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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玫瑰

绿藻与咸蛋 林海音 6233 2023-02-05
被挤在社会新闻版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酒女玫瑰自杀是属于一条无关紧要的新闻。它只有豆腐干那么大,正像她生前所住的处于这大城市一角的那条陋巷,暗淡而无光彩,它今天被比它更认为重要的一条大新闻夺去了在这社会上的地位。一个酒女的自杀,不过是属于个人的利害,六个强盗白昼行劫,才是有关整个社会的治安,所以六个抢劫犯同时被判死刑的消息,自然要高于一个酒女的死了。 然而我的眼睛却落在这条小新闻上,久久未移,它在我的心中萦绕,使我感觉到闷气,我想挣脱这份感情的锁枷,便站起来,走向窗前去。 拉开窗帘,外面很暗了,冬季的雨日,光明总是迅速地离去,斜雨、冷风,向我的脸上吹来。哗啦啦,我也听见窗外芭蕉被雨打的声音。不,有时候它不被雨打,也能发出这种声音来,有一个小孩从这花丛中经过,她每次总用手去乱弄那几株芭蕉,使它们发出声音,以便惊醒坐在窗前改课业的林老师。

这思念不由得使我探首窗外,其实在这暗淡的黄昏里,我能在芭蕉叶下找到什么。倒是我猛然抬头,又看见对面人家的那株高大的圣诞红了,圣诞节已经过去一个月,那枝干上的叶子也已落光,几片残红在支持着它的枝干,在那灰黑的天空下,真是单调。 老师,像豆芽菜不?我记起那个小孩曾向我这样形容过光秃的圣诞红枝子来着。 我住在这间屋子很久,整整六个年头,我改着学生的作业,认真的工作着,有一份很浓厚的教育者的抱负,我关心这一群幼小者,常常忘掉为他们身心所受的苦楚。我也发着奇想,想在他们之中找出一朵奇葩来,我要灌溉它,培植它,然后向社会贡献出我的成绩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在那炎热的午后,一切都显得萎靡不振,人们懒洋洋地躲在亭子脚乘凉,我却起劲地在中山北路压马路,我的汗被毒日所暴晒,发出酸臭的气味,可是我仍找不到中山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在什么地方,我试着翻回头去找二段,一段,以及类似的数目,耗费了整整的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终于带着落日的凉风回校了。

我很气忿,当我从教务处的学生住址册上发现曾秀惠的家是住在万华的桂林街时。 这个会唱歌的女孩子也很会撒谎。我对教务主任说。 但是她为什么对你撒这种谎,也许新搬了家,记不清地址名。 但愿如此。但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不应当这么胡涂。 第二天上第一堂,我就把曾秀惠叫起来: 你是说你住在中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六号吗? 是。还有台湾口音,是是用四的发音说出来的。 没有说错? 她踌躇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没有错。 但是,说谎的孩子,我要在众同学的面前揭发出来:我昨天做家庭访问轮到你家,却找不到这地址! 跟着曾秀惠哭了,我让她站着上一堂课,惩罚这撒谎的孩子。她既然常常迟到当然怕家庭访问,她也许有一位容易光火的父亲也说不定。

我很认真,下一个星期日,我牺牲了早场电影,仍决定到曾公馆走一趟,从穿着看来,这孩子不是出身穷苦人家的。星期六临下课时,我先通知秀惠,用温和的口气,一个星期下来,她可爱的歌声和清秀的笔记,早使我心软了。 是桂林街八十巷四十三号,这回没有错了吧? 秀惠低下头,她害羞了,眼里有泪光。我想是那天我给她的当众惩罚太凶了,应当安慰安慰她,所以我开玩笑又拍拍她的肩膀说:老师不会吃掉你家里的人,放心吧! 我这回很顺利地找到了,刚一拍门,曾秀惠就出来了,那情形像是一直在门里,等着的。学生们听说老师要访问家庭,向来就是这么紧张的。 妈妈在吗?我问。 秀惠努力地点着头,往里面跑着叫阿姆!阿姆!林老师来了!

随着那声音是一阵皮鞋响,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女郎,向我笑脸相迎,客气地请我坐。这位年轻的女郎是秀惠的母亲吗?我疑虑着,不敢冒然称呼,我看看站在一旁的秀惠,希望她能说明,但是她只傻喝喝地站着。年轻的女郎国语很好,也很会说话:秀惠不用功,老师请多指教! 听那口气是个做母亲的口气,起码是她的监护者。我说秀惠是个聪明孩子,有响亮的歌喉,写一笔秀丽的字,只是,我最后把此来的目的告诉这位家长:秀惠常常迟到,我希望知道那原因。 就应当早早起来。她没有说明原因,可是严肃地把脸转向秀惠,申斥她。 向来见了学生家长要谈一些生活情况的,但是我看秀惠家的情形,进进出出的人,这位年轻的家长,以及这周围的气氛,我好像不便多问什么,便草草结束了这次访问,这是一次最简单的家庭访问。

此后过了不久,我有一个机会和秀惠单独谈话,我毫不经心地问,那天那位年轻的女郎是她的什么人。 我的母亲。 生你的母亲? 不是,是养母。 是养母,那也奇怪的,年纪轻轻的,就收养了这么一个大女儿。我于是又问:爸爸呢? 嗯她犹豫着,最后终于说了:我没有爸爸。 那么,我觉得很难问,一时说不出,结果还是问下去:那么你的母亲在做事? 她在夜百合。她低下了头,轻轻地好像吁了口气:我的祖母很厉害,只有三十五岁。 秀惠更告诉我,她还有一位只有五十岁的曾祖母,她们四代同堂都是养母女的关系,养母常被祖母打嘴巴,如果她不肯去夜百合的话,她的养母只有十九岁,比她大八岁。 无限的同情,从我的心底升起,我实在应当早知道这小小女孩的不幸遭遇,我抚摸着她的秀发说:

人生的遭遇尽管不同,但努力读书,将来总有你光明的前途。懂吗?秀惠!她展开了笑容,我知道我的热诚与同情,使她感到安慰也说不定。我又说:看班上的林一雄吗?他爸爸踏三轮车,胡慧的妈妈给人烧饭做女工,一点儿也不丢人。职业并不能代表人格。我激于同情,越说越深了,也不管她听懂了没有。 但是曾秀惠究竟和林一雄,和胡慧不能比,我可以忍心看林一雄走上他爸爸的路子或者胡慧走上她妈妈的路子,却不忍心看曾秀惠有一天也在夜百合陪酒,然而我知道唯有秀惠最有危险走上这条路,她是专预备走这条路而被人收为养女的啊!台湾的养女制度!我深深地叹惜着。 无论秀惠怎样的谈论著她的家事,我却从来不敢做深一步的探问,问她将来是否也会像她的养母一样生活。我觉得不应当在她那纯洁的心版上投下一块不洁的污迹,让她幻想着美丽的前途才对,甚至于我要帮她朝着理想的路上走。

但是我也应当知道这并不是简单的事,当她的祖母因色衰而不能博得男人的欢心时,她的养母登场了,她们代代以此为生,这种生活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自私和狠毒,当秀惠的养母该走下坡的时候,秀惠正是含苞待放啊! 尽管我的班上有许多不正常家庭的子弟,但没有一个比秀惠更使我萦回于心的。在女人不幸的遭遇中,再没有比靠男人蹭践而生活的,更令人不甘了。为了秀惠的前途,时常燃烧起我心中的一股正义之火,虽然我从来没有问起秀惠关于她的前途的事。一直到两年过去,秀惠要毕业了,我才在调查升学人数时问起: 秀惠,你预备升中学吗? 当然,老师。 你的母亲,不,你的祖母答应了?我已经知道这家庭是祖母的天下,虽然现在陪酒赚男人钱的是她的母亲。

祖母说,现在的女孩子应当多读书。 啊!真的?我听了当然高兴,我以为她的祖母一定看穿了这种生活,再不忍心叫她的孙女也走这条路,这是很对的,我为秀惠庆幸,更为台湾养女制度庆幸,如果人人都肯这么做的话。 你将要努力于哪一门?我问这话似嫌过早,但是她却应声而答: 声乐。老师。 不错,那优美的歌喉早已闻名全校,同乐会上人们都不信一个小女孩会唱出那么成熟的声调来,她说她常听母亲唱,而且她不唱小孩子的歌,学的都是些流行歌曲,虽嫌庸俗,但终因她的美丽的歌喉被原谅了。 秀惠已经进了中学,本不在我的辖管下了,但是一份互相了解的感情,没有因为实际的分离而隔阂。她经常回母校找我,在这窗前的芭蕉树前,我看她一年年的长大,她像一只黄莺,时时在唱,我鼓励她,为培养她的美的人生,我不断把世界名著送进她的书包里,我听她唱,听她诉说。

有时我忙于批改课业,她便站在窗外轻声地唱,在芭蕉树前轻舞着。有时她唱到我的面前来,伏在我的桌上,停止了歌声,满脸泪痕: 林老师,有一天我会去陪酒,站在一边唱给客人听吗? 傻孩子,神经过敏,完全在乱想!我截止她。 她也常常来信,天真地写着她的中学老师的笑话,写着我给她看的书籍后的感想,写着她的生活的发展。有一次她说祖母为她请了专教歌唱的老师。老师!我的祖母为什么为我下这么大本钱?你明白吗?好,我不说了,我说了您就认为我神经病。反正我爱唱,我尽管唱下去就是了。她在信中这么写着,我看了只觉得满心不舒服,我希望那真是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但是陋巷中的这份人家啊!我也不敢相信她的祖母会有真正高洁的思想。

我发疯的爱着我的歌唱,我歌唱,忘掉痛苦。 当我心中感到有了什么害怕时,我唱歌,并且想着老师我想飞到您的身边,向您痛哭。 屡次地,秀惠把悲伤的文字寄给我,我的鼓励简直敌不过她的哀感。我什至问她,需要我帮助她什么。 您多多鼓励我,就是给我的最大帮助,给我增加一分勇气,面对这万恶的世界! 我的孩子!秀惠才满十五岁,便对这世界言万恶是否嫌早了些呢!我读着她的秀丽的字所写出不应当是十五岁的初中二年级学生的信,不觉泪眼模糊。我想她一定是将遭遇到什么了,我记得收到这封信的前一个星期,秀惠还到学校来看我,从操场那边跑过来的时候,发育成熟的胸部因呼吸急促而频动着,当她跑到我面前时,我不由得拉着她的手爱抚着。我天天在看你长大!我说。 她虽然只十五岁,可是热带的早熟,看上去她成人了,不再是那撒娇的小女孩了。那么她的祖母可能想到这儿,我的心万分沉重,急速给她回一封信,我说:这世界并不可怕,只要你勇于面对它,必要时反抗它,直到你的胜利。 此后的一段时期,没有了秀惠的消息,这是常有的事,常有时两三个月不见她。她会忙着考试呀,旅行呀,忙这忙那呀,她总会写信告诉我的。 有一天秀惠的信来了,秀丽的字迹带着颤抖的声音,每一句打入我的心坎:老师:一个叫做玫瑰的姑娘,终于坐在青鸟酒楼陪着客人喝酒唱歌了。老师!你不要鄙夷这个没出息的学生,有一段日子我想到怎样反抗,但是环境不容易,我暂时掉入泥淖中了。两三年来,祖母的热心培养,使我受了较高的教育和练习歌唱,下了大的本钱,可以捞回大的利息,这是她真正的意思。老师,我只要您仍要常常鼓励我。 我捧着这封信,想着几个月前从操场上跑过来的那个女学生。我应当紧紧地记住她那天的打扮,姿态,对于秀惠,我所喜爱的学生,那是可纪念的一个装束。在那以后,我如果再见到秀惠,不,应当是玫瑰,就是一个新的躯壳了。但我了解她,在那躯壳中的灵魂是不易变的。所以我给她写了第一封她,转变生活后的信,我在信里说: 无论你陪客人喝多少酒,你的灵魂总是纯洁的! 在没人知道的我的生日,我寂寞地改着学生作业,预备中午一个人到河北人开的小店吃一碗面,给自己添添寿。这时工友拿来了一束荷花和一大盒寿糕,还有一封信,秀惠写来的: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荷花的生日也是您的生日,我是无意中查到这个日子的。送上了我的祝意,但是我自己却没有来,旧日的生活会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情,并且恶化,所以我不愿看见母校。 我咬着秀惠送来的寿糕当午饭,翻开了照相簿,找到她在小学毕业的像片,我注目而视,心中充满了对人世的迷茫,咽下去的蛋糕,堵塞着,一闭眼,眼泪便流下来了。 我也一直没有企图着和秀惠见面,我想像不出改变了生活以后的秀惠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愿去仔细琢磨,我一想到秀惠,总是那柔美的短发的女孩子站在我的面前。 我们以书信联系着彼此的距离,我时常鼓励她,并想以精神的力量拯救她拔出泥淖。她的信有时很悲观,有一次她在信中说: 如果我死了,您要写一篇养女的故事,告诉人们,生生世世不要做人家的养女。 我渐渐感觉到那秀丽笔迹下的文字是愈来愈进步了,但那悲观的成份也是正比例的进展着。我有些后悔给了她太多的书读,使她对于是非的辨别太清楚;给了她太多没有办法实现的鼓励,这鼓励对她又有何益?倒不如胡里胡涂地做着物质享受的奴隶,这样不就可以减少痛苦吗?我不应当时时刺激她,而又没有办法实际助她拔出泥足。 我是因了觉悟而渐渐使信讯疏远,我在信上不再做积极性的刺激了。我有时淡淡地而也正经地写着: 你也不要太悲观,客人中也不是全坏的,遇到好的你可以跟他结婚,幸福的家庭生活对你也并非绝望。 有一阵子我们没有信了,我又在一位熟悉酒女情形的族叔口里听到秀惠的消息。族叔说: 你那学生呀,真了不起,是青鸟的第一号台柱了,她真会喝酒,和男人耍起来也够瞧的。听说已经赚下了两栋房子啰! 我听见一方面觉得难过,一方面又觉释然。想到那样一个纯美的女孩子,怎么会落得酒楼陪客,任人蹂躏。但想到她终能适应这种生活,未尝不是她的福气。生活会慢慢习惯的,金钱也可以收买灵魂,我这么想。 实际上,青鸟酒楼是我常经过的地方,我每次看完电影等公共汽车回校时,便是站在青鸟的对面。悠扬的音乐,隐隐可以听到的歌声,加上杂乱的豁拳声,和人影幢幢的楼窗,等车的人似乎不会寂寞或焦躁于二十分钟才驶过来的车辆。每一次仰头望着对面楼窗,都使我与别的等车的人有异样的感觉;想到楼上有一个善歌善饮的女郎和我的关系,想到我给她的教育,想到她那忧伤的句子,想到歌声泪痕下的纯洁灵魂,想到我们始终未见面而我竟站得离她这么近,她推开楼窗就可以看到我 许久没有接到秀惠的信,我的心反而平静了许多,再没什有么痛苦的呼声压迫我了。对整个教育来讲,我是失败的,我既未能以教育的力量去拯救她,又何必灌输给她那样多对人的是非认识? 她今年十七岁了,我忽然发着奇想,可以领一个小养女了,凑成五世同堂的养女之家,把那小女孩送到我的学校来吧,我不会再那样教育她的了,请放心吧! 圣诞节前,我收到秀惠寄来的一张讲究的圣诞卡,是特制的,上面没有天竺豆或圣诞花,却意外的画着一束玫瑰;我发现那画图的人疏忽了,竟忘记在玫瑰枝上画刺,我心里念着:啊,没有刺的玫瑰是会被人随便摘去的! 正当我认为秀惠选择了她所投降的道路是不错的,惭愧于我的教育是多余时,风雨交加的黄昏,使我读到这条不引人注意的新闻,而新闻上只简单的说,一个十七岁的叫做玫瑰的酒女因厌世而自杀,在她的身旁扔着一张似乎算是遗书的字条,那上面写着:无论我陪客人喝多少酒,我的灵魂是纯洁的。 雨停了,风却吹着芭蕉哗哗响,我关上窗,奔到床铺上躺下去,我没有开灯,只啜泣着。 四十五年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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