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酒徒

第29章 二十八

酒徒 劉以鬯 3691 2023-02-05
好几天,荷门没有来找我。我曾经打过电话给他,不在家。我的《潘金莲做包租婆》刊出后,相当叫座;有一家销路正在泻跌中的报纸,派人来跟我接洽,说是最近计划改版,希望我能为他们编写一个类似《潘金莲做包租婆》那样的故事新编。对于这个发展,我当然不会引以为荣,不过,看在钱的份上,也多少有点喜悦。写这一类的文字,完全是制造商品。凡商品,必具价格。于是我问他: 稿费怎样计算? 他堆上一脸阿谀的笑容,然后用近似歉意的口吻答: 我们是亏本的报纸,出不起大价钱,稿费暂时只能出千字十元,等这次改版后,如果读者反应好,可以加到千字十二元。 这是相当公道的价钱,我答应了。来人问我: 能不能明天开始发稿。 可以的。

题材呢? 你们希望我写些什么? 我们只有一个原则:越黄越好,在可能范围以内不要牴触法令。 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我们明白,我们明白,总之,稍微技巧一点,描写动作的时候,不要过火。 我不再说什么。那人当即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张百元的钞票,笑眯眯地说: 这是社长吩咐的,不足言酬,聊表敬意耳。 我接过钞票。他走了。临出门,还重复说了一句: 明天我派人来取稿。 好的。 他走后,我立即将自己关在房内。坐在写字台前,取出钢笔与稿纸,准备写一个新的故事新编。 (写什么呢?我想。旧小说里淫妇并不少,《杀子报》的方山民的妻子,《芙蓉洞》的慧音,《蝴蝶梦》的田氏都是坏女人,随便挑一个来写,不愁没有文章可做。但是方妻,慧音,甚至田氏,都不是一般人所熟知的,要写得叫座,必须选一个像潘金莲这样的名女人。刁刘氏的故事是妇孺皆知的,选她作为故事新编的中心人物,必受欢迎。)

决定写刁刘氏。 题目是:《刁刘氏的世界》。写刁刘氏因性饥渴而走去湾仔一家酒吧当国际肚腩。别人为了生活而走国际路线,刁刘氏的目的只求某方面的满足。这样一来,文章就有得做了,尽量渲染刁刘氏与一个水兵之间的性行为,说她艳名四播,成为酒吧皇后,任何一艘兵舰开到时,刁刘氏生意最忙。 这是害人的东西。 为了生活,不能不写。 我喝下两杯酒,以三个钟头的时间写下五千字。穿上衣服,到外边去吃一顿丰富的晚餐;同时喝了几杯酒。 我的感情很混乱。 有时候,想到自己可以凭借黄色小说获得生活的保障时,产生了安全感。 有时候,重读报纸刊登出来的《潘金莲做包租婆》与《刁刘氏的世界》,难免不接受良知上的谴责。

(谁能了解我呢?我想。我连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一个文艺爱好者忽然放弃了严肃的文艺工作去撰写黄色文字,等于一个良家妇女忽然背弃道德观念到外边去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谁能了解我呢?我想。现实是残酷的。没有钱交房租,就得睡街边;没有钱买东西吃,就会饿死。有些作家为了生活去教书,去当白领阶级,去摆书摊,去做舞女大班,去编报都不成问题;惟独一个文艺爱好者就不能依靠通俗文字来养活自己。) (写过通俗文字的作者,将永远被摒弃在文学之门外!) (写过通俗文字的作者,等于少女失足,永远洗刷不掉这个污点!) (于是那些专写我已度过十八春的作家们;那些专写蔚蓝的天空的作家们;那些专写我的一切的一切全是属于你的的作家们;那些专写昨天晚上我又在梦中见到你的作家们就神气活现地将文学据为己有了,摆出暴发户的面孔,趾高气扬,认定别人的努力尽属浪费。)

(其实,香港几时有过脱俗的文学作品?那些《青年园地》式的杂志上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新八股;新诗与时代曲无法区别;小说连文字都不通;而散文永远是流浪儿或我的老师那一套。至于所谓文艺理论唉!不想也罢。) (我应该喝点酒了。) 走去大会堂,在酒吧喝了两杯白兰地之后,打一个电话给麦荷门: 有兴致来喝酒吗?我问。 没有空。 你在忙什么? 编《前卫文学》。 还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我愿意继续做傻瓜! 嗒的一声,电话收线。废然回座,点上一支烟。烟圈含有酒精味,在空间游曳,谲幻多变,不能把握。前面有一对年轻的欧洲人,默默相对,互不交谈。 (眼睛是爱情的语言,我想。)整个大会堂弥漫着浓馥的洋葱味,广告牌前一群番书仔突然发出格格的笑声。音乐厅有来自欧洲的舞蹈表演,绅士淑女们在大会堂里冒充艺术欣赏家。我是需要一点热闹空气的,因此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到处都是青烟,笑声在青烟中捉迷藏。可怕的笑声,并不代表喜悦。感情似雨,在梦魇中变成疯狂的杰作。得不到七六三分之八的快乐,只有酒是美好的。于是,面前出现一对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见你,张丽丽说。 张丽丽披着灰鼠的披肩,脸上搽着太浓的脂粉,一块白,一块红,很像舞台上的花旦。 一个人?我问。 不,我是跟我的丈夫一同来的。 你结婚了? 嗯。 你的丈夫在什么地方? 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站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有点面善,好像曾经见过似的。 很面熟。 是的,你见过。他就是那个纱厂老板。 曾经雇用歹徒将我打伤的那个纱厂的老板? 正是他。 你跟他结婚?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 他有钱。 (钱是一切的主宰。我想。钱是魔鬼。它的力量比神还大尤其是在香港这种社会里) 丽丽走进音乐厅之后,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白兰地。 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后我知道我必须回家了。离开《大会堂》,竟在黑暗中摸索杨露的胸脯。杨露笑声格格,犹如风吹檐铃。猎人有了野心,却在瘴气弥漫的丛林中迷失路途。用金钱购买爱情。用爱情赚取金钱。这纯粹是一项交易;但又不像买卖。我怕与杨露相处;为的是怕我不能控制自己。

感情尚未瘫痪,玫瑰遭受五指的侵略。那个出卖爱情的人;也有了很复杂的心情。 朱唇与钻石似的眸子。 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过?谁知道那樱桃小嘴竟有鲸吞的食量? 我已爱上你了,她说。 这是包着糖衣的谎言。我倒愿意用自己的愚懵去解释。我承认生命永远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 在杨露的眼光中,我是贮藏室里的梯子。 在杨露面前,我是英雄。 黑暗似肥料,将欲念孕育成熟。现在是冬天,最好用长刀切一片春之温暖。 用热情交换她的奉献。用嘴唇印着她的嘴唇。把她当作妓女,我是英雄;把她当作爱人,我渺小遂得可怜。 我是两个动物:一个是我;一个是兽。 杨露听过史特拉汶斯基的《火鸟》吗?杨露看过米罗的《月下之女人与鸟》吗?杨露读过布鲁东的《小樱桃树对着野兔》吗?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河水流入大海候鸟总善觅伴以南飞。顽皮的儿童常去山中撷取野花插在餐桌的瓶中。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一棵树的倔强敌不过流水的悠悠。幽灵在黑暗中被自己恐吓了。神秘的航程,连夜月也照不到心灵的舞蹈。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二胡可以与提琴合奏;但上帝的安排总是这样的巧妙。福楼拜与乔也斯无法会面,蝴蝶嘲笑蚱蜢不能高飞。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鸳鸯座就是两性所需要的天地。黑暗变成最可爱的光芒;虽然黑暗并非光芒。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杨露用舌尖代表千言万语,一切皆极荒诞,又颇合情理。 我们出去吃消夜?她问。 杨露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虽然像巴士一样,人人皆可搭乘;但是依旧是可爱的。

吃消夜时,我的心,变成不设防城市。杨露用笑与媚态进攻,我在投降之前只会喝酒。 世界等于一只巨大的万花筒,转过来,转过去,皆有不同的零乱。 历史的点与线。杨露脸上的一二三四。月亮只有一种颜色:酒与清水并无分别。 (杨露像头猫,我想。我是猫的欣赏者。人与猫可以结婚吗?回答必定是:人与狗是不能结婚的。猫很狡狯。狗却比较老实。但是大家都讨厌狗。好在杨露像头猫。而我是猫的欣赏者。) 思想乱极了,一若岩石罅隙中的野草。 思想乱极了,一若漏网之鱼。 思想乱极了,一若繁星。 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我手里握着一杯酒。然后,酒杯突然消失。我见到一扇门。 门。万欲之入口。疯狂的原料。人类生命线的持续。

电灯扭熄时,黑暗成为一切的主宰。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