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们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我们的幻想也是无穷无尽的。环绕四周的,似乎永远是南义大利的可爱阳光与鸽子,我们忘记了北欧的严厉的冬季,以及沉重的风雪。
有一晚,我在奥蕾利亚家里谈到八点钟,正想回去,忽然响起敲门声。
这样的晚上,会有谁来呢?我心里诧异着。
奥蕾利亚去开门。
一个年轻女郎和她一同跨入客堂。
女郎向老妇人招呼着。她望望我,虽然不认识,却轻轻点点头。我向她还了礼。
这是叶林娜小姐,学校里的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奥蕾利亚给我们介绍着。
我早听见奥蕾利亚提起林先生了,今天能够遇见您,我觉得很荣幸。
叶林娜娇媚地笑着说。
我仔细端详了这个陌生女子一会。这是一个典型的俄国少女,有着健壮的身子,高高的身材。从某种观点说来,她比奥蕾利亚要艳丽得多。她的深眼睛炯炯逼人,大嘴唇比罂粟花还鲜红,丰腴的脸上涂饰了浓厚的脂粉。她的唯一缺点;也就是她的唯一优点,太妖艳,太俗丽。和奥蕾利亚比较起来,她显得缺少灵韵、秀气;这好像两幅画,一幅虽然充满富丽堂皇的色彩与线条,但涵意太浅薄、空虚。另一幅色彩线条虽然没有前者华艳,却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超然的神韵。
从谈话里,我看出来:这两个少女交情很深、很厚。我太爱奥蕾利亚,凡是她觉得美好的、可亲的,我自然也觉得美好、可亲。因此,叶林娜既是她的好友,我当然也得对她表示出尊敬与礼貌。
叶林娜关于时髦事情,显然知道得颇多。凡是在托木斯克上演过的歌剧、电影与戏剧,她大都记得烂熟,如数家珍,滔滔向我们谈个不停。某些方面,她还影存旧俄贵族的习惯,对于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与环境,她并不能透澈了解。
谈到美国好莱坞的一些电影明星,叶林娜说她特别崇拜雷门诺伐罗和克莱拉宝。前者是著名小生,后者则有热女郎之称。
啊,雷门诺伐罗的戏;真是演得不错,太好了!太动人了!
怎么个好法呢?我半开玩笑地问。
啊,太好了!这种好是说不出的!您只有看了他的片子,才能感到这种好!
我笑着问:
真是这样好,好得说不出么?
嗯,真是这样!您大约没有看过他的片子吧?
我说:我不仅没有看过雷门诺伐罗的片子,就是其他美国片子,我也看得很少。一生中,我所看的美国片子,大约不会超过五六部。
我没有告诉她:在我过去那种生活中,根本就没有看电影的时间。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瞪住我,好像是听到公鸡生蛋,黄牛上树一类的惊人消息。
啊,太可惜了。好莱坞片子太好了,您为什么看得这么少呢?
我笑着说:
看好莱坞片子所给予我的快感,还不及看野狗在街上抢骨头呢!第一,看一次电影太麻烦,我过去的生活不容许我这样做。至于看狗抢骨头呢,那就简单得多了。第二,我觉得电影上的一些场面,其生动程度,远不如狗抢骨头。我刚才不是告诉您,说我一生只看过五六部美国电影吗?但那几次花费两小时坐在电影院里的效果,远不如我平时花五分钟在街头看狗打架有趣哪!
看狗打架有什么趣味呢?叶林娜好奇地问。
啊,太好了!太好了!
究竟怎么个好法呢?
我故装神秘的道:
啊,太好了,这种好是说不出的,正像您看着风流小生雷门诺伐罗的片子一样,只有您自己上街去看,才会明白。
说到这里,我仍保持巴斯开登式的冰面,奥蕾利亚在一边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叶林娜似乎仍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中有话,一直露出猜不透哑谜的苦闷神气,并且不断喃喃的道:
看狗抢骨头究竟有什么好呢?嗯,有什么好呢?
老妇人看见自己女儿笑,也跟着笑,其实她和叶林娜一样,并没有真听懂我的意思。
这一天谈话,便在好莱坞电影与狗抢骨头这两个话题中结束了。
叶林娜不仅崇拜好莱坞的电影,也崇拜好莱坞的生活。其实,她看这种电影机会并不多,对美国生活真象知道得也有限。尽管这样,她虽住居西伯利亚铁路支线上的一个小城里,一颗心却一直在巴黎、纽约盘旋着。她从国外寄入的一些报纸上、杂志上、以及本地大百货店的玻璃窗中,收集得一些时髦智识,又在我们面前搬弄。一天到晚,她总是欢喜蹦蹦跳跳的,像壁炉里的火头一样,满身放射着活泼的火苗气味。凡此种种,在以后的接触中,我全看出来了。
对付这种爱时髦的女子,我的唯一秘诀,就是敬鬼神而远之。如果不能远呢,就说说笑话:如狗抢骨头之类。
我很体谅奥蕾利亚和这个时髦女子的友谊。在她这样的年龄,由于同事关系,感情用事应该盛于理智的。
爱花的人,自然也爱叶子,主因是,叶子常与花接触,风一起,叶子和花就会拥抱在一起;在叶子的身上,也有花的影子。
有时,我也愿意与叶林娜接近,就出于这种花叶哲学。从我看来,她和奥蕾利亚的关系,有点近于叶与花的关系。
这时,我几乎每天总要去看奥蕾利亚。看她,几乎已成为我每天的老功课。我多半是在下午六点钟以前看她,这时候她已从学校归来,吃过晚饭了。
我去的时候,她们多半正在喝饭后咖啡。这样,我便可以加入,而不感拘束。
有一天,在照例的时间,我照例去看奥蕾利亚。
她不在。
她母亲在楼上找东西。
只有叶林娜独坐在客室里烤火,正看一本电影杂志。
她告诉我:乡下来了一个亲戚,奥蕾利亚陪她到巴尼亚(浴室)去了,过一会就回来的。
我听说奥不在,立刻从桌上拿起帽子。
哼,奥蕾利亚不在,您连一秒钟也坐不住的!叶林娜含讥带讪的说。
我微微红着脸,对她解释: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约会等我。
哼,还有一个约会!那您又干嘛到这里来呢?她冷冷说。
我不得已,只好放下帽子,笑着招架道:
啊,您的嘴巴真厉害!我不走,成不成?
她鄙夷地撇了撇嘴,耸耸肩,冷冷道:
咦,您这个人好奇怪!您走不走,是您的自由,与我有什么相干?她赌气把脸转过去,看壁上那张显克微支画像,故意不理我。
情形这样僵,僵得出于我的意外。我只好屈就她,故意开玩笑道:
喔,喔,叶林娜生气了。叶林娜生气了。明天托木斯克日报社会栏有头条消息了。消息一定会这样写:昨晚六时二十三分零五秒,T中学天才教员叶林娜女士因故突然发怒五分钟,消息传出,全城人心惶惶。盖女士每次发怒,均预报必有奇灾异祸。犹忆女士某次发怒后,W村曾发生瘟疫,死牛数百头。又某次发怒后,虎列拉突袭本城。
够了,够了,您别再乱扯了。
她笑了起来,用媚眼狠狠瞪了我一下。
我也笑起来:
中国民间有一段故事,说有一个人一生气,天立刻塌下来了。幸亏您刚才是假生气,否则,托木斯克非闹地震不可,至少也要闹霍乱。
乱扯!乱扯!冬天也有闹霍乱的?她讽刺我。
冬天自然也有霍乱:那叫做叶林娜式霍乱!我笑着说:这种霍乱不会叫人死,只会叫人伤脑筋!
您真是胡说!胡说!
她笑着骂我。
我看她消了气,便和她东扯西拉的漫谈起来。我们从纽约百老汇谈到月亮上的阿尔平斯河。从她衣服上的花边谈到伦敦的雾,从瑙玛希拉(美国电影女明星)的头发谈到希特勒的小胡子。
她的谈话好像公子小姐们乘汽车兜风,随兴所之,漫无标的,非兜得精疲力竭,绝不煞车。
我陪着她乱兜,自然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但是,为了想见奥,我只得把黄莲当做白糖,硬往肚子里吞。
这种兜风,我本只想敷衍她一下,就走的;后来,不知怎的,不经意中,竟和她兜了很久。这原因,第一,是因为奥蕾利亚的母亲下楼来了,我不能不陪她聊聊天;第二,是因为怕叶林娜发生误会,以为我是故意敷衍她,因此而对我真正发生反感,到奥蕾利亚面前说我闲话;第三,(这实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渴望见奥一次。我之所以和叶林娜闲扯,全为了等奥,闲扯得越久,我自己似乎觉得所蒙受的牺牲也越大,如不能见到奥,我就觉得太不合算,仿佛做生意折了本。这样,越谈着等奥,奥越不来,越不来,也越等,便消耗了许久时间。
谈了很多,后来,老妇人实在疲倦不过,便先去睡了。她要我们继续谈下去,说奥就回来的。
她上楼后,我看看表,吃了一惊:已经十点廿五分了。
我决定立刻告辞。
正要站起来,大门开了,一个人走进客室:正是奥蕾利亚。
啊,你们都在这里!
她微微有点惊慌,旋即用淡淡一笑掩饰道: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这样高兴!
我搭讪着道:胡扯罢了。
我旋即站起来,拿起帽子。
打算回去吗?奥问。
我点点头,说时间不早,应该让她们休息了。
奥蕾利亚笑着道:
刚才你们还谈得那么高兴,看见我来,就要走了,是不是我有点妨碍?
我不开口,用眼睛斥责的望了她一下:似乎责备她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她装做没有看见我,坐下来。
我只好又放下帽子,陪她们坐了半点钟。
这半点钟内,叶林娜仿佛故意和我为难似地,谈话时,向我表示了过分的亲昵与关切,甚至于称我为你而不称您,弄得我不知所措。奥蕾利亚话说得很少,不时看看窗外夜色。
不久,我站起来告辞。
叶林娜也站起来,说是和我一同走。夜深了,她希望我送她一段。
我答应了她。
奥蕾利亚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上面的情形,自然是一种误会。
像这种偶然的误会,以后还遇到几次。
叶林娜显然有点成心和我开玩笑,带着孩子脾气。我呢,也没有把这点点小误会放在心里,更未想到解释,本来,这种事不解释倒没有什么,一解释,倒麻烦了。
一个星期后,我约奥蕾利亚星期六下午四时来看我,我想对她谈谈这些可笑的误会。
时候到,我走下楼,打算在门口等奥蕾利亚。才跨出大门,我微微吃了一惊。我看见叶林娜在门外等我。我心头很有点纳闷:我并没有约叶林娜呀!她为什么来呢?
正纳闷着,一眼望去,远远的,一个年轻女子正匆匆向远处跑去,看样子,似乎和谁生了气。
我吃了一大惊。
那不是奥蕾利亚吗?她为什么跑开呢?
我再忍耐不住了。我当即诘问叶林娜:
您是和奥蕾利亚一道来的吗?
她摇摇头:
我先来的,我打算约你去看歌剧。我来了不久,她就来了。上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看见我,就跑开了!鬼!
我恍然大悟,当即冷冷道:
对不起,我不能陪您看歌剧了,我另外有约会。
说完了,不顾叶林娜脸上的恳求神色,立即跑出去,追奥蕾利亚。
远远地,奥蕾利亚似乎意识到我的追逐的影子,走得更快了。我于是加快脚步,几乎是在奔跑,惹得行人全向我投来好奇的眼光。
追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市立公园门口,才给我追上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膀子:
奥,你这是做什么?
奥,你为什么跑开呢?
奥,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始终不开口。
我们终于同坐在一张长椅上。
公园里到处都是雪,行人几乎等于零。一切空阔极了,也宁静极了。我们好像不是在城市里,而是在深山中、荒岛上。
我紧紧捉住她的手,用最温柔的声音,把她的名字唤了一百遍,我几乎是哀求的向她道:
亲爱的奥蕾利亚,告诉我: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啊,最亲爱的奥,难道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么?告诉我吧:我愿接受你的一切惩罚!
啊,奥,你怜悯我吧,别再这样沉默了!你忍心对你最爱的人这样冷酷么?我过去是怎样对你的?你过去是怎样对我的?生命是短促的,我们怎能把生命消耗在这样无谓的误会上呢?
她不开口,突然倒在我怀里哭了。
她一面啜泣,一面断续说出叶林娜的名字。
这渗透眼泪的声音如一柄金钥匙,终于把斯芬克司的谜之门启开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用最虔敬的态度,用我所能搜寻到的一切理由,向她解释这个可笑的误会。解释着,解释着,我的泪水终于不由自主的流出来,我声泪俱下的告诉她:我实在不能忍受因她的误会而起的痛苦,她如果不了解我,生命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她如果误会我,我的生命也只是多余的存在,世界对于我也只是一种空虚,一种白纸状态,一种又冷又死的固体!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你!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的火!你使我身子温暖!你使我眼睛发光!如果没有这点火,我将永远受黑暗和寒冷折磨,它们会把我的灵魂撕成粉碎。每一夜,我所有的梦都充满了你,你的笑,你的泪,你的声。每一天,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回忆你,想念你。我回忆着你的每一句话。我想念着你的每一个动作。我不仅跟踪你的生活的细节,我还追踪你的思想。你的思想的每一条阴影,每一个起伏,每一片折叠,我全跟踪着,咀嚼着。在这一生里,我只遇见了一颗伟大的心,这是你的心!我要把它一遍又一遍的咀嚼,像嚼水果似地。我要把它偷偷地深深地藏在我自己的心里。你知道吗:每一个日子,未见到你以前,我是怎样的焦灼,痛苦?我在房里来回走着,一次又一次的踱着,好像是在坟墓里走着;我的生命里,仿佛溢满了黑暗,世界末日似乎已经降临,我就是一个将被裁判的孤魂!直到见了你以后,和你在一起,我才深深嚼到真生命,活生命!啊,和你在一起,无论是谈天,是走路,是沉默,都美,都好。有了你,什么都有了。你像一个神,给我安排了天国的华筵,天堂的滋味。你不在,一切是魔术般的变了,变得那样阴惨,那样可怕,我只有让眼泪往心底流,悲酸的忍受着。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特别爱惜起生命?这是因为你!因为生命就是你的笑,你的一瞥,你的一招手!有了你,连这冰雪里的冷气都显得怪暖和的,怪芳香的!一个新的花园样美丽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啊,我简直成了一只寄生虫,寄生于你的爱情之树上,我是多么可怜的依附着你。你走了,一切温暖,生命,光亮,都走了,都完了。啊,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奥蕾利亚,奥蕾利亚!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将唤你一千遍,一万遍!啊,奥蕾利亚!奥蕾利亚!奥蕾利亚!
她用脸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
很久以后,她伏在我怀里,流着泪道:
我深切地知道,猜疑和嫉妒会使一个人变得偏狭,小气。我好几次警告自己:不要犯这可怕的错误。但我终于犯了,因为我,我,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又大哭起来。
离开公园时,她向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叶林娜未经你约,就来看你,并且特别故意和我为难,这有背于一个正直人的行径。你若是真没有约她,真和我好,你必须写一封信责问她。信写好了,交给我,由我发出去。这个要求,你能不能答应?
我告诉她:这样的要求,不要说是一个,就是一千个,我也可以答应。如果她还误解我,只要她愿意,我立刻可以用战刀把我鲜红的心解剖给她看的。
听了我的话,她疯狂地紧紧拥抱住我,说不出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是被一种熔铁的热情所溶化了。
第二天,我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她,里面附了一封责问叶林娜的信。大意是:我并没有约她,她故意和我为难,来看我,妨碍了我和奥蕾利亚的感情,这不是正直人应有的行径。
翌日下午,我去看奥。上楼以后,她把一封信插在我的口袋里。我取出来一看,正是那封给叶林娜的信。
啊,这封信;你还没有发出去?我很诧异。
她笑了笑,妩媚地道:
你当真以为我是那样小气,连一个女子来看你都不许吗?我不过是故意试探试探你!啊,最爱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才好!你对我太好了!请千万原谅我的一时嫉妒吧!那个时候,我整个人一片昏眩,仿佛天全塌下来了,真不知道怎样才好。理智上明知道有点过分,情感上却无法控制。真可怕极了。现在,我已经看透澈你的真心了!
她用感激的眼睛望着我。
这以后,我们不再提起这件事。
叶林娜知道了这一切后,很有点抱歉玩笑开得过火,以后,有一个时期,似乎不好意思再和我们接近,渐渐和我们疏远了行迹,这在我们,正是求之不得。然而,时间长了,奥又主动和她恢复友谊,不过,叶当我面,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放肆了。
一场误会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