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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二

二胡 陳若曦 19126 2023-02-05
自从宣布要回去探亲后,所有的熟人都有盼他叶落归根的表示。先立尤其热心,认为老人回去至少可以教英文,差一点就替他写信去申请教职。 不会!我不会回去长住。 他抗拒地大声回答。 我在这里住了几乎半个世纪,自由惯了,不可能适应共产党那一套。清算斗争,不停的政治运动我住不惯。 客人同情地频频点着头。 生活方式不同,确是很难适应。景汉如果回大陆,我相信,他也住不惯。 进门到现在,她才提到景汉,老人已全忘了客人来访的目的。听这话,她竟不像是侄子的熟朋友,知之甚少。 景汉不会回大陆。我这次会到汉口,把他太太接来美国,过几年再送到台湾团聚。 老人把侄子的计划告诉了她。 那好。 力行没有丝毫讶异的表情,似乎对朋友的计划早已了然于胸。

台湾这几年进步很快,景汉留在台湾能做很多事,到大陆肯定无从发挥。 力行脸色严肃,口气绝决,倒使他好奇。景汉在台湾做了什么呢? 我只知道他在台湾搞农业很起劲,但是他又说,这几年农业很不景气 说到这里,老人面有愧色地向客人解释: 对不起,景汉虽是我侄儿,唯一的侄儿,可是我对他的了解可能没有你多。我们有几十年不曾联络。让我想想一九三六我出国,到一九 一九六四。 对,一九六四。 他很感激对方的提醒。就是这一年,一个洛尤拉学院教过的学生到菲律宾开会,碰到了景汉,叔侄才联络上。记得收到景汉的第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回信地址,只写着自由中国胡寄,他一时摸不清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爱写信,老人表示,他也难得写信,更难得谈他自己。

他是个工作踏实认真,但从不标榜自己的人。 力行说完,忽又嫣然一笑,半眯了眼睛,好像回忆一件有趣的往事。 我第一次认识他,就在他从非洲带领农耕队回台湾来。那时,我是个刚出道的小记者,奉报社命令进行专访,准备把他们一个个都写成英雄。可是,和景汉磨了两小时,只听他重复着一句话:我们不过做了份内的事。 老人想像着当初这个小姑娘,咬着笔杆一筹莫展的窘态,不禁微笑了。 他从小话就不多。 自己一向不大关心侄子,原来他二十年前在台湾已经出过风头。 我只知道景汉是一个农技研究所的所长,做叔叔的承认,但是,并不清楚他对农业的具体贡献。 在台湾农业的科技研究是集体工作,可以说,个个都是无名英雄。他们试验、改良品种,光是稻米的单位产量就提高了一倍。又引进草菇和芦笋,给台湾赚了很多外汇。我们养草虾很成功,现在家家户户都吃得起虾,景汉的研究所便做了最大的贡献。

你们的水果很好。 老人在台北曾拿水果当饭吃,至今印象犹深。 现在更好了!哈密瓜一年四季都供应,像芒果,一个一磅重,又甜又香。胡叔叔喜欢水果,到台湾最好。一年四季都有得吃。 老人无不可地点着头,须臾又眉头一皱。 为什么景汉说农业不景气呢? 那是因为我们工业发展太快,吸走了农村中的劳动力,只剩下老农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饭量减少;而农产品成本高,超产又滞销,加上政治考虑,政府还大量进口美国农产品,结果台湾农民便年年亏本。政府虽然贴钱收购,但粮仓已爆满,连存放都找不到地方。 美国也有这种现象,老人想起说,政府只好出钱请农民休耕。 台湾的农民太勤劳了,即使年年赔本,也还是年年播种。政府出于备战需要,也不允许耕地改为工业地。农民不种,地荒了更麻烦,他们真叫进退两难。

力行忽然轻声叹了口气。 台弯的一切,变化进展太快了,她说,不但是农业,工业也出现了不景气。譬如加工业,现在就被大陆搞深圳特区抢过去。所以,这两年我们提出工业转型,转向尖端工业,而且向国外投资。我们公司就是打算在矽谷设厂,派我先来做联系工作。 老人嘉许地望着力行:你对工农业都颇在行似的,很难得。 她谦虚地摇摇头:我不过跟着景汉,学到几句名词而已。这两年,他关心台湾的生态破坏和环境保护问题,我也被卷进去,有机会就跟着呐喊一声。 原来你们是同志。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你们这样关心台湾? 老人自己对台湾没有什么大兴趣,印象中,那岛上的人似乎一窝蜂往外跑,如同逃离沉船般,抢着往美国或南美洲移民去。

胡叔叔,你可以相信我,越来越多的人关心台湾,爱护台湾,到底它是我们唯一所有的土地啊! 她以自己为例,说是虽然出生于孔子的家乡,但四岁就来台湾,现在已把台湾当作自己的家乡看待。 我爸爸也改了,从前叨念着反攻大陆,现在处处关心台湾的长远利益。政大退休后,他支持一个专门给大众服务的消费者文教基金会,义务写稿宣传,揭发不法厂商的作为,呼吁防止食物和环境污染。他还想念故国,但是已安于台湾的生活,只盼将来把骨灰送回曲阜就好。 仍然不脱落叶归根的窠臼。不过,老人频频颔首以示同情。 景汉因为熟悉台湾的农业,对水源污染和生态破坏特别敏感。他第一篇用笔名发表的文章,就是呼吁禁止使用DDT。 老人不觉得侄子有什么先见之明。

美国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禁止使用。 是啊,但在台湾推动时,阻力还是很大。尤其是,美国常常把国内禁用的、含毒的农药向台湾廉价倾销。像多年前的多氯联苯,最近的戴奥辛。景汉说,它们和DDT是本世纪的三大剧毒! 客人谈得起劲,因而口渴,自己倒了一杯茶喝。 主人起身去烧水。 我从来不知道,景汉写这种文章。 他以为侄儿只写写家书。 噢,起码写近二十篇;胡叔叔有兴趣读的话,我可以做几份拷贝寄来。 好,我反正没事,就来看看你们台湾的环境,究竟污染破坏到什么地步。美国也有人在呼吁。我是比较悲观的,依我看,这都是人类文明和进步的代价,无可避免。 可以避免的至少要减低到最小的伤害。 看不出,美慧沉着的力行,忽然显得顽强且固执。

景汉因为是公务员,不方便出面,写文章也用笔名,但是它影响了很多人。如今,有识之士渐渐多了,在他们的努力下,广大人民和政府都逐渐重视这个问题。我们刚成立了环境保护局,也对公路汽车冒黑烟进行了管制。今年,行政院还下令禁止进口废电缆,因为烧掉橡皮的过程会产生大量的戴奥辛毒气。你瞧,胡叔叔,他们的呼吁还是很有成绩的。 嗯,确是有意义的事。 水开了,他注满了茶壶,又端回桌上。 看到力行一脸亢奋,双眸发光,粉面潮红,老人内心也被激起一阵波动。他羡慕侄子,居然能使一个女人老远跑来向他的叔叔赞美个不停,写文章还真有些魅力。 没想到景汉成了环境保护的斗士,他小时候写诗,我还鼓励过,希望他成为诗人。

景汉,他写过诗? 直到这一刻,力行才对老人嘴里的景汉感到莫大兴趣。她俯身向前,口不自觉地张开来,像发现珍宝那么惊喜。 他以前很崇拜闻一多,闻一多的诗,他都背诵得出。我堂哥很早就死于肺病,不久堂嫂也去世,那时景汉才四岁。他在我们家长大,小时候就显得很忧郁,颇有点诗人的气质。 我知道他对文学很有修养,但从来不知道他写过诗胡叔叔,我可以再抽烟吗? 请便。 她到客厅取来打火机、香烟和代用烟灰缸。 主人又陪她抽一支。 胡叔叔没见过这位侄媳妇吧? 她的兴趣忽然转移了方向。 只看过照片。景汉结婚是在抗日胜利后,他念武汉大学农学院的事。那时,我在美国。事实上,我和他都没回过彭镇的老家,我们都是反叛家庭而出走的。

他把姨娘强要作媒的事叙述了一遍。 力行听得出神,让手间的香烟兀自积了一大段灰。 他和柯绮华是自由恋爱。绮华父亲教过景汉,对他影响很大。这个老头对共产党有过幻想,不料五十年代被定为右派,死得很惨 他忽然打住,不好意思把偷看景汉夫妇信件的内容继续透露出来。 柯绮华这么多年来,生活很不容易,辛苦带大了一子一女。听说她没念过大学,是吗? 不知道,文笔倒不错。 她真是了不起! 力行一边掸掉烟灰,同时热情地赞扬。 中国妇女都了不起。 出于谦虚,抑或一种莫名的压抑,他没有说出口。自己的原配王梅玖其实更了不起。离了婚后还继续侍奉公婆,给他们送终,带大儿子全是一个人挺过来的。而梅玖甚至一个大字都不认识。

他们夫妻分开这么久有三十六年了吧?再度见面,一定感慨很多。 力行对朋友显然很关怀。 恍如隔世。 老人重复了一句景汉致妻子信中的成语。 就是。两边的生活经历,生活方式是如此的不同胡叔叔,你觉得他们能互相适应吗? 女人的好奇心真重,管起闲事来真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可是个问题。 老人说着,暗自高兴自己没有这个问题。 我想,景汉一定也想把子女接出来,是不是? 她双目炯炯地望着主人。 没听说很难吧。就算中共肯放人,美国入境也不容易。我没有钱担保他们一家子的生活,靠景汉公务员的薪水也无法接济。不可能,太不可能! 老人连连摇头,以加重此事之不可行。 我很愿意帮助他们。 他当她客套,并没有应声。 真的,胡叔叔,我可以帮助他们。 力行又认真地表示一次。 我们公司准备在矽谷设电子厂,届时会招聘很多技工、半技工和学徒工。我叔叔在洛杉矶开保险公司,也可以安插人,如果他们想念书,我也愿意给他们付学费,真的! 她说得越诚挚,老人反而感到蹊跷。 女人过度慷慨时,不是包藏着阴谋,便意味着缺乏安全感。 你对景汉这么好,实在令人感动。我就怕景汉不配得你这份好意。 他不过大胆地假设,不料力行的脸色果真阴暗下来。 猜中对方的心事虽然有份自得,但是让女人失望也是扫兴的事。他责备自己多管闲事。 天热,你喝点冷饮好。 他起身到冰箱,取出一罐可乐,打开倾入一只玻璃杯内,又敲出两小块冰投进去。 把冷饮端上桌时,发现客人脸上挂着泪珠,眼睛痴痴地盯着手中把弄的空茶杯。 怎么我给你一盒纸巾没什么大不了事,你好好说就是。 他一边安慰着,一边赶紧去客厅,在茶几下找来一盒纸巾,热心地拉出一张递到客人手中。 最怕女人掉眼泪,他会起一种罪孽感,但内心深处又十分振奋,因为获得了为她们效劳的机会。 雍雍可惜从来不哭。如果她掉一次泪,也许会大大改变他们的生活。也许他会放弃玩股票,那就不致负债累累,以致要抵押掉房子,自己或者发愤著作,甚至再拾起画笔也有可能。什么都有可能,美国原是一个机会较多的国家,但就是不该像目前这样,一无所有,而一切又都晚了,看不到起步的地方。 对不起你请坐呀,胡叔叔。 这一提醒,他才发觉,自己竟傻傻地站在客人跟前老半天了。莫非真患上了所谓的老人痴呆症不成? 唔,希望你不介意我多管闲事。他赶紧坐回去,同时表示歉意:我对景汉和你知道得很少。他不大同我谈他的私事。 我知道。 出自安慰主人似的,她强挣出一朵笑容,然而黯然的神色和低哑的嗓门,都泄露出她内心的压抑烦恼。纸巾拭去了泪痕,也拭去了一脸的光鲜和镇定。她揉捏着已经压缩成一小团的纸巾,似乎想把它整个捏碎,使它消失于无。 在老人眼中,她已从刚才进门时的女主管姿态,自信沉着,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渴望有人分担她的委屈。 这是个可喜的转变,因她更加女性化。老人感到自己的心,像汽车方向盘,整个扭转向她。 你和景汉在芝加哥时,金雍就猜到你们是要好的朋友。 他不希望你们知道我们的关系。事实上,我们从一九七〇年就住在一起。 哦。 这样亲密的关系,倒是不曾料到。 没考虑过结婚吗? 他不肯。我尊重他的意愿,但是自己便被耽误了。 力行的嗓音带着呜咽。 老人又献上一张纸巾。 她摇头拒绝。 谢谢你,胡叔叔。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已经熬过去了。 那好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七年的春天。我从台中出差回来,发现他搬走了,仅留一张字条在妆台上,上面写着:很对你不起,请原谅我,并且忘掉我。 他明白了,七七年春天,正是经过自己的手,转去了绮华的第一封信。 七年的同居生活,居然想用一张字条勾销我又气又伤心,坐下来大哭。除了哭,简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以后,我当然明白了他的苦衷。 可惜我知道得太迟,要不然,一定要劝他。 他觉得既抱歉,复又惋惜。天下的女子都应怜惜,尤其是近在咫尺者。 我们其实也劝过他。那次去台湾,雍雍便问他,考不考虑再结婚。台湾的情况,我不知道;在美国,四九年后回不去的,很多又再结婚了。 台湾也一样。我们文学院院长,还有一位英国文学史教授,早都在五十年代重又结婚。 就是!景汉那时似乎还相信,有可能和绮华再相见。另外,我记得,他表示不愿意片面毁约;说消息不通,在取得谅解或办离婚手续之前,不该作结婚的打算。后面这一点,我很同情。我自己就是在一九四六年正式办了离婚手续,之后才和贝西结婚。 景汉对婚姻的观念很固执,看来是胡家的传统呢! 力行故作幽默,但脸上现出的是苦笑。 胡家的人应该是,对感情比对婚姻更死心的才对。婚姻充其量只是个形式,感情才是最重要的。我和金雍都是开放婚姻的信徒。只要彼此感情坚定,其它都是次要的你说,对不对? 他在为自己辩护之余,忽然间,很渴望别人的肯定。 当然是这样,胡叔叔。也正因为这样,景汉才会这么烦恼。 景汉烦恼?烦恼什么呢? 老人摸不着头脑。从侄子的来信以及给妻子的信函中,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烦恼。 感情应该是婚姻的基础。力行强调地加重语气表示。感情更是男女间最重要的关系,比婚姻的形式更重要。景汉我觉得,他对我的感情并没有变,但是他重道义,责任心强,矛盾也就在这里。 原来他徘徊在情与义之间啊!老人这下恍然大悟了。那么,你现在和他 哦,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捡回自信似地,她坐直了身子,爽朗地对着主人一笑。 我希望他幸福,所以我愿意竭尽所能帮助他的家人,因为我一直爱着景汉,相信这样做才是真正爱他的做法。 老人也挺直了上身,感动地点着头。 景汉知道你 他没说完,便听到扣门的声音。 大概是楼下的邻居,对不起,请等一下。 要是平常,这种不明来历的敲门,他绝对不敢回应。今天有客人给他壮胆,他问都没问一声,就去打开一条门缝。 先立站在门外,西服笔挺,一手拎了只〇〇七箱子,一手牵了女儿。 嗨,胡老师!碰到那个姓米的,没揿铃就上楼来了。喏,爱拉,怎么不喊胡爷爷? 先立说着,俯首敦促女儿。 爱拉仰着小脸,背书似地用普通话问候老人。 胡爷爷,你好! 哈罗,小甜心!真高兴又看到你! 老人一高兴,习惯地用英语和她招呼。手放开了门钮,弯腰搂着她亲吻。 我以为你不来了,爱拉甜心。 对不起,给一个崔先生耽搁了一个多小时,想想令人泄气! 先立解释着迟来的原因,口气间十分懊恼。 崔先生怀疑我是左派,他觉得最好划清界线,有意单独为吴仙标搞筹款活动。费了半天口舌,还没能说服他,晚餐只好延期啊,你客人还在,对不起! 老人转身,发现房门洞开,力行手傍着座椅靠背,正站在厨房门口微笑地望着大家。 他只好给双方介绍。 喏,爱拉,对杨阿姨怎么说? 先立对女儿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 杨阿姨,你好。 爱拉仰首问候,对力行睁大了一双晶亮的杏仁眼。 好乖!我喜欢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力行俯身问她:几岁了? 五岁。 她轻巧地用英语回答。 啊,你听得懂国语,太好啦! 力行惊喜地搂着她,在小脸上轻啄了一口。 老人奇怪,力行真这么喜欢孩子吗?那怎么不生养呢?印象里,景汉似乎很喜欢孩子。 自己对孩子没有好感。爱拉是个例外。大概是看着她母亲结婚、怀孕,生产后不久离婚对她太熟悉了的缘故吧。 雍雍也不喜欢孩子;怕衰老,宁可终生不育。可是每次见了朋友的孩子,必定又搂又抱,亲热得令人家母亲生妒。 不知道力行是否也属于这一型。 他希望先立父女快走掉,有意不请他们进来坐。 先立却自来熟地,就在门口和力行聊起来,活泼明亮的目光一古脑儿倾注在对方脸上。 她现在只能说几句,不过我发现她肯学的话,进步相当快。 他告诉力行,孩子的妈妈爱玛是土生土长的华裔,只会说英语;外公只说广东话,因此教普通话的任务全落在做父亲的肩上。 不容易呀,纽先生真是好爸爸! 力行大受感动。 先立谦虚地表示,仅只为了教国语,他就得找各种机会和女儿在一道。今天礼拜五,他本来没有权利探访女儿。正巧爱玛陪男友到外地,自己因为即将去出差,公司又给了半天假料理杂事,凑在一起就把爱拉接出来。 爱拉,你真幸运,有这么好的爸爸! 力行慈爱地摸着垂在女孩子脑后的马尾,带着羡慕的语气向她道贺。 女孩大方地用英语表示:谢谢你。 真是聪明伶俐,纽先生,你的心血没有白花呢! 主人倚着门框袖手旁观,内心泛起一阵醋意。 先立倒真适合从事政治,他会贩卖自己。前后十几年,教过不下三十个台湾来的学生,就数他最突出,在人事交际上最美国化。就连老美对离婚也不会津津乐道,他却初次见到一个单身女子就能透露自己的离婚身份。这一来,既赢得对方同情,又表明自己的自由身份,实在灵巧得很。他极会讨女人欢心。 这方面,老人原有一番可以骄人的经历,自己对女人天生有种魅力,再加上努力,总能得到垂青。在那最艰苦的四十年代,由于排华,在美国几乎找不到中国女人,而种族歧视又使得黄白通婚极端困难。即使那样,见面瞒着父母,先和自己私奔到纽约,造成事实才通知家人。他们始终拒绝承认这门婚姻,从不曾间断过挑拨和离间。即使如此,十年的生活中倒有过许多癫狂酣畅的日子,直到遇见了雍雍。 现在异族通婚相当自由,但在四十年代,那可是令人侧目的举动,有个白人女朋友等于高人一等,能和她们结婚的更是凤毛麟角。此生若有憾事,那就是修满了学分却终未能取得博士学位。然而考场失意,总算在情场挽回了面子,而且一帆风顺。 当然,先立的出现,印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比喻。 人际的关系常常是偶然造成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到芝加哥大学代课一年。那一年,先立是班上唯一的中国学生。头一次在家里招待学生,有个美国学生带了爱玛来,事情便两样了。爱玛舍弃了美国男友,转过来追求先立,那份狂热颇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恨不得晚生卅年才好。 实在看不出先立有什么超人之处,居然处处得女人赏识。 虽然外表高大英俊,但此地美男子不少,不知用什么把她迷得神魂颠倒。那是性开放的六十年代,爱玛大概是得风气之先吧。再不然就是中国人所谓的孽缘。先立对女孩虽然亲切友善,其实有些做作;温文的笑容带着一份牵强;眼波游移不定,或者出神地盯牢了对方,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爱玛偏偏被这种若即若离的神态迷得发狂,一个刚强自信的女人,真是不幸之至。 女人都有一份母性的怜悯心肠,连雍雍也说他有忧郁、会说话的眼睛。自己执教的罗斯福是夜间大学,中国学生不多,但是前后教了将近二十年,加起来人数也可观,然而能讨师母欢心的却只有先立。第二次来公寓吃饭时,便收做干儿子,还欣喜得逢人就介绍,煞有介事般。 雍雍怕衰老,不肯生育,老来一份压抑的母性竟都倾泻在干儿子身上。对他偏袒,甚至护短,就像个溺爱子女的母亲。 有一回下课回来,碰到爱玛找上门来诉苦,说她刚送先立自餐馆打工回去,路上他竟表示要解除婚约。爱玛说着,眼圈就红了。可怜的爱玛,虽非美人,但像珍芳达那样,肯苦练身段,身材相当健美,焕发着诱人的青春气息。她要找男朋友并不难,却栽在先立手上,被情困得可怜兮兮。 那次见她拿手指揉眼角,自己内心一阵怦然。不是雍雍在场,自己真会把她搂在怀中,亲吻她,安慰她,叫她丢弃先立这虚有其表的人。男人若不懂得怜惜女性,真该赶尽杀绝! 然而雍雍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平常见面可以亲热的搂成一团,这种时刻却铁石般心肠。怪不得男女的知己向来都是异性,跟磁铁的道理一样。 胡叔叔,你有客人来,那么我先走一步吧? 力行这一表示,立即提醒了主人的处境。 不不,再坐一会,先立他 先立马上说他没事。 我要来请胡老师出去吃晚饭。杨小姐若有空,千万也赏光。爱拉难得碰到听人说国语的机会,杨小姐别让她失望吧。 那双眼睛盯紧了力行,什么忧郁,竟是赤裸裸的讨好和恳求。 老人大感不快。本来可以单独请力行吃饭并且替她剖解心事,现在硬被先立横插进一脚。他似乎总在自己开心的时候插进来,像尝到糖的苍蝇,难以驱赶。 真巧,我专诚来看胡叔叔,也要请他吃饭,那就让我做个东吧。胡叔叔肯赏脸吗? 主人眼看躲不掉先立,只好哈哈一笑认了:先不必争,天还早,请进来坐坐再说。 他把客人让进了客厅。 力行亲热地拉着小女孩坐了沙发。主人请先立坐在书桌前,但他一看座位不够,立即放下手提箱,到厨房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茶几前。主人示意他坐下,自己傍著书桌陪客人。 杨小姐来美国多久了? 先立一边问着,手即伸进外套的内胸袋掏名片。 昨天才来。我们公司计划到矽谷投资设厂,先派我来接洽一些事务。 要来矽谷吗?太好啦!我就在矽谷上。喏,这是我的名片,杨小姐有事,任何事,请给我打个电话。别的不行,至少人头熟,给你开车找人绝对没问题! 那真是太好啦!也太感谢了! 力行喜形于色。接过名片后,立即打开皮包也拿出两张名片。先恭敬地递了一张给主人,然后送一张给先立。 老人一看,名片中英文各一面,中文一面上的职衔是,普仁企业股份有限公司秘书和公共关系主任。 我们公司做电脑软体,但是进口到美国来很不容易。美国商人抵制外,另外一个原因是国内仿品充斥,真品也受到牵累。公司决定向海外扩展,首先想到的便是矽谷。 力行简略地介绍她的公司。 台湾开始走向尖端工业是好现象,先立说,政府也很重视矽谷。前天我一个东海大学的同学刚来考察过。杨小姐参观了哪些公司? 上午去了高智公司,下午到旭电公司去。 先立说,那两个公司经营很好,是台湾高科技对外转移,并和海外人才挂钩的样板。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他转向主人,台湾的科技在美国抢滩,而我却要代表美国公司到中国大陆去兜售资讯产品。 纽先生也要去大陆吗? 力行询问的眼光落在老人脸上。 他到北京出差,我们同一班飞机走。 力行很感兴趣,当下向先立打听了大陆发展的情况。看那认真神色,似乎准备将来也同大陆打交道。 那可是苦差事了,他很清楚。雷根总统今年虽然同意向中国开放包括军事设备在内的新科技,但是卅年前为反苏防苏而订的科技出口管制条例,如今全用来对付中国。每项产品销售,先要审查核准,短则一个月,多达十月之久。条文陈旧而且语意含混,弄得商人无所依循。先立两年来为公司奔波,可说吃足了苦头。 这是先立第三次到大陆推销美国的电脑,老人告诉她,他比谁都热心,以为可以帮助他们发展电脑,跟着推动资讯工业,就能早日达到现代化了。 他对先立的热忱一直不以为然,觉得盲目而且天真,说不定有一天要惹些事来。 我不能回大陆给中国人做事,至少做些力所能及的吧。 先立为自己辩护着,同时打开〇〇七,掏出一本漫画书给女儿。 爱拉,爷爷给你一罐可乐吧。 主人又问大人要不要可乐,都表示不渴,他真的就只给爱拉一罐可乐。 爱拉坐不住沙发,溜下来靠着茶几坐在地毯上,一边喝可乐,一边翻阅漫画。 先立又掏出香烟敬力行,知道老人不抽烟,仍礼貌地问他一下。 我不抽,你们请便。 力行自动去厨房找来刚才用过的小碟子做烟灰缸。 纽先生的精神,实在是很令人钦佩。她接着委婉地指出:不过,大陆是专制社会,共产党掌握了高度资讯科技,如果用来压迫人民,岂不更变本加厉了吗? 立先承认有这种可能,不过,他强调,如果要生存非现代化不可,而资讯革命是迟早的事,但越早越好。 资讯的传播,可以提高民智,开放社会,中外历史都有先例。这方面,胡老师是专家,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他当然清楚。春秋时代,所以能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乃是由于周朝的王官散入民间,传播了大量的资讯信息。历代中国的政治家,都明白资料的重要性。汉军入关时,萧何首先去抢秦朝的图籍,也就是秦统治天下的各种资料,这样,萧何对民情和政治运作便了若指掌。为了便于统治,帝王向来采取愚民政策,由公家设立秘府之类,抑制民间藏书。 西方也不见得高明。中古世纪的欧洲,只有教会藏书,国王大臣很多是文盲。文艺复兴之所以产生,乃是欧洲的学者转译了阿拉伯文的希腊著作,因而启迪了一代人的思想。 问题是,今日的中国大陆是否真有诚意实行开放政策?对这一点,先立很乐观,他却存疑。 今天台湾的政治和经济进步,先立说,便是资讯公开并且自由流传的结果。大陆重视资讯的收集,这几年也尝到了经济发展的甜头。譬如农民种什么,以前是接受上面的命令,现在是盯紧了市场的需要重视市场,搞市场经济。资讯的重要便可见一斑了。 力行仍然保留一种审慎的观望态度。 资讯必须有自由流通的客观条件,但是大陆上,听说连报纸都是千篇一律。台湾虽然有报禁,起码我们还有二、三十份报,大众传播工具非常有效,政府很难钳制新闻。 不错,大陆以往确实是扼制流通资讯,借口什么国防机密,又是内外有别,再不然就是要防止精神污染不过,我相信量变会导向质变。资讯发达,终必流传扩散,所谓满园春色关不住,要管制可难啦? 这个比喻逗得力行笑起来。 老人却冷冷地泼了他一瓢水。 我看呀,你自己不要被关进去,变成黄贤第二才好! 力行一听,笑容冻住,瞟了一眼先立,好奇地问主人:黄贤是谁? 你问先立,他比我清楚。我只知道他们一起参加过什么保卫钓鱼台运动也是个极亲共的左派吧,先立? 这个一度以左派自诩的人,尴尬地笑了:杨小姐可能知道,我们这里分左右派,指的是认同的政府,和思想无关。黄贤来自香港,心目中的祖国自然是大陆。 力行理解地频频颔首。我们也一样。 好,那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先立说,黄贤竟是个律师,哈佛法学院毕业,一直很想回大陆定居,以贡献所学,曾几次回去接洽,终于在北京教书。不料八一年失踪,在海外人士的关心和压力下,今年中共始透露,他于八一年被捕,被控以勾结国家工作人员,先后窃取绝密、机密、秘密文件二十八件,内部资料四百余件,构成了间谍罪,正服刑中。 老人望着力行,嘴角浮上一丝讽刺的笑容。 这叫自投罗网。阿奎诺也一样,上个月跑回马尼拉,立即在机场被枪杀掉。他太爱菲律宾,不能忍受放逐。而这就是爱国返乡的下场。 四九年前后,几个同学和朋友不听自己劝告,为了爱国回去中国定居。头几年还很光彩,反右一来,便倒了几个。剩下的挨到文革,也遭了浩劫。去年,偶然在中文报上看到一位大陆访问学者侯士彦要在加大演讲的消息。他怀疑这便是当年不听自己劝告,还号召并率领了一批人回归的侯君。他特地去听演讲,果然是他!但是已白发苍苍,非常憔悴,而他比自己小整整十岁。从演讲内容和回答听众的问题中,可以略知他戴过右派的帽子,下放劳改,文革期间也坐过牢。听来听去,他之所以这么倒楣,只不过因为在美国拿了个矿冶学博士学位,希望大陆向美国学习民主和法治精神而已。 演讲结束后,老人改变了初衷,没有上前相认便搭巴士回家来。 法治。中国大陆几时才有法治?对法律专家黄贤的拘捕、侦讯、乃至判罪定谳的过程,均未做到公开和合法性。从侯士彦到黄贤,卅多年了,法治像蒙了眼罩的驴子,仍在原地绕圈子。 纽先生,你觉得黄贤是间谍吗? 力行发问时,目光盯牢了对方。 先立却不正面回答。 我们有个朋友刚去狱中看了黄贤。黄贤承认窃取了机密资料,但是否认自己做间谍。至于为什么要窃取这些明显标榜机密的文件,他始终不说。倒是公安人员强调一点,即黄贤的态度非常恶劣。我这次去北京,也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他。目前,朋友们有个想法,就是上书中共中央,请求为他减刑一个七十年代参加过爱国运动的人,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大家都难受。 先立说到后来,神色黯淡,两道剑眉微微蹙起。 纽先生如此关怀国事,实在令人佩服! 力行的赞扬徒然激发了老人的醋意,忍不住要揭学生的伤疤。 先立一度自命为爱国者,到各国校园去演讲,办刊物凡是不同意他们观点的,就是不爱国。曾几何时 对不起,那时年轻无知呀!先立红着脸为自己辩解。当时参加运动,确是出于一腔爱国心意我还差一点回大陆定居呢! 老师朝力行微微一撇嘴:那不就自投罗网了? 后者轻松地吁口气,似乎为先立未曾走上这一步而庆幸。 我和一些朋友后来惹了一些麻烦,先立透露,譬如,我自己曾经两度被联邦调查局约谈过。有些朋友荒废了学业,有些夫妻离了婚,又有人至今拿不到公民身份的。 先立说,直到八十年代,他才觉悟到,华人在美国必须先取得政治和经济地位,自己先占稳位脚,以后才能谈爱国爱乡,否则都无济于事。 我在爱国的口号下,走了许多曲折的路 老人冷笑一声打断他:爱国的事,岂止是曲折,简直是拼命! 老师说得对。现在,我发现个人也没有什么能力,不过在推销美国产品时说些真话,让中国同胞不上当而已。我有个朋友叫易春男,他在矽谷开公司,卖电脑给大陆,原则是不赚不赔,这是他的爱国方法。 又来一个自投罗网的!老人好笑地摇摇头,懒得吭声。他听累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说到矽谷,力行立即说,今后她会经常来矽谷,希望能常向先立请教。 先立马上表示:矽谷靠近飞机场,接飞机很方便,请你千万不要客气,随时给我电话。我在矽谷六年了,公司方面熟悉,房地产界也有朋友。胡老师知道我,芝加哥大学毕业后,我曾经在那里帮人经营过房地产投资。 老人不情愿地证实:他不愧经济系的高材生。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假。就在自己股票履败履战时,先立和人合作搞房地产,在贫民区买下公寓大楼,修整后转手出卖,大赚了一笔。等房地产被高利率拖得一蹶不振时,他已转入炙手可热的电子业,打进了美国的电脑核心矽谷来。 这叫后生可畏,年轻的一代不但善观风向,而且削尖了脑袋,见缝就钻。 我们董事长下个月要亲自来,查看合适的厂房地址,到时一定要麻烦纽先生帮忙。今天能遇到纽先生,真是运气呢! 杨小姐太客气了,其实我们以前见过,不比初交的朋友。 喔? 力行颇为诧异,不禁求助地望向主人。 喔,雍雍和我去台湾时,先立是陪过我们,不过 老人竭力挖掘自己的记忆,但脑袋一片空茫。 是在远东百货公司门口,杨小姐没有注意,当然不会有印象。 先立说出,有一天下午,他陪干妈逛百货公司,完了之后胡景汉先生来接干妈。三人在百货公司门口拦计程车时,一部小巴士突然斜插进来。急煞车后,力行跳下来,和胡景汉说了几句话才又跳上车离开。 记得你穿了件蓝格子衬衫,直头发披在肩上,耳根插支原子笔,很像个记者是不是? 纽先生记性真好。 力行没否认,脸颊顿呈绯红。 可惜胡先生没有介绍,使我失去了早十六年认识你的机会。 有这么多年了。 力行轻声说着,眉眼低垂,对时光的飞逝流露了伤感。 老人却蹙紧眉头,努力在回忆,那时自己在什么地方。 早听说台北酒家林立,西式酒吧也多,是男人的乐园,更是越战美军休假必趋之地。他曾经用逛书店的借口,自己悄悄溜去逛了几间酒吧。至于酒家,因为没有本地人指引,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雍雍逛百货公司时,自己肯定坐在酒吧里接受酒女热情的陪伴,陶醉在宾至如归的气氛中。 那纯粹是品酒的意思,绝无非分之想或进一步的企图。即令浅尝,已令他十足羡慕台湾的男人,他们真福气。那里的风尘女郎可爱温柔外,另有一种纯朴,且处处把男人视为上宾。男性至上也可从报纸上的社会新闻见其端倪。许多女子为了给父母支付医药费,或者供给兄弟念书,就情愿下海。新闻界还标榜其孝行,可见风气使然。 美国的华人男子,便少此种艳福。 迄今,纽约和芝城的华埠,尚有一些寡佬贫苦无依地挨着日子等待入土。他们和自己年纪相仿,三四十年代到美国来打工,侥幸没有累死,但娶不到老婆;语言不通加上种族自卑,连嫖妓都不敢,只能以酒浇愁。离开芝加哥前,读到一则某寡佬死于酒精中毒的报导,一时起了莫名的恐惧。 雍雍撒手后的一段日子,几乎夜夜做梦,梦到她还在世的情景,醒来更加孤独难捱。 于是生出一个结束自己的妙法,即是竭尽自己所有去买一夕之欢,然后效法日本人的腹上死,痛快地死在女人身上,那该是很美的事。不过,又担心把女方吓死,以致酿出双命案,倒对不住女的,也就打消了此意。 如今,出现了疱疹病和爱滋病,对这条路便整个死了心。 爹地,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呢? 爱拉翻腻了漫画,又喝光了可乐,开始坐立不安。 快了,爱拉,我们马上就走。 先立和力行谈矽谷的工作情况,连忙安抚女儿一句,这才总结地概括他的生活。 所以我们矽谷的人,生活像在拼命,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是常事新成立的公司,管理阶层甚至投十八小时。在电子领域中,新发明以分秒计算,既要保密,又要设法刺探别人的机密,总之,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的紧紧的。这几年成立的公司,老板大都来自台湾、香港和新加坡。许多人是白手起家,工作就像命;一般人也忘我地工作在他们的字典中,硬是删掉了娱乐和享受的字眼。有时,我觉得我不是人,是工作狂胡老师,你说像不像? 老人耸耸肩,又做个鬼脸。 你们矽谷人是疯子! 工作好。力行不但同情,而且给他打气:我自己就喜欢工作,越忙似乎越有精神。 这话无异给先立的眼睛充了电,霎时晶亮异常。 好极啦,杨小姐,我们是同志! 马克思发表共产主义《宣言》时,相信不如先立这个宣布来得简洁酣畅。 意犹未足似的,他兴奋地站起身,过来一把拉起女儿,亲热地在她额上印上一吻。随即放开手,改拍她的肩膀,自己朗声而笑。 笑意感染了力行,须臾便在她眼下和鼻梁上织出了几条纹沟。 老人冷眼旁观,内心一阵疑惑。 爱玛不也热爱工作吗?她个性独立,学室内装潢很有创意,婚前在旧金山已经闯出了字号。按说夫妇既同行相嫉,应该有相辅相成之美,他们却吵架吵到离婚为止。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可惜他们婚礼正赶上雍雍出事,再没比这个更杀风景。自己原先要牵她进礼堂步上红毯,却整个人瘫痪在厨房里。先立临时找了一个美国老先生去替代。她的父母计划在他们蜜月旅行到旧金山时,于华埠给女儿补办一个盛大的中国式婚宴,因此未出席芝加哥的教堂仪式。先立却取消了旅行,一头栽进干妈的丧礼中。可怜的爱玛,一个人飞来结婚,又一个人飞回旧金山。 自己对爱玛,除了怜惜,还有一份歉疚;总觉得自己丧偶的悲痛拖累了先立,以致影响了他们的婚姻。然而她能摆脱先立,自己又暗暗为她高兴。 好吧,爱拉,我们这就去吃饭。 先立替女儿收拾了画册。 力行说:请胡叔叔挑馆子,我什么都吃。 他没有特别爱好。人过七十,味觉已不灵敏,吃山珍海味都不香了。偶而出门,多半上广东馆子,主要是他们的招贴吸引人。生猛海鲜,一看就令人精神抖擞,甚至蠢蠢欲动。不过,他对唐人街的馆子不熟,尽可把挑选的权利给了先立。 吃川菜好吗?先立建议。美国现在最流行四川菜,杨小姐尝尝看吧。 没人反对,于是决定去唐人街。 主人勉为其难地撑著书桌站起身。他讨厌唐人街,喧闹且脏乱,但自己对饭馆陌生,也无可奈何。 趁着先立拨电话的时间,力行请求用洗手间。 主人如愿以偿地领着她,穿过通道和卧房,向她指出了早就开门以待的洗手间。 胡叔叔,你房间收拾得多清爽呀! 力行手倚着门框,返身先赞美主人一句。 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好收拾。 她忽然手指了墙上的画像问:这是谁画的? 一知道是老人的作品,她惊叹地哦了一声。 什么时间画的?现在还画吗? 主人一高兴,就讲起作画的年代,讲起贝西。 我洗过手再听你谈下去好吗?对不起。 老人赶紧住口告退,又回到客厅来。 起风了,老师要穿件厚外套才好。 先立说着,替他关上了窗户。 不久,力行回到客厅。 老人乃去卧房取了外套,又拿了一顶呢帽,以防此地常有的刺骨寒风。 四人一出大门,果然风声呼呼,天空云层灰压压的,暮色已降。 这里气候变化真快呀! 力行不胜惊讶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伸手按住被风扬起的头发。 老人看她一身布料的套装很单薄,正想借她自己的外套,但先立已抢着脱下他的外套。 杨小姐是不是觉得冷?先披上一件外套吧。 不,谢谢你,我汽车里有件毛衣。也许爱拉要加件衣服。 先立问女儿,后者摇头表示不冷。 纽先生,要不要开我的车?租来的。 老人这才注意到堵住车房出口的柠檬黄轿车,林肯牌,崭新发亮且气派十足。 先立看了一眼车子,点点头:我路熟,让我来开吧。不过,得先绕到我的车去,把爱拉的外套取出来。 力行即掏出钥匙给他。 老人和小女孩坐在车后座。 先立忽然惭愧地用手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对不起,光顾着说话,竟忘了问老师。听说早上受了一场虚惊,没损失什么吗? 老人很诧异:你怎么知道? 那姓米的告诉我,还说你不肯报警。为什么不报呢? 果然恶事传千里,老人暗骂老米多嘴。 这种事,大城市多的是,报了也没用,白浪费精神。 但是,力行却好奇而且关心地问起来,他不得不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遍。说完,直催先立快开动车子。 旧金山的治安,这两年是江河日下了,专找外地来的游客和老年人下手。我常劝胡老师,还是回大陆定居,起码不必受这种威胁。杨小姐,你觉得有道理吧? 车子甫开动,先立又弹起老调来。 老人一听,大感厌烦。原想趁着坐车的时间打个盹养养神,偏司机噜苏个没完没了。他仰靠着车座,张嘴打起哈欠来,给先立来个不理不睬。 对不起,我不清楚大陆上的治安情况呢。 听到力行显然不热心的回答,他反倒兴起一种欣逢知己的感激心情。他立刻坐直了身子,强打起精神,准备和先立抬一下杠。 好不到哪里去吧?他说:从夏天起,大陆上就展开一个打击罪犯的运动如果没有犯罪,又何须大张旗鼓地来进行打击呢? 唉,搞一个运动正说明,他们有心改善嘛! 先立笑嘻嘻的,一副辩才无碍的模样。 车子已经过了两条街段,在他的汽车旁停了下来。他下去取了女儿的外套,回来时仍舍不得放开这个话题。 八年前,我第一次回济南给父亲扫墓,那里正发生了一起无头分尸案。哇!整个城市动员起来,学校机关、街道、邻里都在开会排查,努力提供线索。我看那分尸案的脍炙人口,仅次于毛泽东逝世的消息,可见谋杀之类的事件不多。我亲戚说,五十年代初治安最好,一度做到夜不闭户。现在就差了,亲戚来信,没有一次不抱怨治安坏。 他的结论是,犯罪率增高是大陆门户开放的副产品,今后势难避免。 这是现代化的代价,力行也有同感,台湾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社会越开放,便越富裕,但犯罪也更五花八门了。 所以,我有时也很矛盾。现代化,说穿了就是西化。但这样一来,东方纯净的美德和生活方式,便有崩溃的危险。 他接着以唯恐赶不上巴士的口吻劝老人:胡老师要回国定居的话,还是趁早为妙。 又来发高论啦! 老人实在厌恶,不客气地向力行指出: 这是今日左派的特点:专门指点别人回国,自己只做蜻蜓点水的工作。 先立却不在乎人家挖苦,只笑笑说:时机不成熟嘛! 中国人敬老,力行为他缓颊,胡叔叔真要住下来,可能安全没问题。至于纽先生,我看就不要去冒黄贤那种危险了。 这时汽车向东驶进吉利大道。正是尖峰时刻,来往六条线上全挤满了车子,一部紧衔着另一部,确实像罐头沙丁鱼。在红灯亮起前一刹那,个个踩足油门,抢先超过十字路口。一阵风过,带来刺鼻的汽油味,车窗封闭了也抵挡不住。 东方的纯净。 老人吟味着先立的词句,忽然记起了以前在西湖的三潭印月听景汉朗诵哥德的诗,如今犹记得汹涌澎湃的三句: 北方、西方和南方都已崩溃 王座倒塌,国土震动 逃吧!逃向纯净的东方 那是卅五年夏天,日本人早占领了东北,中原岌岌不保,自己心目中的净土却是美国。 他不喜欢再比较东西方,也懒得管什么黄贤。趁先立集中精神过十字路口时,有意告诉他:你知道吗,力行也是你们山东人。 是吗?杨小姐府上是山东哪里? 先立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曲阜。 好地方!我籍贯是沂源,不过,从来没见过那个地方。可以肯定的是,老家没有出过圣人,以前倒出过很多响马。 他接着报出一个姓名,问力行是否认识。 我爸爸认识她不是国大代表吗? 她是我妈妈。 噢,失敬了! 你大概知道,她又结了婚。 是。 我爸爸留在济南,也另外成了家,有了三个孩子。六五年,我和他刚联络上不久,他就去世了。我们竟失去了见面的机会,真是遗憾。 伪君子!老人暗骂一声。同样再婚,却厚此薄彼,十足是个男性沙文主义者。还记得那一次在台湾,先立自告奋勇陪着干妈到处逛,却从来没介绍自己妈妈和大家认识,显然是以母亲再婚为羞耻的事。 纽先生,你海峡两岸都有家,真好! 没看到力行说话的表情,但听口气,竟是非常羡慕。 噢,我们这一代人,家多是个特点吧。胡师母在时,这里也是我的家。 家多,责任也多吧,是不是,纽先生? 力行不过表示一点同情,先立竟趁机诉起苦来。 一点没错,有时简直令人分身乏术!我妈妈便一直说我不孝,不能经常回台湾看她。其实,她为了维持绿卡,几乎每年跑一趟美国。大陆呢,爸爸遗言,要我照顾三个弟妹。这里女儿也要看管,总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她妈妈一个人。家多,但是不完整的话,有时想想,没有也罢! 废话。老人听腻了这种牢骚,懒得答理,只管闭了眼假寐。 纽先生,你不要泄气才好,什么样的家都比没有家好胡叔叔,你说是不是? 是 胡叔叔含糊应着,已困乏得睁不开眼。 夫妻性情不合尚且可以离婚再婚,何况是像纽先生父母那样,长时期消息阻隔,等于婚姻关系不存在了。这种情况下,男婚女嫁,不更合乎人性和人道吗? 杨小姐说得很对。我其实并不反对父母彼此再婚嫁;相反的,越来越觉得他们幸亏又再成了家。我想我对婚姻的看法随着年纪逐渐回到传统的道路来了,相信忠诚的美德 忠诚,美德爱玛可是一见钟情。可见胡说八道,自己怕女人而已。常说忙得无暇约会女孩子,借口而已。真正的男人永远有时间分与女人。多余的话。 爹地,这是日本城! 爱拉忽然叫喊起来。 老人没有反应。他已经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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