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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二

酒徒 劉以鬯 2845 2023-02-05
缝纫机的长针,企图将脑子里的思想缝在一起。这是醉后必有的感觉,虽难受,倒也习惯了。翻身下床,眼前出现一片模糊,迷惑于半光圈的分裂。 (我应该戒酒,我想。)拉开百叶帘,原来是个阴霾的早晨。嘴里苦得很,只是不想吃东西。一种莫名的惆怅,犹如不齐全的砌图,使我感到莫名的烦恼。天气转冷了,必须取出旧棉袄。香港人一到冬天,就喜欢这种特殊的装束:一件短棉袄,西装裤,皮鞋,解开领扣,露出雪白的西装衬衫,还往往打了一条花式别致而颜色鲜艳的领带。我去南洋时,早已将冬季的西服与大衣转让给别人。回来后,没有钱做新的,就在西环买了这件旧棉袄,熬过好几个冬天。香港的冬天比夏天可爱得多,说是冷,却永远不会下雪。作为一个来自北方的旅客,我对香港的冬天却有特殊的好感。于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张丽丽。那个有迟起习惯的女人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发脾气,说是昨晚参加除夕派对,直到天亮才回家的。我原想向她借一些钱,没有勇气开口,就将电话搁断。我叹了一口气,正感无聊时,有人用手轻叩门扉。拉开门,原来是雷老太太,她手里端着一碗猪肝粥,说是刚刚煮好的,应该趁热吃下。我不想吃,但是她的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水。她说:

新民,你怎么还是这样固执。这猪肝粥是很有益的,听妈的话,把它吃下了。 (可怜的老人,我想。她竟把我当作她的儿子。其实,我自己也未尝不可怜,单身单口,寄生在这个小小的岛屿上,变成一个酒鬼,企图逃避现实,却又必须面对现实。) 我吃下一碗猪肝粥。 我吃下一碗温暖。 那是一个精神病者的施舍,却使我有了重获失物的感觉。 翻开报纸,才知道这是赛马的日子,我是非常需要一点刺激的,然而刺激在香港也是一种奢侈品。 在港闻版里,看到一则花边新闻: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跟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人发生了关系,她的父母很生气,将那个中年人抓入警局。女孩子对此大表不满,居然要走去报馆刊登启事,宣布脱离家庭。报馆当局见她尚未到达合法年龄,拒绝接受。

这个女孩子就是司马莉。 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猫王,扭腰舞,占姆士甸,莎冈的小说,西印度群岛的落日,雀巢发型,新世纪病,亚热带的气候 将报纸往桌面一掷,点枝烟,吸两口,又将长长的烟蒂揿熄在烟灰碟里。 稍过些时,我发现感情打了个死结。自己站在怡和街口。那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即使是上午,一样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汽车排成长龙,马迷们都想早些赶到快活谷。 我没有钱。 赶去丽丽家。丽丽刚起身,没有搽粉的面孔仍极妩媚。 要多少?她问。 三百。 她不再开口,站起身,走入卧房,拿了三百块钱给我。 马场的餐厅特别拥挤,找到空位后,发现邻座有一对熟悉的眼睛。 那是杨露。 在阳光的反映下,这头荒唐的小猫有着蛊毒似的妩媚。我喜欢她的笑容,因为它透露了青春的秘密。

六点一刻,我在美施等你,她说。 你的男伴呢? 我当然有办法打发他的。 杨露向我讲述她的故事。 杨露有一个嗜赌的父亲。 杨露有一个患半身不遂症的母亲。 杨露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杨露的父亲在赌台输去五百块钱,付不出,当场写了一张借据给别人,一直无法还清这笔债,只好听从包租婆的劝告,逼杨露下海做舞女。 杨露不会跳舞,走进跳舞学院去学。 杨露还没有学会慢四步,已经不是一个少女了。那个教跳舞的是个色鬼,在咖啡里放了些西班牙苍蝇之类的粉末,要杨露喝下。 杨露很气,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当杨露学会华尔滋的时候,教跳舞的又在勾引别的女孩子了。 杨露下海时,并无花牌。 杨露年纪轻。许多上了年纪的舞客都喜欢从她身上找回失去的青春。

杨露赚了不少钱,但是完全没有积蓄。她的父亲比过去赌得更凶,天九、麻将、跑马、十三张、沙蟹没有一样不赌。杨露收入最好的时候,她的父亲到澳门去了。 杨露的母亲常常哭,说是自己运气不好,嫁了这样一个不中用的丈夫。 杨露的弟弟妹妹也常常哭,说是别人都有好的东西吃和好的东西玩,他们没有。 杨露不喜欢看母亲流泪;也不喜欢看弟弟妹妹们流泪。因此,常常迟归。如果有年老的舞客想获得失去的青春,杨露是不会拒绝的。 杨露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女。从外表看,她不会超过十六岁,但是她有一颗苍老的心。 杨露也有欲望,也有要求。 杨露憎厌年轻男人,一若对老年人的憎厌。她喜欢中年人,喜欢像我这样的中年人。 杨露对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记得特别清楚。她记得我曾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语。她说她喜欢听我讲话。

杨露向侍者要了一杯白兰地;而且要我也多喝几杯。看来,她杨露要跟我斗酒。 杨露要和我斗酒。我当然不会拒绝。 杨露的酒量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当她喝得越多时,她的笑声越响。 杨露就是这样的一个舞女。 (杨露与司马莉,两个早熟的女孩子,我想。但在本质上却有显著的不同。杨露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司马莉是个自暴自弃者。我可以憎厌司马莉,却不能不同情杨露。如果杨露企图将我当作报复的对象,我应该让她发泄一下。) 一杯。两杯。三杯。 眼睛是两块毛玻璃,欲望在玻璃后边蠕动。欲望似原子分裂,在无限大的空间跳扭腰舞。一只尚未透红的苹果,苦涩的酸味中含有百分之三的止咳剂。 (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很嫩。我想。她不会超过十六岁;只是眼圈涂得太黑。)

当她抽烟时,我仿佛看到了一幅猥亵的图画。我不知道这是故事的开始,抑或故事的结束。我心里边有火焰在燃烧;害怕荒唐的小猫看出我的心事。 再来两杯马推尔。 眼睛变成两潭止水,忽然泛起涟漪。不知道那是喜悦;还是悲哀。 枯萎的花瓣,露水使它再度茁长。 一个战败的斗士,阳光孕育他的信心。冬夜的幻觉,出现于酒与元旦共跳圆舞曲时。她笑。我也笑了。然后我们在铜锣湾一家夜总会里欣赏喧嚣。 站在舞池里,这头荒唐的小猫竟说了许多大胆的话语。 她是一条蛇。 我的手指犹如小偷一般在她身上窃取秘密。她很瘦,背脊骨高高凸起。 思想给鼓声击昏了,只有欲望在舞蹈。我贪婪地望着她,发现戴着花纸帽的圆面孔,具有浓厚的神话意味。

纯洁的微笑加上蛇的狡猾。 我必需求取疑问的解答,各自喝了一杯酒。当我们在一家公寓的房间里时,她将自己嘴里的香口胶吐在我的嘴里。她笑得很顽皮;但是我不再觉得她稚嫩了。我是一匹有思想的野兽,思想又极其混乱。在许许多多杂乱的思念中,一个思念忽然战胜了一切:我急于在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做一次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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