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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四

酒徒 劉以鬯 2559 2023-02-05
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鲁斯特》乃是《格拉蒙回忆录》中间的一段,从未发表过,用法文撰写,由约翰.罗素译成英文,发表在《伦敦杂志》上。在这篇文章里,格拉蒙叙述他于一九零一年第一次结识普鲁斯特的情景;同时回忆普鲁斯特病危时打给他的最后一次电话。此外,格拉蒙还提及他的妹妹伊莉莎白在一九二五年写的那本《孟德斯鸠与普鲁斯特》。这是一本重要的著述,它对前者给青年普鲁斯特的影响有非常精细的分析。 普鲁斯特逝世后,格拉蒙这样写:他的著作变成很多新作家的灵感。许多作家,不乏著名人士,开始研究普鲁斯特,分析他的作品,及于最小的细节 普鲁斯特就是这样的一个巨人。 《前卫文学》能够在创刊号译出这篇重要的回忆录,应该被视作一个非常适当的挑选。

此外,我还准备选译几封乔也斯的书简,配合在一起,可以让读者对二十世纪的两位文学巨人获得进一步的认识。 (如果本港的文艺工作者对撰写《颂扬爱情的诗集》之类的作家感到茫然的话,是绝对不会变成笑话的;但是作为本港中国作家的代表就不能对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天才之一詹姆士.乔也斯一无所知我想。) (作家在革命时代的最大任务应该是表现时代,反映时代,刻画处于这一时代的物象的内心,并对精神世界作大胆的探险。时代与环境给与作家的责任,决不是歌颂爱情。这里是一首刊于《颂扬爱情的诗集》封面上的代表作: 走去找那个女人对她说: 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 跪在她脚边因为她还年轻 而且漂亮。 不要抚摸她,当她的眼睛

望着你。 啊!她是年轻又极漂亮,她的手 在你发间, 现在不要怕她,噢,现在好好地抚摸她! 她已接受你。 如果有人询问此间文艺工作者对这样的诗,或者这样的诗人,有何意见时,即使茫然,也决不是可耻的事情。我想。 ) (詹姆士.乔也斯被严肃的批评家一致公认为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杰出作家,是铁一般的事实,谁也无法加以否认。许多优秀的作家们如浮琴妮亚.吴尔芙,如海明威,如福克纳,如帕索斯,如汤玛斯.吴尔夫等等,都在作品里接受他的影响。乔也斯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如果不比毕加索在世界绘画史上的地位更高,至少也应该被视作相等的。试问:一个参加国际性绘画会议的香港中国代表,如果连毕加索的名字都没有听见过的话,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假定那个国际性绘画会议讨论的主题第一项是:绘画中的传统与现代性,而香港的中国代表们对毕加索又多属茫然,等到正式开会时,代表们又将发表些什么样的意见呢?) (这是资格问题。) (代表们是以代表香港这一地区去参加会议的。如果代表们在别国代表们面前出了丑,凡是香港居民都有权提出抗议。代表们是代表香港这一地区的,代表们在国际场合中说错了话,等于香港全体居民说错了话。) (假定这一次举行的是埠际足球赛,我们在遴选代表时,为了某种关系,故意不选姚卓然,黄志强,刘添,黄文伟等等球技卓绝的球员作为香港的代表,反而糊里糊涂选了一些专踢小型足球的人凑成一队,前往外地比赛,结果大败而归,丢尽香港人的面子,那个领队人不但不准别人指出弊端;还沾沾自喜地说:除了我本人是领队外,其余诸位有的是积数十年经验的老球员,有的是练球甚勤的年轻朋友,总还不至于像某些人所指摘的,是不踢球的球员。)

(唉!这些事情,不想也罢。香港是个商业社会,只有傻瓜才关心这种问题。我是傻瓜!我是傻瓜!我是傻瓜!) 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我似梦初醒地走去接听。 是麦荷门打来的,问我格拉蒙那篇文章有没有译好。 我说: 刚着手译了五百个字,就被一些问题侵扰得无法静下心来。 明天排字房赶着要排的,我怕你又喝醉了,所以打个电话提醒你。 我没有醉,不过,现在倒很想喝几杯了。现实实在太丑恶,我想暂时逃避一下。 没有一个人能够逃避现实,除非死亡。我们还有更严肃的工作要做,你不能一开始就消极。 今天晚上,我心绪很乱,无法再译稿了。 不行,你必须将格拉蒙那篇文章译出来,明天拿去印刷所发排。 我心绪很乱。

这是严肃而且有积极意义的工作,必须控制自己,将战斗精神集中起来。 荷门,这个社会完全没有黑白是非。我们都是傻瓜!我们的《前卫文学》最多维持半年!荷门,我们的《前卫文学》最多只能维持半年,没有读者要读这样的杂志!荷门,让我坦白告诉你,没有读者要读这样的杂志! 荷门不作声。 很久很久,才听到他的问话: 你怎么啦? 我想喝酒。 你不能喝!你必须认清自己的责任! 我觉得我觉得在此时此地办严肃的文艺杂志或者从事严肃的文艺创作,实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荷门,我灰心了!我劝你悬崖勒马,将五千块钱还给你母亲。我们自己甘愿做傻瓜,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可是决不能利用你母亲的善良品性,让她老人家也变成傻瓜!荷门,《前卫文学》注定是一个短命的刊物,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在香港,只有那些依靠绿背津贴的刊物才站得住脚,但是绿背也有条件:必须贩卖古董!时代是进步的,但是冬烘们却硬要别人跟着他们开倒车!

正因为这样,我们必须将《前卫文学》办出来! 不,不,我不愿意做傻瓜!我决定再写武侠小说了!如果一个人连生存的最低条件都不能解决时,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理想?翻译五百字格拉蒙的文章,花费了两个多钟头;如果以两个钟头来写武侠小说,至少可以写成三千字了。武侠小说具有商业价格,售出了,可以使我继续生存;但是我们的杂志却是不付稿费的。 你怎么啦? 荷门,我很疲倦,想早些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搁断电话后,我匆匆下楼去买了一瓶白兰地。 (这是一个苦闷的时代,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会产生窒息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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