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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标会

绿藻与咸蛋 林海音 2520 2023-02-05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把写好的两张标纸交给我,为我披上大衣,再嘱咐一遍: 看机行事,记住,必要的时候,拿出那张有大字的,还犹豫什么?看见宝宝烧得通红的脸蛋儿没有?没个千儿八百的,想想,能住进医院的病房吗? 我抱着势在必得的信念,朝赵太太家里走。 我想起三个月前赵太太来邀我上一支会时,曾对我多方讲解,而我仍不得要领,最后她给我下了这么一个定义,才算使我恍然大悟,她说: 银行里的零存整取你总该明白罢?这不但是一种利息优厚的储蓄,急用时还可以有透支的好处。透支以后,也不过是整借零还。 在这许多有利的条件下,终于我上了一支会。我是抱着储蓄的目的上的,现在为了急用不得不做透支的措施。 我盘算着手里的两张标纸,一张是写了二十四元的小标子,算一算,这个会一共十五支,每支一百元,已经标过两次了,如果今天马到成功,被我标到的话,除了付出十一个人的利钱,还可以净得一千一百来块钱,足够宝宝住一次医院的了。就算不幸,要拿出那张写了三十四元的大字标纸来,也不过少得个百十块钱而已。为宝宝生病筹措金钱,虽是苦事,但对于以标会方式透支一下储蓄,我却以为是一种互通钱财的公平办法,我拥护这种办法!我不以为上会是不值得提倡的事!

说明三时开标,过时不候,我来到赵府还差一刻,正是时候。既不早,也不晚。赵太太对我讲过标会的门道,她说:你看吧,想标得的人总是七早八早就来了,而且还挺紧张的,无意要标的人才迟到哪! 那么在我之前,已经有赵、钱、孙、李、周、吴几位太太在座了,她们难道都是想标到的吗?不,她们正悠闲地抽着烟,喝着茶,开着节育座谈会,都不像等钱用的样子。于是我也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拿出小号标纸,折好顺序排在桌上,然后加入她们的座谈会。 我的伪装悠闲,使我又想起赵太太说过的话:写大标子的人才不露相哪!得沉得住气。那么这几位表面悠闲的太太们里面,就敢保没有跟我一样势在必得的?想到这儿,我蓦地站起来,从手提包里掏出我那三十四元的老大来,走到桌前,把那小号的标纸换回来,这才放了心。看看表,还差十分钟,还有几位太太没到,八成是不想标的喽!

我正希望人越少越好,这时又来了郑、王两位太太,她们进门就喊:可别开标呀!这儿还有没写的哪! 我的心一跳动:来了真正要标的了! 只见郑太太掏出笔和标纸来,一边下笔,一边笑着说:我今天是非标到手不可呀! 你?我也是势在必得呢!王太太口气更坚决。 势在必得?这屋子里除了我以外,到底还有几个势在必得的?这倒值得我再考虑一下了。于是我伸手出去,又从桌上把我的标纸拿回来。名字忘记写了。我向大家笑笑,掩饰着。看看表,还有五分钟了,我得赶快决定标子打算再加高多少钱。 这时玻璃门响,急急风上场,又来了两位太太,这位冯太太高声喊: 标了会,好过个松快年儿! 另一位陈太太说: 谁不是等钱取大衣哪!

是起哄还是真的?有几位太太也学着我,把她们已写好的标纸拿回来装模做样的在修改。那位张牙舞爪的钱太太说: 我看今天呀,没四十块钱是写不下来的呀!她说完,眼睛飘了我一下,又冲着孙太太挤挤眼:你说对不对? 孙太太说:我看四十块钱都未必写得下来!她也拿回标纸,做着涂改的样子。 这些人的口气真能压死人,如果四十块钱都写不来,我那三十四元又算老几呢?我想,无论她们怎么等钱用,都没有我的家里躺着高烧的宝宝更重要罢。于是我略加思索,立刻把标纸上的三字加上一大直一小直,变成五十四元啦! 开标了,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天佑吾儿,可别有人超过五十四元呀! 会头赵太太在逐个念着标纸上的钱数了:十元的,八元的,十五元的,十三块八角的,五元的,一元五角的,二十元五角的,五十四元!夏太太的!赵太太加重语气地喊。

哈喝喝!嘻哈哈!一阵爆裂性的笑声跟随在五十四元的喊声之后。我也高兴得大声笑了,我笑的是五十四元,我标到了!我到底标到了!我要赶快回家告诉他:孩子住医院没问题,因为我标来了!但别人笑的是什么?我环视众人,她们都看看我,指着我,在笑。 这时赵太太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今儿个怎么啦?太太!写冒出去啦! 冒出去了?我还不太明白这句术语。 冒出去三十多块!人家顶多才写二十块五毛呀! 忽的我的脸烧涨起来,这回我明白那爆裂的笑声是为了什么为了她们在看一个傻瓜写冒出去的笑话! 王太太说势在必得,她只写了五元。要取大衣的那位,写了八元。姓钱的说非四十元写不下来,她可写的是一元五角!她们倒是存的什么心?

在她们每位的身上,我投下了五十四元的高利,却换来的是一场嘲弄,谎言,骗诈,虚伪。我想起有一本世界名著的书名,最切合我当时的身分:被侮辱与损害的!我回忆刚才这短短十五分钟的经过,它竟使我白白的费了三百多块钱,我不免惊异,并且想起了那潦倒一生的吉辛在四季随笔里的一句话: 使我颤抖的浪费! 但无论如何,八百零六块的会款是握在我手里了,我们可以理直气壮的到医院去。当我回家把标到的消息告诉他时,他也很高兴:多少钱标来的?是二十四还是三十四? 全不是,是五十四。我平心静气地告诉他。 五十四?你是说你写了五十四块钱的标子?我知道他会被这数字吓倒,便把准备好的谎话搬出来: 年底下啦!知道不知道?亏得你告诉我见机行事,有人写五十三块五毛哪!差五毛钱,多险!为了分散他对这件事的注意力,我不再多说,我叫他赶快去喊车,我给宝宝穿衣服。

三轮车!台大医院! 到底有了钱,那飘荡在寒流大空下的声音,是显得如此深沉而雄壮! 四十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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