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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五章家常便饭

大地飞鹰 古龍 7224 2023-02-05
吕恭没有说谎。吕三请小方和班察巴那吃的确是顿很普通的家常便饭。 可是从另外一方面看来,这顿很普通的家常便饭又很特别。 班察巴那是个很特别的人,他喜欢孤独,喜欢流浪。 他通常都是一个人独处在那一片寂寞冷酷无情的大漠里,以苍天为被,以大地为床。只要能充饥的东西,他都能吃得下。 因为他要活下去。 可是他最喜欢吃的,并不是他经常吃的干粮、肉脯、青稞饼。 他最喜欢的是葱泥,一种风味极特殊的葱泥。用葱泥来拌的饭,刚出锅的白饭。 对一个终年流浪在大漠里的人来说,白饭远比任何食物都难求。 吕三要吕恭为他们准备的就是葱泥拌白饭。 小方是个浪子。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但是当他午夜酒醒,不能成眠时,他最想的就是他的家,他的母亲。 他也曾有过家。 他的家简陋清贫,几乎很难得有吃肉的日子。 但是一个母亲对一个独生子的爱心,却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的。 他的母亲也像别的母亲一样,总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长得高大健康强壮。 所以只要有机会,他的母亲总会做一点可口而有营养的家常小菜给他吃。 韭黄炒蛋,烂糊白菜肉丝,八宝炒辣酱,红烧丸子,咸蛋蒸肉饼等。 这些都是很普遍的江南家常小菜,也是小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吕三要吕恭为他们准备的就是这些。 除此之外,吕三当然还为他们准备了酒。 虽然每个喝酒的人都有某种偏嗜,可是真正的好酒,还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吕三为他们准备的是一种真正的好酒。只要是喝酒的人,都不会不喜欢的好酒。 班察巴那先喝了一杯,才问一直站在旁边侍候的吕恭: 你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我为什么不怕酒中有毒? 小人不奇怪。吕恭:如果三爷会在酒中下毒来暗算五花箭神,那么他就未免太低估了自己。 完全正确。 班察巴那又喝了一杯:你确实不愧已跟随吕三多年,只不过你还是想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真的认为吕三只不过想请我们吃顿便饭?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班察巴那道:他请我们吃这顿饭,只不过要我们明白,他对我们每一点都完全了解。甚至连我们喜欢吃什么,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叹了口气:别人都说卜鹰是人杰,吕三又何尝不是?

小方忽然问他:你呢? 我?班察巴那又叹了口气:如果你要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问错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自己。 班察巴那不让小方再问,反问小方:你呢?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方没有开口,班察巴那已经替他回答:你是个怪人。他说: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哦? 你是个江湖人,是个浪子,常常会为了别人的事去流血拼命。 小方承认。 你好酒、好色、热情、冲动。班察巴那道:可是刚才我三次要跟你打赌,你都没有赌。 我不喜欢赌。 就因为你不喜欢赌,所以我才奇怪。班察巴那道:像你这种人,没有一个不喜欢赌的。 我也喜欢赌。小方说:不过我只和一种人赌。 你的朋友?

不对!小方说:我只和朋友喝酒。 你只和哪种人赌? 仇人! 你们通常都赌什么? 赌命。 班察巴那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却还是不明白你这个人。 小方问他:难道我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当然有。班察巴那说:有很多男人都会把女人看得比朋友重,可是你不同。 哦? 你对你的朋友实在不错,可是你对你的女人就实在太错了。班察巴那说:不管是你喜欢的女人,还是喜欢你的女人都一样。 哦? 譬如说阳光。她应该可以算是你的朋友。 小方承认。 可是这两天你一直避免和她相见。班察巴那说:就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你多多少少有一点喜欢她。 小方没有否认。 还有苏苏,班察巴那说: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总算为你生了个孩子;不管她是为什么来的,现在她总算来了。

他问小方:可是你对她怎么样?你看见她简直就好像看见活鬼一样。只要你一看见她走过来,你就落荒而逃了。 小方沉默。 可是他并没有闭着嘴,因为他一直在喝酒,闭着嘴就不能喝酒了。 还有齐小燕,班察巴那又说:不管怎么样,我看得出她对你不错,可是你对她呢? 他叹了口气:她走了之后,你连问都没有问过,你根本就不关心她到哪里去了,根本就不关心她的死活。 小方忽然放下酒杯,盯着班察巴那:就算我关心她们又有什么用?他问:我能对她们说什么?我能为她们做什么? 可是你最少应该表示一下。 表示什么? 表示你对她们的关心。 你要我怎么表示?小方又斟满一杯:你要我跪下来,跪在她们面前,求她们原谅我?还是要我用脑袋去撞墙,撞得头破血流?

班察巴那不说话了。 小方仿佛已有了酒意:就算我这么做了,又能表示出什么? 他又问班察巴那: 是不是我一定要这么样做,才能表示出我对她们的感情? 班察巴那无法回答,小方又问他。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这么样做? 不会!班察巴那终于叹了口气:我不会。 你会怎么做? 我也会跟你一样,什么都不做。班察巴那也斟满一杯:到了必要时,也许我们会为她们去死。可是这种时候,我们什么都不会做。 他的表情也很沉重: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有时无论什么事都要去做,有时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做。 不错!小方说:就是这样子。 班察巴那又长长叹息,举杯饮尽:也许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悲哀。 一直站在他们旁边侍候着他们的吕恭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每种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悲哀。他说:像小人这种人,虽然在混吃等死,过一天算一天,可是也一样有悲哀的。 那么你不妨也说出来。 小人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像小人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身不由主的。就算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事,也只有闷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吕恭道:也许这就是我们这种人最大的悲哀。 他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忽然下了决心! 但是无论哪种人,偶尔都会做出一两件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说出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来。就算他明明知道说出来之后一定会后悔的,他也非说出不可。 你想说什么?小方问。 两位刚才是不是提起一位齐姑娘? 是的。 两位说的那位齐小燕齐姑娘,以前是不是很喜欢打扮成男孩的样子?

是的。 如果两位说的是她,那么两位现在已经可以不必再为她担心了。 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她现在活得很好。吕恭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也许远比两位想像中好得多。 小方盯着他,过了很久才问:你知道她在哪里? 小人知道。 你能不能说出来? 吕恭又沉吟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小人本来不想说的,可是现在好像已经非说不可了。 他说:那位齐姑娘现在已经被三爷收做义妹了,而且三爷已经做主为她订了亲。 订亲?喝下三杯酒之后,小方才问:她跟谁订了亲? 小人也不清楚。吕恭说:小人只知道那位未来的新姑爷是位剑客,剑法之高,据说已经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叮的一声响,小方手里的酒杯碎了。 独孤痴?他问:你说的是不是独孤痴?

好像是的。 小方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再开口。 他的嘴好像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一根看不见的针缝了起来。连酒都不再喝。 班察巴那却忍不住问:独孤痴现在也跟吕三在一起? 他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吕恭说:三爷对他一向都敬重得很。 他想了想,又说:这位独孤先生一向是个怪人。这次回来之后,好像变得更怪了,一天到晚总是痴痴呆呆的坐在那里,连一句话都不说。直到见着齐姑娘之后,他才好了些。 班察巴那冷笑,转眼向小方:现在我才明白了。 哦? 吕三要胡大麟他们三个人来试你的剑,就因为有独孤痴在那里。 哦? 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你的剑法出来,这个人无疑就是独孤痴。 哦?

班察巴那忽然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不能去,绝对不能去了。 小方茫然问:不能到哪里去? 我本来已经决定,只要有吕三的下落,就叫你率领我的属下发动攻击。班察巴那道:但是现在你已经不能去了。 为什么?小方问。 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有齐小燕和独孤痴在那里,你去岂非是送死。 小方沉默,又过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忽然问班察巴那:像我们这种人,死了之后会不会下地狱? 班察巴那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但是他说:我只知道我们一定有很多的朋友在地狱里,所以如果我死了,我情愿下地狱去。 小方大笑! 我也一样。他说:既然我们已经准备下地狱,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很多人都喜欢笑。 有很多被人喜爱,受人欢迎的人都喜欢笑。 因为笑就像是最珍贵的胭脂花粉香料,不但能使自己芬芳美丽,也能使别人愉快。 可是笑也有很多种。 有的人以狂歌当笑,有的人以狂笑当歌,有些人的笑甚至比痛哭更悲伤,有些人的笑也许比怒吼更愤怒。 等到小方笑完了,班察巴那忽然问吕恭:你平常是不是常常笑? 我不常笑。 为什么? 因为我常常都笑不出。吕恭说:就是有时我想笑,也不能笑,不敢笑。 班察巴那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出句很奇怪的话:那么我希望你现在赶快多笑笑,他说:就算你不想笑,也应该笑一笑。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如果不笑,以后就真想笑,恐怕也笑不出了。 吕恭确实想笑一笑,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已忽然僵硬。 为什么?他又问。 班察巴那反问他:你有没有看见死人笑过? 没有。 你当然没有。班察巴那的声音冰冷:因为只有死人才是真正笑不出的。 但是现在我好像还没有死。 不错,现在你当然还没有死,班察巴那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会让你活多久。 吕恭的脸色没有变,因为他的脸色已经没法子变得更难看了。 变色的是小方,他忍不住问班察巴那:你要他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班察巴那淡淡的说:迟一点死又有何益?早一点死又有何妨? 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有些事我也想不通。 什么事? 有很多事我都想不通。班察巴那说:最主要的一点是,我想不通吕三为什么要派他这么样一个人来把我们留下来? 你认为是他把我们留下来的? 当然是。班察巴那道:只有他这种人才能把我们留下来。 为什么? 因为他不但规矩有礼,而且偶尔会说些真心话。班察巴那道:只有真诚的人,才能把我们留住。 他问小方:但是吕三为什么要把我们留在这里呢?是因为他深怕我们再追踪下去?还是因为他已经在这里布下了埋伏? 河滨的确有很多人。有的在生火,有的在烧水,有的在打杂。炒菜的人更多,因为每一样家常菜都是由一个特别会炒这样菜的人炒出来的。 班察巴那环顾左右:杀人如麻的武林高手并不一定会生火打杂烧水,也不一定会炒烂糊的菜肉丝。可是会生火打杂烧水炒肉丝的人,也未必就不是杀人如麻的武林高手。他问小方:你说对不对? 小方不能说不对。 班察巴那看看一个正在用火钳夹炭的青衣秃顶中年壮汉。 这个人也许就是位武林高手。他手里的火钳子说不定就是种极厉害霸道的外门兵器。他说:替我做葱泥烤肉的那个人,平时经常烤的说不定是人肉。 小方也不能说不可能。 这些人说不定随时都可能对我们发动攻击,说不定随时都能将我们切成肉丝,烤成烤肉。班察巴那又问小方:你说不对? 小方怎么能说不对? 班察巴那忽然又笑了笑:可是他们也未必一定会这么做的。这地方也许根本不是个陷阱,那三口棺材也许早已远去,根本不怕我们去追,所以我才更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吕三为什么要派这么样一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而且还会说真话的人来把我们留在这里。班察巴那道:所以我一直都想问问他。 你认为他知道? 也许他也不知道。班察巴那说: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说。 无论谁都相信,吕三的属下,绝对都是守口如瓶的人。 小方相信。 所以我只有杀了他。班察巴那叹了口气:不管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他不会说,我就不能不杀他。 他转过头盯着吕恭:吕三要你来的时候,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吕恭居然承认:三爷确实想到了这一点。 那他为什么还要派你来?班察巴那也有点惊奇:你为什么还肯来? 三爷要我来,我就来。吕恭说:三爷要我去死,我就去死。 班察巴那举杯:我佩服他。他举杯一饮而尽:无论谁能够让别人为他去死,我都佩服。 吕恭却笑了笑。 他平时本来常常笑不出来的,这种时候他反而能笑出来了。 可是三爷算准我不会死的。 哦?班察巴那好像更奇怪了:他真的能算准你不会死? 真的! 他凭什么如此有把握? 因为三爷算准,像两位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一定不会杀我这样一个小人。吕恭说:而且两位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 你活着对我们又有什么用? 也许没有用。吕恭说:也许还有一点。 哪一点? 吕恭忽然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他活着也许已经没有用了,也许还有一点。 现在他虽然不说出来,以后也许会说出来。 可是现在他如果死了,以后就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班察巴那又举杯:我也佩服你,因为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很佩服聪明人,从来都不愿杀聪明人。他叹了口气:只不过我偶尔也杀过几个。 他忽然问小方:你猜我会不会杀他? 就在班察巴那问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就是在同一瞬间,也有一个人用这个同样的问题问另外一个人。 问这个问题的人,这时候正站在河流对岸山坡上,岩石间,树丛里,一间很隐秘的小屋里,一扇很隐秘的小窗前。 这个人距离班察巴那很远很远。 班察巴那看不见他。可是班察巴那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很清楚,甚至连班察巴那说的话他都好像能听得见。 这个人就是吕三。 河流对岸的山坡上,岩石间,树丛里,有一栋隐秘的小屋。 一栋别人很难发现的小木屋。 就算有人发现了,也没有人会注意的。因为从外表上看来,这栋小木屋绝没有一点能够让人注意的地方。 就算有迷路的旅客猎人,在无意间闯了进去,也不会发现这间小木屋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想到富贵神仙吕三会在这里。 但是吕三就在这木屋里。 不但吕三在,齐小燕也在。 木屋是用坚实而干燥的松木板搭成的,没有漆。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木屋里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板桌,三张木板凳,一个木板柜,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 如果你常常在山野丛林间走动,你一定常常会看到一些这样的木屋。 一些樵夫、猎户、隐士和被放逐的人,住的地方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可是这栋木屋不同。 这栋木屋不是樵夫、猎户的居所,也不是任何人的隐居处。 这间木屋是吕三的秘窟,甚至可以算是吕三最主要的秘窟之一。 木板桌也没有漆。 齐小燕坐在木桌旁一张没有漆的木板凳上,看着吕三。 她觉得很奇怪。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绝顶聪明的人,这世界上很少有她不懂的事。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子的。 可是她看不懂吕三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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