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欧太太要我们早点休息,他们简直像监视一个企图越狱的囚犯,将我安排在中间单人房里。右边是欧太太靠骑楼的卧室,左边是子云夫妇住的尾房,女佣也搬到厅里来。他们在我的房门挂一串铜铃,只要我在夜间稍有动作,便会立即警觉起来。
不用说,下面围墙的铁栅是加上了大锁;楼下楼上的门也加上了小锁,连通往骑楼的玻璃屏风,也配上了暗锁。
到处是铃,到处是锁。虽然,这些锁毕竟锁不住我的心扉;这些铃,也掩不住心头悲哀凄凉的声响。
刚合上眼,就看到阿兰、秋明、亚南的影子,一个个都像幽灵似的,毫不费事的解下铃,打开锁,敲着我的心扉,大摇大摆的跑进来。
你忍心不来看看我么!我为你输血,看护我为你病了,病得这样厉害,而你我仿佛听到阿兰断断续续的控诉。
一颗炮弹没有炸死你,但是却炸掉了你的心。在战场上我拼命向你爬去,而你现在却坐上飞机,向安全地方跑走了亚南咬着牙,抚着伤疤叹息起来。
我走遍天涯去找你,但是你只有勇气跑到车站,听我的歌声吧!我仿佛又听到秋明的歌声,看到她的手在琴键上颤抖着。
这些声音一阵阵的在耳边响起来,我抓住床头的铜柱,捂住耳朵,像梦魇似的惊呼起来:不!阿兰亚南秋明表妹不要恨我,怨我!
是的!谁也没有恨你、怨你!好好睡吧!可怜的孩子!果然是一阵细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声音像亚南,又像阿兰。
上帝给你做见证,同学们也看得很清楚,大家早晚有见面的一天。安静点,天快亮了!这声音像秋明,又像亚南。
对的!我们都很快了解你,坚白,人生如梦,好好活下去吧!这一次却是男人的声音。像沉超,又像张幼华。他们不是死了么,难道真有鬼魂,鬼魂也没有忘记生前的友情么?
想到这里,我忽然害怕起来。翻过身,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欧太太和小雨点杨子云都站在我的床前。
是你们!我捂着跳动的心房,急忙的披衣坐起:刚才是你们在说话么?
嗯!欧太太露出了笑靥,轻轻的说:听到你在梦里喊起来,我们特来看看你!
你们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我看看房门还是紧紧的关着,也没有听到铃声。
这些房都是通连着的,欧太太坐下来说:两边都可以过来,但是扭手都不在这面。
噢!我向四壁看一看,苦笑的说:没有什么!我常常做这样可怕的恶梦。
你一个人会害怕的!杨子云关切的握着我的手:我陪你一夜好不好?
不!谢谢你们!我看到子云夫妇只穿了单薄的睡衣,欧太太也只是系一条衬裙。窗外一阵凉风吹进来,我打了一个寒噤说:你们别冻着,天不早了吧?
三点多了!小雨点看看表:没关系,刚才姑父来过
欧先生回来了?
他很忙,只看你一下就走了!欧太太叹息的说:他要我们好好劝慰你,别急!别再打什么主意!
他防备我逃走么?
走不了的!欧太太微微笑起来:如果你真的走了,他说:二十分钟以内就有人送你回来!
怎么?
他已经通知附近的关卡、警察、宪兵,如果你私自离开,他们会抓住交给我们。欧太太开玩笑似的说:那时我们就不客气了,要将你送到神经病院去!
那么,欧公馆就变成了神经病养成所了。我也啼笑皆非,没可奈何的摇摇头:你们这样的关心我有什么用处呢!要我永远做你们的客人么?
不!小雨点正经的说:姑父要我们在这里继续念书,你知道联大早已就在这里开课了,我们只要找到过去的教授证明一下,就可以办理入学手续。
你以为我还能安心的捧著书本么?我叹了一口气。
当然,我丈夫也替你想到了,欧太太诚恳的看着我:如果你还相信他,他说:他一定想尽办法来打听她们的消息,说不定也将她们请到这里来。
我正想和欧先生谈一次!
对啦!欧太太慌忙的站起来说:我几乎忘记了,我丈夫还给你留一封信呢!
一封信?我惊奇的看着她。
嗯!欧太太急忙跑回房里,拿一张信笺递给我说:你看,还是他临走时留下来的!
坚白:我没有请你原谅的必要,而且,我为了挽救一个比我年青的生命,而感到骄傲与兴奋。
我坚信诚挚的友情,可以消除一切的误会。我更坚信,当你平静的时候,你一定会坚强的生活下去。
冷静、忍耐!期待。熬不住黑夜恐怖的人,永远看不到太阳上升;在太阳下做白日梦的人,也永远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个人如此,抗战前途亦如此。
军戎倥偬,临别在即,草此数语,与诸友共勉之。
欧伯雄草上
欧先生已经离开这里了。看完信,我向欧太太怔怔的说:前方又发生了战事。
嗯!欧太太也不胜感慨的说:每一个战场上都打得很厉害,每一天都有很大的变化,每一个人都在战争中动荡不安。实在说,即使我丈夫愿意帮助你去寻找她们,也是徒劳往返。安心吧,徐先生!在这个时代里,我们应该忘记自己,我又何尝愿意跟丈夫离开呢!但是
欧太太,他不久就会回来的。我看到她怅惘的神情,恐怕再引起她的伤感,连忙接着说:子云!请你们回去吧!我感谢你们的好意
答应我们,坚白!小雨点仍然兀立不动的说:勇敢的生活下去!
别让大家都为着你一个人而感到不安。杨子云拉着我的手说:徐!想想看,这么多的朋友;死的死,走的走,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你不能叫我们再流一次伤悲的眼泪。
只要打听到她们的消息,欧大太也接着说:我们决不阻拦你,只要有机会,我们还要以全力来帮助你。徐先生,我和伯雄都将你当做亲弟弟看待的。
谢谢你们!一阵心酸,我沉思了一会,然后点着头说:好!我答应你们。同时,也只有你们真正的了解我。
子云夫妇在微笑中流出眼泪来,他们向我点点头,替我拧熄了电灯,扶着欧太太走了。
屋子里是一片漆黑,打开窗,让星月的光辉照进来,我瞪着眼睛,好像在天空中寻找什么;好久,好久!我忽然看到一道红色的光芒,从窗口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