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响起了漫长的就寝号声,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感怀。这几年来,从家庭、学校、流亡、战斗,一直到现在的生活,仿佛是一幕幕情节复杂的影片。我在这些不同的环境里,也扮演了各形各样的角色,尝遍了许多悲欢离合的滋味。
蓦的向窗外看一看,天空中是一片黝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除去身边轻微的鼾声外,宇宙间冷静得像一座庞大的古墓。一种孤独、凄清的气氛,紧紧的包围着我的心头。索性吹灭灯,闭上眼,我想在梦寐里寻找一点甜蜜的安慰。果然,在蒙胧中,许多故人的影子,一个个都出现了;阿兰、秋明,以及家人的声貌,向我熟悉的展开笑靥。
这不是梦境吧?不是么!他们都没有变,我也没有变。我迷离着自己的存在,我更迷离这几年的变化。在迷离中,我仿佛觉得是睡在母亲的身旁,又觉得和阿兰躺在草地上。忽然,我又觉得是睡在秋明的姨母家里。是的!秋明又偷偷的跑来了,抚摩着我的额头。
真的,我真的感觉有人在抚摩着我的额头了,那柔滑的指头,那轻微的呼吸,是秋明吧?不错!一听也不错。一会儿,我又觉得这指头,好像是张幼华炸断了的手臂,正淋漓着鲜红的血点,一滴滴落在我的面颊上。
啊!我失声的叫起来,揉揉眼睛,原来是一场幻梦。
好容易找到一根火柴,点起了油灯,只看见一只黑猫从窗口跳出去。但是,我脸上倒真的滴满了水点。
什么事?杨子云一向是警觉的,立刻清醒的坐起来。睁着眼睛,忽然惊惶的说:呀!房门开了,一定有人走进来偷东西了!
是的!我觉得有人摸我的脸。拧亮了油灯,忙乱的披好衣服,照一照床头完整的衣物,我奇怪的看着子云说:真怪?东西没有少,可是我脸上那来的水点呢!
说不定她们失窃了!杨子云揉揉眼睛,猛烈的敲着隔壁的木板。
亚南!我大声的喊起来。
干什么?我听见小雨点不耐烦的叫起来:天才亮,你们这样早就起床了?
刚才有人到我们房里来!你们看一看东西丢了没有?
亚南姐!小的点惊惶的喊起来:亚南姐呢?
怎么?杨子云跳起来,拉着我急忙向小雨点房里跑去。她已经穿好了衣服,点起灯,在屋子里到处张望。
有一封信!杨子云一眼看到亚南枕边的一张纸条,失声的叫起来:她亚南走了。
亚南走啦?我和小雨点也扑上去,看着子云发抖的手,捧着信笺,他一句句念出来。
亲爱的朋友们!我走了,当你们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里有百里之远了。
请你们不要来追赶我,让我痛快的生活在战场上吧!
原谅我!朋友们!当爱情和事业都向我招手的时候,我只有选择了自己自由的意志。
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照顾自己。我可以告诉你们,到阜阳的第二天,我已经打听到我们那支游击队也过了河,准备参加这次会战。因此,我决心要赶上他们,没有我,他们只会盲目的牺牲在敌人的炮火下面。
二年来患难与共,眼看着你们将展开光明的前途,到今天我总算完成了最大的心顾。
子云的头脑很细密,我希望将来成为保卫祖国的科学家。小雨点是个软心肠的女人,最好转医科学习,孩子生下来,送到托儿所去,应该到医院里给千万的病人做母亲。不然;转到师范学院去,准备教育下一代青年,总比不关紧要的家政系好些。至于坚白,还是在文学上努力吧。
别了!朋友们,谢谢你们对我的关爱,谁也不许流一滴惜别的眼泪。尤其是坚白,更要为你有这样一个勇敢的爱人而骄傲、高兴。相信我,坚白!我不是冷酷无情的人,等我光荣凯旋的时候,你带着一顶花轿来迎接我吧。
亚南即晨
小雨点将信纸交给我,禁不住悲戚的哭起来。杨子云和我也拿不定主张;在焦急中,子云怨声叹气的说:昨天在路上的态度和言谈,都在暗示要离开我们了。谁也想不到这样快?
嗯!刚才走到我们房里的就是她,我额上的水点就是她流的眼泪。我忽然想起那迷离中的梦境。一定是亚南在临走时,到过我的房里;是的,我立刻又记起了那轻轻的脚步声,那柔滑的指头,那热烘烘的眼泪。
在时间计算起来,亚南可能还没有去远,也许现在一个人在公路上走着。如果我能即时追赶上去,大概还可以在城里车站上碰到她;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嘹亮的军号响起来。
怎么办呢?徐!小雨点也恢复了神智,冷静的对我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她走了不成?
要走!大家一齐走!杨子云坚定的对我说:坚白!我们赶上去吧!
不!我们不要辜负亚南的好意!我沉思一下说:你不能走!再过几个月,小雨点就要生产了,需要你来照顾她!
是不是你也想离开我们了?杨子云握着手,咬着嘴唇,连连的摇头。
不!我找到亚南就回来!我抚着子云的肩头。握着他的手,颤声的说:我想亚南还不会走远的!
那么我陪你去!
不!我急忙拦阻他说:我一个人够了,你快一点;陪小雨点到队上点名!吹第二遍号声的时候,就要赶到操场上。
一定要回来的,不要小雨点擦干了眼泪,楞楞的看着我。
嗯!我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好!你去吧!杨子云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我的口袋里:我们在吃饭的时候,等你和亚南回来。
谢谢你们!我好像得到了赦令,大踏步的跑出来。
第二遍紧急的号声又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