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这篇小说写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初。十二月传来台湾大批党外民主人士被捕的消息,令人痛惜。谨以此稿献给被捕的作家王拓和杨青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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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不到,余文秀便换上外出的衣服,穿好丝袜,只差没套上鞋子。从小赤足惯了,她非到出门或会客才肯穿鞋。因此,把皮包、高跟鞋和毛衣挨着床放好,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窗边,她开始张望街上来往的车辆,留心每一部朝路口驶来的灰色轿车。
姨妈家的房子靠近一条大马路和巷子的交叉口。文秀的房间在楼上西南角,望出去,路口的景致一览无余。
在这块小天地里,最吸引人的是一只邮筒,不时有车辆紧急煞车,停下来投邮。一块标明此巷不通的牌子并不太起作用,仍然有不少汽车误闯进来,在窄巷里折腾了一番,才掉头悻悻然离去。这些司机的性急和莽撞使得这个巷口永远不显寂寞。
这里树木多,到秋天便五色缤纷,最令文秀百看不厌。巷口就有常青的松树,也有像蜡做的木莲。最美的要数对过人家种的几棵山茱萸,经霜染过的叶子有红有黄,像满树繁花,娇艳无比。大马路两旁栽的是桦树,望过去黄澄澄一片,非常壮观。
当此下班时刻,银泉市去华府工作的纷纷回来了,马路上车辆风驰电掣的;马达的喧嚣,即使关紧了窗玻璃,也还是不绝于耳。
但这车声还不如狄司可音乐,后者声嘶力竭般的叫喊最令文秀头痛。她和女儿阿町的房间相邻相通。阿町这时关了房门做功课,但狄司可放得震天价响。
这么吵,怎么做得下功课?文秀颇有些反感,却拿女儿无可奈何。
人家美国孩子都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做功课嘛!
女儿几次振振有词地分辩。
阿町功课还真不错,才来三年,英语便赶上班上的平均水平,做母亲的也真没话可说。文秀只耽心女儿那说话满不在乎的神气,口香糖嚼个不停,身子不时愰呀扭的,越来越像附近同龄的美国女孩子。这使文秀颇为不安。她以为台湾女孩不能只和人家一样,应该好一些才对。
十月的夕阳金黄灿烂,隔着玻璃窗照抚在文秀脸上,温而不威,柔软得像婴儿的指头。晒了一刻儿,阳光逐渐隐去,但脸上仍然留着一股温馨。
她想起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在冬日的下午闲看一野的菜花初黄,也是这般温馨柔软。不同的是,她们所来自的东港是阳光的王国,那里的天空和土地比这里更加明亮灿烂。
姨妈曾警告文秀,哥伦比亚特区冬天很冷。母女俩春天才从休斯顿搬来这里。来时春光妩媚,入秋景色又这么艳丽,文秀实在难以想像寒冬的滋味。
夏天里办完离婚手续后,母亲便来信催她回家。然而阿町盼着银色圣诞节,文秀自己也想见识大雪纷飞的景象,再加上认识了方豪,结果行期就拖延了下来。
一辆银灰色汽车疾驰而来。靠近路口时,速度骤减,同时打了右转信号。
一瞥见它,文秀兴奋地站了起来,脸贴紧了玻璃,紧盯着它瞧。
果然,汽车转进巷子来了,开车的正是方豪。还来不及看他掉转车向,文秀就飞快地套上毛衣和高跟鞋,接着伸手抓起皮包。站在梳妆镜前端详自己的衣着时,她才觉悟自己的慌乱。
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啊!想着,自己也不免感到好笑。
她过来看女儿。
推开门时,疯狂叫啸的狄司可音乐忽然一转而为梦语呢喃。原以为阿町在屋里埋头做功课,没想到她正站在唱机前摆头摇臂,浑身颤抖,似乎身心都陶醉在那梦呓般的旋律里。
嗨,妈咪,你这身新衣裳好漂亮!
见妈妈进来,阿町睁大了杏仁眼,身子依然随着音乐左右扭动;一头长发披散在那已呈发育的胸脯上,发丝也跟着来回欵摆。
做妈妈的看女儿这副狂相,对比三年前她梳着刘海,见人便脸泛桃花的羞怯纯真样子,真有霄壤之别。文秀的心突地一沉,柳叶眉一下子折成弓形。
母亲是对的,她对自己暗暗叹气,我应该早些把孩子带回台湾去。
你不好把唱机关小算了,听你的吧。
想到自己今晚不能带她一块儿出门,文秀有些心虚,连忙改口问:
阿町,功课做完了?
阿町点点头,识相地停止了扭动,顺手关掉了唱机。然后她歪了头,行家也似地品鉴着妈妈的新衣。
这是一袭蓝底白花的连衣裙,裙长及地;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藕似的颈项,配上一串珍珠项链,非常相称。一头长发高高盘起,这使阿町尤其满意。她理想中的贵夫人总是要挽个高耸入云的发髻。
妈咪,这是阿婆陪你去做的衣服吧?为什么以前都不穿?很好看嘛。
文秀被女儿夸奖,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嗯啊着不知怎么答腔。
来美国之前,阿町爸爸一再写信,叫她在台北多做几套华贵的晚礼服,到美国和他出去应酬时好派用场。她倒是去缝了好几件衣服,可惜一下飞机不久,夫妇就莫名其妙地吵嘴,终至离婚了事,衣服竟一次也没穿过。
昨晚,方豪来电话约她今天出去吃饭,说有好消息相告。她想了一夜也猜不透,最后决定盛装一次,到时让他也惊喜一下。
我和方伯伯出去吃顿饭,很快就回来。
怕女儿失望,她赶紧哄着说:姨婆今晚特别给你炒了油饭你爱吃的,是不是?
呕阿町拉长了声音,同时做个鬼脸说:我宁可吃汉堡包。
文秀看了有些不快,却强耐下性子叮嘱:
别忘了我们是在姨婆家做客,阿町。她费了不少心思做饭,你该感谢她。到时别挑三捡四,知道吗?
知道啦。
阿町嫌烦似地扬扬手,一个劲儿地催妈妈:
你和你的男朋友快走吧,不要管我。祝你们晚上愉快!
文秀听到男朋友,感到有些刺耳。
阿町偏又慷慨地加上一句:别耽心我,妈咪。你待多晚回来都没关系,我会早早上床。
我吃了饭就会回来。
文秀强调了一句才离开女儿。回到自己房里,她发觉自己的脸颊一阵温热。
嘀铃
楼下传来门铃响,准是方豪到了。
她这时反而好整以暇起来。回到梳妆台找出一瓶巴黎名牌香水,在耳后、乳沟和腋窝处都撒了一些。毛衣穿着似乎太土气,于是又把它脱下来,改为披在肩上。最后又对着镜子再顾盼一眼。感到发型和衣饰都无懈可击,她才熄了灯,轻轻掩上房门,慢慢下楼来。
方豪站在楼梯口的走道里,正和姨妈寒暄着。
乍见到她,方豪果然不胜惊喜。一双眼睛在老花眼镜下眨巴着,嘴唇张呀合的。文秀以为他要恭维几句,半天却只落得一声嗨!
方豪,你好。
文秀微笑着招呼。
一眼就看出他今番的穿着也不同往日。一套青灰西装像刚从洗衣店那里取回来,裤脚折痕比钢条还直挺。稀疏而花白的头发给细心地从当中分开,在油膏和刷子的压力下,伏贴地披向两旁。不知是路上吹了冷风,还是脸上洋溢的一股喜气,双颊显得红喷喷的,不像以前那么苍白得发暗。
坐一回儿吧?
文秀朝着客厅让他。
方豪看看手表后,请示似地朝着文秀姨妈说:等一下,就怕环城公路车辆很挤。
你们早点走吧,省得到饭馆去排队。
姨妈大方地催促着。
方豪礼貌地征求文秀的意见:我们要不要把阿町带去?
文秀有些为难。明明只约自己一个人,怎么又变卦了?
哎呀,何必叫阿町去当电灯泡!在家陪我吧。
姨妈抢着代文秀回答。
方豪和她女儿文娟的未婚夫吴伟雄是朋友。今年三月里,吴伟雄去北京科学院作研究一年,家里给他开欢送会。方豪和文秀便是那时认识的。姨妈一则以介绍人自居,二则和方豪年纪不相上下,都是五十刚出头的人,说话不但不拘束,有时还打趣他。
碰到姨妈开玩笑,方豪只是傻乎乎地笑着,不敢回嘴。
你瞧,姨妈乘机向方豪诉起苦来,阿娟去了北京,她爸爸去台北,两人都玩得不想回来了,归期一拖再拖。好像我是歹命的,只合看家哩。偌大一栋房子,白天一个人待着都害怕,何况晚上。
我早点回来,姨妈。
文秀赶紧安慰她。
不用,不用!
姨妈一叠声抗议着。
你难得出去玩,就放开心玩吧。这里一到秋天,早晚冻得很,你要带一件风衣才行。
不管文秀怎么说,姨妈硬是塞了一件风衣到方豪手里。送两人出门时,她上下打量了外甥女一眼,默默点下头,像鉴定艺术品般,表示嘉许。
文秀是矮个子,却有张大圆脸。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照姨妈的设计梳成了髻,凤凰般栖息在头上。这一来,身材便增高了几许。柳叶眉淡淡地描成一弯新月,脸上不施脂粉和唇膏。虽然略嫌苍白,但整张脸自有一份端庄和清丽。
半年前刚搬来和姨妈住时,文秀被离婚搅得心灰意懒,早放弃了梳妆打扮,一副失魂落魄相。还是姨妈几番开导调教,才有今日的成绩。
这年头离婚不稀奇,她一再给文秀打气,只要用心,照样可以找到好丈夫。
在姨妈眼里,方豪便是很好的丈夫人选。他的年纪大文秀十六岁,这是美中不足。但人家在马丽兰大学经济系当教授,学问好;还是中国大使馆的红人,三天两头邀请他。凭这社会地位,弥补他的年纪差额也足足有余了。他也离过婚,在姨妈心目中和文秀正是旗鼓相当。加上方豪自己没有孩子,几次表示很喜欢阿町。她以为,这头亲事要是能成,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几天,方豪电话频仍,今晚又双双盛装出游。姨妈像看到自己播下的种子发芽了,满意得很。
方豪显然也为文秀今晚的打扮所倾倒。车子一开上环城快速公路,他那开车时一向目不斜视的眼睛,竟忍不住一再偷瞥文秀那裸露的颈项。
你今晚穿这件衣服特别好看,香水味道也特别好闻!
文秀被他两个特别的加重语气弄得怪不好意思。略施小技便马到成功,自己也暗自得意。于是喃喃地道声谢,她故作不经意地把目光移向车窗外,落在渐黑渐浓的暮色里。
你表妹几时回来?
方豪及时转了话题。
后天。
文秀顺便解释姨妈刚才的抱怨:
姨爹去参加双十节国庆,本来今天该回来的。昨天收到他的电报,要改到月底才回家。姨妈一个人照顾旅馆,当然忙不过来。最近算账和跑银行,都是我去帮的忙。
好极了,正好用上你的专长。你妈妈好吗?最近有没有来信?
方豪关切地问起她的母亲。
这下勾起了文秀的心事。前不久收到母亲寄来的一封快信,她至今都不知道怎么回覆。
我妈妈很好,就是想退休。她的鳗鱼养殖场扩大了,希望我回去接替她。
母亲要文秀回去的事,对方豪而言,早不是新闻。但文秀提起时,有心偷看他的表情。
方豪这次果然不同,很严肃似地皱起了眉头。
你妈妈好不好训练些像经理之类的人材代理呢?这样,她自己从旁监督就够了。
有的,我们一直有个林经理帮忙。我不在时他管业务和会计,现在人就在日本接洽业务。
那就好。
方豪的口气,似乎余家的事到此为止,已经圆满结束。
文秀也不再说下去。
她不好告诉方豪,母亲对两人的来往,正忧心如焚。前一阵子,老人家只是顾虑到她认识的男友年纪大些,要她多考虑;尤其要考虑到对方和阿町的关系。最近,姨爹返台,大概详细介绍了方豪的政治背景,把老人家吓了一跳。她火速来信,警告女儿不要卷入政治的漩涡。
不可好了疮疤忘了痛呀!
母亲在信里谆谆告诫。
文秀并不想忘记。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像母亲和自己,从来就不想牵涉政治,躲之唯恐不及,偏长年为它受累。母亲在这方面的决心尤其大。自从父亲在二二八事变里永远失踪后,母亲毅然辞去小学教员的工作,改行养鱼。她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文秀,诱导她念商学系,希望女儿将来能够担任企业管理,完全是从商的打算。
文秀和母亲自小相依为命,一心要孝顺她。但初次恋爱,对象就是热衷政治、鼓吹台湾独立的人。婚后,政治的乌云逐渐笼罩着余家。丈夫到美国后,文秀又成为台独份子的家属,处境尴尬,要求出境也屡遭挫折。
十几年了,母亲默默承受着种种压力,没有丝毫的怨言。文秀只能从她脸上那刀痕般一天深似一天的皱纹,来猜测她内心的挣扎。甚至到文秀离婚了,她也没有责备女儿,有的只是谅解和安慰。她永远是女儿的坚强后盾,是女儿感情的避风港。
正因为母亲太好了,文秀这回特别感到踌躇。她有时疑惑是自己太任性,才招致婚姻失败。为了阿町,为了自己,更为了母亲,她希望第二次婚姻假使有这机会的话不要再重蹈覆辙。
但上天就是这么捉弄人,方豪对政治的热情绝不亚于阿町的爸爸。
人是不能脱离政治而存在的。方豪几次向她游说:很多人大声嚷:我们不谈政治!不管政治!其实,谁的言行都有政治内涵,只有显隐的差别而已。
最令她莫可奈何的是,平常方豪是个貌不惊人甚至略显早衰的人,然而一旦谈起政治,谈到中国的前途,他整个人就变了。变得神采奕奕,高大昂扬;变成一块磁铁似的,把她牢牢吸引住。文秀分不清自己对于他的感情,到底是出于崇拜,还是爱慕。而这种夹缠不清的界限,正是令她困惑不已的地方。
当年,阿町爸爸也曾这么吸引过自己。
台湾要独立!台湾能独立!这是顺应民族自治的世界潮流!
他曾经声嘶力竭地挥拳呐喊过。
可叹自己不懂政治,压根就害怕政治,但偏偏对沉迷政治、为政治献身的人感到钦佩。当年在大学念书时,每望着他在台上为民请命而滔滔不绝时,自己几次感动得热泪盈眶。有时,她不免扪心自问,当初跌入爱河,是不是掺杂了一份偶像崇拜?他的许多政治见解,自己并不赞同,甚至生活习惯也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可是竟也心甘情愿地披纱捧花,随他踏上了结婚的红毡。有那么六七年,他只身在美国,自己为他受累,行动不得自由,却也不曾为这个怨恨过他。
我也有过错的,文秀曾经自我检讨,自己长期把他塑造成一种形象,用来套在自己头上,以致无法自拔。正因为如此,当她终于奔来美国和他团聚,发现他已抛弃了理想,改做地产生意,发了一点小财便沾沾自喜时,自己那种错愕是几经努力也压抑不了的。英雄失去本色想必就是如此;或像那好戏唱到一半,却换了角色,不免叫人大失所望。
你一向反对台独,现在我抛弃了,你还不乘心如意吗?
他曾经凶狠狠地质问文秀。
她瞪目不知所对。
汽车、洋房、银行存欵我样样都有。文秀,你到底不满意什么?
她也说不出来。
我们分开太久了,文秀,我对你已经成了陌生人。
陌生人,他倒是说对了
文秀,你在想什么?
方豪的右手离开驾驶盘,轻轻地搁在她肩上。
嗯没有。
她温柔地对他嫣然一笑,以掩饰自己的失神。
我们到了。
方豪一宣布,立即把手抽回去,小心翼翼在路旁一家挂着清水料理四个墨字的饭馆前停车。
我不知道你喜欢日本菜!
文秀有些讶异。
我很少吃。方豪坦白招认:对日本菜可说一窍不通。这是向朋友打听了半天,一致推荐是最雅静的一家。
他扶着文秀下车,挽着她进料理店。
我想你一定喜欢日本菜。你喜欢就好,我什么都吃。
文秀感激他的体贴,怎么也不忍心说自己最不喜欢日本菜。但她倒很欣赏这家料理店布置的雅致。座位宽敞,墙上挂了书画,颇为清新脱俗。方豪预订了雅座,一位穿和服的美国小姐笑容满面地把两人引到里面一间用纸门隔开的房间。里面的榻榻米上有一张矮几,碗筷茶杯已经安置齐整。他们脱了鞋,宽了外套,隔着矮几相对跪坐下来。
女侍献了茶,递过来菜单后,把纸门一拉,走了。小房间遂成了两人独享的天地。
文秀环视了一眼四周,纸糊的灯笼低垂着,透出柔和的米黄色光线。墙饰是河边日出的图画,色彩清淡得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她觉得这些装饰都有些眼熟,恍惚置身于台北的日本料理店里。
文秀你看点什么菜好?还是你全权负责吧,你内行。我只知道他们的米酒好来一壶米酒!
文秀没法,勉为其难地点了生鱼,铁板烧牛肉和火锅。
难吃可别怪我呀,她先有言在先,我对日本菜也是外行。
方豪硬给她戴高帽:比我这个湖北人总强多了吧?
文秀摇头笑笑。
很多人以为台湾人爱吃日本菜,说日语,醉心东洋歌曲和榻榻米房子。似乎被日本占领了五十年,必然被同化掉。文秀最厌恶这种强加于人的设想。方豪竟也不例外,实在令她有知音难寻之叹。
但是,能怪他吗?有些台湾人硬是给人这种印象。
阿町的爸爸便至今还保留了许多日本的生活习惯。他认为用甘草染黄的酱瓜比台湾土法制的盐渍瓜可口;认为那种把女人裹得密不透气,连脚步都迈不开的和服比旗袍更能突出女性美。他说台语,总欢喜带几个日语单词,得意时哼几句东洋曲调。东洋化也流露在家庭摆设上,强调日式茶具最古雅,厨房门口悬几片布条才别有风味。甚至孩子未出世名字已经取好了等着,男的叫健一,女的叫町子。而这些都比不上他那根深蒂固的男性沙文主义。这所谓东洋风的大丈夫气,还是婚后一点点挖掘出来的。
遗憾的是,她发现自己接触的几个搞台独的,或多或少都有亲日的倾向,有意无意间还流露出受日本文化薰陶的优越感,比起时下流行的崇美思想似乎更棋高一着似的。文秀不禁怀疑,这样的台独即使成功了,美丽的宝岛岂不沦为变相的日本殖民地?
怕什么!阿町爸爸理直气壮地辩护道:文化就是该取长补短。台湾文化是土,要改造!
在他眼中,不会日语亦不爱日本文化的文秀,自然也是土。婚后头两年,她也怀疑自己恐怕是真土,有些自惭形秽。这几年,台湾的乡土文学、乡土艺术逐渐抬头了。文秀慢慢也分享了一份乡土的骄傲,跟着扬眉吐气,感到舒畅无比。
来,文秀,向你敬酒。
女侍送来了烫热的米酒和果碟。方豪抢着斟酒。他递了一杯给文秀,自己的一杯双手捧起,学日本人那样,表示极高的敬意。
这次陈映真出事,你帮了很大的忙,我一直还没有谢过你。这第一杯先表达我的谢意吧。
那里,我应该做的事嘛。
文秀谦让着。因为不善饮,只喝了一小口。
方豪量大,一下干了杯。她连忙替他斟酒。
因为陈映真的案子,我了解了很多事,我更有理由向你道谢。
她向方豪举起了杯子,诚心诚意地喝了一大口。
自从认识方豪以来,就数这几天两人的感情进展得最快。夏天里,他才开始约会她。而屈指可数的几回出游,有一半还带了阿町在一起。方豪对孩子十分关心,甚至是讨好,然而对自己的追求却显得不即不离似的。文秀不知他是出于胆怯谨慎,还是故作矜持。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像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有一种摸不着边际的焦灼。
这情况到进入十月,才起了急骤的变化。而导因便是作家陈映真在台湾因涉嫌叛乱而被捕的事。
得到消息的那晚,方豪正约她在燕京楼吃饭。他立即放下碗筷,拨了长途电话找人商量营救的方法,又通知世界人权组织和中华人权协会,请各方分头努力。直到离开饭店,文秀记得他再也没有举起筷子。
文秀一向不懂文学,也不认识陈映真,甚至他的小说一篇也没读过。她只约略地听说这是一位有才气的乡土作家,曾为共产主义的理想坐过八年的牢。凡为政治坐牢的,她一概同情。经过方豪的介绍,她进一步了解到陈映真是追求中国统一的爱国作家,这使她更加尊敬。连方豪都这么热心,同乡的自己更渴望贡献一份心力。正巧她的一位小学同学最近成了颇有名望的作家,她辗转取得电话,向他央求,请他连络所有在台湾享名的作家,共同上书蒋经国总统,为陈映真说项。
书信尚未寄出,陈映真已被交保放出。由于指控的罪名太大,而案子又未了,据说陈映真赖以为生的广告生意竟一落千丈。为了他的安全和生计,方豪继续为他奔走。
为这件事,方豪和她每天保持电话连络。起先是谈公事,慢慢就带上私情,最后便几乎无所不谈。两个星期中,她对方豪的认识远超过普通朋友两年的交往。每晚熄灯前总有他的电话,要是来迟了,便怅怅然若有所失。
昨晚,两人定了约会后,在她挂上听筒前几秒,忽然传来他低沉清晰的英语:我爱你,文秀。
就为这老生常谈的三个字眼,她被搅得睡不好觉。夜里还梦见自己迷失在十字路口,醒来犹不知身在何处
文秀,你今晚怎么不爱说话似的?
方豪温存关怀的询问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她双眸一转,机智地回答:
我在等着听你宣布好消息呀!
方豪偏卖关子似地:不急,先吃菜,我一定告诉你。
女侍已陆续端上饭菜。主菜外,每人各有一份生菜、白饭和豆腐汤。结果盘盘碗碗的,把桌面填得满满的。
方豪坐不惯榻榻米,跪久了累,弓起腿又不雅。文秀看他坐不安席,向女侍要了一个褥子给他。
日本菜中,文秀只欣赏生鱼,最喜欢芥末冲鼻时那一刹那间的辛辣。方豪看她辣得闭上了眼睛,又吃得起劲,便把生鱼都挪到她眼前。
我在美国住了十二年了,吃生菜没问题,生鱼生肉还是不行。
那么你多吃些铁板烧肉。
文秀效法他,把牛肉送过去。
吃到一半,方豪终于宣布了他的好消息:
我收到科学院的信,请我去作半年研究。
好呀!该大大庆贺!
文秀举起了杯,衷心为他高兴,再度勇敢地吞了一大口米酒。
方豪自然又痛快地干了一杯。
研究什么?
文秀没等对方回答,已经猜出来:是不是石油经济?
方豪得意地点着头:现在国内搞四个现代化,这是最热门的科目之一。科学院提供的条件还真不错,来回旅费和生活费用外,还包括到外地考察的各种安排。最棒的是外地考察这一条!
文秀忘了吃东西,全神贯注地听他说,神情是又钦佩又羡慕。
据她所知,这将是方豪五年之内第三次去中国了。前两次,他去了东北和东南各省,却不曾涉足大西北。这回时间充裕,又可以免费旅行,他准备跑遍西北西南每个角落。
文秀生长在台湾,从没去过大陆。方豪乘机向她描述中国西部的雄伟壮阔,皑皑的天山,咆哮的怒江,迤逦的驼队划破了无垠的沙漠这些,从前在地理书上都念过,但怎么也不如此刻说来这么引人入胜。她听迷了,神魂也恍惚飞到了关外。纸灯笼渗出的米黄光亮幻化成磷磷沙海,而隔房食客的酒杯撞击,传来犹如驼铃声响。
你,什么时候去?
好半天,她才把自己拉回现实。
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吧,多早把成绩交出就多早走。我有半年休假,加上暑假,可以有九个月在中国。
文秀没想到会这么快,一时愕住。为掩饰自己的哑口无言,赶忙夹了一片生鱼放进嘴里咀嚼。但除了生冷的感觉,一时分辨不出还有什么味道。
唉,才认识半年,眼看又要分手九个月
她内心的怨艾,只有随着满口的生冷咽下去。
只怪自己命苦吧,她想。几年空闺独守,这两年又遭遇婚变,好不容易才把支离破碎的心刚弥缝过来。正庆幸遇到一位良师益友般的人可以寄托自己的感情,谁知对方却要远行。瞧他叙述塞外风光的那一刻,只见他眉飞色舞,激动得连眼镜也戴不住,摘下扔在榻榻米上。啊,他的心怕早已飞向那遥远的土地了那里对她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也不可能有她的存在。
她觉得意兴索然。
方豪忽然不说话了,紧盯着她瞧。不善饮的她,几口酒已经把脸颊烧红了。等她注意到自己被对方这么逼视,红晕很快就泛滥到耳根。
文秀,你像透了我看过的一张日本仕女画,脸如满月,眉含春水
胡说!
文秀听他一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方豪看她笑开了心,便伸手握住她拿筷子的手,轻声问:
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中国?
去中国?她又是一愕。
我怎么去法?
作为我的另一半。
他用英语回答。
她觉得他真会开玩笑,忍不住娇嗔地睨他一眼。但他投射过来的眼光却不含糊,那是热情的期待和冷静的自信交织在一道。她有些迷糊了。这就是求婚?被握住的手被温热汗湿了,她听得见自己加剧的心跳,也感受到那么一点莫名的失望。
我从来没去过大陆也没想过哪。
她说得轻声细语,也不是有意避免正面回答。大陆对她实在是陌生的。
这含情脉脉的语调,给了方豪莫大的鼓舞。他向她保证:
你同我去,一切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话声未落,他已急不可待地挪过身子,坐到文秀身边,伸手勾住她的后腰。文秀没抗拒,反而柔顺地向他靠拢,头点到他肩上。
假使你愿意,我们就在北京结婚。
他的低语伴着浓烈的酒气,吹进了她的耳腔。
太突然了,文秀竟来不及思考或者说她思考的机器发生了故障,一时拒绝运作。她想到母亲,想到女儿;但她们代表什么,她很模糊。
你不必现在就答覆我,文秀,我可以等你到十二月。
这种体贴最是难以抵挡,文秀自动撤防,整个倒进他怀里。在他的亲吻中,她娇慵地闭上了眼,没有思想,没有挣扎,任由身子像一片受潮水簇拥的海藻,在浪中载浮载沉。
女侍偏巧在这个时候推开了纸门,把俩人惊醒。文秀挣脱了方豪的拥抱,羞得抬不起头。方豪似乎不在乎,却一时找不到眼镜,在榻榻米上东摸西抓地。
女侍司空见惯了,只笑眯眯地问客人。
饭菜够吗?还需要什么?
够了,而且非常好。你把帐单送来吧。
须臾,文秀理好了头发。方豪去付了账,两人穿上鞋子出门来。
这里是百色丝镇,离我住的地方很近,去坐坐好吗?
怕她不答应,他又巴结又央求着:我给你煮上好的咖啡。
好。
尽管心中十分迟疑,她却回答得很爽快。想起答应阿町的话,她担心这一去不知要厮磨到何时;但她更不忍心扫他的兴。这么可爱的夜晚,连自己都舍不得轻易分手。
在车里,方豪大谈到中国的计划。他做着两人同去的设想,预先安排起蜜月旅行的地点。文秀听得飘飘然,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大陆!我也要去大陆了!
你快不要回台湾吧。
他神游了一回大陆风光,忽然又回头对文秀劝告起来。
现在台湾哪有中国大陆来得民主?像西单民主墙,大字报铺天盖地;民办刊物雨后春笋般出现。民主、法制,甚至连社会主义制度,都拿来公开讨论,也没事!台湾却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作家一捉再捉;把七十多岁的民主人士余登发也栽上莫须有的罪名打下牢。什么民主自由,全是挂羊头卖狗肉!
文秀多少年来听惯了对台湾政府的指控,几乎当它是真理了。然而拿台湾的民主自由与大陆比,她直觉地以为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说他们那边文革死了很多人,也抓知识分子下牢,不是吗?
那是过去的事了。
方豪一言以蔽之。
现在全力在改,共产党有个优点,那就是肯认错。它整错了人,到时给你公开平反,绝不含糊。国民党几时公开道歉过?像抓陈映真,查不到叛乱的证据,又不承认抓错,就找个交保候传的台阶来下,真是拿人权开玩笑!
文秀洗耳听着,不能辩驳他。
方豪也在台湾住过十几年,从前还给自由中国杂志写文章的;他最近又回过两次大陆;他是有名的学者,比较分析会错吗?
路上,她怀着虔诚的心默默听他对海峡两岸的褒贬。直到下车时,她才谦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想回台湾,并不因为它比大陆好或者坏。我回去,主要是因为它是台湾,我的家乡。
当然,当然。
方豪的同意声中含着少许钦佩。
他的公寓有两房一厅,是文秀在美国仅见的最充满中国风味的住房。书房和客厅的墙上是国画,茶几书架上摆满了瓷器、景泰蓝、唐三彩不一而足。猩红厚软的地毯是天津来的,几件精致的象牙雕刻是历次回国访问带回来的礼物。中国出版的书报尤其琳琅满目,品种之多堪称小图书馆。
夏天里,方豪带文秀母女俩来过一次。那时屋里零乱,不像这回经过细心收拾,竟是雅致得很。文秀一进门就赞不绝口。
布置得还可以吧?方豪颇为自得。珍妮我离婚的时候,除了几件替换衣服,就只有一把牙刷。这些全是这几年添置的。
太好了!快像美术馆啦。
文秀一则赞美,一则也有安慰他的意思。这是头一回听他提起前妻。据表妹说,他前妻是美国人,后来爱上他的一个学生,竟一脚踢开他。将心比心,文秀相信他心灵的创伤必然很深,自己一直小心地不去碰触它。
热吗?要不要脱下毛衣?我去把暖气开大。
听他说话自相矛盾,文秀只宽容地抿着嘴笑。她挣掉高跟鞋,也丢了毛衣,在厚软的地毡上来回走动。足下感到那么温暖慰贴,心里也是那么温暖慰贴的。
方豪去把室温调节器拉高后,也脱了外套,扯掉了领带。然后,把她一把搂过来,暴雨般亲吻起来。他动作的猛烈和酒气的浓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眼镜框也把她脖子卡得发痛。
等一下好吗?她悄声咬着他的耳朵说:我先给你去烧杯咖啡。
好。
他又贪婪地咬了她一阵脖子,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你不在意我翻阅一下报纸吗?
你好好读报去吧。
她晓得报纸和咖啡都是他的命,不可一日或缺。也知道他最喜欢咖啡里放蜂蜜。烧水的时候,她打开灶上的柜子,果然里面放了五六瓶不同牌子的蜂蜜。另一个柜子里排列了一打左右的各种维他命,还有中国出品的蜂皇浆,补肾丸等等。方豪这样注重进补,以前倒不曾料到。她好奇地巡视起这个光棍的厨房来。
唉,怎么可以!十五年!
她端咖啡进客厅的时候,听到方豪用英语自言自语地叫唤着。
什么事?
他捧着华盛顿邮报直摇头。北京法院公审魏京生,判他十五年!疯了!
就是那个主编一份民办刊物的?
对,探索杂志的主编。
文秀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陪着他喝咖啡,听他叙述案子的前因后果。
据说魏京生出身于干部家庭,文革时当过红卫兵,又下过农村,当过解放军,现在是北京动物园的电机工人。他办刊物,写大字报,要求社会改革,主张五个现代化,把民主自由列为首要。今年三月里,他批评邓小平压制言论自由,随即被捕。半年来迄无消息,现在忽然以反革命和里通外国的罪名定刑十五年。
什么叫里通外国?
文秀不懂。
据说他出卖军事情报。指他和外国记者谈论中越战争,说出指挥将领的姓名和伤亡人数。唉,这其实算不上军事秘密,中国政府自己都公布过。
方豪脸上愤愤不平。文秀当时颇为惊讶。
莫须有罪名吧?方豪,你不是说,现在是四个现代化,中国正广开言路吗?
这一问,方豪更是一脸懊丧。他对民主墙寄望很高,如今简直浇了一盆冷水,而且难以自圆其说。于是他为难地搔起头来。精心梳理过的头发,一晚上下来,已失原状,这时更被他搔得紊乱如麻。
唉,这样做是不好。他遗憾地直叹气:影晌不好。这一年来,民办刊物已经成为中国步向民主的标帜。抓了傅月华,又判魏京生,搞不好,要扼杀民主的根苗啊!
傅月华又是谁?
方豪没介绍,先猛晃一阵脑袋:这个女孩子真是胆大到了妄为的地步!
原来傅月华是个下乡的知识青年,同情被饥寒交迫赶到北京来告状的农民,为他们奔走写信,贴大字报要求基本人权,带领他们游行因而被捕,目前还没有下落。
可怕呀,方豪。
文秀的新月眉拉成了半圆形。这比台湾还严重,台湾去年抓过一个叫陈菊的女孩子一个党外民主人士关了几天也就放掉
那是做给人家看的,根本就不该抓。而且,也不能这样单纯地拿台湾和大陆相比。
提起台湾,方豪又一转而为理直气壮。抹了抹眼镜,一脸严肃地说:
社会制度不同,政治体制不同,大小也悬殊,不能这么比法。
文秀并不以为然。但自己不懂政治,人家是学有专长,因此不敢坚持己见。她想,今后要多研究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以后和方豪去大陆才不会闹笑话。然而,从内心深处,她同情这两个受难的中国同胞,尤其是被打下牢房的魏京生。
你们也要救救他呀,方豪。要不要向中国政府抗议?
唔他有些为难了。这个,要和大家交换意见才行。你要知道,中国不像台湾那么重视舆论。台湾挂着民主自由的招牌,不能不有所顾忌;大陆是无产阶级专政,讲明白是专政!
文秀正感到懊丧,忽然想起方豪推崇的邓小平,一时绝处逢生似地叫起来:
有啦!我们可以向邓小平去抗议!
向邓小平抗议?
他为之一愕,接着眉头一皱,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呼吁吧
她连忙更改字眼。
按她简单的逻辑分析,这件事由他们出面呼吁最有效,就像台湾的作家被捕,请接近台湾的文人上书一样。海峡两岸都是自己的同胞,有事原该互相支援才对。
方豪,你认识很多左派名流,不是吗?她热心地出主意:有拿诺贝尔奖的学者,还有在大陆走红的作家,你们几个联合起来打电报或者写信,邓小平非看不可!
方豪好不容易点起头来。
唔,可以试试我也不是个个都那么熟。这样吧,我打电话找他们连系看看。
好极啦!文秀兴奋得鼓掌。你现在就打吧。
现在?
方豪盯着她瞧,神色有些委曲。
哦,我都忘了时间几点了?
文秀暗怪自己性急。为了补偿自己的粗心,她亲热地握起他的手,看他手表上的时间。十点半。原来这么晚了,回家的路还有一段,要是女儿不睡等她就不好了。
你慢慢再打电话吧。方豪,我该回去了。
尽管她捏着他的手,话说得既轻且柔,还是化不去他一脸的失望。他默默站起来。这沉默本身便是抱怨,抱怨一个温馨美丽的夜晚被破坏掉。
方豪,我改天再来。
她自动加上一个长吻,表示诚意。
回家的路上,两人竟都不想说话。分手时,方豪又提醒她:我等你的答覆。
上楼时,听到姨妈房里有电视音响,她提起了高跟鞋,蹑手蹑足地进了自己房间。
没亮灯前,文秀看到阿町房间的门缝透出亮光。这丫头还没睡呀!做妈妈的感到一阵愧疚和心痛。正想过去说女儿几句,忽见灯光隐去。她在黑暗中呆呆伫立了片刻,才扭亮了自家房内的灯。
过两天,文娟从北京回来了。去的时候只提了一只小箱子,回来却大包小包背了一身。见到母亲和表姐,开口便叫苦,说恨不得再平空长出两只手来。
全是他们送的。上飞机时,吴伟雄又给妈买了几包北京蜜饯真是咬了牙才提得动!
文娟,他们都送你些什么呀?
文秀帮着她提一只沉甸甸的猪皮箱子,忍不住问。
喔,各地的土产呗。做纪念品可以,在美国并不实用。
中共那边也很有人情味嘛。
文秀衷心赞扬着。
哟,人家才大方哪!我是小人物,算什么呀!有一位女作家和我同机回美国,中国政府送了她十四箱礼物。在旧金山下去时,她丈夫专门租了一部大卡车来接她。
真的呀!姨妈大开眼界地感叹说:谁说中国穷,人家政府多慷慨啊!
文秀不以为然,改口问:
吴伟雄好吗?
他怎么打算?姨妈也紧盯着女儿问:不会长期定居吧?
文娟蛾眉一挑,耸耸肩,一副我行我素的神气。
吴伟雄呀,现在日子是过得很写意。人家拿他当客人招待着,住一年是蛮舒服的。中国大陆偶而去玩玩很好,长期定居,哼,我可不干!吴伟雄也没这打算。他明年就可以申请美国公民,才不会放弃呢。
文娟是作为台湾体育代表团的成员,九月中去北京参加第四届全国运动会的。她对运动一窍不通,但因为未婚夫是爱国学人,中共统战部门还是欢迎她。文娟不但看了未婚夫,还游览了名胜古迹。代表团在北京更受到中共党政领导的接见和招待。文娟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光荣,谈起时满面春风,说不出的得意洋洋。
妈妈,现在台湾人在大陆真吃香哪!有机会你和爸爸都该去玩玩。文秀,你也找机会去。
文秀抿嘴笑笑,没有吭声。事情没有肯定前,她不愿意轻易透露。对方豪的求婚,她还在犹豫徘徊中,去不去大陆的事便支吾过去。
免费旅行嘛,当然可以考虑啰。
姨妈倒是笑逐颜开地一口答应。她只担心去了大陆会回不了台湾。
我还不时想回台湾看我姐姐,向妈祖献香,和老乡亲邻聊聊。这可比看大陆名胜古迹重要。
那你倒不必挂虑。文秀告诉她:方豪说中共在这方面很合作,护照上不必盖签证,另外填表就行。
真的吗?
姨妈可真跃跃欲试。
这样吧,我们让你姨爹先去一趟看看再说。
巧呀!文娟兴冲冲地告诉妈妈:听说明年春天又要组织一个台湾球队访问大陆,我马上打电话替爸爸报名。最重要的是找吴伟雄写信推荐他出面最有效。
让姨爹去参加球队?
文秀觉得不妥当。表妹当运动员逛中国,已经很荒唐了,六十出头的商人再冒充球员,未免太离谱。
哎呀,谁管得了那么多!挂个名义呗。还当真去打球呀?你别老那么古板嘛,文秀。
那你就快写信吧。
姨妈忽然性急起来,巴不得女儿立刻就动笔。
等我歇口气吧,我现在还日夜颠倒呢。
文娟足足睡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打发了阿町上学,等姨妈也出门照料旅店的生意去了,文秀捧了一壶咖啡和苏打饼干到文娟房里。表妹还拥被高卧着,看到她来,挣扎坐着起来,一边哈欠连连。
文娟的房间是全套法国式,粉红色的木头床用四根柱子撑着色彩香艳的布罩篷,衣橱和梳妆台也是同样色调,地上到处是柔软的鹅绒褥子。文秀每次进来,就似乎闻触得到一股温香滑腻,令人陶醉到胀饱的地步。
她把托盘递给表妹后立刻去拉开窗帘,开了一扇窗户,然后找个褥子,挨着床头坐下来。
文娟坐在床上喝咖啡。想是饿得慌,转眼把一小碟饼干吃得精光。
我再给你烤两片面包去。
不要。文娟忙不迭地挥手阻止表姐。我非节食不可,在北京吃太多了,长了四磅!
文秀调侃她:苗条给谁看呀?吴伟雄又不在这里,你就别虐待自己了。这回是全国运动会把你送去相会,下回什么时候再去见牛郎呢?
算啦,他明年二月一回来,我们就结婚。这是知心话,文秀,连妈妈我也还没提起。
文秀感激知遇地点点头。表妹挑了几年丈夫,总不如意。好不容易和吴伟雄订了婚,也常闹脾气。文秀没想到她这次回来,竟这么坚决。
你和伟雄,已经笃定了?
不笃定又待怎么样?
文娟歪倾了一头乱发,半裸的肩膀耸得高高的,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
人的感情反正就这么一回事。他在的时候,我总看他哪里不顺眼;分开了又想他,想到的也是好的一面。而且,不结婚又做什么呢?与其做一辈子打字员,不如先做个教授夫人。你说对不对?
文秀不能回答。
表妹也不在乎别人意见,拿手掠着头发,又发表她对婚姻的看法。
长久分开总是不好,感情一定受影晌。你的离婚,我相信就是因为两人分开太久了。男人嘛,要抓就要抓牢一点。文秀,我告诉你一句真话,北京的姑娘绝不比台北的娇羞,都抢着嫁美国回去的留学生呢!
是吗?原来归国学人在那边,也像在台湾一样,会造成公害啊!
你看吧,文娟预言着,台湾有的,将来大陆也通通会有!好的坏的都一样。
文秀轻轻叹息着,不知道这种现象对中国人来说,究竟是祸还是福。她想知道大陆人民的思想感情,但文娟却说不出个具体来。
节目排得那么紧,我哪有时间自己出去走动呀!
正抱怨着,她忽然眼睛一亮。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吴伟雄带我到他一个同乡朋友家吃饭,有炒米粉和猪肚咸菜汤,还不坏。
他们最关心的话题是什么?
西单的民主墙。
表妹不暇思索就脱口而出。
他们看一些私人油印的刊物,讲一个叫什么月花的事。
是不是傅月华,一个女的?
就是她!
提起傅月华,文娟兴致勃勃地说出听来的传闻。据说傅刚被抓的时候,最大最难听的罪名是跟外国人睡觉,因而有里通外国之嫌。北京的外国专家知道后,很生气,联名向公安局抗议,要求他们说出来,哪个外国人和她睡过觉?公安局吓得立刻撤消这项指控。
文秀紧蹙了眉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妙的还在后头哪!文娟说:他们刚审判过她,控她诬告一个领导干部强奸她。这个干部当时出庭作证。傅月华说这个男的背上有个疤,不信当场验证。那个干部吓呆了,法官也慌了手脚,根本没法判下去。后来只好宣告退庭,延期再判。厉害吧?
奇怪,她是因为带领农民请愿才被捕的,怎么以这种私生活的事起诉呢?
谁晓得反正做女人就倒楣吧!文娟把手一摆,见怪不怪地告诉表姐:我在北京还听见人家在传说江青的私生活如何靡烂,养了多少面首,倒把个老太婆说成生龙活虎似的,真叫信不信由你!
文秀摇着头,只是苦笑。
有没有人提起魏京生?
怎么没有?好像他要求五个现代化,说四个不够,还是不好我弄不清楚你知道,我听到人家谈政治,先就头大!不过,吴伟雄和他的朋友也说要五个现代化;据说,大家都赞成五个现代化。但是赞成管屁用!这个人早被抓走了。
刚判了他十五年徒刑。
这么重!
同情之余,文娟顺理成章地问:也是里通外国吧?
你怎么知道?
傅月华也用过这一条嘛。唉,北京的外国旅客真多呀!人人有的是机会和他们通去。用这个罪名抓人,随便就有一打。
真是作孽呀!
文秀深深地叹息着,心情沉重起来。
喂,文秀,我问你,你现在怎么这么关心大陆的事?
文娟忽然笑嘻嘻地反问。看表姐脸微微发红,她得意地大笑起来。
我知道啦!方豪已经把你改造成一个标准左派了!
去你的!文秀白她一眼:什么左派右派的!
文娟却不放松,身子一骨碌溜下床来,和表姐并排坐在地毡上,亲热地搂着她的腰。
怎么样?最近方豪追你追得紧吧?
文秀笑着不否认。表妹非要追问细节,她只好含糊地说:没有吴伟雄追你时那样紧,一会儿给你送花,一会儿又约你跳通宵舞。
文娟此刻笑得比蜜糖还甜。她安慰表姐说:
别急,人家又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当然得稳重些。我觉得他蛮配你的,就算年纪大你十七岁
十六岁。
文秀赶快更正。
哦,对不起,是十六岁。
表妹又搂了她一把,表示歉意。
人家在国内还有点名声,你知道吗?吴伟雄告诉我,方豪上次访问大陆后,出来写的文章《参考消息》都转载。你要是嫁了他,到中国免费旅行可是十拿九稳。
文秀几次想把方豪的求婚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又每每咽回去。她只表示自己刚离过婚,怕再犯错误,宁可慎重些。
你知道,方豪又要去大陆了。
她把科学院邀请的事告诉文娟。
好极啦!吴伟雄也有东西要送他。先找他来吃饭,向他庆贺。然后,我们合起来敲他一顿!我跟妈妈说去。
姨妈好热闹,乐得请方豪。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吃螃蟹,这是方豪的嗜好。
自从得知魏京生判刑后,文秀开始详细阅读英文报纸。家中的一份邮报嫌不够,叫女儿每天放学回来时,再另买一份明星报。这天,她看到报导说,苏联科学院的沙哈洛夫已经为魏京生向中共领导打了电报,世界人权组织也发出抗议。她大大放了心。外国人都表示关怀,炎黄子孙绝不会袖手不管。
晚上,方豪又来了电话。她把姨妈的邀请通知了。方豪满口应承,说礼拜六一定来吃螃蟹。
方豪,魏京生的事,进行得顺利吧?
这一问,对方竟唉声叹气起来。
这件事,恐怕难办。我给某教授打了两次电话,他都不在。他的助手后来告诉我,他是绝对不会为这种事向中共领导说情的抗议就更别提了。
哦
文秀的错愕,就像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似的。
另外一位也不愿意插手。他说他不管政治。
那他管什么?
文秀,你不要错怪他们。
方豪为他的朋友们辩护起来。
这些人都关心四个现代化,经常回国讲学,对促进中国的科学现代化,真是不遗余力的。
可是,要是中国人没有民主和自由,光有科学行吗?
唉唉,文秀,不要这么消极嘛。对科学家,我们不能太苛求。
她正想抗议,对方低沉的声音已传过听筒来:
别灰心,文秀,我再找人连络一下。对了,我去找几位作家。作家最热情,联合写封呼吁的信一定没问题。不过,你得给我时间,我先要去问问他们的电话号码。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又说了一阵想念的体己话,方豪才挂了电话。
这时,阿町穿了睡衣,正好到客厅来给妈妈道夜安。
妈咪,是不是伯伯打来的?
是。
他说话像个共产党员。
不要胡说八道!
文秀板着脸骂她,自己内心却好笑。
你知道什么叫共产党员?
阿町又是耸肩,又是鬼脸。
他喜欢中国,他是中国人。
中国人不都是共产党员。我是中国人,我就不是。你爸爸也不是。
我们不是中国人,阿町一脸正经地解释:我们是台湾人。我爸爸说的。
文秀怔怔地望着女儿,不知怎样纠正这观念。她恨不得大声对女儿说:
你爸爸也不想做台湾人了!他现在一心一意当起美国人美国商人来啦!
望着孩子天真无辜的脸,她终究没有发作。
阿町,中国人、台湾人都没关系,我们要先做个好人。我们的祖先是从中国来的,对不对?
从中国来又怎么样?
孩子似乎无动于衷。
你难道不想去中国玩玩?中国很大,有万里长城,有对了,有真正的故宫博物馆。
以后也许去,现在我宁可回台湾看婆婆。
文秀没法,知道一时开导不过来。但孩子对台湾对外婆的那份感情引起了自己的共鸣。她把阿町拥在怀中,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我们一定要回台湾。现在去睡吧,乖乖。
礼拜六下午,准六点正,方豪就来了。
他给姨妈带了两瓶香槟酒,给阿町带了一盒她最爱吃的巧克力糖。文秀望着巧克力糖,心里直叹气。阿町已经有发胖倾向,再吃糖还得了?几次向方豪暗示,他却充耳不闻,只管讨好孩子。
文娟买到两打洽沙皮克海湾出产的母螃蟹,姨妈准备了几个小菜和一道蛤仔面线汤。上菜以前,大家先吃螃蟹,喝香槟酒。
谢谢你这顿螃蟹。
方豪向姨妈道谢。
恭喜你就要到北京去。
姨妈接着回敬。
方豪,这么大的喜事,你该请客呀。
表妹乘机敲他。
一定请!一定请!
方豪答应着,眼睛直盯着文秀。接着一昂脖子,干掉杯中的酒。
这一杯遥敬吴伟雄!
表妹想起了未婚夫,大家也都为他举起酒杯。
为魏京生喝一杯!
现在谁都晓得魏京生了,文秀一带头,大家便热烈响应。连阿町也跟着举起可乐杯子。
螃蟹吃起来很狼狈,锥子、钳子、叉子,样样都派上用场。文秀专心地给女儿剥螃蟹肉,顾不上说话。文娟天生话多,吃东西时照样能滔滔不绝。她谈了许多北京见闻,也扯到民主墙。方豪恭敬地听着,并没有反应。
方教授,文娟忽然话题一转,对准了他:听说你要给邓小平写信,是吧?
唔
方豪装了满口蟹肉,作声不得,只轻轻摇晃着头。
文秀连忙帮他说明:不是他一个人写,是联合几个作家写。
方豪终于咽下了食物,虽然脑袋还在摇晃着。
吹了。
他告诉文秀,眼睛不敢正视她。
怎么?
文秀的惊讶多于失望。
有什么顾忌吗?
他们都说不了解情况,因此不愿随便写信。一言以蔽之,不愿意沾惹上政治。
我也讨厌政治!
文娟做个厌恶的嘴脸,顺手扔掉一只掏空了肉的蟹脚。
真给邓小平写信,他收得到吗?
姨妈没特别问谁,因此谁也没有回答她。一下子大家都沉默下来,只有被铁钳夹裂的蟹脚发出碎裂的呻吟。
文秀看方豪低下头专心一志地掏挖蟹壳,脸色温和恬静,似乎整个事件已和他无关。前不久,因为陈映真被抓,这张脸曾有过肌肉紧抽,愤慨万状的表情。她没法理解,类似的事件何以反应不同。想着,心情逐渐翻搅沸腾起来。
我也从来不喜欢政治。
她终于一吐为快。
但是有人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坐牢,帮他说几句话,又干政治何事?如果这样就是政治,那么,这些名流学者每次访问大陆时受这个主席那个总理接见,老大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岂不是更大的政治?他们回到美国就到处演讲做报告,发表文章赞扬中国的成就,这算不算政治呢?
没有人反驳她。只有阿町听得似懂非懂,天真地说:
妈咪,你干么这么激动呀?
姨妈瞧文秀那口气是冲着方豪,后者竟不吭声地喝闷酒,觉得很过意不去。她顺着阿町的口气,也说起外甥女来:
是啊,文秀,瞧你这神情,真像你父亲!他就是这么一股不认输的脾性。有其父必有其女呀!我早说了,你们余家总是和政治扯不断。
文娟也帮方豪解围:急什么!有外国人帮他讲话就行。今天报上登了,美国国务院已经表示关切这不比什么联名写信强多啦?
是啦,姨妈和女儿一拉一唱:外国人说一句,顶中国人说十句!有头面的张下口,强过普通人说破嘴!
这下轮到文秀摇头了。她最不喜欢告洋状。从前阿町爸爸搞台独,经常拉美国和日本的关系,自己便大不以为然。洋人要帮忙,当然欢迎,但是中国的事应该靠中国人来管才对。
她盯着方豪打得四平八稳的紫红色领带,瞧着他被香槟酒染红的腮帮,忽然心血来潮,又生个主意。
方豪,不必找人联名,你自己可以写。
我?他谦虚地摇头:不够知名度。
谁说的?文娟奉承他一句:方教授在北京是知名的爱国学人哪!
方豪抗议着,文秀却不理会。
别谦虚了,方豪。你没见过邓小平这样数一数二的高干,但也见过别的干部吧?写给他们,请他们向邓小平转达关切之意,效果也一样呀!
文秀说得很起劲,方豪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
唔行我想想看。
阿町在旁已经听得不耐烦。
写一封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学校有人向卡特总统写信,向州议员写信,没有人说不行。人家还收到回信呢。
孩子的天真令大人莞尔。
阿町,这是美国。姨妈向她解释:在美国,当然什么都行。
对啊,孩子理直气壮地:你们现在不都在美国吗?
没有人理她,只有妈妈嘉奖地望着她。
姨妈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去炒菜下面线。
那一晚,再也没有人提起写信的事。
与方豪思想上的差距使文秀感到十分遗憾。她反省之后,归咎于自己对祖国现状了解不够,特别是围绕着魏京生事件,急需补课。第二天她到国会图书馆查阅报纸杂志,又从方豪的一个中国学生那里借来了魏京生的两篇文章《廿世纪巴士底狱秦城一号监狱》和《功德林的功德》,仔细研读。文章所暴露的司法界黑暗面,读来令人发指。
有一天,她终于打电话问方豪,这些揭发究竟有几分可信。
魏京生肯定夸张些,他说,但在四人帮时代,相信是可能的。现在当然不会有这种事了。彭真亲自挂帅,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条文,我相信会走上法治道路的。他在文革里吃尽了无法无天的苦头,有切身之痛,由他负责法律,你大可放心。
文秀可惜放不下心:报上说,彭真最近公开声明,党要领导司法,必要时可以撤换法官。像他这样深受其害的人还不懂司法独立的必要性,法治会有前途吗?
慢慢来,文秀,不能一蹴而几呀。中国是几千年封建惯了,要法治也不能一步登天。他们真是努力在改,你亲自去看看就晓得。
说到去大陆,方豪顿了一顿,才柔声接下去:
文秀,你会去吧?
她望着电话筒,不知怎么解说心情的矛盾。别的都不说,光是母亲这一关,自己就很犹豫。这么重大的事,怎么也该让母亲知道而且取得她同意,但怎么向她说呢?
方豪,你要是能见我妈妈多好!有没有可能回台湾玩玩?
太不可能了除非统一的那一日。
他先带着歉疚的口气回答,接着转成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