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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兰姨娘

城南旧事 林海音 3036 2023-02-05
一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的拿可怜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连想起来了。 德先叔是我们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住在沙滩附近的公寓里,去年开同乡会跟爸认识的。爸很喜欢他,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他能喝酒,爱说话,和爸很合得来,两个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盘羊头肉,四两烧刀子,就能谈到半夜。妈妈常在背地里用闽南话骂这个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长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跟爸爸用客家话谈着。总是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里住了。从此他就在我们家神出鬼没的,爸却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从我往下数,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四妹还不会说话以外,我敢说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德先叔,因为他不理我们,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的脸太长,戴着大黑框眼镜,我们不喜欢这种脸。再就是,他来了,妈要倒楣,爸要妈添菜,还说妈烧不好客家菜,酿豆腐味儿淡啦!白斩鸡不够嫩啦!有一天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她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却对德先叔说: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凭了这些,我也要站在妈妈这一头儿。德先叔每次来,我们对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注意。

虽然这样,看着过出差的,心里竟不安起来,仿佛这些要枪毙的学生,跟德先叔有什么关系似的,还没等过完,我便跑回家里问妈: 妈!德先叔这几天怎么没来? 谁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妈很轻松的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的问我:你问他干吗?不来不更好吗? 随便问问。说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门外大街上去,刚才街上的景象全没有了,恢复了这条街每天上午的样子。卖切糕的,满身轻快的推着他的独轮车,上面是一块已经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的插在一根竹签上。我的两个门牙刚掉,卖切糕问我买不买那块剩切糕,我摇摇头,他开玩笑说: 对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给钱,门牙都让人摘了去啦! 我使劲闭着嘴瞪他。 到了黄昏,虎坊桥大街另是一种样子啦。对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门口坐满了晚饭后乘凉的大人小孩,正围着一个装了大喇叭的话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针头该换了。二妹说:

大姐,咱们过去等着听洋大人笑去。我们俩刚携起手跑,我又看见从对街那边,正有一队光头的人,向马路这边走来,他们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连成科班要到广和楼去上夜戏。我对二妹说: 看,什么来了?咱们还是回来数烂眼边儿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门口,各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后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队伍里过一个红烂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声: 烂眼边儿! 二妹说:一个! 我再说:烂眼边儿! 二妹说:两个! 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四个!今天共得十一个。富连成那些学戏的小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喊烂眼边儿,他们连头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长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们正数得高兴,忽然一个人走近我的面前来,嘿的一声,吓我一跳,原来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的问我: 英子,你爸妈在家吗? 我点点头。 他朝门里走,我们也跟进去,问他什么事,他理也不理我们,我准知道他找爸妈有要紧的事。一进卧室的门,爸妈正在谈什么,看见小哥进来,他们仿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后像背书一样地说: 我爸叫我来跟林阿叔林阿婶说,如果我家兰姨娘来了,不要留她,因为我爸把她赶出去了。 这时妈走到通澡房的门口,我听见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爸爸点头说: 好,好,回去告诉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了,还是那么正正经经,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小哥儿走后,爸爸苏苏的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的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 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的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儿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太太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来的呀! 这时兰姨娘进来了,爸妈停止了争论,妈没好气地叫我: 英子,到对门药铺给我买包豆蔻来,钱在抽屉里。 林太太,你怎么,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给气的吧?兰姨娘说完笑嘻嘻的。 我从抽屉里拿了三大枚,心里想着:豆蔻嚼起来凉飕飕的,很有意思。兰姨娘在家里住下多么好!她可以常常带我到城南游艺园去,大戏场里是雪艳琴的《梅玉配》,文明戏场里是张笑影的《锯碗丁》,大鼓书场里是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还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边跑出去,一边高兴的想,眼里满都是那锣鼓喧天的欢乐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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