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幸福的?或者,我是不幸的?我不知道。
我常常是欢欣的,我常常流泪。
结婚三年多,爱情仍完好,梦仍酣。而粉蓝色的婴儿床里躺着我小小的孩子以水,以诗,以花,以云,以星光捏成的小男孩子。能爱,能被爱,四壁有书,窗前有树,我还能多索求什么?
星期日,我们去教堂,白袍的诗班如闸门一般把音乐的流水释放出来,我们祈祷,我们读皮面金边的圣经,我们觉得又安心,又快乐。天,总是在很高的云上蓝着。风,总是在很低的草间吹着。
而平时,我去教室,黑板前,讲台上,我们重拾温庭筠的世纪,重拾姜白石的世纪,重拾马东篱和贯醉斋的世纪,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楼上萦帘弱絮,墙头碍月低花。多么遥远的闲情,多么东方的趣味!
如果我想幸福,那有什么困难呢?如果我不去思想,谁能逼迫我呢!
但是,上帝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权利。
当我沿路而行,当我坐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我就知道我们的不幸。当我看到那些贪婪的脸,那些阴鸷的脸,那些肉欲的脸,我的心就下沉。火车站里,巨幅的浮尸照片悬着,死去的是吾土,死去的吾民,我们心里冲激着永不沉淀的悲哀。而从越南,不断传来战争的剪影,死去的孕妇躺在劫后的瓦砾里,怀着她永不会诞生的希望。
这一切足以叫人痛苦而疯狂。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但我们的时代已经不流行同情了,古老的爱心逐渐冷却了。大多数的人可以很自在的一面看电视上的战争实况,一面很有味的吃宵夜。
也许我们是被训练得如此的,我们也不敢思想,不敢同情,我们必须保护自己。我们如果像孔子那样仁慈,那么这个悲惨的时代足以使我们终年不饱,终生不歌。
我的不幸,就在于我无法消灭我心中的爱和我心中的悲悯。太多的同情煎熬我,驱策我,在每个孤灯荧然的夜里。
哭墙便是这些痛苦的画像,这是一本潮湿的书,这是一本咸涩的书,它不是精致的玉器,它不供人欣赏把玩。
有一天,当我走完人生的仄径。哭墙将仍然活着,像深秋后的槭树,向人们说明,我已爱过,我已哭过,我已付出过。
晓风一九六八、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