窗透空气。
早安,西湖。
或许昨日晴过头了,今朝竟飞来大片的乌云,遮去了东边的日头,投下一湖的阴影。空气呈休止符状态,远山近树都绿得屏气凝神,形同蜡雕,没有金风送爽,但桂花香味仍然扑鼻而来,间有鸟鸣啁啾,真是久违的中秋气氛。
西湖永远是美的,哪怕是再伤感的回忆。
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他偏不喜雨雪而独钟艳阳当空的日子,风光最是明媚富丽。记得景汉欢喜细雨霏霏的时刻,说有诗意,可能正当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吧。
最美的是和挹芬单独坐船的一次,春日一个微阴的傍晚时刻。两人避开了沪江大学的同学,双双徜徉在湖心亭,窃窃私语到月上柳梢头。西湖的船座,那年刚从藤椅改装成沙发,非常摩登而且舒适。两人依偎在一起,挹芬的脸蛋粉润绯红,比那一弯新月还娇媚。时髦的烫发和新潮的高领旗袍撩拨得自己心潮起伏,也激起了写诗的冲动。当晚送他回沪后,他伏案写了一封自认最香艳奇绝的情书。不料事后被公布出来,逼得他卷铺盖转校。即使如此,那月下泛舟的情景,每次回忆起来,仍是温柔浪漫得很。
眼下这种微阴的天气,其实更切合老年人的心境,凉而不寒,又免却炎日和风雨的威胁。正因无风不起浪,一湖碧波绿得格外清澈深沉,像揩拭得纤尘不染的镜面,静待日头露脸,以供群峰揽镜梳妆。
这种天气适于长途步行。在美国每天晨走惯了,三天停顿下来,不觉脚痒。
他关上窗子,游湖的路线大致拟好,从白堤出发,穿过孤山和西泠印社,最后踏着苏堤的柳荫回来。中间利用渡船绕过湖心亭,这是必经的路线,以示对挹芬的凭吊。她那银行小开的丈夫,非但不曾放洋流学,而且在避难重庆时,又娶了个抗战夫人。胜利后可以返回上海时,她本人竟在香港病故,一说气死;迄未生育。同时代的人,她走得最早。得这消息已是一九四九年。当时十分感伤,以为她万万不该嫁错了人,落个红颜薄命的下场。然而悔恨哀悼的心情很快就淡忘,一眨眼已经几年未曾想起她了。
记忆短,可能是长寿健康的秘诀。
这两天没见到什么老人,不禁纳闷他们躲在何方。在美国,老人是公园长板凳的常客。一坐半天。印象中的中国老人并不孤单,常常和幼儿连在一起,今早可以实地印证一下。拟定的路程,也是对自己体力的考验,因此更加跃跃欲试。
他穿上一双爱迪达慢跑鞋,出门吃早点前,仔细检视了自己的服装,相当满意。枣红的翻毛衫配铁灰西装裤,色泽大方,身在西湖更衬得万绿丛中一点红,相得益彰。
餐厅已经打烊了,但服务员仍然殷勤地招呼他,拿菜端粥,几个人围着他打转。他们可能闲得慌,也可能没见过老年人穿红衣服,就从这件台湾制的运动衫问起,和他聊开了。
这些服务员年纪都在卅以下,朴实憨厚,但非常好奇,见客人随和,他们的问话便连珠炮弹似地迸发出来。一顿饭功夫,客人的身世来历被掏得一清二楚,只差没查他银行有多少存款而已。
签完帐步出餐厅时,他觉得自己通体明亮,里里外外都被X光透视过了。
没想到自己如此引人兴趣,倒是新鲜有趣的经验。昨晚还嫌那县里的司机好管闲事,原来是此地的正常现象。倒是自己家人非常克制,显然是梅玖的教诲。
西湖游客之多,大大超出他的观察和估计。隔窗远眺并不觉拥挤,一旦身临其间,才知摩肩擦踵有多扫兴。匆匆按着既定路线走了一圈后,他发觉最可爱的地方是旅馆的窗口。
他踅向旅舍。
顺着旅馆大门的车道走,两旁花木扶疏,不时飘来桂花香味,甜美得叫他想起加州的一种水果酒。
太久不见桂树了,他驻足探望,却又望不见一棵。
爷爷!
耳旁响起银铃也似的呼喊。
他循声望去,竟是玖玖背著书包上坡来。
你怎么来了?
他快步迎过去。
爸爸让我告诉爷爷,奶奶她
走急了,她一句一喘地说不下去。
奶奶会怎么样
走近孙女才发现她眼眶红红的。鼻翼一翕一地抽搐着。刚到舌尖的问题冻结了,心头跟着一紧,像关上铁门的电梯,迅速往下滑落。
奶奶过去了!
说完,她一头栽进爷爷怀里,放声哭出来。
他一时默然。
心已沉到底,反而镇静笃定。像那西湖水面,波平如镜。更像早有预感,隐隐约约中有种释怀的坦然。
昨天那沉重莫名的气息,仿佛又在鼻尖。现在方知,那便是死亡的气味。它早就等候在那里。
不要哭吧,玖玖。
半晌,他才想起要安慰孙女,于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年纪大的人去世,不必是最悲伤的事,因为生病更痛苦,死反而是个解脱,尤其是死得平安迅速所以,中国人说,它也是一种喜事,叫红白喜事
他喃喃说了一阵,忽然怀疑玖玖理解多少。正当含苞待放的年纪,凋谢和死亡到底距离他们太遥远。
玖玖抬起头时依然泪流满面,但脸色已平静许多。
奶奶真好
是,好人也要离开我们。有时,他们走得最早。
扶着玖玖回房间的路上,他得知梅玖走得悄无声息。
昨夜病人情况非常安稳,因此景先就没有睡在母亲房内。今早玖玖要上学时,久芳端脸水进房,才发现她已长眠不醒。
爸爸让我来告诉爷爷,陪陪你。他下午自己来。
爷爷不用陪,你回去上学吧。现在十点半你一大早赶来,没吃早饭吧?
她摇摇头,说她不饿。
饭一定要吃,你还在长身体哪。先去洗一把脸吧。
他打电话到餐厅,叫了一份西式早餐。
服务员这时进来打扫房间。四五个人一拥而进,拖地、抹桌、叠被一眨眼时间就全部做完,然后整批人马转到隔壁去了。
玖玖梳洗出来时。早点也送到。果酱吐司,煎鸡蛋外加橙汁和牛奶,倒是简单而且营养。
房间里一共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茶几,上面放一个热水瓶和两只玻璃杯。
祖孙俩并排坐着。祖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同时督促着孙女把早餐吃光。
爷爷,我陪你到下午吧。玖玖不忍心撇下老人。等爸爸他们车来,我帮着你搬东西,一块儿回去。今天就不去学校了。
祖父不许她逃学。
你快上学去,我不想搬去县城住。
为什么?孙女心痛地提醒他:这种外宾旅馆多贵啊!
唔,我住几天再说。
说不上具体的因由,但似乎在山坡道上,一得到噩耗的刹那,便改变了心意。
爷爷,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奶奶?
祖父被问个措手不及,茶杯悬在半空,既答不出来,也喝不下水。
奶奶哪里不好呢?
玖玖语音委婉,与其说是兴师问罪,不如说是在为祖母辩护。
她很好,祖父忙不迭地赞同,非常好!不好的只是爷爷自己。
你们那时候,叫封建家长式婚姻,是不是?
是是,完全不是自由恋爱。不像现在的新社会
说着,忽然记起昨晚健丰所说的择偶十大条件,又嗒然若失,一时接不下去。
奶奶说,曾爷爷管得太严,爷爷怕他,是不是呀?
望着玖玖一脸的天真无邪,祖父顺从地点着脑袋,不想辩解,也无从辩解。
瞧,我竟给忘啦!
玖玖自责地叫起来,一边从两用衫口袋里掏出两张寸把大小的照片,恭敬地递给他。
昨晚你走后,奶奶让我们交给你的。
老人伸出胳臂拿远了看,是两张黑白照片。一张是父亲半身照,另一张是父母合照,年代久远了。照片已发黄发灰,脸像有些模糊。
爸爸说,我们家原来有曾爷爷的相片镜框,文革时抄家给砸了。这是奶奶私下留存的两张。
真难为你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