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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五

酒徒 劉以鬯 3332 2023-02-05
(我必须戒酒,我想。我必须继续保持清醒,写出一部具有独创性的小说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虽然香港的杂志报章多数是商业性的,但也并不如某些人嘴里所说的那么肮脏。大部分杂志报章的选稿尺度固然着重作品本身的商业价格;但是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还是有地方可以发表的。所以,我必须戒酒。我必须振作起来,写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当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已写过实验小说了。我尝试用横断面的手法写一个山村的革命;我尝试用接近感觉派的手法写一个白俄女人在霞飞路边作求生的挣扎;我尝试用现代人的感受写隋炀帝的荒谬;但是今天,我竟放弃了这些年来的努力,跟在别人背后,大写其飞剑绝招了。我对不起自己。我对不起自己。我对不起自己。)

这些年来,计划中想写的小说,共有两个。 一,用百万字来表现一群小人物在一个大时代里的求生经验,采用心理分析方法,写北伐,写国难,写抗战,写内战,写香港。此书拟分十部,第一部题名《花轿》。当我旅居新加坡的时候,《花轿》已经写好三分之一,后来因为贫病交迫,没有继续写下去。 二,写一部别开生面的中篇小说,由三个空间合组而成,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去描绘一颗女人的心。 (应该先着手撰写哪一部?将《花轿》继续写下去,则所费时日太久,生活不安定,未必有把握完篇。写一个别开生面的中篇,主要的条件:结构必须十分谨严。心绪不宁,漏洞必多,成功的希望也不大。) 眼望天花板,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蜘蛛很丑陋,教人看了不顺眼。它正在分泌粘液,爬上爬下,似乎永远不知疲惫。

(凡是尝试,多数会失败的,我想。没有失败的尝试,就不会有成功。我应该在这个时候拿出勇气来,作一次大胆的尝试。香港虽然是一个商业味极浓的社会;但也产生了像饶宗颐这样的学者。)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开始草拟初步大纲。这是一部注重结构的小说,组织不严密,就会白费气力。 狂热不是营养素,饥饿却无法伸展其长臂。四个钟头过去了,我发现这大纲并不容易拟。现代小说虽然不需要曲折的情节;但是,细节交错需要清醒的头脑;一若织绒线衫的需要灵活的手指。 有人敲门。 原来是包租婆。 给你炒好了一碗饭,她说。 走入客厅发现圆桌上放着一碗炒饭,一碟卤味和一瓶威士忌。 止不住内心的怔忡,分不清喜悦与悲哀,乜斜着眼珠子,投以不经意的一瞥。昨晚还空着的酒柜,此刻已摆满酒瓶。

钢铁般的意志终于投入熔炉。抵受不了酒的引诱,我依旧是尘世的俗物。 一杯酒的代价,魔鬼就将我的灵魂买去。那一排酒等于鱼饵了,饥饿的鱼势必上钩。于是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危机。两种不同的饥饿正在作公平的交易。 一切都是奇妙复杂的,包括人的思想与欲望。当我喝下第一杯酒后,就想喝第二杯。 思想变成泥团,用肥皂擦,也擦不干净。狂热跳下酒杯,醉了。 包租婆是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但是她有妩媚的笑容。黑色的洞穴中,灯被劲风吹熄于弱者求救时。于是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原来是疯子作的交响乐章。 这是上好的威士忌,她说。 是的,是的,我愿意做酒的奴隶。 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没有雄心。没有悲哀。没有警惕。

理想在酒杯里游泳。希望在酒杯里游泳。雄心在酒杯里游泳。悲哀在酒杯里游泳。警惕在酒杯里游泳。 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不再认识自己,灵魂开始与肉躯交换。包租婆的牙齿洁白似贝壳。包租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只有傻瓜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文学革命,我想。文学不是酒。文学是毒药。书本读得越多的人,越孤独。有人仍在流汗,沙漠里刚长出一支幼苗,眼看就要给腐朽者拔掉了。只有傻瓜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艺术良知。许多人的头脑里,装着太多的龌龊念头。) 男子的刚性被谋杀了,一切皆极混乱,情感更甚,犹如五岁男孩的铅笔画。明日之形象具有太多的蓝色,乐声的线条遂变得十分细小。 号外声忽然吞噬了乞丐的啜泣。

包租婆走去将玻璃窗关上,张开嘴,存心展览洁白的牙齿。猫王的声音含有大量传染病菌,纵然是半老的徐娘,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扭熄收音机。 没有一条柏油路可以通达梦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当提琴的手指夹住一个叹气时,酒涡尚未苍老。 有一条黄色的鱼,在她的瞳子里游泳。 (我必须忘记痛苦的记忆;让痛苦的记忆变成小孩手中的气球,松了手,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升至一个不可知的空间。) (我必须抛弃过奢的欲望;让过奢的欲望,变成树上的花瓣,风一吹,树枝摇曳,飘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我必须抹杀自己的良知,让自己的良知,变成画家笔底的构图,错误的一笔,破坏了整个画面,愤然用黑色涂去,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加一层黑到教人看不清一点痕迹。)

我闭上眼睛。 幻想中出现两只玻璃瓶。 但是,她说她也见到了两只玻璃瓶。这是不可能的,虽然雨伞也会拒绝阳光的侵略。 什么颜色?我问。 一只是紫色的;一只是蓝色的。 我看到的却是两只蓝瓶。 这就奇了。 你有没有看出里边装着什么东西? 两瓶都是爱情的溶液。你呢? 我只看到酒。 为什么不睁开你的眼睛? 睁开眼睛,面前放着两杯白兰地。我不知道我已经喝了多少杯;然而那不是制造快乐的原料。我并不快乐。 (处在这个社会里,我永远得不到快乐,我想。) 虽然有了七分醉意,仍有三分清醒。我怕包租婆,匆匆走了出来,再也不想知道那两只瓶子里究竟装的是爱情,抑或酒液?于是走进一家电影院,坐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睡后做一场梦,梦见星期六不办公的上帝。有人摇动我肩,醒来正是散戏的时候。走出戏院,夜色四合。迷失在霓虹灯的丛林中,头很痛。

想起钱,打了一个电话给莫雨: 正想找你,他说。马上过海来,我在格兰等你。 坐在渡轮上,火焰开始烤灼我的心。一个新生的希望,犹如神灯里的Genie,从很小很小的形体,瞬息变得很大很大。 渡轮特别慢。渡轮像蜗牛。渡轮上的搭客个个态度安详。 海上有一只航空母舰,大得很。但是它不能使我发生兴趣。 九龙的万家灯火,比天上的繁星美丽得多。但是它不能使我发生兴趣。 渡轮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但是她不能使我发生兴趣。 渡轮抵达佐顿道码头,雇了一辆的士,直驶格兰酒店。 莫雨早已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见到我,立刻堆上一脸阿谀的笑容。莫雨是不大肯露笑容的人。坐定,向侍者要一杯咖啡。 谈到剧本,莫雨的态度很持重,并不立刻开口,脸上倏地转换一种十分尴尬的表情,不像喜悦,也不像歉疚,根本并不代表什么。他不断喷着烟雾,企图用烟雾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失败是成功之母,不必灰心,他说。反正公司已拟订增产计划,以后机会多得很,只要有决心,迟早终可以走进电影圈的。事实上,电影圈最缺乏的就是编剧人才。过去,因为闹剧本荒,我们老板一度有意将日本片的故事改成中国人物与中国习俗,加以重拍;现在,由于观众们对古装片百看不厌,剧本荒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一半。我说解决一半,当然是题材,至于做改编工作的人才,还是非常缺乏。公司方面为了配合增产计划,总希望能够造就一些新人出来。你既已有决心改行,绝不能因为一个剧本没有写好,就灰心。事实上,如果我是老板的话,我倒是很愿意拍一部具有艺术价值的电影。可惜我不是老板;而老板的看法,又常常跟我们不同,所以 没有等他将话讲完,我走出格兰酒店。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我想。文章的好坏取决于有无生意眼;电影的优劣亦复如此。文学与艺术,在功利主义者的心目中,只是一层包着毒素的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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