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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穷汉养娇儿

绿藻与咸蛋 林海音 6480 2023-02-05
我正在整理一些零乱的笔记,是看书的时候随手写在活页本子上的。随便抽出一页看,碰到了下面自己所记下的句子: 我读了罪与罚作者妥斯退也夫斯基的书信。那时他十六岁,在圣彼得堡工科学校读书,经济非常困难。他写信给他的父亲说:我亲爱的父亲,当你的儿子向你要钱的时候,你总该想到他如果没有必要时,决不会烦扰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很困难,所以我平常连茶都不饮。他又写信给弟弟说:我因为饥寒交迫,在路上生了病,一天大雨落下来,我们都在露天下立着,我身上连喝一口茶的钱都没有。 我读了这段小小的笔记,很快的便把它和我在今天下午所批改的吕长波的作文本连想到一起了。其实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因为吕长波也有个哥哥在读工科吗?或者是触及到父亲和贫穷这类的字眼儿了呢?

我因此又连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类往往在困苦中才能产生更多感人的事情?还是因为我的感情脆弱,随便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小举动,都能使我情感激动?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忘记关于那老书记和他的儿子们的故事。 是在上学期末快要期考的时候。我发现许多天来,孩子们都在迷恋于一种奇怪的游戏,下课后的操场上充满了一片不搭调的歌声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姿态,而吕长波似乎是个中能手,他闹的比谁都欢跃。 我从教员休息室望过去,那为首的吕长波,是怎样的一付怪相呀!一个兜在网子里的篮球挂在后腰带上,刚好垂在屁股上,有规律的一步一扭腰肢,两只手时而伸向后面拍打几下篮球,时而高举摇晃,嘴里哗啦啦哗啦啦的叫喊,还有一些怪辞句跟在后面。别的孩子也都这样做,有的把书包背在身后打,有的什么都没有,光在拍着自己的屁股。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热衷于这个游戏,歌调既不悦耳,姿势也不美妙,或许只是因为一种有节奏的单调的运动,使他们感觉兴趣吗?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许多天以后,有一天我终于走到他们的一群中。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指着吕长波身后挂着的篮球问。 卖药的一人乐队,老师。后面假装是一个大鼓。 那儿学来的? 是他,黎明亮教我的。 那念念叨叨的歌词儿,都是些什么话?我知道这一定是从街头上卖野药那里学来的,我深怕粗鄙的歌词无益于儿童。 不太清楚,老师,黎明亮学不来,他就会哗啦啦啦一句。 这时黎明亮也过来了,他还以为我对这卖野药的也发生了兴趣呢,他对吕长波说: 我叫你下了课到我家,你偏不嘛,那一人乐队差不多每天六七点钟便到我们家那一带,他唱的那些话,你一定全学得来的。 可是那不行呀!这老书记的淘气的儿子似觉不胜遗憾,你知道我如果过了六点钟还不回去,爸爸就要到车站来望我。他会连饭都不肯吃的等着我。

这确实不错,我知道吕长波家住板桥的乡下,有一次他说过因为散学后贪玩了一会儿,害得他爸爸在车站等到天黑,从此他再也不敢迟归了。在这一点上,淘气的孩子倒还差强人意。 上课铃响了,我不得不绷起面孔来说:要期考了,长波,你真是只想对付着及格就满意了么?吕长波这孩子,天真快乐无忧无虑虽是他性格上的优点,但对于功课只对付能及格就够了的观念,可真要不得。 暑假来了,看不见孩子们淘气,操场上倒真显得一片空荡,只留下几班投考中学的六年级生还在埋头苦苦的补习。校长认为我独身清闲,也派了我担任其中某一班的算术,真感责任重大。 在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演习算题,实在不是好办法,我看他们被逆水行舟,鸡兔同笼,父子年龄搅得紧锁眉头,龇牙咧嘴,咬铅笔,搔脑袋,满脸怪相!

好了,我看离下课只有十几分钟了,大家把功课收拾起来吧,闭上眼睛让脑子休息休息,什么也不要想。 孩子们一听好高兴,立刻把书本塞进书包里,背向椅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我也一样闭上了眼睛,让脑子澄清,一无所有。但一切过往都澄了,似乎又从那远远的地方来了一队新的什么东西,向我已经空洞了的脑子里走,是一些声音,仿佛在那儿听过,我不禁睁开了眼睛,只见讲台下的几十对眼睛也早就瞪得好大了。他们的眼神是由惊疑,恍悟,终于兴奋的拉长嘴角笑了。 是哗啦啦啦!其中一个轻轻的说。 一人乐队!又一个说。 夏日午后的困神被驱除得无影无踪,各个伸长了脖子在倾听,我知道他们准备在下课铃一响就往外跑。如果我不是身为师长,又何尝没有这种企图!因为许久以来我就要研究它为何如此使孩子们着迷。然而为了压制孩子们的浮躁的性情,我装着没发生什么,一直耗到下课的铃响,才放他们出去。

那复杂的乐声越来越近,无疑的是停在校门口了。我也慢慢的,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校门外走去,我听出那些乐器似乎包括有大鼓、小锣、响鼓、钹,还有一种沙哑而在挣扎嘶喊的嗓子,那嗓音听来就知道,决不是属于年轻人的。 学生和行人,层层的把这乐队围住了,等我挤进了人圈一看,眼前的景色不免使我一惊,所谓复杂的乐声,原来只出于一人的操纵,怪不得孩子们管那叫一人乐队。要形容这一人乐队,可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因为他全身的牵挂是这么沉重呀! 我首先注意的是乐队的组织;一面大鼓直背在背后,两面都可以敲打,但是他右手拿了响鼓,左手举着一把广告伞,锣鼓齐鸣,又从何下手呢?原来第三第四只手是从后裤袋里伸出来的,那只是两只棒,机关很巧妙,我现在想起孩子们学的那一走一扭的姿态来了。因为打鼓的木棒虽从裤袋伸出来,却有一根绳子绑着从裤袋直通脚跟,他每走一步,便牵扯到木棒打下鼓,如果他扭动腰肢,因了臀部的推动,木棒的击点却又移到两面鼓上另装着的锣和钹上了。所以扭一步,这边是锣和鼓,当咚!再扭一步,那边是钹和鼓,呛咚!再加上他手上一面不断摇晃的响鼓,和不停口的哑嗓门儿,呛咚!呛咚!哗啦啦啦,可不是一人乐队么!

我再顺着他脚底下往上看:一双旧胶鞋,不算稀奇,一身五颜六色碎花布缝成的百家衣才有趣,那涂得像花狗屁股的一张脸,却套着一个橡皮的大鼻子,唉!还向来宾脱帽鞠躬哪!落日的红光照在那光秃秃的头顶上,十分滑稽。我听身后看热闹的京油子说:老灯泡儿有六十了吧!真耍一气! 是被他听见了么?只见他扭着步,摇晃着响鼓,向我们这边走来,冲着京油子就数叨上了: 哗啦啦啦!刷刷刷! 这位先生你眼光真不差! 老汉不算大, 六十不到五十八, 儿要读书老子耍, 走遍了天涯 卖糖卖药也卖茶!哗啦啦啦! 哗啦啦啦! 于是,他又支开了那把特制的黄布伞,伞上印了一圈大字:胖娃娃牌泡泡糖。接着他又扯开了嘶哑的嗓子: 哗啦啦啦!

全来吧就全来吧! 全来买一块钱的胖娃娃。 这位先生说的真叫妙, 我灯泡儿虽老,牌子可好, 诸君一尝就知道。 哗啦啦啦!全来吧! 他唱到灯泡儿的时候,又摘下那顶古怪的帽子,低下头显示给人看,围着看热闹的观众都满意的笑了,他的泡泡糖也卖掉了不少。我虽然在学生的面前极力使自己不笑出来,却也满心轻松。我欣赏他那临时编纂出来的词句,竟能把观众带进去。自来丑角都有过人的智慧,慈善的心肠,他把自己快乐给世人分享,我心里不由这么想着。 哗啦啦啦!哗啦啦啦! 我又发现孩子们每逢到哗啦啦啦的时候,都也跟着唱,身体摇晃着,随着那有节奏的扭步。但我也觉得我以老师的身分站在这里,实在不宜过久,不过我可也没意思把孩子们也赶走,让他们轻松一下吧,老头子卖泡泡糖的对象本来就是孩子,好在他的歌词虽俗浅尚无粗鄙之处,而且还真有几分亲切的人情味呢!

第二天,他仍顺利的演出,第三天却引起了校长的注意,她要我陪着出去看看,看她满脸嫌恶和烦躁,我知道;老头子有一顿排头好吃了。 哗啦啦啦!哈哈哈! 要来买糖的就是她! 就在我们刚刚挤进人圈的时候,一堆胖娃娃牌的泡泡糖放在响鼓上,正好配着歌词送到校长的面前,出其不意的,校长竟绷着脸朝前一推,老头子停止了那数来宝的调子,也不免稍稍一惊。 喂!老头子!这是学校,可不是杂耍场!没看见那边的牌子吗?每天都在我们的学生上课时跑来,又吵又闹,卖些欺骗小孩子的东西。走吧走吧! 老头子故意以滑稽的样子做出立正倾听训词状,等校长训完了,他不慌不忙的又哗啦啦啦起来了: 哗啦啦啦!哗啦啦啦! 校长校长你别恼, 老头子我马上就走了,

我卖糖,我卖药, 我卖的价钱都公道是货又好! 校长请原谅我多吵闹, 只为的是家中妻弱儿又小! 严肃的校长,并没被幽默的歌词所软化,他拍拍我的肩头说:林老师,交给你办了,把他赶走,妨碍学校秩序。干脆的声音随着她的快步而去。 兴高采烈的情绪,被校长打破了,观众索然,我负了赶走他的责任,也觉十分无趣。我想了想,便指着校墙的尽头对老头子说:看见没有,只要走过那道墙,就不属于学校的范围了。 他脱帽鞠躬,收拾全套的装备,举起广告伞,摇着响鼓,向还在恋恋不舍追随他的观众,边走,边扭,边敲打,边数唱: 哗啦啦啦!全跟着我走呀走, 卖糖卖药我何曾欺过童与叟, 校长出言好叫人难受, 别让我老头子还在这儿丢丑!

这位老师指点了我一手, 走呀走, 往前瞅, 过了这道墙,校长就不能跟我吼! 看那吃力的扭动,博得行人的喝采,我心中忽然兴起了无限的怜悯之情,我发现每次的歌词虽然是以欢乐的声调唱出,但在冥冥中似也含着人世的悲凉。这老者,他有心事么?歌唱声和人影渐行渐远,转过学校的墙角,随着黄昏一道消失了,我还痴立在被晚风吹拂而大摇其头的椰树下,呆呆的想。 应该是感觉漫长的暑假,却在忙碌中溜过去了。 开学了,毕业了一群,考入了一群,气象虽一新,但一迎一送,却也令人有些惆怅的感觉。现在我这一班升为毕业班了,这一年我们将时时在紧张中。可是孩子们似乎还没有收敛下心来读书,是暑假玩野了。而且不知是谁又起了头,那一人乐队的玩意儿,又在操场上盛行了。 我虽然同情那老头子,却也很烦恼孩子们为这玩意儿分散了他们用功的心,因为吕长波、黎明亮这几个贪玩的孩子,竟醉心于编写那种数来宝的歌词了,怎么了得!我暗暗的叫苦,是毕业班哪! 校长也注意到了,不用说,她开头就讨厌那老头子,当然更讨厌孩子们拿这当游戏。她主张我应当到那几个淘气的学生家里走一趟,请家长和老师合作,督促孩子们的功课。 一次家庭访问,是必要的。 小桥,流水,人家,我在离板桥镇不远的乡下,找到了那小树旁的人家。吕长波正在门前张望,看见了我,他意外的吃惊和高兴,他说他原是在望爸爸的,没想到爸爸没回来,老师倒来了。 爸爸不在家吗?我很失望。 他会回来的,爸爸这几个月很忙,常常加班。 那么现在是你等爸爸,而不是爸爸等你喽!我一面跟着走进他的家,一面玩笑说。 在吕长波母亲的热心招待下,我们谈了一些家常;生活是艰苦的,但这种年月靠薪水吃饭的公务员谁也不例外,难得是这一家人和睦快乐,孩子们念书不用大人操心,是吕太太最引以为慰的事,我信这话,但是我今天此来的目的却是预备在婉和的谈话中给吕长波告一状呢!告他在学校如何贪玩,编那些无聊的歌词,学这学那,全是淘气的事,要请家长注意。 这时外面有人推门进来了,吕太太说:回来了。是加班的老书记回来了。 可不是,一身黄卡叽布的中山装,左胸前别着市政府的徽章,年纪真不小了,满面是经历风霜的痕迹,还有已经光光的秃头,呀!我不觉轻轻的惊叫了一声,这秃头我对他似曾相识!他就是,就是 这样的一次晤面,是真够尴尬的,我不得不装作初认识,他也让茶让烟,是企图掩饰这尴尬的场面,我把来时所准备要谈的话,吞回肚子里一大半,我想尽速的告辞,也许能使主客更舒服些。 二十分钟的回程公路车上,我没想别的,光是那哗啦啦啦的声音在我脑子里作怪,一下子操场上,一下子校门边。老书记是个适于在小说里出现的神秘人物吗?还是个应当让心理学家研究的变态人物?什么理由使他组织一个一人乐队?家人都不知道吗?这几个月爸爸常加班,我把吕长波的这句话和黄昏后大道旁的一人乐队演奏连到一起,不禁暗笑了。 第二天绝早,一人乐队在学校的会客室里了。他见了我首先就难为情的说:让您见笑了,林老师。 我明白他所指的是我已经知道关于他的事了,我也只好说: 我真佩服吕先生的技术不,艺术。 是我不自量,凭我个老书记一个市政府的雇员待遇,还配叫各个儿子受高等教育吗?所以,我也就不得不您看,就想了这么个赚钱的法儿,在老师面前多丢丑了!他讷讷的说,完全不是那油腔滑舌的丑角了。 哪儿的话!我不知道应当怎样措词才合适,现在我才明白,他既不是行动神秘的人物,也不是心理变态的老头子,他是一个正常而正当的好父亲。不过,我想到一点,听说吕长波的两个哥哥同时考取了工专,这固然是可喜的事,但他们应当认识今天的青年是处在什么时代了,所以我不禁说:其实让他们找个送报的差使什么的,半工半读,不也可以吗?何必您这么 穷汉养娇儿,北方的一句俗话您总该知道。托生给没本事的爸爸当儿子,念书也够苦了,天天带着盒冷饭,风里去雨里来的,我还要他们苦上加苦么?我舍不得!您不知道他们的书念得好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咧嘴笑了,虽然面部这么一牵动,多皱的地方更皱了,眼里却放着喜悦的光。说到儿子就这么高兴么? 那只是苦了您自己了。我想起大太阳底下全身披挂的一人乐队。 我算得了什么!只要他们能高高兴兴的念书,我又算得了什么!接着他又放低了声音对我说,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要是知道做老子的为他们干这个,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我瞒着。可是,这回可瞒不了您。 我明白这是他一大早跑来的最大原因,我赶快接着说:这事就只您知道我知道,别人也用不着知道,您说是不是? 他满意的笑了,这才起身告辞,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会客室,上升的朝阳刚好照在他的秃顶上,啊!我连忙叫住他,吕先生,您的帽子。他遗忘在会客的长椅上了。 穷汉养娇儿,这一天我把这句话想了好几遍,我想,人间的亲子之爱有多少种?穷汉养娇儿是很出色的一种。 操场上那一阵热潮已成过去,再也听不到看不到那怪声怪样了,可是我有时也不免想,那老书记的加班究竟到何时为止?想不到今天却在吕长波的作文本中,得到了答案。就在我出的记一件快乐的事的作文题目下,他写了这么一篇东西: 爸爸得到了一笔奖金,这是我家自从大哥二哥考取工专以后的又一件顶顶快乐的事情。爸爸得了这笔奖金,是他勤劳的结果,爸爸从来不请假或迟到,而且还努力的加班工作,所以他的长官给了他一笔奖金。 我们更快乐的事情是有了这笔奖金,我们大家所希望的东西都达到目的了。大哥和二哥念机械,需要画图的仪器和计算尺,他们都得到了,以后不必再向人借,那东西的价钱好贵呀,去掉爸爸奖金的一大半。我也得了一件雨衣和一个篮球。我们都很快乐,很骄傲。爸爸暂时不用再加班了,他说他该休息休息了。 我看完不由得在文后批了几个字:为使努力加班的爸爸更快乐,惟有用功读书。但是,他能懂得这句话里所包含的真正意义吗? 四十五年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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