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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十九

酒徒 劉以鬯 3241 2023-02-05
《前卫文学》的准备工作做得很顺利,登记证已借到;荷门也从他的母亲处拿到五千块钱。荷门约我在大丸茶厅饮下午茶,讨论了几个问题。 关于杂志第一期的稿件,我开出一张假想目录: (A)翻译部分,拟选译下列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鲁斯特》;(二)乔也斯书简;(三)汤玛士.哈代未发表的五首诗;(四)爱德华的《史汤达在伦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论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小说《人类的声音》;(七)辛尤的短篇小说《一个未诞生者的日记》。 (B)创作部分,好的新诗与论文还不难找到,只是具有独创性而富于时代意义的创作小说不容易找。 麦荷门主张宁缺毋滥,找不到优秀的创作,暂时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国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国人强也决不会比外国人差。问题是:我们的环境太坏,读者对作者缺乏鼓励,作者为了生活不能不撰写违背自己心愿的东西。假如每一个有艺术良知分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潜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视那些文氓的恶意中伤,勇往直前,正在衰颓的中国文艺也许可以获得复兴的机会。

我无意争取那些专看武侠小说或性博士信箱的读者,荷门说。如果这本杂志出版后只有一个读者,而那一个读者也的确从这本杂志中获得了丰富的营养素,那末我们的精力与钱财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这是我们的宗旨,即使将所有的资本全部蚀光,也决不改变。香港有学问、有艺术良知、有严肃工作态度的文人与艺术家并非没有,只是有坚强意志的文艺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与才气是不难写一些好作品出来的,但是你缺乏坚强的意志。你不能挨饿;又不堪那些无知的奚落,为生活,你竟浪费了那么多的精力。现在,办这个《前卫文学》,我是准备丢掉一笔钱的,没有别的目的,只希望能形成一种风气,催促有艺术良知者的自觉。 这一番话,出诸荷门之口,犹如一篇发刊词。我是深深的感动了。

提到《发刊词》,他要求我在这篇文字中对五四以来的文学成败作一不偏不倚的检讨,同时以纯真的态度指出今后文艺工作者应该认清的正确方向。 我答应了。 然而麦荷门希望我用深入浅出的手法,另外写一篇论文,阐明文艺工作者为什么必须探求内在真实。 此外,对于现阶段的中国新诗,荷门要我发表一点意见。 我说: 新诗的道路不止一条。我反对押韵,因为韵律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我反对用图像来加浓诗的绘画性,因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卖弄。我认为格律诗已落伍,图像诗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乐家在答覆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于音符;画家在答覆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于颜色;诗人在答覆外在压力时,应该很自然地诉诸于文字。过分的矫作,有损于诗质与诗想的完整。

关于新诗的难懂,你的看法怎样?荷门问。 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必须知道诗是怎样产生的,我说。诗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压力时,用内在感应去答覆,诗就产生了。诗是一面镜子。一面蕴藏在内心的镜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并不等于外在世界。这种情形犹之每一首诗旨含有音乐的成分;却并不等于音乐。内心世界是一个极其混乱的世界,因此,诗人在答覆外在压力时,用文字表现出来,也往往是混乱的,难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如果那首诗是不易理喻的,教读者如何去接受?荷门问。 不易理喻并非不可理喻。诗人具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那种语言,即使不被读者所接受;或者让读者产生了另外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问题。事实上,诗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让每一位读者对某一首诗选择其自己的理解与体会。

如此说来,我们就可以不必凭借智力去写诗了? 有一种超现实诗是用不合逻辑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现幻想与潜意识的过程。胡适称之为不重理性的诗,其实却是纯心灵的、不可控制的表现。我认为:难懂的诗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诗必须扬弃。 你的意思:诗人仍须用理智去写诗? 是的。在探求内心真实时,单靠感觉;或无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来的。 对于新诗,你的看法怎样? 第一,新诗要是出现差不多现象的话,是可忧的。第二,应该注意语法。第三,诗人们字汇不够。诗人们似乎特别喜欢选用某些惯用的名词。第四,大部分诗作过分缺乏理性。第五,诗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诗中加插外国文字,忽略了诗的民族性。不过,我的看法很肤浅,未必对。

我们的《前卫文学》是不是也选登新诗? 诗是文学的一个部门,不能不登。 对于诗的取舍,《前卫文学》将根据什么来定标准?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们不能像某些诗刊,专登标新立异而违反语言组织的新诗;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园地》式的文艺杂志,专登无病呻吟的分行散文。总之,诗的道路不止一条,只要是具有独特个性的诗作,绝对刊登。 具有独特个性这句话,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艺思潮的影响?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吸收西洋文学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后设法从传统中跳出,创造一个独特的个性。 这是我们选诗的态度? 这是我们选稿的态度。 麦荷门赞成用这种态度去选稿,只是担心佳作不易获得。我建议先作一次广泛的征稿工作,然后决定出版日期。

麦荷门主张请老作家们写一些创作经验谈之类的文章。 理由是:可以给年轻的作家们一点写作上的帮助。 举一个例,他说,有些年轻作者连第一人称的运用都不甚了解,总以为文章里的我必须是作者自己。其实,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鲁迅用第一人称写《狂人日记》,文章里的我,当然不是鲁迅。否则,鲁迅岂不变成狂人了?前些日子,报馆有位同事跟我谈论这个问题,我说:一般人都以为《大卫.考伯菲尔》是狄更斯的自传体小说,但是我们都知道大卫.考伯菲尔并不等于狄更斯。后者虽然将自己的感情与生命借了一部分给大卫,然而大卫与狄更斯绝对不是一个人。 这是肤浅的小说原理之一,何必浪费篇幅来解释?我们篇幅有限,必须多登有价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称的问题,只要是有些阅读经验的人,不会不了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惯了章回体小说或武侠小说的,才会有这种看法。我们不必争取这样的读者。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的话,怎么能够希望他来接受我们所提倡的新锐文学?

麦荷门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 谈到封面设计,我主张采用最具革命性的国画家的作品: 赵无极或吕寿琨的作品是很合杂志要求的。他们的作品不但含有浓厚的东方意味;而且是独创的。他们继承了中国古典绘画艺术的传统,结果又跳出了这个传统,写下与众不同的画卷,不泥于法,不落陈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像者。我们创办的《前卫文学》,既以刊登新锐作品为宗旨,那么以赵吕两氏的作品作封面,最能代表我们的精神。 麦荷门并不反对这个建议,但是他怕一般读者不能接受。 我们无意争取一般读者,我说。我们必须认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艺趋势。探求内在真实,不仅是文学家的重任,也已成为其他艺术部门的主要目标了。不说别的,单以最近香港所见的两个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团来港演出,节目单上原有一个题名《抽象》的舞蹈,虽然临时抽出,但也可以说明舞蹈的一项新趋势;(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时,也表现了webern的抽象画式的乐章。作曲家用最简短的声音来传达他的思想。至于其他艺术部门,如绘画,如雕塑,如文学抽象艺术早已成为进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尽管一般读者不愿意接受抽象国画,我们却不能让步。

麦荷门点上一支烟,寻思半晌,说: 我不反对用文字去描绘内心的形象;但是,我们不应该刊登那些怪诞的文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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